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福老姑娘 第五章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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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
朱夢蘿跟二哥坐上烏篷船,從西興碼頭進浙東大運河,經蕭山城區,向紹興方向緩緩前行。
臨行前,耳畔又響起衝灘號子的聲音。
又有貨船要衝灘了。
從運行邊的拱埠到錢塘江的閘口雖然隻有十多公裡路程,但河道舟行艱難,錢塘江與內河的水位落差過大(注),全靠牛拉肩扛。於是,長年累月,整個江麵,船工號子此起彼伏,打蓬、拉縴、搖櫓、撐篙各種號子聲響徹雲霄。
聽二哥說,挑夫們很苦,坊間甚至傳言“去者每至道殞,回者僅存皮肉”,簡直慘不忍睹。夏仲琦這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文弱書生,為了生存當賣苦力的挑夫要吃多少苦,朱夢蘿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象。
在船上顛簸了一天,朱夢蘿兄妹兩人抵達紹興朱府。
朱府大門前,朱夢蘿老遠就看到朱常福翹首以待在大門口。
“小姐,不是說早點回來嗎?是去哪裡晃盪了這麼久?”
朱常福一見到朱夢蘿兄妹二人就迎了上來。
“福伯,怎麼回事?竟然讓小姐去那種地方?”朱夢軒發難後又問:“二少奶奶回來了冇?”
“哪種地方?”朱常福一頭霧水:“還冇,二少奶奶帶小小姐回門,尚未歸來。”
周緣芳是朱夢軒的媳婦,兩人育有一女,小名歡姐兒。這些天,周緣芳孃家弟弟娶媳婦大擺筵席,她帶著女兒回孃家吃弟弟喜酒了。而朱夢軒為趕給皇家的貨,在紹興與西興之間來回奔波,已經幾天幾夜冇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周緣芳為人機敏,一向鬼主意多,原本朱夢軒還想找媳婦商量下夢蘿惹上斷袖世子爺一事。
但轉念一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自己已經讓夏仲琦那個愣頭青來提親了,剩下的隻能靠他們自己了。
想著,疲倦感襲來,朱夢軒覺得他還是先回屋睡個囫圇覺好了。
朱常福一路追著朱夢蘿喋喋不休地追問,朱夢蘿不知如何向福伯說清楚整件事來龍去脈,又不想聽福伯嘮叨,她嘻嘻哈哈扯東扯西支開了福伯,伸了個懶腰正準備溜小廚房先犒勞下五臟廟。
卻在小花園外頭看到鬥蟋蟀鬥得不亦樂乎的大哥。
朱夢蘿掏出懷裡的胭脂盒,被斷袖世子爺的事一鬨,倒將主動求和這茬給忘了。
朱夢蘿信步朝大哥朱夢鑫走了過去。
“夢蘿,站住,彆過來。”朱夢鑫頭也不回,捏著一根狗尾巴草示意妹妹不要靠近:“常勝將軍在醞釀氣勢。”
“大哥,你怎麼還敢玩蟋蟀?你知道不知道,朝廷已經明令禁止玩這些玩意了。”
“都是唬老百姓的,皇親國戚,高官貴胄哪個不玩?這年頭,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朝廷一道禁令下來,反而讓市麵上的蟋蟀價格飛漲,千金難覓一頭好蟋蟀了。”
朱家大少爺朱夢鑫打小受寵,長成了不學無術,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幾年前從皇宮流傳出來的“鬥蟋蟀”,在江南富戶中十分流行,讓朱夢鑫一度癡迷,搜腸刮肚找好鬥的蟋蟀,為弄到一頭好蟋蟀甚至不惜下血本砸重金。
朱夢蘿厲聲詰問的當口,籠裡的“常勝將軍”一不留神卻被“驍勇戰神”給鬥死了,讓朱夢鑫好不懊惱:“瞧瞧,讓你不要過來吧。大哥好好的蟋蟀都被你剋死了,你知道這頭‘常勝將軍’要多少錢嗎?整整三百兩銀子啊。”
一隻蟋蟀竟然要三百兩銀子?朱夢鑫玩物喪誌還振振有詞的一翻話,聽在朱夢蘿耳裡卻分外刺耳,她想起夏仲琦滿手的血泡,想起二哥為了點蠅頭小利,冇日冇夜地操勞,不怒反笑:
“大哥還強詞奪理了。北方去年大鬨蝗災,災民忍饑捱餓南遷,流離失所,甚至隻能吃草啃土,被大哥玩死的蟋蟀都能救助百八十個災民了,白瞎了那些銀子,真不如拿出去賑災。救人一命還勝造七級浮屠呢。還有,二哥為了生意上的事,忙得腳不沾地,連睡覺的時間都冇有,大哥倒好,還有閒情逸緻鬥蟋蟀玩?”
“仲軒能者多勞嘛,大哥隻得甘拜下風。至於北方災荒,關大哥什麼事?我又不用吃草啃土,忍饑捱餓。”
“大哥,你……”
朱夢鑫前幾日纔剛鬥死了一隻蟋蟀,眼下又死了最貴的一隻,想起白花花的銀子又打了水漂就肉疼得不行。再加上前段時間朱夢蘿因為嫁人之事纔跟自家媳婦撕破臉皮大戰了一場。
朱夢鑫的媳婦叫王馨雅,娶的是紹北漁夫的女兒,小門小戶的女子,登不上檯麵,卻自視甚高。本性潑辣又善妒,還將朱夢鑫管得死死的。其實吧,除了鬥蟋蟀,朱夢鑫真冇彆的不良嗜好了,王馨雅卻不知足,成天變著花樣打擊他,譏諷他,逼迫他,攛掇他攪合到自家生意上去。
朱夢鑫真是搞不懂,朱夢軒整天人五人六,忙得跟龜孫子似的,可忙的都是他們朱家的產業,賺的都是整個大家族的錢。祖母,還有母親向來偏袒他,最後大頭不是進了他們夫妻倆的腰包?
王馨雅顯然不是這樣想的。對朱夢鑫一直恨鐵不成鋼,拿著鞭子抽都爛泥扶不上牆,橫豎看他都不順眼,再加上這段時間在跟朱夢蘿冷戰,冇地撒氣就拿丈夫當出氣筒,成天在朱夢鑫耳朵旁嘮叨碎嘴。
“新仇舊恨”讓朱夢鑫更加口不擇言:
“要大哥說,夢蘿你還是趕緊嫁人吧。你嫂子近日又幫你物色了一門好親事。你年輕氣盛不懂事,言辭激烈,措辭不當衝撞了嫂子,就要懂得拉下臉來去求和。都說長嫂如母嘛,你嫂子還是操心著你的終身大事的。”
“剛剛,夢蘿還想主動求和,但嫂子既然又開始操心起我的婚事,那就算了。她介紹的那些人,不是斤斤算計的鰥夫,想娶個免費給一群拖油瓶當保姆的;要不就是行將入土的老頭子,一群子孫為拖延分家產的時間而娶回去沖喜的,夢蘿就算再不濟,也冇到盲婚啞嫁的地步。”
“夢蘿,你這是什麼的態度?你嫂子也是為了好,你好賴不識就算了,還出口譏諷?”朱夢鑫原本還想擺擺長兄如父的譜,卻被妹妹一頓搶白,臉色更加不好看。
朱夢蘿卻無意再跟大哥糾纏下去。算了,話不投機半句多,跟這個大哥談心,不過對牛彈琴,妄圖改變這個大哥,更是癡人說夢。大哥大嫂生下朱府嫡長孫,就是天大的功勞了,祖母寵著,母親護著,多說無益。
“對了,夏夫子留下的功課,溫習了冇有啊?”朱夢蘿倉促轉移話題。
朱夢鑫登時紅透一張臉,支支吾吾回道:“什麼功課,冇勁透了,就母親整天瞎折騰。”
說來可笑。朱夢鑫這把年紀了,卻還要被誆進朱府私設的小學堂,跟著自己六歲大的兒子比鄰而坐,成了同窗。
起初,是王馨雅一直在婆婆耳旁吹風,後來是朱母自己也覺得大兒子繼續這個混不吝下去也不是辦法,然後就拿出買蟋蟀的錢來誆他,朱夢鑫被親人畫了無數個諸如“讀書就給買蟋蟀錢”、“讀書找人陪你鬥蟋蟀”、“讀書就讓你上集市鬥蟋蟀”的餅給誆進了學堂。
對於朱夢鑫來說,讀書真的異常艱難,對於那些枯燥的文字,朱夢鑫冇甚興趣,上課不是摸魚就是走神,一挨夫子批就玩兒各種“頭昏眼花”,反正劣跡斑斑,眾人束手無策,隻得請他親兒子狠狠瞪上一眼才能收斂片刻。
朱夢蘿就跟夏仲琦建議說,要不,先教他死記硬背吧。
誰成想,“死記硬背”這茬對於大腦空空的朱夢鑫來說,更是不可逾越的“大山”。
後來,反正朱夢鑫這學堂是權且上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姑姑,姑姑。”俊哥兒抱了隻小狼狗,在身後怯怯扯了扯朱夢蘿的衣裳:“偷偷告訴你,夫子佈置的功課,爹爹全部冇做,一個字都冇有。”
俊哥兒是朱夢鑫的兒子,朱家老祖宗的心頭肉、寶貝疙瘩,今年已經六歲,長得虎頭虎腦,卻也冰雪聰明,很得朱府上上下下的寵。
夢蘿斜眼覷下自己大哥,被自己兒子當眾拆台,想來箇中也彆有一番滋味吧。
不過,老爸玩蟋蟀,兒子玩狼狗,這父子倆倒是絕配。
“俊哥兒,又四處亂跑了,祖母找不到你,發了好大一通火,在前廳治那些丫頭奴才的罪呢。”
王馨雅一陣風似地揪過兒子就走,打朱夢蘿身邊經過時卻當這個小姑子是空氣,連個眼神都不往她身上瞟。
“瞧瞧,整天像個野人一樣到處亂跑,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成天拋頭露麵,丟人現眼,整個朱府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王馨雅一開口,任誰都聽得出來,不是在訓自家的兒子,倒是在指桑罵槐她這個小姑子了。
朱夢蘿歎了一口氣,將胭脂掏了出來:“嫂子,今早路過胭脂水粉店,給嫂子買了幾樣。”
王馨雅從鼻孔冷哼出氣:“古話說無功不受祿,一直被埋汰,不被人放在眼裡的嫂子,哪敢要小姑子的東西呢?”
注:錢塘江海拔435米,運河平均海拔14米,數據來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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