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72章 寒潭玉暖意難平
梨香院前暖閣內，一片死寂。
那聲微弱的呻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漾開一圈微瀾，便歸於沉寂。賈瑛的眼睫顫動幾下，掀開一道窄窄的縫隙，眼底是初醒的茫然水光和驅之不散的巨大疲憊。他的目光在暖閣內失焦地遊移，混沌的思緒彷彿在無邊黑暗中沉浮，每一次掙紮都耗儘了力氣。最終，那茫然的目光如同漂泊的孤舟找到了錨點，緩緩地、固執地，落在了軟榻上那道清冷如月的身影上。
薛寶釵半倚著引枕，月白色的綾襖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透明，如同最上等的薄胎瓷，彷彿輕輕一碰便會碎裂。長發柔順地披散，幾縷發絲粘在微涼的額角。她靜靜地回視著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深潭般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波瀾，唯有那點冰藍紋路在頸間幽微地流轉著，如同寒潭深處無聲的暗湧。昨夜玉石俱焚的慘烈彷彿隻是泡影，此刻的她，沉靜得如同一尊無悲無喜的玉觀音。
賈瑛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發出聲音，卻隻帶出一點微弱而模糊的氣流音。喉間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然而，他那無意識垂落在身側的手，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依賴，朝著寶釵的方向，極其微弱地抬了抬指尖。那動作細微得如同蝶翼輕顫，卻耗儘了他剛剛凝聚起的所有力氣，指尖無力地懸停在半空，微微顫抖著，透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與渴望。
寶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看著賈瑛那雙初初褪去死氣、隻映著自己倒影的朦朧眼眸，看著他無意識伸向自己的、指尖微顫的脆弱姿態，深潭般的眼眸深處，瞬間掠過驚濤駭浪般的複雜情緒——是昨夜他冰冷身軀在懷中逐漸失溫的恐懼？是他以身為盾、替她擋下致命寒意的痛楚？是他此刻睜開眼、第一個投向自己的目光裡那份純粹的、不加掩飾的依賴？無數畫麵與情緒猛烈地撞擊著她冰封的心防，試圖在那堅冰上鑿開一絲縫隙。然而，這一切洶湧的浪潮，最終被她眼底更深沉的、如同萬載玄冰的沉寂所覆蓋、吞噬。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那隻懸停在咫尺之間、微微顫抖的手，沒有伸出手去承接那份依賴，也沒有開口詢問他的狀況。彷彿隔絕在無形的冰壁之後。
棲梧站在幾步之外，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心口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如同被最細最冷的冰針狠狠紮入！她看著賈瑛初醒時茫然卻精準捕捉寶釵的目光，看著他無意識伸出的、帶著全副依賴的手指，看著寶釵那靜默如雪、無動於衷的回應…一股冰冷的、帶著鹹澀的液體瞬間衝上眼眶，視野模糊一片。她用儘全身力氣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才將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狠狠逼了回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用以對抗心碎的清醒。
就在這時，一道小小的、瑟縮的身影出現在暖閣門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板兒端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碗，碗裡是琥珀剛熬好的、冒著嫋嫋熱氣的清粥。他顯然被暖閣內低沉緊繃的氣氛嚇住了，瘦小的身體僵在門邊，端著碗的手微微發抖，大眼睛裡滿是惶恐，看看榻上的賈瑛，又看看軟榻上的寶釵，最後求救似的望向棲梧，不知該不該進來。
棲梧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湧的酸楚，臉上擠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對著板兒招招手：“板兒，進來吧。粥熬好了？”
板兒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挪進來，將粥碗捧到棲梧麵前，聲音細如蚊蚋：“姑…姑娘，粥…粥好了…琥珀姐姐讓我送來的…”他的目光怯怯地掃過寶釵蒼白的臉，帶著一絲本能的畏懼和好奇。
“嗯，真乖。”棲梧接過粥碗，指尖傳來的熱度讓她冰涼的手心略感一絲暖意。她走到賈瑛榻邊，避開了那隻依舊固執地、微微抬向寶釵方向的手，側身坐在腳榻上。她舀起一小勺溫熱的清粥，輕輕吹了吹，遞到賈瑛唇邊，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刻意的、不容拒絕的平靜：“瑛哥哥，喝點粥吧。你睡了很久，身子虛。”
賈瑛的目光似乎被這聲音牽引，終於艱難地從寶釵身上挪開，落在了棲梧臉上。那雙蒙著水霧的眼眸裡，依舊是一片茫然的混沌，彷彿不認識眼前的人是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順從地、毫無意識地微微張開了蒼白的唇瓣。
溫軟的米粒混著清香的米湯滑入乾澀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賈瑛本能地吞嚥了幾下，眉宇間那因巨大痛苦和疲憊而緊蹙的紋路，似乎因這暖流的滋潤而舒緩了一點點。
棲梧專注地喂著，一勺又一勺，動作輕柔而耐心。她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翻湧的情緒風暴，隻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這小小的任務上，彷彿這是此刻唯一能支撐她站立不倒的浮木。她能感覺到背後那道清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芒刺，紮得她脊背生疼。她知道寶釵在看著她，看著她靠近賈瑛，看著他順從地接受她的餵食。這無聲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讓棲梧感到難堪和痛楚。
暖閣內隻剩下勺子偶爾觸碰碗壁的輕微聲響，以及賈瑛極其微弱的吞嚥聲。
寶釵的目光靜靜落在棲梧喂粥的動作上，看著她低垂的眼瞼，看著她微微顫抖卻竭力維持平穩的指尖，看著她刻意避開賈瑛那隻懸著的手的姿態…那深潭般的眼眸裡，冰封之下，似乎有更複雜的暗流在無聲湧動。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彷彿疲憊至極，不願再看。唯有頸間那點冰藍紋路，不易察覺地、極其微弱地加速搏動了幾下。
板兒縮在角落裡，大氣不敢出，隻覺得這暖閣裡的空氣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他看著溫柔喂粥的林姑娘，又看看閉目養神、清冷如仙的寶姑娘，隻覺得這兩位仙子般的人物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冰冷的牆。
一小碗清粥終於喂完。棲梧輕輕用絲帕拭去賈瑛唇邊的水漬，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易碎的珍寶。賈瑛的眼睫再次沉重地闔上，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似乎又陷入了沉睡之中。那隻懸在半空的手，也終於無力地垂落下來，擱在錦被上。
棲梧默默地將空碗交給一旁的琥珀，站起身。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被抽空了，雙腿有些發軟。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再次沉睡的賈瑛，又落在閉目養神的寶釵身上，頓了頓，才輕聲開口，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瑛哥哥剛醒，神誌還不甚清醒…寶姐姐你也需要靜養。我…我去看看後頭的劉姥姥。”聲音裡帶著一絲極為壓抑的沙啞。
她沒有等寶釵回應，甚至不敢再看她的表情，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快步走出了暖閣。
厚重的門簾在她身後落下，隔絕了裡麵的世界。棲梧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纔敢讓那被死死壓抑的淚水洶湧而出。冰冷的淚水滑過臉頰，帶來刺骨的寒意。心口那點紫玉的溫潤，此刻也撫慰不了那被撕裂般的痛楚。瑛哥哥初醒時的眼神，那隻伸向寶釵的手…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她心上。她知道他不清醒，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可那份本能的、純粹的依賴，如同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她心底最柔軟、最隱秘的角落。
就在這時，後暖閣裡猛地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劉姥姥痛苦虛弱的呻吟！
“姥姥！姥姥你怎麼了？！姑娘！琥珀姐姐！快來啊！”板兒帶著哭腔的尖叫聲刺破了迴廊的寂靜！
棲梧猛地一震，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毫不猶豫地朝著後暖閣衝去！此刻，那垂危老人的痛苦，那驚惶恐懼的孩子，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現實，是她逃離心碎牢籠的唯一出口。
後暖閣內，劉姥姥蜷縮在榻上，咳得整個人蜷成一團，蠟黃的臉漲得通紅，幾乎背過氣去，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胸口的衣襟。板兒嚇得手足無措，隻會哭喊。
棲梧衝到榻邊，一邊迅速扶起劉姥姥，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輕輕拍撫著她嶙峋的背脊，一邊急聲吩咐：“琥珀！快拿大夫開的止咳糖漿！溫水！”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鎮定，方纔的脆弱彷彿瞬間被壓下，隻剩下純粹的、救人的急切。
琥珀立刻行動。
板兒看著棲梧沉穩的動作和眼中不容置疑的關懷，巨大的驚恐終於找到了依靠，哭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小手緊緊抓住棲梧的衣角，仿泣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前暖閣內，聽到後頭傳來的喧嘩和棲梧那帶著急促喘息卻又異常堅定的聲音，薛寶釵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穿過隔斷的珠簾，落向後暖閣的方向，深潭般的眼眸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辨的微光。她聽著棲梧焦急卻有條不紊地安撫老人、吩咐丫鬟的聲音，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緊握成拳。頸間那點冰藍紋路，幽幽地、極其緩慢地流轉著，如同寒潭深處，無法言說的歎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