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和離手冊 003
選擇
二選一,她選擇讓他受傷
聽她這樣講,楊衍也恍惚間突然想起了他在文華殿給尚未即位的少帝講經筵的那個雨夜。
他記得當時周九從侯府匆匆趕到宮裡,一路跪拜求見,見了他後隻說讓他救夫人一命。彼時吳江之亂剛剛平定,朝廷百廢待興,他並無心聽這些後宅之爭,況且柴夫人是柴蘅的生母,一個母親再如何覺得自己的女兒不爭氣,也不至於下什麼狠手。
再加上那時候他私心裡本也覺得她該得一個教訓,所以隻冷冷對九九道了一句“她不該受罰麼?轉告柴蘅,活不活該這種事,她心底應該有數。”
等後來回到侯府,見到庭院裡尚未被清理的血跡和滿背都是血印子,奄奄一息隻剩下半條命燒得昏昏沉沉卻沒人來治傷的她時,他又覺得,這罰,屬實過重了。
“你就隻記得一些我對你不好的時候,那我就沒有對你好的時候麼?”他斂了斂眸,低聲開口。
柴蘅在他的背上站穩,正試圖推開那一扇窗戶:“當然有,所以我現在還能這樣跟你說話。”
這地牢的牆實在太高,也太滑,柴蘅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把窗戶推開了,發現還是需要楊衍站起來,她得踩在他的肩膀上,光踩他的背是不行的。
想到這裡,她先禮貌地詢問他:“我能踩你肩膀上麼?”
他肩上還有幾道鞭子的淤傷,先前柴蘅給他抹藥的時候看到過,她就這麼踩上去,他疼不疼先放一邊不談,她主要擔心這人萬一一個站不穩,摔了她。
“可以。”
“那你要扶穩我的腳。”柴蘅還是有些不放心。
聽到她這麼不信任自己,楊衍忍不住嗤她:“我從前摔過你?”
柴蘅:“那倒沒有。”
但此一時彼一時,人總歸要多留一個心眼。
這樣想著,她挪了挪腳下,又穩穩踩在楊衍的肩膀上。也許是落腳的地方並不太合適,她感覺她踩上去的時候,這個人的脊背僵硬了一瞬,但礙於麵子並沒有悶哼出聲,她怔了一下,又挪了挪,稍稍避讓開了他的傷處。
感覺到她刻意地在避讓他的傷處,楊衍垂了垂漆黑的瞳眸,又十分穩當地站了起來。他雖然是個文臣,生了一張看似文弱的好臉,但力氣並不小,且身姿挺拔高大,托住她這件事還是十分順暢的。
這一回,柴蘅總算能夠不費力地透過窗戶瞧見外麵,在確認地牢外隻有一個看守後,她把繩子重新從袖子裡拿了出來,遞了一邊給楊衍:“你先拽著這一頭,這繩子夠長,等我翻過去,踢翻那守衛,就拉你出去。”
她身手敏捷且靈巧,話音剛落,楊衍就覺得自己肩上一輕,緊接著,就瞧見柴蘅已然從窗戶那裡翻了出去。
不多時,伴隨著看守地牢的侍衛的一聲哀嚎,隔著一堵牆,楊衍又重新聽見了柴蘅的聲音:
“我要拽你了,你自己也順著牆爬一爬。”
楊衍聞言將繩子的一端繞了兩圈在手上,緊接著,借著柴蘅的力,往上麵攀,像剛剛的她一樣,成功順著窗戶翻到了地牢外。原先的侍衛此刻仍在鬼叫,見楊衍翻出來了,柴蘅騰出一隻手眼疾手快塞了一塊布進那守衛的嘴裡,把他的嘴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地牢外是拓跋元離的營地,軍帳之間都隔著很遠的距離,遼闊的草原上還遍佈著尚未消散的積雪。
楊衍並非武將,這種翻高牆的事情以往都是柴蘅在做,他做被踩的那一個,冷不丁自己翻出來,落地時也在地上滾了一圈。他很少這麼狼狽,那一身滾金的雪白的衣裳上都沾了些許的泥水,甚至牽連了發絲,唯獨那一張臉還是跟從前一樣俊得讓人心驚。
好白一張臉。
可惜了,當小白臉的話不夠乖巧。
柴蘅從守衛那裡繳獲了一根鞭子,想著下一回萬一腰刀斷刃了能用得上,此刻不知怎的,起了些許不好的心思,隔空甩了甩鞭子,趁著楊衍還沒有爬起來,在這人臀上狠狠抽了一下。
火辣辣的疼痛貫穿某個難以言說的部位,楊衍神色僵硬了一瞬,耳根頓時變得紅熱,過了半晌才冷冷道:“你打我?”
他眼神裡的情緒太多,讓柴蘅無法一一品味參透。
柴蘅想,她對他已經十分仁慈,不過象征性地抽了他一下而已,這要換一個狠心的,抽他八百鞭怕是都不解恨。
“好了,不要矯情,快點起來。”
柴蘅低頭將這繳獲的戰利品收進自己的袖口中,放任他自己爬起來。也就在此刻,幾簇要閃瞎人眼的火把已經照亮了他倆的臉。
原本除了那倒黴守衛以外還空無一人的地牢邊不知何時已經圍滿了人,柴蘅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先是拓拔元離那一張彪悍的臉和高大的身姿,隨後就是被綁的像個粽子一樣的徐見賢已經因為抱著孩子而躲過一劫沒被綁,但戰戰兢兢紅著眼眶的計長卿。
“你們不是……”
“小十三哭了,我們兩個被找到了。”計長卿顫顫巍巍地說,雙腿都在發抖。
拓拔家族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兄弟幾個都高的要命,一個拳頭能抵中原男人兩個,計長卿站在拓拔元離的身側,總覺得自己隨時會死於這鐵拳之下。
也許是常年征戰的原因,拓拔元離的脾氣要比他的弟弟拓拔鷹更暴躁一些,盯著他們看了半晌後,先是笑了笑,然後拍拍手掌,讓屬下帶上來一人。
那人也是西戎人,光看服飾和手背上的狼圖騰就能看出來,但腿似乎已經被打斷了,無力地垂著,長滿了絡腮胡的臉上滿是鮮血,低垂著頭,隻有起伏的胸膛能表明他是一個活著的人。
“楊大人,多謝你這一封信,讓我看清了我的好弟弟跟我身邊這個好下屬的真麵目,我說了,要請你看一出好戲的,你怎麼想著跟你的妻子就這麼跑了呢?”
拓拔元離那一雙鷹隼一般的眼睛裡閃爍著猙獰的光,說著,再一次拍了拍手掌。這一回上來的是兩個拿著獸鉗的兵士,這兩個兵士沒有麵向楊衍跟柴蘅而來,而是直直地衝著那個拓拔元離大營的叛徒而去。
柴蘅隻看見原本瀕死的人在瞧見這兩個兵士後身子劇烈地抖動了幾下,嘴裡嗚嗚地也不知唸叨著什麼。
一個兵士先走上前去,用獸鉗一一絞碎了那人的牙。
再緊接著,又是他十指的指骨。
劇烈的慘叫和哀嚎聲在整個大營回響著,鮮血混著這人的津液從嘴裡流出來,讓人膽戰心驚。
他也許是受夠了這種刑罰,哀嚎許久後疼暈了過去,再沒了聲息,這時,拓拔元離才宛若惡鬼,再度開口:
“把他剁成肉泥,拖下去喂狗。”
原本還殘留著白雪的地上頓時留下一串長長的血印子。
一時之間,四麵鴉雀無聲。
“我們西戎有西戎的規矩,來人,把這個奶孩子的送回去,讓他好好活著。”拓拔元離大度地掃了快要哭出來的計長卿一眼,吩咐下屬帶他滾。
眼見著計長卿被帶走,被捆成粽子似的徐見賢也扭了扭身子,
拓跋元離示意他彆急,輕笑出聲:“待會兒有你的戲碼呢,這時候彆急著扭,到時候有你扭的。”
說著,方纔將目光投向了楊衍。
“我二弟找過你,我是知道的。這個人在我大營裡之前裝了幾天傻子,逃出去後指望從我二弟那裡偷走兵符,好救出先前運糧的腳夫從我這裡帶走糧草,我也知道。”
“楊衍,你是個聰明人,那你也該清楚,我拓跋元離驍勇善戰,一生從無敗績,並不屑與你們大齊和談。想讓這場仗打不起來的,或者說想要我輸得一敗塗地的也隻有我那二弟,我如今已經派人去教訓他了。”
拓跋元離笑著,眼露寒光:“至於你,楊大人,我原本想好生圈禁著你,讓你在我出兵大齊前不給我使任何絆子,可看起來你並不安分,既然如此,趁著你的夫人也在,我們玩個遊戲如何?”
楊衍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大殿下想要怎樣,楊某奉陪就是。但有一點,楊某一人足夠殿下消遣,不如把無關緊要的人放走。”
拓跋元離搖頭,鬆了鬆筋骨:“放走怎麼行?這兩人跟楊大人你關係可都不遠,放走了又怎麼好玩兒?尤其是,你身旁站著的還是你的夫人。人家千裡迢迢來找你,想必是喜歡極了你。”
楊衍道:“那大殿下是不太瞭解,京中無人不知,我們夫妻關係並不好,不久前,我這個夫人還因為嫌楊某爬起來爬的太慢,動了鞭子。”
柴蘅:……
雖然知道他是想讓她跟徐見賢先離開這個虎狼之地,但冷不丁聽他這麼說,她還覺得挺變態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聽了楊衍的話後,拓跋元離一下子就興奮了起來:“正合本殿下的心意,既然令夫人喜歡動粗,不如就讓她動粗個夠。”
拓跋元離的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柴蘅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下一刻就被一個士兵強行扯著胳膊拽到了拓跋元離的身邊,與此同時,一個西戎兵一腳踹在了徐見賢的屁股上,把徐見賢踹到了楊衍那邊。
兩隊士兵整齊地提著火把在他們周圍站成兩列,有下屬搬來兩個刑架,將徐見賢跟楊衍徑直綁在了上麵。
徐見賢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忍不住咬牙大罵:“你們這些西戎兵,雜碎,搶我糧草,還這麼羞辱人!”
徐見賢平日裡其實是一個脾氣極好的人,可遇到西戎人就容易發瘋。
拓跋元離沒見過這樣的,竟是又笑了:“
倘若齊人都如此人人都如此可憐可愛,大齊何愁不亡啊。”
揚手一揮,命人堵住了他的嘴。
楊衍倒是十分冷靜,熟練地任由這群西戎人綁他,眼神跟柴蘅交彙之下,也示意她不要慌亂。
越是關鍵的時候越不可以亂,柴蘅大約已經猜到了拓跋元離要她做什麼,因為在那兩人被綁的間隙,她的手上已經被塞了一把彎弓。
“你是女流,今日我不需你盲射。”
“給你三箭。”
“我的要求隻說一遍,第一,這三箭必須箭箭見血,第二,這三箭,你隻能射在一個人身上。楊夫人,你是要用這箭射你的丈夫呢,還是你的同伴呢,我不管。但最後一點,你沒有射的那個人說明是你想要保下的人,我會放他回木屋去。至於你射了的那個人,我會讓人把他扔到野山上去,生死自負。當然,你也可以去找他,我不阻攔。”
“好了,如今這兩人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間了。”
柴蘅手心裡都是冷汗,她抬頭看著遠處那兩人,倘若這三箭讓她完美避開這兩個人,她是可以做到的,可是箭箭見血。
拓跋元離見她猶豫,興味更濃,甚至讓人在旁敲起了鼓。
“楊夫人,我數到三,你倘若一箭都不肯射,那就我來,若是我來,你夫君跟你的同伴都得死。”
變態。
柴蘅在心裡罵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賭一賭。她吸了一口氣,將弓箭拉了起來,銳利的箭鋒一轉,對向了楊衍。
楊衍似乎也早就知道會是這麼個結果,他平靜地等待著那一箭的到來,耳畔是箭矢破風的聲音,第一箭對準他的手臂,在箭矢快要刺破骨肉的時候,他略微偏了偏胳膊,眉頭一皺,隻略微擦破一點油皮,滲出那麼一點點血漬。
柴蘅鬆了一口氣。
在很多年以前,他們都是賭狗。一個賭對方的前程,一個賭對方義父的兵權。
而這種賭性一直到今日都依舊存在。
還有第二箭。
除了掌心外,柴蘅脖子上也都是汗,此刻,再度拉滿弓時,隻覺得腳都有些發軟,但這不是害怕的時候,她閉了閉眼,又一支箭破空而出。
這一箭同樣十分巧妙,順著楊衍的臉擦過去,同樣隻給下頜處留下了一道並不算的血痕。
拓跋元離也不曾想到,一個姑孃家騎射之術竟然如此厲害,是他先前掉以輕心,才讓這一場遊戲玩得這樣索然無味。
在柴蘅準備照葫蘆畫瓢,射第三箭的時候,拓跋元離攔住了她。
“等等,這第三箭,讓我來幫楊夫人你。”
拓拔元離走到柴蘅的身後,那一雙冰涼的手摁住了她的手,箭鋒先是假意往徐見賢那裡偏了偏:
“楊夫人,要不咱們不射楊大人了,射一射你的同伴?”
他這種出爾反爾的行為讓柴蘅不齒,畢竟上一世他也是這樣的,明明答應了楊衍,說盲射比贏了,就放她走,結果輸急眼了,還搞出一堆幺蛾子來。
柴蘅吸一口氣,忍下內心的厭惡:“我的這個同伴身體不好,射一箭怕是就死了,大殿下莫要開這樣的玩笑。”
拓拔元離向聽到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樣:“你同伴身體不好,那你丈夫呢?倘若這一箭,我摁著你射中楊大人的心房,你猜他會不會死?”
柴蘅愣了一下,她倒是真沒有想過楊衍會死。禍害遺千年,他向來什麼都算得準準的,什麼都能穩穩地捏在手裡,在柴蘅的記憶裡,楊衍這個人雖然對她就那樣,但想要做的從來沒有做不成的。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死在異鄉?
而且,即使死了,那也不是她存心要殺他的。
她拒絕回答拓拔元離這種不靠譜的問題。
拓拔元離也不急:“那你的意思是下一箭還是對著楊大人?我可以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你若是想要換個人也成。”
柴蘅沒打算換人,她不可能因為楊衍如今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就選擇徐見賢去死。
而且即使這一箭紮進皮肉裡,楊衍也未必會死。
“不換。”
她聲音不大,但這個口型依舊落入了不遠處的楊衍的眼裡。他眼睫顫了顫,雖然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柴蘅選他是理所當然的,可不知道為什麼,腦子還是一抽一抽地疼。
楊衍想,等一會兒被扔到山上,如果血沒有流乾,還有力氣,他一定要凶巴巴地質問她,是因為單純因為覺得徐見賢更菜,跟徐見賢沒有默契,所以才選擇用箭對準他。還是因為她覺得徐見賢比他更重要而用箭對準他。
如果是前者,他可以不跟她計較。
如果是後者……
那他纔不會輕易原諒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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