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74章 寒潭初融玉生塵
寅時的梨香院,死寂得如同沉入深海的古玉。炭火的暖意驅不散廊下滲骨的寒氣,林棲梧蜷縮在冰冷的廊柱角落,單薄的肩頭微微聳動。
冰冷的淚水早已被寒風吹乾,在臉頰留下刺癢的痕跡。心口紫玉的溫潤搏動,此刻撫慰不了心底那道被生生撕裂的傷口。
瑛哥哥初醒時茫然卻固執定格在寶釵身上的目光,那隻無意識伸向她的、帶著全副依賴的指尖,如同一幀幀淬毒的慢鏡,反複灼燒著她的神經。
她知道他神誌昏沉,知道那非他本意,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本能親近,比任何清醒時刻的疏離都更傷人肺腑。廊下的寒風卷著殘雪的碎屑,鑽進她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抱緊膝蓋,試圖汲取一絲微弱的暖意。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棲梧沒有回頭。以為是琥珀來尋她。
一件帶著清冽寒梅幽香、質地厚重的銀狐裘,輕輕落在她顫抖的肩頭。那柔軟的皮毛瞬間隔絕了刺骨的寒風,帶來一股融融的暖意。棲梧猛地一震,愕然回頭。薛寶釵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半步之遙。
她隻穿著月白色的綾襖中衣,長發披散,臉色在廊下幽暗的光線裡依舊蒼白得驚心。方纔那件厚重的狐裘,此刻正披在棲梧身上。寶釵的手剛剛收回,指尖在微寒的空氣中劃過一道清冷的弧線。她並未看棲梧,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覆雪的枯枝上,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廊下風冷,仔細……著了寒氣。”棲梧怔住了,肩頭沉甸甸的暖意與寶釵身上透出的單薄寒意形成鮮明對比。那句平淡到近乎冷漠的提醒,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複雜的漣漪。
這是關心?還是僅僅出於……責任?她看著寶釵清絕卻毫無血色的側臉,看著她頸間那點黯淡流轉的冰藍紋路,昨夜她玉石俱焚、鮮血染透衣襟的景象再次浮現。酸澀、感激、愧疚、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被這突如其來暖意刺痛的惶惑,在她心頭劇烈交織。“寶姐姐,你……”棲梧的聲音帶著哭後的沙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睡沉了。”寶釵的目光依舊落在遠處,彷彿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打斷了棲梧的話,“脈搏雖弱,但已無性命之虞。溫玉髓心…運轉無礙。”她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波瀾,唯有在提及溫玉髓心時,尾音幾不可察地微頓了一下。棲梧的心稍稍回落,瑛哥哥安穩的訊息是此刻唯一的光亮。她裹緊了肩上帶著寶釵體溫的狐裘,那清冷的幽香絲絲縷縷縈繞鼻端。“多謝姐姐…這裘衣…”她低聲說,隻覺得肩上彷彿壓著千斤重擔。
寶釵終於側過臉,目光極淡地掃過棲梧紅腫的眼睛和被寒風吹得發青的臉頰。那深潭般的眼眸裡依舊沉靜,卻似乎少了幾分冰封的銳利,多了一層難以穿透的薄霧。“守著無用,回去歇著。”她說完,不再停留,轉身朝著前暖閣走去。
月白的身影融入廊簷的陰影,輕盈得像一片沒有重量的雪,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門簾後。棲梧站在原地,肩上狐裘的暖意絲絲縷縷滲入肌膚,卻暖不了依舊冰冷的心。寶釵那短暫的停留,那句聽不出情緒的話,那件帶著她體溫和氣息的裘衣,像一個謎團,攪得棲梧心緒更加紛亂。
她究竟是冰封之下藏著一絲暖意,還是……僅有的暖意也都給了榻上那人?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後暖閣。暖閣內,琥珀正守著依舊昏睡的板兒和劉姥姥。老人呼吸微弱但平穩,板兒蜷縮在小榻上,即使在睡夢中,小小的眉頭也緊鎖著,透著一股化不開的驚惶。
“姑娘,您臉色太差了,快躺下歇歇吧!”琥珀心疼地扶住腳步虛浮的棲梧。棲梧搖搖頭,目光落在板兒身上。“給我拿紙筆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彷彿方纔廊下那場無聲的驚濤駭浪已被強行壓下。
琥珀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取來。棲梧坐在案邊,攤開素箋。提筆的瞬間,一股洶湧的情緒衝上心頭,帶著窒息般的痛楚和無處宣泄的傾訴欲。墨痕在筆尖凝聚,滴落,洇開一小片深色的雲。她閉上眼,瑛哥哥蒼白沉睡的臉、初醒時投向寶釵的茫然目光、那隻顫抖伸出的手……還有寶釵清冷的身影、染血的衣襟、披上她肩頭的狐裘……無數畫麵在腦中交纏撕裂。最終,千言萬語,凝成筆尖顫抖的墨跡:
欲尋秋情眾莫知,
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
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
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
解語何妨片語時。筆觸從最初的凝滯顫抖,漸漸轉為一種帶著孤絕鋒芒的淩厲。字字句句,皆是無人可訴的寂寥,是傲然獨立卻無處依托的彷徨,是明知花開有期、卻煎熬於漫長遲暮的焦灼。
圃露庭霜,鴻歸蛩病,滿目皆是無邊寂寞。舉世無知己?或許吧。但此刻,她連一句能解她心語的片語,都覺得是奢望。這詩,是她心口淋漓淌出的血,是她無處安放的情殤與傲骨。最後一筆落下,一滴滾燙的淚無聲砸在墨跡未乾的“時”字上,暈開一團小小的模糊。棲梧猛地擲筆,伏在案上,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起來。壓抑的哭泣如同受傷小獸的嗚咽,在寂靜的暖閣裡彌漫開深重的悲涼。
琥珀紅著眼眶,默默退開幾步,不敢打擾。天色在悲傷中一點點泛出青灰。城南的焦糊味並未散去,混合著晨間清冷的空氣,帶來一種沉重的不祥預兆。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清晨的死寂。馮紫英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一身濃重的煙塵與血腥氣出現在後暖閣門口,他臉上的刀口猙獰,眼中布滿血絲,一夜激戰和奔波讓他看起來疲憊而凶狠。
“林小姐!”馮紫英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壓抑的怒火,“‘永固’大火基本控製住了,但燒得太徹底!核心區成了焦炭,屁都沒剩!抓了幾個沒跑掉的史家外圍嘍囉,一問三不知!史鼐那老狐狸和他的黑狼衛,還有那該死的令牌,消失得乾乾淨淨!”棲梧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眼中卻瞬間燃起冰冷的火焰。
一無所獲!兩條兄弟的命,城南的混亂,竟換來一場空!史鼐!“不過…”馮紫英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如鷹隼,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密封袋包裹著的、巴掌大小、邊緣被熏得焦黑的古怪金屬片,“這是在倉庫外圍一處隱蔽排水口附近發現的。像是從什麼更大的物件上崩落的碎片。”那碎片呈不規則三角形,材質非金非鐵,透著一種詭異的暗沉光澤。碎片內麵邊緣,赫然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線條扭曲盤旋的標記——一條首尾相銜、構成逆時針旋轉的銜尾蛇!正是鴿子巷廢墟深處,那枚開啟地獄之門的詭異鑰匙上,一模一樣的銜尾蛇紋!
棲梧瞳孔驟縮!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攥住!這東西…竟然再次出現!“這標記…和鴿子巷那鑰匙…”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沒錯!”馮紫英咬牙,“而且看這碎片的崩口,像是被巨大外力強行撕裂下來的!難道…那令牌被強行拆解了?還是…史家內部為爭搶這邪物發生了火拚?!”
線索再次中斷,卻又以如此詭異的方式指向更深邃的黑暗!史家內部生變?令牌被毀?還是另一股更隱秘的力量介入了?就在這時,角落裡傳來一聲細微的驚呼。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不知何時醒來的板兒,正揉著惺忪的睡眼,目光死死盯住馮紫英手中那個裝著銜尾蛇碎片的密封袋。他小小的臉上瞬間褪儘了血色,眼中爆發出巨大的、如同白日見鬼般的驚恐!
“這…這個…!”板兒指著那碎片,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腔的恐懼,“我…我在城隍廟後麵…廢磚堆裡…撿…撿柴火時…看到過!刻…刻在好多…好多水泥袋子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