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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門之下txt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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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半夜,
天還沒亮,
一個小沙彌早早將山寺的門開啟。

暗暗天光中,新露和秋霜皆身著圓領袍,
做男裝打扮,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兩隊兵身著便服,奉命在寺外日夜換崗巡邏,
巡到此處看到,見怪不怪。

誰都知道那是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
寺中清貧,總有她們出去采買的時候,經常如此,
已然習慣。

新露和秋霜就這麼離去了。

不出半個時辰,兩個侍女就又回來了。

天仍沒亮。

小沙彌又給開了山門,二人低著頭入了寺院。

一路腳步輕淺地進了禪房,
怕驚動他人,
連燈也沒點,新露摸著黑喚了聲:“家主。”

與她一同回來的是棲遲。

隻因知曉伏廷安排了人手守護在寺院左右,
她才定好了時辰,叫新露秋霜去接她。

秋霜暫且隻能留在寺外,
等到翌日有人進香的時候再一並進來了,
如此才能不引人注意。

棲遲一麵解圓領袍一麵問:“寺中如何?”

新露低低迴話:“如家主所料,
大都護還未回。其餘一切如常,無人知道家主出寺,皆以為家主早早睡下了。”

棲遲點頭。

新露借著一點稀薄的天光,
走去盆架子那裡絞了塊濕帕子,走過來往她手裡遞,小聲說:“家主這一夜定然疲憊至極,還是趕緊洗漱一下,歇片刻。”

棲遲的確累了,與伏廷交鋒不是易事,簡直如履薄冰。

她披著半解的圓領袍,接過帕子,細細擦著臉。

外麵隱約有一聲馬嘶,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隻在這靜謐時刻,才聽得分明。

棲遲將帕子遞給新露,脫下身上的圓領袍一並給她,說:“快出去吧。”

擔心是伏廷已經回來了。

新露抱著她的衣裳,連忙帶上門出去了。

棲遲躺去床上,忍不住,又將他先前問的那幾句話回味了一遍。

其實她回得都是實話。

十五歲時,為助哥哥還上天家的上貢,被逼無奈走上經商一途,什麼可牟利便經營什麼,才會有瞭如今名下這百般的名目。

現在回想,她理應回答地更符合那個捏造的身份纔是。

卻不知為何,落筆寫的幾乎都是實話。

窗外忽的一閃,接著一聲轟隆巨響,她被驚得回了神,一下坐起了身。

門外兩聲腳步響,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

她坐著,看著走進來的高大身影。

“驚醒了?”伏廷的聲音。

他剛才走到門外,聽到房裡輕響,就過來了。

棲遲沒答,問了句:“剛纔是雷聲?”

“對。”他走到床邊來,問了句:“門怎麼未閂?”

她低低說:“閂了你也進不來了。”

他語氣裡似有些笑意:“嗯。”

忽的又是一聲驚雷,棲遲耳邊都被震得嗡嗡響,忍不住說:“怎會有這麼響的雷聲。”

“北地的氣候就是這樣。”伏廷在床沿坐下:“你總不至於還怕打雷。”

“怎麼會。”棲遲躺了回去:“我以後便知道了。”

“北地與中原不同之處多得是。”他說:“你以後都會知道。”

“嗯?”棲遲在雷聲裡沒聽清,不禁看向他臉。

窗外不過剛有些魚肚白,逆著光,也看不清他神情。

她的手指搭在床沿,觸到什麼,摸了摸,才發現摸的是他的手指,接著被他一把抓住。

伏廷抓著她的手,忽而俯下了身,貼在她身前。

棲遲感覺他臉近在咫尺,沒來由的,又想起他親她的時候,沒說出話來。

他的臉貼在她頸邊,呼吸拂過來,掃在她頸上微微的癢,他忽而問:“你身上怎麼像有藥味?”

她一怔,一隻手搭住他肩,昂起身子,鼻尖往他頸邊一貼,說:“好似是你身上的,你去哪裡了?”

伏廷脖子被她鼻尖碰到,伸手摸了一下,頭更低。

耳中聽見呼佛號的聲音,是僧人們早起清掃了。

其實那陣味道很淡,確實也分不清是誰身上的了,大約真是他自那醫舍裡帶出來的。

他盯著她朦朧的臉說:“沒去哪裡。”

那隻手還握著她的,她的手也還搭著他的肩。

好一會兒,棲遲拿下了那隻手:“可彆叫寺院裡發現你在我房裡。”

他抿了下唇,似笑非笑地鬆了手:“雷聲過去了,接著睡吧。”

說完起身往外走了,合上門時,身影被天光照出來,腰上的刀都還未解。

棲遲看著他離去,躺著,閉上眼。

心口跳得有些急促,是被他的舉動弄的,可能也是被眼前這事情憂慮的。

她想,若能就此過去就好了。

……

這一覺,直睡到午時過後才醒。

還是新露覺得她該吃東西了,特地將她叫醒的。

棲遲起身,換了身衣裳,又仔細理了妝發,一如常態。

坐去小案前用齋飯時,她想起了伏廷,捏著筷子,抬頭朝隔壁瞄一眼:“他還在休息?”

新露說:“大都護天亮後沒多久就又出去了。”

棲遲蹙了眉頭,心想他回來的這麼晚,卻又這麼快就又出去,這才休息多久。

莫非又是因為她的商號?

新露在旁站著,朝外看了一眼:“奇怪,香客都往來好幾撥了,怎麼秋霜還未回來。”

棲遲也朝外看了一眼。

就這功夫,秋霜從門外走了進來。

新露頓時忍不住責備:“怎麼纔回來?”

秋霜抬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顧不上與她說話,匆匆走到棲遲跟前:“家主,出事了。”

聽到“出事”兩個字,棲遲的臉色頓時就嚴肅了:“何事?”

秋霜朝新露遞個眼色,讓她先將門合上,這纔在她身旁跪坐下來,貼耳說了一通——

都護府忽然下令,叫瀚海府城內外,所有魚形商號家的櫃上即刻離開北地。

待商號的商隊回來後,出境憑證也要一並交還都護府。

“什麼?”棲遲難以置信。

經商多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秋霜一臉焦急地說:“奴婢尋了個由頭,悄悄去問了羅將軍,他說是大都護親自下的令,連他也不清楚具體緣由,或許是知道也不好說,奴婢隻能打聽到這些了。”

新露不禁也在棲遲身旁跪坐下來,擔憂道:“家主,如此您在北地經營的一切,豈非要受損了。”

棲遲沉默一瞬,問:“那些櫃上的呢?”

秋霜回:“正要與家主說這事。軍隊帶兵下令,諸位櫃上的不敢爭辯,也隻能收拾走人了,眼下誰都沒了主意,也不知該去何處,皆在請家主出麵。”

她蹙眉:“我此刻不方便再出麵。”

“正是。”秋霜無奈。

她也不能代替家主出麵,這麼多大櫃上的,皆是家主心腹,算起來與她是一樣的,她平常隻能傳話,沒有家主親手所持的青玉是下不得令的。

何況這棘手的事,她也處置不了。

棲遲垂下眼,細細思索。

新露和秋霜都不敢打擾她,隻能一左一右,四隻眼睛看著她,等著她下決斷。

良久,棲遲伸手入袖,自層層疊疊的深處,摸出那枚魚形青玉。

“罷了,叫糧鋪櫃上的領兩個人去申辯,記得要找大都護本人,儘可能拖住他。”

“城外有我名下一間新鋪,尚未入都護府眼中,叫其他櫃上的都去那裡等著,日落時我會過去。”

“為避人耳目,就對寺中說,今日我出去是回府一趟。”

幾句話說完,新露秋霜齊聲稱是。



午後申時,日光薄淡。

伏廷站在鋪前,一隻手裡拿著酒袋,往嘴裡灌了一口。

羅小義走過來,瞧見這模樣,便知他是在喝酒提神,笑道:“三哥,你急著處理這事就不要半夜回寺裡了,覺也沒睡好,就為了多看一眼嫂嫂不成?”

伏廷看他一眼:“乾正事的時候少說些廢話。”

羅小義不說了,指一下眼前的鋪子,小聲道:“三哥是不是太狠了,這家財大氣粗啊,又是有功的商戶,若非你下令不得走漏風聲,還不得叫其他人嚇得不敢來北地經商了。”

伏廷將酒袋收起來:“我有數。”

他的命令是叫那些櫃上的走人,並沒關這些鋪子,反而派人暫時接手代管,看起來一切如常。

本意也不是要動他們。

一名近衛快步來報:有個櫃上的來求見,要麵見大都護。

羅小義說:“應當是來求情的了。”

伏廷問:“隻有櫃上的?”

近衛回:“一個櫃上的,領著兩個夥計。”

羅小義嘖嘖兩聲:“這樣了那位東家都不冒頭,莫不是真病入膏肓了?”

伏廷想起夜間病榻上那張垂死蠟黃的男人麵孔,抽出腰上馬鞭:“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一個商戶,竟能讓他如此費心,已是少見了。

……

日落時分,棲遲已經準時坐在那間鋪子裡。

一旁,站著做男裝打扮的秋霜。

新露此刻,正乘著她的馬車緩緩趕回府上。

眼前是一方竹製的垂簾。

她坐在案後,那枚魚形青玉就擺在案頭。

簾外,是匆忙趕來的諸位櫃上的。

足足幾十號人,已快將廳中坐滿。

秋霜站在簾邊看了幾眼,俯身說:“瀚海府內外的,差不多都在了。”

棲遲點頭。

這些人能算得上都是她的心腹,才會被特地調來這北地,但也幾乎無人見過她真容。

多年來,他們是全部身家係於她一身,與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才能得她信任,用到了刀刃處。卻也沒有刻意提拔過誰,到完全信任的地步。

隻因心知光王府勢微,她從沒想過將全部托付給一兩個人,否則將來未必能壓得住。

可也因為一視同仁,如今,需要她親自出麵,憑這枚東家信物來親手處理這事。

一片鴉雀無聲中,偶爾傳出兩聲歎息。

“東家,如何是好?”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出聲詢問。

棲遲看一眼這間新鋪。

這是一間製茶坊。

原本,她並沒有開這鋪子的打算,隻因附近落戶了一批流民,在周邊墾荒後,除了種糧外也試著種了一批茶樹。

她得知後就順帶開了這鋪子,既可惠己,也可惠民。

在北地新增的那些鋪子,大多都是如這般,她看準了北地民生所需而經營上的。

但伏廷不知道,否則他便不會說停就停了她的商事。

她看一眼秋霜。

秋霜跟隨她多年,這時候該說些什麼是心知肚明的,朗聲道:“諸位放心,你們皆跟隨家主多年,皆依賴家主為生,家主斷不會叫你們失了飯碗。”

這話一說,大家多少心定了些。

過了片刻,才又有人擔憂道:“我們過往各地經商,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大都護親自下令,怕是難以解禁,此後北地的路怕是要斷了。”

棲遲終於開了口:“不會,他再如何,也不會拿北地民生大事做賭注。”

那人問:“那東家有何打算?”

棲遲想,這大概是釜底抽薪,到此時,反而有些明瞭伏廷的意圖了。

他一定是對她的商號起了疑。

然而那些事,她必然得做,不做,北地又如何能好起來。

這是一個死局,唯一低估的,是那男人的心思。

她拎拎神,說:“料想不會長久下去,我會設法打消都護府疑慮,你們暫且不必遠離北地,可於各州府下鋪麵待著,也可在此暫留,解禁是必然的。”

眾人紛紛稱是。

正說著,秋霜朝外走出去兩步。

她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麵的,此時門卻被推開了道縫,她自然要留心去看。

進來的卻是那糧鋪櫃上的。

她訝異道:“不是叫你去向大都護求情,為何回來了?”

那櫃上的歎息:“大都護根本未曾見我,我等了許久,隻聽說他已領人走了,隻好過來向東家稟報。”

棲遲聞言一怔,隔著簾問:“可知他往何處去了?”

櫃上的回:“不知。”

她眼珠輕輕一轉,又問:“你出城時可曾遇到兵了?”

“在城門處撞見了一隊兵,我料想是巡城的,但也避開了,應當是無事的。”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

秋霜吃驚地看著她:“怎麼了,家主?”

“回去。”她說。

秋霜不明所以,但還是連忙跑去後麵推那扇後門。

棲遲一手拿了案頭上的青玉,一手拿了帷帽,正要轉身,聽到一聲驚呼。

是秋霜的。

緊接著,前廳一聲踹門響。

她隔著垂簾看出去,隱約看見一隊人衝了進來。

進來的是一隊兵。

外麵守著的人早已被架上兵刃,一個字也不敢發出來。

秋霜所在的後門口,亦是幾個兵。

這裡已然被團團圍住了。

兩聲沉著的腳步響,所有人看到進來的人時,都立即站了起來,垂著頭,不敢作聲。

伏廷一手按刀,走入廳中。

他的眼睛,盯著那方垂簾。

不必盯著什麼醫舍,他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這些櫃上的,會替他請出這位東家。

羅小義已穩住了場中,過來朝他點了個頭。

伏廷腳一動,走向垂簾。

簾後的人影一動未動。

直到他站去簾邊。

羅小義跟著過來,一眼看到簾後的人,雙眼圓睜:“嫂……”

嘴被一把捂住。

伏廷一隻手捂著他嘴,雙眼死死看著簾後的人。

棲遲站在那裡,平靜地看著他們,隻有臉色,有些發白。

她看著伏廷,唇張開,又輕輕合上。

伏廷鬆開羅小義,目光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腳,至少看了兩遍,但沒看錯,的確是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一隻手拿著帷帽,一隻手裡拿著塊玉石,似是個魚形。

他緊著牙關,伸手一把抓住。

這隻手,幾個時辰前他才握過,此刻卻換了境地。

棲遲手動了一下,掙不過,他撥開她手指,拿出了那枚青玉。

她手中空了,心也沉到了底。

伏廷很艱難的才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拿著那枚青玉,遞到眼前。

魚形青玉,與商號一致。

麵前忽而人影紛動,跪下了一片。

他轉頭,看著廳中跪了一地的櫃上的。

目光又轉回玉上。

他們不是在跪他這個大都護,而是在跪這個。

伏廷看向棲遲,她兩眼看著他,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說。

他喉滾了滾,沉聲喚她:“東家?”

作者有話要說:伏廷:……

棲遲:你怎麼了?

伏廷:我在做心理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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