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86章 寒潭鎖玉算盤劫
梨香院的暖閣彷彿被無形的結界籠罩,隔絕了外界的腥風血雨。賈瑛緊擁著林棲梧,如同擁抱著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溫玉髓心的柔光在兩人之間流淌,撫平著靈魂撕裂的劇痛與恐懼。他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她的鬢角,那近乎偏執的守護誓言,一字一句鑿刻在她心上。此刻的相擁,是劫後餘生的港灣,是冰冷世界唯一的暖源。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被馮紫英刻意壓低的、帶著血腥氣的彙報聲打破。
“……那老賬房吳算盤,骨頭是真硬!”馮紫英立在陰影裡,聲音如同砂紙磨礪,“王家的人把他小孫子綁了,吊在鴿子巷那棵燒焦的歪脖子槐樹上,用鞭子抽得皮開肉綻……逼他交出‘航線密碼本’。老東西看著孫子慘叫,眼睛都滴血了,硬是咬著牙一個字沒說!媽的,王仁那畜生!”
棲梧的身體在賈瑛懷中猛地一僵!鴿子巷!歪脖子槐樹!板兒口中那個偷偷給姥姥草藥的算盤爺爺!王家的手段竟如此下作卑劣!綁架稚子,虐打脅迫!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衝散了心頭的溫存暖意。
賈瑛清晰地感受到懷中人兒的僵硬和驟然升騰的怒火。他緩緩鬆開手臂,卻沒有放開她的手,而是將那雙冰冷的小手緊緊包裹在自己溫熱寬厚的掌心。他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但那雙剛剛被深情暖意浸潤的眼眸,此刻已燃起了冰冷的怒火。他看向馮紫英,聲音帶著重傷初愈的沙啞,卻斬釘截鐵:“人呢?”
“我們的人去晚了半步。”馮紫英眼中戾氣翻湧,“王家那群狗崽子下手太黑,打完人就撤了,滑溜得很!老吳頭抱著渾身是血的孫子癱在樹下,哭都哭不出聲了!我讓人把他們爺孫倆悄悄送到我們一個安全屋,請了信得過的大夫,孩子……傷得很重,一條腿怕是……廢了。”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老吳頭求我們,說密碼本可以給我們,但必須保證他孫子活命,離開金陵,永遠不再回來!”
棲梧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一條腿廢了……一個孩子的一生……就因為王家貪婪的野心!她眼中寒光凜冽,反手用力握緊了賈瑛的手,彷彿要從他那裡汲取力量。“密碼本呢?”
“老吳頭說,”馮紫英的聲音帶著一絲異樣,“密碼本……根本就不是一本書!是刻在他腦子裡的一本‘活賬’!他給史家管了一輩子船,所有的暗礁、暗流、走私航道、賄賂節點……全在他心裡!他說……隻要我們能救他孫子,送他們走,他可以把腦子裡的東西,一個字不落地‘寫’給我們!”
活賬!棲梧和賈瑛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動。這纔是真正的“密碼本”!難怪史鼐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難怪王家如此瘋狂!
“答應他!”棲梧毫不猶豫,聲音斬釘截鐵,“不惜一切代價,救那孩子!安排最穩妥的路線,送他們爺孫去南洋!馮大哥,這事你親自辦!絕不能再出紕漏!”
“放心!老子親自護送!天王老子也彆想再動他們一根汗毛!”馮紫英眼中凶光畢露,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馮紫英剛走,薛蝌的身影便出現在暖閣門口。他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目光飛快地掃過榻上相握雙手的兩人,在賈瑛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上停頓一瞬,隨即垂下眼簾,對著棲梧低聲道:“棲梧姐,我姐……醒了。她請你和瑛二爺,方便的話,過去一趟。”他頓了頓,補充道,“王家那邊……動作很大,我姐……似乎有了計較。”
棲梧心頭一凜。寶釵醒了!而且在這個節骨眼上召見!她下意識地看向賈瑛。
賈瑛迎上她的目光,那雙剛剛經曆生死劫難的眼眸裡,此刻隻剩下磐石般的堅定和無聲的支援。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聲音沉穩:“我陪你去。”他的身體依舊虛弱,但脊背挺得筆直,彷彿任何風雨都無法再將他擊垮。
榮國府特護病房內,藥香被一種更凜冽的清寒氣息覆蓋。薛寶釵半倚在床頭,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臉色依舊蒼白得如同初雪,唇色淡得幾乎透明。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已恢複了往日的沉靜冰冷,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銳利,如同被寒泉反複淬煉過的古劍。頸間那點冰藍紋路黯淡無光,昭示著她身體的重創,卻無損於她周身散發出的、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儀。
薛姨媽和薛蟠侍立在一旁,薛蟠臉上尤帶著未消的戾氣,卻在寶釵的目光掃過時,下意識地收斂了幾分。
當林棲梧和賈瑛在琥珀的攙扶下走進來時,寶釵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瞬間落在兩人身上,尤其是……他們依舊緊握的雙手。那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冰封的湖麵,看不出絲毫漣漪,卻讓棲梧的心頭莫名一緊,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賈瑛更緊地握住。
賈瑛坦然地迎上寶釵的目光,微微頷首:“寶姑娘。”聲音帶著敬意,卻也帶著不容錯辨的疏離。
寶釵的目光在賈瑛臉上停留了一瞬,掠過他蒼白卻異常堅定的神色,最後落在棲梧臉上。她的唇瓣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極其平淡地開口:“坐。”聲音帶著久病的微啞,卻清晰冰冷。
侍女搬來錦凳。賈瑛小心地扶著棲梧坐下,自己則堅持站在她身側,一隻手始終未曾鬆開。
病房內一片寂靜,氣氛微妙而凝滯。
“王家,要動手了。”寶釵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聲音如同冰珠墜地,“李副署長(航運總署)和工會的趙大頭,今晚在‘金樽閣’設宴,王仁作陪。名義上是答謝各方對史家航運資產處理的‘支援’,實則是敲定‘江海聯運’牌照的歸屬和利益分割。”
棲梧心頭一緊!這麼快?!王家的動作比她預想的還要迅猛狠辣!
“金樽閣……”薛蟠忍不住插嘴,眼中閃著凶光,“媽的,老子帶人去砸了他們的場子!看他們還怎麼談!”
“閉嘴!”薛姨媽低聲嗬斥,擔憂地看向寶釵。
寶釵連眼風都沒掃向薛蟠,目光依舊落在棲梧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砸場子?王仁巴不得你砸。他正好借機將水攪渾,把臟水潑到薛家頭上,甚至……給榮國府扣個‘破壞穩定’的帽子。王家要的,從來就不止是牌照。”
棲梧瞬間明白了!王家不僅要吞下史家的航運命脈,更要藉此機會打擊薛家,甚至離間、裹挾榮國府!好一招一石三鳥!
“寶姑孃的意思是……”棲梧沉聲問道。
寶釵的指尖在錦被上極其輕微地叩擊了一下,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薛蝌:“蝌兒,東西準備好了嗎?”
薛蝌立刻上前一步,從懷裡取出一個薄薄的、毫不起眼的牛皮紙檔案袋,雙手遞給寶釵:“姐,都在裡麵了。李副署長在海外三個秘密賬戶的流水,趙大頭和他小姨子那點見不得光的股權代持協議……還有王仁挪用‘補天計劃’資金,填補海外新能源窟窿的證據鏈……都齊了。”
寶釵沒有接,目光掃過檔案袋,最後落在棲梧臉上,語氣平淡無波:“林棲梧,王家的‘補天計劃’,資金鏈已接近斷裂。這袋子裡,是能瞬間引爆王家資金鏈的引信。李副署長和趙大頭,是王仁今晚逼迫他們就範的兩把刀。現在,這兩把刀的刀柄,在你手裡。”
棲梧的心臟猛地一跳!寶釵這是……要將這足以重創王家的致命武器,交給她?!為什麼?是信任?是試探?還是……又一次借刀殺人?
寶釵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弄的微光:“令牌在你手,密碼本也將由你的人掌握。航運命脈,你已握住了大半。這引信,是薛家的誠意,也是……”她微微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賈瑛緊握著棲梧的手,“……為你掃清障礙。如何點火,何時點火,由你決定。薛家,隻靜待結果。”
這輕描淡寫的話語,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寶釵不僅將扳倒王家的利器拱手相讓,更將決策權完全交給了棲梧!這份“信任”背後,是巨大的壓力,也是……無法拒絕的誘惑!隻要運用得當,王家這艘看似龐大的巨艦,將瞬間傾覆!
棲梧看著那牛皮紙袋,如同看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檔案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牛皮紙,卻彷彿被灼傷。
“多謝寶姑娘。”棲梧的聲音異常平靜,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王家這杯‘慶功酒’,是該加點料了。”
寶釵的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她的目光終於轉向賈瑛,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審視,有一絲極淡的……瞭然,最終歸於一片沉寂的冰冷。“賈公子重傷初愈,還需靜養。林小姐,好自為之。”
這近乎逐客令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
賈瑛微微頷首,沒有多言,隻是更緊地握住棲梧的手,低聲道:“棲梧,我們走。”
棲梧最後看了一眼病床上那個蒼白清冷、彷彿與世隔絕的女子,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她握緊了手中的檔案袋,如同握住了命運的權柄,在賈瑛的扶持下,轉身離去。
病房門輕輕合上。
薛姨媽憂心忡忡地看向寶釵:“寶兒,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她……萬一……”
寶釵緩緩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投下疲憊的陰影。她彷彿耗儘了所有的力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母親……放心……她比誰都恨王家……也比誰都需要這份‘投名狀’……令牌在她手……榮國府就脫不了乾係……王家……完了……”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彷彿沉入了冰冷的深潭。隻有頸間那點黯淡的冰藍紋路,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
夜色漸濃,金樽閣內觥籌交錯,暗藏殺機。而梨香院的書房裡,燈光徹夜未熄。棲梧伏案疾書,馮紫英帶來的吳算盤口述的“活賬”密文在筆下流淌,與牛皮紙袋裡的“引信”相互印證,編織成一張足以將王家拖入深淵的天羅地網。賈瑛安靜地坐在一旁,將溫好的參湯輕輕放在她手邊,目光始終未曾離開她專注而堅毅的側臉。窗外,金陵城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吹響了決戰的前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