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92章 寒潭焚玉聽證劫
航運總署議事廳,穹頂高闊軒敞。冬日慘淡的天光透過巨大的彩繪玻璃窗,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卻驅不散廳內凝重如鉛的空氣。巨大的環形階梯坐席層層疊疊,此刻已是座無虛席。金陵商界頭麵人物、航運署大小官員、各大報社的記者,無數雙眼睛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中央那方寸之地。空氣裡彌漫著壓抑的竊竊私語、昂貴的雪茄氣味,以及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聽證席上,王熙鳳一身絳紫色繁複蘇繡旗袍,頸間一串渾圓耀目的東珠項鏈,映得那張豔若桃李的臉龐光彩照人。她端坐著,鳳眸微挑,唇角噙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彷彿掌控一切的慵懶笑意。她身後簇擁著王家智囊和彪悍保鏢,氣勢逼人。她的目光偶爾掠過對麵,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誌在必得的狠戾。她的對麵,位置相對空落。賈瑛端坐於輪椅上,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癒的蒼白,昔日溫潤的眼眸此刻卻沉靜如淵,深處燃燒著冰冷的火焰。溫玉髓心在他胸口透衣散發出柔和卻堅定的金綠色光暈,滋養著他虛弱的軀殼,也支撐著他筆直的脊梁。林棲梧站在他身側,一襲素雅月白旗袍,清麗的麵容緊繃,眸光如同出鞘的利劍,緊緊鎖在證人席的方向。馮紫英如同沉默的山嶽,抱臂立在他們身後,眼神銳利地掃視全場。整個大廳的目光焦點,都彙聚在證人席那個形容枯槁、渾身纏著繃帶的老人——吳算盤身上。他佝僂著身子,被兩名身著深青衣裝的“寒潭”護衛小心攙扶著坐上冰冷的椅子。他渾濁的老眼充滿血絲,臉上殘餘著淤青和恐懼,身體因巨大的壓力而微微顫抖。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對麵王熙鳳那張豔麗卻如同毒蛇的臉龐,雙手在膝蓋上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聽證會主審,航運總署的周署長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整個大廳,打破了死寂:
“諸位同仁,今日聽證,旨在理清史家航運資產歸屬及‘江海聯運’牌照處置事宜。現有史家航運前賬房總管吳算盤先生,指認王氏集團負責人王熙鳳女士,涉嫌以非法手段,包括綁架虐打其孫,脅迫其交出史家航運核心商業機密——‘航線密碼本’。請吳老先生陳述事實經過!”話落,全場死寂,落針可聞。吳算盤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王熙鳳那張帶著冰冷笑意的臉上。昨夜磚窯的拷打、孫兒慘烈的哭嚎、亂墳崗冰冷的刀刃……一幕幕如同噩夢般撕扯著他的神經。巨大的恐懼幾乎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嘶啞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冷汗瞬間浸透了他額前的繃帶!鴉雀無聲!
無數道目光帶著驚疑、審視、幸災樂禍,聚焦在這個瀕臨崩潰的老人身上。
王熙鳳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
賈瑛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緊!林棲梧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吳老爹……被嚇壞了?!就在這時!
議事廳側門被無聲推開!
一道清冷纖細的身影,披著厚重的玄色大氅,在兩名“寒潭”護衛的無聲簇擁下,緩緩走了進來。是薛寶釵!她的出現,如同冰湖投入石子,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她依舊蒼白得驚心動魄,步履帶著重傷未愈的虛浮,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然而,當她緩步走向證人席旁邊的陳述區位置時,那份深植於骨子裡的從容與冰冷氣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無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敬畏,有猜測,有忌憚,更有無數記者瘋狂按動快門!寶釵的目光極其平靜,甚至沒有看證人席上瑟瑟發抖的吳算盤一眼。她緩緩落座,動作帶著一種天生的優雅和疏離。就在她落座的瞬間,她極其自然地抬手,輕輕撩開了遮擋住左側臉頰的幾縷鬢發,將它們攏向耳後。這個動作本是尋常。
然而——
“嘶——!”
當她的左臉完全暴露在議事廳慘淡的光線下時,整個大廳瞬間響起一片極力壓抑卻依舊無法控製的、倒抽冷氣的聲音!隻見她那原本完美無瑕、如同冷玉雕琢的左臉頰上,赫然橫亙著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的新鮮疤痕!那疤痕從顴骨下方一路斜劃至耳際,皮肉微微外翻,邊緣還帶著焦灼的痕跡,如同一條醜陋的蜈蚣,粗暴地毀掉了這幅上天精心雕琢的容顏!與她右側依舊清絕如玉的半邊臉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天堂地獄般的對比!毀容!
薛家大小姐薛寶釵……竟然毀容了?!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席捲了整個議事廳!快門聲瞬間響成一片!無數道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盯在那道刺目的疤痕上!連王熙鳳眼中那份誌在必得的慵懶笑容也瞬間凝固,化為一絲錯愕!她怎麼……毀容了?什麼時候的事?!寶釵彷彿對周遭的震驚和抽泣聲渾然不覺。她隻是極其平靜地放下手,目光終於,將她骨子裡的冰冷堅韌襯托得更加驚心動魄!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吳算盤。
沒有說話。
沒有質問。
甚至沒有任何表情。然而,就是這道疤痕,就是這雙沉寂冰冷的眼眸,如同兩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進了吳算盤混沌絕望的腦海深處!鴿子巷的火光……孫兒被斷腿吊在樹上的哭嚎……昨夜亂墳崗那些為他而死的護衛……還有眼前……這個曾經清冷絕世的薛家大小姐,為了救他和他孫兒,為了粉碎王家的陰謀,竟然……竟然被毀了容?!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愧疚、滔天憤怒和破釜沉舟勇氣的洪流,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衝垮了他心中所有恐懼的堤壩!“是她!!!”吳算盤猛地從證人席上站起!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渾濁的老眼瞬間變得赤紅如血!他用儘全力,甚至破音地嘶吼出來,一隻纏滿繃帶的手如同燃燒的火炬,帶著刻骨的恨意,狠狠指向對麵那張豔麗的、此刻卻微微變色的臉!
“王熙鳳!!就是這個毒婦!!”
“她派人綁了我孫子小石頭!吊在鴿子巷那棵燒焦的槐樹上!用鞭子活活抽斷了他的腿!”
“她逼我交出史家航線的密碼本!我不答應!她就拿刀指著我孫兒的喉嚨!說要把他一塊一塊切碎了喂魚!”
“她還要放火燒死我們滅口!”
“磚窯裡的火!就是她的人放的!老柱兄弟就是為了護著我們爺孫逃命!被活活炸死在地道裡!”
“亂墳崗那些黑衣人!也是她養的狗!要殺我們滅口!”
“證據?!密碼本就在老漢腦子裡!老漢活一天!就能把史鼐那些年怎麼勾結官府走私、怎麼賄賂官員掩蓋沉船、怎麼偽造水文繞過暗礁賺黑心錢!樁樁件件!全都說出來給你們聽!”
“還有她!王熙鳳!她為了搶史家的航線!草菅人命!無惡不作!她就是魔鬼!!!”老人聲嘶力竭的控訴,如同泣血的詛咒,帶著滔天的恨意和悲憤,響徹整個議事廳!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王熙鳳臉上!全場嘩然!如同沸騰的油鍋!
閃光燈瘋狂閃爍!記者們如同聞到血腥的鯊魚!王熙鳳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那抹偽裝的慵懶笑容徹底碎裂,化為扭曲的猙獰!她猛地拍案而起,尖利的聲音因巨大的憤怒和一絲被當眾揭穿的慌亂而變調:“老瘋子!你血口噴人!你敢汙衊我?!證據呢?!你的證據在哪裡?!你孫子在哪?!讓他出來對質啊!我看你是被薛家買通了來誣陷我王家!”
她身後的王家人也紛紛叫囂起來,場麵瞬間失控!“證據?”一個冰冷清晰的聲音驟然響起,不高,卻如同蘊含著某種魔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薛寶釵緩緩站起身。她沒有看王熙鳳,也沒有看那些喧囂的王家人。她隻是抬起手,動作優雅而緩慢地,再次將那些遮蔽臉頰的碎發輕輕拂開,讓那道猙獰的疤痕完全暴露在慘白的光線下,如同最殘酷的罪證!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千年寒冰的利刃,冷冷地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主審席上臉色鐵青的王夫人(王家在航運署的代表)和周署長臉上。“這疤,”寶釵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是昨夜三號碼頭七號倉,王熙鳳小姐的貼身保鏢‘蝮蛇’,在滅口時留下的。當時,他試圖割斷這位吳老先生的喉嚨。”她的目光終於轉向王熙鳳,那沉寂的眼底第一次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如同實質般的寒芒,“王小姐,需要我請‘寒潭’的人,把那位保鏢先生‘請’進來,當眾為您演示一下他左手蝴蝶刀反手撩刺的手法嗎?或者,讓總署的仵作,比對一下他刀上的血跡?”“你……!”王熙鳳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身後,那個一直如同影子般存在的貼身保鏢“蝮蛇”,此刻他的臉色也驟然變了!全場死寂!
薛寶釵的指控,如同冰冷的鐵證,配合著吳算盤泣血的控訴和她臉上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形成了一股無形的、足以壓垮任何辯駁的滔天巨浪!就在這時!
“報——!!!”
議事廳緊閉的大門被猛地撞開!一個滿身血汙、跌跌撞撞的身影衝了進來,竟是板兒!他臉上滿是驚恐和汙泥,上氣不接下氣地嘶喊:
“瑛二爺!棲梧姑娘!不好了!劉姥姥……劉姥姥被王家的人堵在城南破廟了!他們要燒死姥姥!搶……搶那個賬本匣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