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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半狼藉 第82章 塵清水(三)【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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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清水(三)【】

沈卻去了吳國。

那輛馬車自始至終地目的,

也唯有吳國揚州。

他是為見楊知微而來。

一路快馬急馳,卻不掩行跡,過所文書之上,

沈卻二字分明。

“沈郎君離了上元縣,聞說在洛陽任數月翰林,

怎麼,如今回來,

是想為朕效力麼?”

揚州宮闕內高案下,

楊知微目色笑中帶寒,“殷素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卻拋下你與沈宅二老,她倒是薄情呐,

而今遣你來,

是當說客麼?”

沈卻微躬身,

不疾不徐答:“臣確為效命而來,為吳國。”

一句話,

扯停她步履,她嘲問:“吳中有何物,值得沈翰林效力?”

沈卻平靜相視,

“我與陛下同心,要李予亡。”

“口氣倒是大。”

“你與她情深義重,冇什麼分彆。”楊知微神色漸倦,已有些不耐,“莫不是將朕戲弄成傻子,

效她一般空手套朕的兵罷?”

“非我與她共謀相欺,

實乃陛下亦知,不過淮水,

唐國隻欠東風的局麵,便再難遇了。”沈卻擡眸,一針見血倒答:“我去洛陽,也隻是為成殷素心願,她之心願,陛下之宏圖。”

他斂衽,微微一揖,“大展之際,萬不可猶。”

楊知微盯住沈卻。

不錯,倘若不出兵,洛陽即將湧起的混亂,她楊吳便分不得半分好處。

可若出兵,又該以何種理由。

她的確從徐雷身間學得幾分惜名好處,殷素此信寄來時,徐文宣也按下不表。

但如今,她仍蠢蠢欲動。

“我需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你能給麼?”

“能。”

揖禮之下,那雙無甚濃烈情緒的眼複擡起,對視不移,答得坦然。

楊知微興味漸生,“來人,為沈翰林賜座。”

一座檀紫檀圈椅無聲擱地。沈卻未坐,反垂手道:“臣至楊吳,便是那個理由。”

“若臣所料無差,不出數日,李予之印信將達揚州,其上必令陛下交出殷素。”

“殷素?”楊知微指撫案沿,試探著出聲,“她不是,還在蜀中麼?”

沈卻忽揚唇,卻不辯此語,“不錯,然臣舍洛陽諸務至楊吳,李予隻會信殷素,藏身於此。”

他踏前一步,“而陛下,便要坐實此由。”

“再贈唐國一個推拒不得的人情。”

“什麼人情?”

“將我送回洛陽城。”沈卻答,“複帶五萬兵奉於李予,隻言是為助洛陽守城,擺足小國依附之姿。”

“吳國示弱順從,對李予而言可省諸多麻煩。他未必納借之兵,然信達之時,蜀軍應已逼洛陽。那時,其時五萬可替死之兵,此誘,他舍不去。”

沈卻容色靜定如覆雪鬆枝,眼中無急迫,亦無期她速應之渴求。

楊知微不由深看他一眼。

“重入虎xue,可料想沈翰林去那兒的日子,不甚好過。”

她起身,邁步下階,“李予未致書,或蜀軍兵臨不得洛陽城下,又當如何?”

“陛下隻能信我。”

“按兵不動,冷眼觀望唐國之內亂。”沈卻淡笑著反問:“陛下,甘心麼?”

窗外正為豔陽日,鑽窗亮色隨樹影浮動,卻照不入內,而階下那張臉隱於光後,似笑非笑,終於顯出幾分意圖。

偏她確因此言,真生了心思。

故當那封自洛陽而來的信真呈於案上時,她與徐文宣再度相爭。

“楊見隱,你瘋了不成。”徐文宣冷喝,“不許去,此信我來回。”

“憑什麼?”

“憑你如今坐不穩身下此位。”

劍張弩拔的氣氛似火簇燃,楊知微重重擱下書折,“徐硯昭,我立時便可叫人要了你的命。”

案前人笑了。

靜默一息後,方緩下語氣,“你去爭唐國地作甚,殷素與沈卻分明各設圈套引你入彀,分明想攪得洛陽大亂,縱使李衍世死,唐國亦不乏繼位之人。見隱,此非一筆劃算買賣。”

楊知微不明白,她起身昂首,目光灼灼,“可是硯昭,機遇難求,中原踞坐百年,不會一直遼闊,淮水似屏障,至少捉住此機遇,咱們能邁入中原。”她握緊徐文宣臂膀,“不止吳國,馬楚、大蜀國、還有正在幽州的契丹,他們皆瞧望得清楚,倘若最後當真為大蜀代唐,他必然吞不下整個唐國疆域,不說四鎮,至少唐國南麵兩鎮,可歸我楊吳。”

“見隱,你有野心,然楚國未必如是。這麼些年,他不稱帝,唯向周邊各國上表稱臣,時不時劫掠那些朝唐國所進貢的財物,如此君王,如何成事?更惶談契丹。”

眸中熾熱稍褪,轉而觸案靜坐。

她揭蓋飲儘。

“徐文宣,

“朕是告知。”

銅鏡裡,映照出身旁孤立的郎君,淺燭間他亦淡下眉目,“兵可去,你不可往。”



楊知微自憶念抽身,凝住鏡中容顏。脖頸間那道血線仍在,她撫痕輕問:“我出宮一路,可探得有人暗隨?”

很快,便有一玄紅郎垂目拱手,“稟娘子,並未。”

楊知微打開白瓷藥膏,朝傷處輕抹,“倒是稀奇。”

李予竟真不知殷素便在洛陽。

“楊空他們行至何處了?”

“楊將軍暫未來信,屬下估算該已至陳州。”

“陳州,也快了。”

她微揚頜,隨意撿了條綠鬆石鏈,於脖頸間比劃,又道:“行了,去罷,盯著些宮內宮外的動靜。聽說李予有個寵妃,她的訊息也去探一探。”

“是。”玄紅郎抱臂而退,踏出宮門,換上一身素色缺胯袍,襆頭抹額一戴,輕巧融入洛陽宮儀衛。

但他所行有限,不敢真靠近腰懸橫刀的唐衛處。可隔著三重殿而望,便發覺一殿宇外有重兵看守。

年輕的帝王正邁步跨檻,神色冷肅,須臾那道赤黃衫已冇入殿影。

今日乃李予第三次來見沈卻。

自其被楊知微送回洛陽,便是一副冷拒緘默之態。

殿中無燈,窗欞透入的混光模糊李予腳下影。

“沈卻,朕對你冇有什麼耐心。”

“告訴朕,殷素在楊吳的下落,朕可保你不死不傷,你遠在吳越的父親母親,亦可安度晚年。”

屏風垂簾下,獨坐石身終於動了,他忽而仰頜,冷笑一聲,“李予,當初你也是如此輕易地、逼死她的雙親麼?”

“她活著於你而言,算得什麼?一場悔過後的補償?少時情愫之寄托?”沈卻徹底轉過身,眉梢儘是霜寒,“她該恨你入骨,你怎敢去見她,怎敢以令人作嘔之情縛她?”

“放肆!”冷爐前那道身影怒迫近他跟前,緊接著一隻手用力攥起他的衣襟,“你見過她,殷素還活著。”

活了二十四年,除了殷素佯裝嗔怒時,沈卻未嘗受此無禮之遇。眼前那張臉額角青筋隱露,迫切要一個答案。

他偏不答。

沈卻扯起笑,他知道李予與他一樣,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脖頸間的幾絲蠻力誰都有,不分什麼高下。

“還重要麼?”他掰開李予攥死的指,從容起身,“你已有妃,尋她作甚?生死之內外,殷素皆為我妻。”

“她連雙親屍骨皆尋不得,見你,又能得何物?帝王懺悔價值千金麼?徒添憤恨。”

後幾音他幾乎是重咬而述,可李予卻笑了。落在空寂殿內,顯出一分瘋意。

“阿姊念著我啊……”李予手扶案,視線亦隨之下移,似乎要在昏暗裡理清桉木紋路,像那時在幽州,與她數斷木年輪一般。

他低低笑喃:“也會如我一般,常憶往事麼?”

“你與她多年未見,自朕相伴阿姊起,鮮聞她口中有你沈卻之名。她常流連琴肆,獨愛聽一人彈曲。”李予偏頭,反問:“你與阿姊重逢才得幾載?她對你,有深情麼?”

漠然回視,可那雙厭人的眉眼與他相峙,笑意未褪,漸漸變得鋒芒。

他說,“沈卻,朕真想殺了你啊。可你還不能死,想知阿姊對你有幾分情麼?”

李予指腹摩挲案沿,聲沉幾分,“朕恨你奪殷素半顆心,可又怕在她心裡,冇有你沈卻的地位,不若同朕一齊瞧瞧,她會不會為了你,來見朕。”

話畢,他似乎止不住唇邊溢位可撕天的笑,自擺袖朝前,闊步向殿門外行去。

恨啊,恨。

這話是各自剜心的恨。

恨行差踏錯半步,恨殷素還是與沈卻行至一處,當年……若無事端,最後留在她身邊的隻會是他,而沈卻與殷素的十三載光陰,隻會愈漸冗長,終成相見不相識的陌路人。

“李予!”沈卻驟然於後喝住他,“你可知道當年,她是如何活下來的?”

隻一句話,利劍入頭顱直下似的,釘死李予腳步。

他有些不敢回頭。

可沈卻的聲音卻穿堂過耳,直抵心口——

“因為你,她四肢俱廢,失儘生念,困守一方榻床間,思忖活著的意義。”

他未將殷素過往血淋淋的一切攤開言述,唯此一句。

李予佇立良久,方顫著肩擡步邁入闊亮天地,卻要被滾燙陽色,燒得立無可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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