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異星錄 第15章 驚濤暗礁·海國宏圖
建業城東,吳郡港。
仲夏的東南季風鼓蕩著海麵,送來充沛的水汽和鹹腥的熱力。巨浪拍打著新築的水泥堤岸,發出隆隆的咆哮。這座江東傾注了無數心血與財富的港口,正以驚人的速度蛻變著。
最醒目的,莫過於港口入口兩側拔地而起的兩座巨大石塔。塔身並非傳統的木石結構,而是整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灰白色,表麵平整,棱角分明,如同從海底火山中生長出的巨岩。這是江東工坊司集中了最優秀的泥瓦匠和熟鐵匠,日夜趕工,模仿鄴城技術(雖未得其核心,卻摸索出了自己的土法)澆築而成的水泥墩台基座。墩台之上,用巨木和榫卯結構高高托起圓形的塔樓。塔頂並非尋常的火盆,而是一個巨大的、由數百片打磨得異常光亮的青銅鏡麵拚接而成的“光碗”。此刻雖是白晝,但那碗口斜斜向上,反射著正午的烈日,竟在海麵上方投射出一道刺眼欲盲的眩目光柱。
這就是“定海塔”——江東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燈塔,夜航者的守護神。
港口都監、航海院資深測繪師蔣欽,正頂著烈日,在塔基旁指揮著最後一批工役。他身上的葛布短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精悍的脊背上。他指著連線塔頂光碗的一條粗壯繩索,對身邊幾個航海院派來協助的年輕學員大聲道:“都記牢了!入夜前一個時辰,塔下輪值民夫就要拉動這絞索!光碗角度必須嚴格依著今日航海院送來的《星晷日影定時軌位表》調整!差一絲一毫,照不到該照的水道,照花了領航船的眼睛,都是掉腦袋的罪過!”他抹了把臉上混著鹽粒的汗水,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這塔,不單是燈!是咱江東的眼睛!是給幾千裡外歸航船隊指路的魂!”
“喏!”年輕學員們齊聲應諾,聲音裡帶著敬畏與興奮。他們手中的記錄木板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關於風向、海流、光碗仰角與海麵投射距離關聯的觀測資料。一個學員忍不住抬頭望向那高聳的塔頂,被強烈的反光刺得眯起了眼:“都監,這光碗…真能如諸葛先生(諸葛亮雖未正式入職,但其部分構想已被航海院吸收)所推演那般,聚光遠照數十裡?”
“何止數十裡!”一個洪亮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眾人回頭,隻見孫權(孫陽)一身便於行動的皮質短靠,未曾戴冠,隻用一根皮繩隨意束著微長的短發,在周瑜、魯肅以及一眾親衛的簇擁下大步走來。他步履矯健,如同巡視領地的猛虎,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巨大的“光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意氣風發:“蔣都監,試燈那晚,孤在離此二十裡外的小青山樓船上看過!一道光柱,撕破海霧,直抵天穹!尋常漁船在十幾裡外就能看清港口輪廓!等將來在舟山、閩江口、交趾龍編都豎起這定海塔,再大的風暴,再黑的海夜,也鎖不住我江東蛟龍歸巢之路!”他猛地抬手,指向洶湧的蔚藍,“這,就是開向萬頃碧波的門戶!”
蔣欽等人連忙躬身行禮。孫權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工作,自己則被周瑜引著,走向港口另一側更為喧囂的地方。
那裡是水師新辟的專用船塢區。
數十條新造或正在改造的艦船整齊排列,場麵壯觀。船工的號子聲、斧鑿的叮當聲、蒸汽鍛錘(仿自鄴城但規模更小的水力\\/火窯複合驅動)捶打熟鐵板的沉悶巨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充滿力量感的交響。
周瑜一身月白錦袍,外罩輕便的皮甲,風姿不減當年,指點著眼前的艦隊,語調沉穩而富有穿透力:“主公請看。斥候快船(艨艟)已悉數換裝,船體龍骨補強,側舷加裝薄鐵護板。動力革新最大,風帆之外,後部增設踏輪艙室,可容二十壯力日夜輪替蹬踏,驅動尾軸螺旋槳(仿自曹衝設計的圖紙,經江東工匠簡化改良)。短途逆風逆流,航速不降反增!此為水軍耳目之利爪。”
他的手指移向更大的一批戰船:“主力衝陣之艦(樓船),首重堅厚。船首加裝三尺熟鐵撞角,水線以下三寸至一尺半處,以熟鐵條與厚樅木交錯鉚接為‘鐵裙’,尋常拍杆火矢,難以深入。甲板之上,已預留固定大型三弓床弩(配鐵矢)之基座,隻待格物院攻堅其聯動上弦機巧,便可成海上雷霆。”
最後,他指向幾艘體型龐大、結構略顯臃腫的船隻:“此為‘平海’級,專司補給轉運。貨艙深闊,設有水密隔艙。關鍵在船腹底艙,已試裝由建業鐵坊特製的大型抽水機雛形,以八頭健牛輪替驅動齒輪,將底艙滲水強力排出!若此物堪用,遠航存活之機大增!”
孫權眼中精光爆閃,用力一拍身旁用作護欄的粗大纜樁:“好!子敬(魯肅字),軍需司務必保障!鐵料、桐油、牛筋、上等木料,凡戰船所需,列為甲等!孤要一年之內,打造一支能在萬裡波濤上獵鯊的巨鯊艦隊!”
一直沉默觀察的魯肅,這位江東戰略的“壓艙石”,此刻上前一步,麵色凝重而務實:“主公,戰船利器固佳,然遠洋拓疆,非止於兵鋒。夷洲(台灣)初定,流求(琉球)尚需鎮撫,新辟之呂宋諸港更需穩固根基。此為‘海疆之土’,非僅泊舟之所。”他自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用上好桑皮紙裝訂的冊卷,封麵上以工整楷書題寫:《江東外藩通商駐埠統製章程》。“此乃子敬會同海商總會、工坊司、航海院諸位,反複斟酌所擬初稿。請主公鈞裁。”
孫權接過,入手沉甸。他並未馬上翻看,而是看向魯肅:“章程?講!”
“其一,凡江東所辟海外新港、新島,皆歸‘海疆司’統轄。設‘埠督’一員,由主公親命,統領軍政、貿易、移民諸務,位同太守,直承建業。”
“其二,明定‘海權稅’。凡外邦商船入我江東所控港口,需按貨值十稅其一;江東商船往來,則視其航線風險、所載貨物是否江東亟需(如糧食、鐵料、良馬),予以五稅一至十稅一之優惠。此稅為海疆開拓之本,專款專用。”
“其三,‘海籍’之設。凡江東大族、富商,欲在海外新港圈地、建倉、設棧、招募移民開墾者,需向海疆司申請‘海籍執照’。持照者,享貿易優先權及領地保護。然,其拓殖之地,主權永屬江東!其招募之民,亦為江東之子民!若有僭越,視為叛逆!”
魯肅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重錘敲擊在眾人心頭。這不僅僅是一份章程,更是一套將江東未來捆綁於海洋霸權的製度基石!它將海權、貿易、殖民、軍事征服熔鑄一體,構建一個前所未有的“海權帝國”雛形。周圍的喧囂彷彿瞬間退去,隻剩下海風的呼嘯和這份章程所蘊含的冰冷力量。
孫權的手指重重劃過那“主權永屬江東”六個字,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冷酷的弧度:“好!主權!此六字,重逾萬金!孤準了!即刻頒行試行!待孤禦筆鉤定,便成江東鐵律!”
建業城中心,臨江而築的航海院新址,是整個江東智慧與野望彙聚的“大腦”。
這是一組融合了本地木石工藝與鄴城水泥技術的奇特建築群。主樓高達三層,飛簷鬥拱間嵌著巨大的琉璃窗(海貿舶來品),確保室內光線充足。寬闊的大廳內,彌漫著墨香、紙張、以及一種淡淡的、來自遙遠海域的奇異香料氣味。
大廳中央,一張巨大的、由數十塊上好硬木拚接而成的平台占據主導地位。台上鋪展的,正是經過“小喬”韓雪嘔心瀝血整合、無數海商冒險者用生命驗證、最後由航海院製圖師精心繪製放大的《寰宇海陸形勝總覽圖》。這幅圖卷,已不再是閨閣中的秘寶,而是懸掛於此,成為指引江東艦隊劈波斬浪的燈塔。圖中,代表江東勢力範圍的海域用醒目的硃砂勾勒,一條條代表已知航線的墨線,如同血管般從建業、番禺出發,輻射向南洋諸島,刺入孟加拉灣,直抵天竺西海岸,甚至隱約指向地圖最西端那片被稱為“大秦”(羅馬)的模糊區域。
一群穿著統一深青色學袍的年輕人正圍在地圖旁,激烈地討論著。
“陸師兄!不可再循舊法!”一個二十出頭、眼神銳利如鷹的年輕學員指著地圖上標注著“錫蘭島”(斯裡蘭卡)的位置,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高,“自番禺發船,經交趾,借東北季風直穿南海,抵呂宋蘇祿港補足淡水食糧,再借西風強流,直插錫蘭!此線雖險,卻可避開馬六甲風暴角(馬六甲海峽)的暗流與海盜,節省至少四十日航程!我觀近五年航海日誌統計,此線理論可行!”
被他稱呼為“陸師兄”的青年陸瑁,年紀稍長,氣質沉穩,是航海院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他凝視著地圖,眉頭緊鎖:“孫師弟(孫紹,孫權族侄,狂熱航海派),此線橫穿‘無風帶’(赤道附近洋麵),季風轉換時節氣流極端不穩!更兼海圖示注不明,暗礁如鬼牙密佈!一次僥幸成功,不代表次次可行!穩妥為上,還是走舊線,經占城、真臘,繞行馬來半島……”
“穩妥?”孫紹猛地一拍地圖邊緣,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鋒芒,“前人亦言馬六甲不可逾越!然江東大舶早已踏浪而行!航海院之責,非守成,乃拓新!豈能因噎廢食?”他目光灼灼地掃過其他同窗,“主公常言,江東血脈在波濤!我輩當有劈開混沌的勇氣!季風規律?我等正該去探明!暗礁分佈?當遣快船測繪詳圖!”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清脆如銀鈴,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插了進來。
“勇氣可嘉,然莽撞送死非智舉。”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孫若薇(孫權長女)不知何時已站在人群外圍。她今日未著華服,一身利落的靛藍色胡服窄袖勁裝,烏黑的長發結成一股粗辮垂在身後,更顯得身姿挺拔,英氣勃勃。她手中拿著一卷厚厚的、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卷,顯然是剛自外麵歸來。一雙明眸掃過地圖,最後落在孫紹激揚的臉上,冷靜地說道:“孫師兄欲辟新徑,若薇認為可行之基有二:其一,季風轉換之機,非不可測。航海院‘天象科’連日觀測,結合古海誌與波斯胡商帶來的星圖,已有‘季風信鐘’(原始氣壓\\/雲圖觀測推演的季風轉換預測模型)雛形,可預警三日後風向巨變。其二,暗礁測繪,當用‘子母快蟹船’!”
她走到巨大海圖平台旁,將手中油布卷小心攤開,露出一張更為精細的區域海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符號和蠅頭小楷。她指著圖上一處:“這是我上月隨‘探海號’快船實測呂宋以北‘千礁海’所得!母船停泊安全水域,放出特製小艇‘快蟹’,其船底扁平,吃水極淺,三槳驅動,進退如風,專司穿梭於淺灘暗礁之間測繪!以紅旗定深,以白旗標險,以黑旗畫圖。五日測繪,功效十倍於大船逡巡!”
她纖細的手指有力地點在地圖上那條孫紹提議的航線上:“有此二法傍身,探新路方非盲人騎瞎馬!勇,當用於持籌握算之後的決斷,而非一時血湧!”
一番話有理有據,更拿出了實實在在的測繪成果和方**,頓時讓原本支援孫紹的狂熱學員冷靜下來,也讓持重的陸瑁眼中露出深思和讚許。孫紹張了張嘴,看著那張比自己更詳實、方法更巧妙的測繪圖,臉上掠過一絲不甘,但更多的是佩服。他畢竟年少氣盛,梗著脖子道:“郡主高見!然測繪之法雖妙,終究耗時!若待萬事俱備,東風已逝!時不我待啊!”
“時不我待?”
一個威嚴而熟悉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孫權不知何時已至,周瑜、魯肅落後半步。他顯然聽到了方纔的爭論,目光如電,掃過這群代表著江東未來的年輕人,最後落在女兒自信的臉龐上,眼中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欣慰。
“好一句‘時不我待’!”孫權大步走到海圖中心,手指猛地戳向地圖最西端那片模糊的、象征著未知的空白海疆,“錫蘭?天竺?不過是中途歇腳之地!我等眼光,當及於萬裡之外!那繞行‘昆侖奴’之地(非洲)南端巨角,直抵‘日落之海’(大西洋)的航道!那傳說中盛產黃金、象牙的‘金角灣’(好望角及以東非洲海岸)!那能繞過波斯與大秦直接貿易的‘海西秘徑’!”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滿了屬於開拓者的無儘誘惑力。“探明這條航線!打通它!讓它成為我江東的黃金血脈!這才叫時不我待!”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炬,逼視著陸瑁、孫紹等所有年輕學員:“航海院今後第一要務!集天象、水文、船藝、測繪諸科之精銳,給我把那條‘昆侖海角航路’的季風規律、沿途島嶼、淡水補給點、可能的凶險之地,推算出來!測繪出來!孤給你們最好的船!最精良的器具!最有經驗的老海狗!一年!孤要看到一份能指引大艦隊劈開萬裡波濤、直抵海西的《昆侖海角季候風濤全圖》!”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孫若薇身上,帶著不容抗拒的期許,“若薇,此圖之要,關乎江東百年國運!航海院上下,需戮力同心!你領‘遠望科’,主司海圖推演與季風測算!陸瑁,你領‘踏浪科’,主司新航線實地探察與測繪!孫紹!你為踏浪科先鋒!敢不敢接令?!”
“敢!”
“敢!”
“敢!”
年輕人被這宏大的目標激得熱血沸騰,連最穩重的陸瑁也漲紅了臉,與孫紹、孫若薇一起,挺直了腰桿,吼聲震得琉璃窗都在嗡嗡作響。
孫權滿意地看著這群被點燃的年輕火焰,正欲再勉勵幾句,一個航海院的資深老博士卻顫顫巍巍地擠上前來,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主…主公!此事…此事非同小可啊!那‘昆侖海角’,自古被視為天之涯,海之角!風暴終年不息,海怪出沒,暗流噬舟!更有黑膚裸身、食人生番盤踞!古籍海誌皆言,觸之必遭天譴!強求此路,恐…恐非祥瑞,徒耗國力,更惹怒海神……”
“海神?天譴?”孫權豁然轉身,目光如冷電般射向這位皓首老儒。他身上那股屬於開拓者的狂熱氣勢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嘲弄與篤定。“博士飽讀詩書,可知這天地執行,日月升沉,潮汐漲落,風暴起歇,皆有其理?而非神鬼一念之喜怒?”他抬手指向窗外港口那閃耀著金屬冷光的定海塔,“那光,是海神點的?還是咱江東工匠用青銅、絞索、算出來的角度放出來的?”他又指向海圖上那些清晰標注的航線,“那航線,是海神指引的?還是咱航海院的學子們,用羅盤(江東改良的指南針),觀星象,測海流,一筆一劃算出來、用船和人命探出來的?!”
他一步步逼近老博士,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祥瑞?孤告訴你!能劈開混沌,為我江東子孫萬代開出一條黃金通途,讓建業的旗幟插遍四海所能及之處!這就是最大的祥瑞!畏首畏尾,困守一隅,坐等‘天降祥瑞’?那是取死之道!”他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此事!孤意已決!航海院上下,隻論成敗,休提鬼神!”
老博士被這無形的威壓迫得後退一步,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再不敢言。周圍的年輕學員們則眼神更加熾熱,主公的每一個字,都如同火種,點燃了他們心中那名為“探索未知、征服瀚海”的熊熊烈焰!江東的未來,就在這無垠的波濤之上!
夕陽熔金,將建業城西的宮闕染上一層輝煌的暖色。
孫權獨自一人,站在臨江的望海高台之上。身後是巍峨的宮城剪影,眼前是浩蕩東去的長江,更遠處,是逐漸沉入暮靄、卻彷彿在召喚著他的無儘海疆。江風獵獵,吹動他未曾束冠的短發,也吹拂著他胸中激蕩未平的波濤。
白日裡港口塔樓的冷峻光芒、船塢中震耳欲聾的鍛打聲、航海院那幅巨大的寰宇海圖、還有老博士眼中那頑固的恐懼與女兒眼中那純粹的探索光芒……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交織翻滾。
“阿爹。”
一聲輕輕的呼喚自身後傳來,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越,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孫權沒有回頭,隻是“嗯”了一聲。
孫若薇走到他身側稍後的位置,學著他的樣子,憑欄遠眺。夕陽的餘暉勾勒出她年輕而充滿銳氣的側臉輪廓。“航海院的差事,女兒接了。”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您的雄心…女兒明白。”她微微側頭,目光投向父親那在暮色中顯得異常剛毅的側影,“海西黃金航線,若真能打通,確實能帶來潑天的財富,讓江東有抗衡中原、甚至超越的資本。這,是您要的,對吧?”
孫權依舊沉默,隻是背負的雙手微微握緊。女兒的話,像一把精準的解剖刀,剖開了他宏大戰略下最堅硬的核心——利益與力量。
孫若薇的聲音在江風中清晰起來,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透徹:“但女兒接下這份差事,不隻是為了黃金,更不是為了去畫一條新的、指向彆人疆域的虛線。”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眼前這壯闊的江海之氣都吸納入胸,“女兒想知道的,是那‘昆侖海角’的風暴到底因何而生?那從未見過的海獸有何習性?那‘日落之海’是否真的無邊無際?前人未曾標注的海島之上,是否有新的草木鳥獸?還有……”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迷茫,卻異常堅定,“那所謂的‘食人生番’,是否真如古籍所言?他們…為何食人?又是否…有我們所不知的智慧?”
她轉過頭,清澈的目光直視著父親深邃的眼眸,問出了那個盤桓心頭、甚至困擾著所有江東新生代的問題:“阿爹,我們江東的血脈,是僅僅為了掠奪和征服而注入這艘航向未知的巨艦嗎?還是說…它更應該承載著看清這世界真正模樣的渴望?女兒想要的,是‘知道’,是‘看見’,遠勝過黃金本身。”
江風驟然猛烈,捲起兩人的衣袂。
孫權猛地回頭,女兒眼中那純粹而熾熱的求知慾,像一道強光,刺得他心神一震!
這眼神…何其熟悉!
曾幾何時,他林風的靈魂深處,不也燃燒著同樣的火焰?為一個精妙的戰術配合,為一個極限的扣籃角度,為一個打破記錄的精準資料而徹夜難眠!那時的世界,隻有探索的純粹快樂和對未知邊界的挑戰欲!
然而…從何時起?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掠過建業城,掠過那些依附著江東海權、財富急劇膨脹、正悄然改變著江東社會結構的海商巨室和新興的“海權貴族”府邸。財富、權力、製霸的藍圖…無數冰冷的現實如同深海暗流,無聲無息地裹挾著他,讓他離那份最初的純粹越來越遠。
這份純粹的探索之慾,於江東的未來,是福?還是禍?
對於孫若薇的疑問,他竟一時無言。
就在這父女無言對視,江風低嘯的微妙時刻,一名身著航海院低階文吏服飾的親信,腳步急促卻無聲地登上高台,在數丈外單膝跪倒,雙手高捧一份細小的銅管密報,聲音壓得極低:
“主公!飛鴿急訊!發自…洛陽!”
孫權眼神驟然一凝!洛陽?那是曹操勢力嚴密掌控的核心!
他疾步上前,一把抓過銅管,指尖發力擰開封蠟。倒出的並非紙張,而是一小條卷得極緊的、浸了特殊藥水以防腐防潮的細密帛書。他迅速展開,借著最後的天光掃視。
帛書上隻有寥寥數字,卻讓孫權如遭雷擊,瞳孔驟然收縮:
“北地謗文起,指新學海權為妖異,惑亂江東。推手疑深,或涉司馬。江東新貴,有通鄴者泄新圖於北。航路圖秘,恐危!”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毒針,刺入他的雄心!
謗文起於北地?直指江東立國之基的新學與海權為妖異?
推手疑涉司馬懿?那個在鄴城陰影下、連曹操(林風)那等人物都忌憚三分的毒蛇?!
更致命的——江東內部,新崛起的、依附著海權攫取財富的“自己人”中,竟有通敵泄密者?!連視為最高機密的“昆侖海角航路”圖謀都可能泄露?!
一股混雜著暴怒、驚悸與被背叛的冰冷寒意,瞬間從孫權腳底直衝天靈!他捏著帛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咯咯作響!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受傷的猛獸般掃視著暮色中燈火漸起的建業城。那些輝煌的府邸燈火,此刻在他眼中,彷彿都閃爍著不祥的、背叛的幽光!
他苦心孤詣築起的海權巨廈之下,基石竟已開始被無形的蛀蟲和來自北方的惡意所侵蝕?!自己人!還是自己人!
“阿爹?”孫若薇敏銳地察覺到父親身上瞬間爆發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殺意和巨大震動,驚疑地輕聲呼喚。
孫權沒有回答。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張浸滿了警示與危機的帛書,一點一點地攥緊在掌心,直至它化為齏粉。粉末被江風吹散,消失於沉沉暮色。
他望著女兒那雙依舊清澈、充滿探索欲、卻尚未被這龐大陰影徹底籠罩的眼睛,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複雜情緒,如同這沉入黑夜的江水,無聲地淹沒了他。
海圖之上的征途,尚未揚帆,風暴已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席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