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異星錄 第4章 造物之惑·倫理之維
長安城籠罩在一場深秋的暴雨中。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彷彿要壓垮朱雀大街上新立的蒸汽路燈。豆大的雨點凶狠地砸在帝國科學院新落成的五層主樓——啟明閣的玻璃窗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閣內輝煌的燈火,也模糊了閣外帝國飛速膨脹的輪廓。
閣內頂層,一間風格截然不同的巨大廳堂裡,氣氛卻比窗外的雷暴更加壓抑。這裡沒有科學院其他樓層常見的、堆滿奇巧機械和沸騰液體的實驗室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秩序感。深色的橡木長桌呈馬蹄形排開,光可鑒人,圍出一片開闊的中心區域。桌後高背座椅上,端坐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多神情肅穆,甚至隱隱帶著一絲審慎的敵意。長桌對麵,孤零零擺放著幾張相對樸素的椅子。馬蹄形的開口上方,懸掛著一枚巨大的徽記——代表秩序的天平與代表探索的放大鏡交叉疊放,共同托起一顆象征帝國的星辰。這便是新成立的“帝國科技倫理委員會”首次舉行正式聽證的場所。
馬蹄形長桌的首席位置,坐著委員會主席龐統。他那張著名的、帶著幾分不羈的麵上,此刻卻罕見地布滿疲憊與緊繃。寬大的袍袖下,他緊握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他微微側身,對身旁一位須發皆白、氣質清臒的老者低聲道:“文和公,司農寺代表未至?”
賈詡,這位昔日的毒士,如今帝國最高情報與道德監察機構的象征性首腦,彷彿被歲月抽乾了所有情緒,隻是緩緩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目光依舊平視前方那幾張空椅。他代表著帝國對未知風險最冰冷的警惕。
龐統眉頭微蹙,目光掃過全場。左側坐著太學院祭酒、幾位德高望重的經學博士,他們是禮教與傳統的頑固堡壘,對一切可能動搖“綱常物理”根基的新事物都投以本能的懷疑。右側則是戶部、工部的幾位實權侍郎,他們眼中閃爍著對新技術潛藏巨大利益的精光,卻也夾雜著對失控後果的憂慮。還有幾位身份特殊、代表著皇家意誌與宗室意見的觀察員,眼神淡漠,如同高居雲端的雕像。空氣沉滯得如同灌了鉛,隻有窗外隆隆的雷聲和雨鞭抽打玻璃的噪音,不斷地叩擊著每個人的神經。
馬蹄形對麵那幾張椅子上,坐著今日討論的核心——帝國科學院醫學分院的副院長,張機張仲景,以及他的兩位助手。張機麵色平靜如水,但放在膝上的手,在寬大衣袖的遮掩下,指節同樣捏得發白。他身旁年輕的助手,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喉嚨不自覺地吞嚥著。在他們腳邊,放置著幾個用厚布嚴密包裹、形狀奇特的木箱。
“時辰已到,司農寺代表或因公務纏身未能列席。”
龐統清了清乾澀的嗓子,聲音在空曠的廳堂裡顯得有些突兀。“諸位同仁,今日召集帝國科技倫理委員會首次聽證,所議事項,關乎帝國福祉,關乎萬民安康,亦關乎天道人倫之界限。”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投向張機,“張院長,請開始吧。”
張機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他年過六旬,身形依然挺拔,聲音沉穩,帶著醫者特有的溫潤與力量:“諸位上官,諸位同仁。今日張某所呈,非金石之利,非土木之功,乃醫學分院長達數載,孜孜以求,偶然所得之…一線生機。”
他示意助手開啟其中一個木箱。助手小心翼翼地揭開層層浸泡過藥液的棉布,露出裡麵數十個造型極其簡單的透明琉璃小瓶。瓶身光潔,隱約可見瓶底沉澱著少量奇特的、帶著淡青色澤的細膩粉末,如同某種神秘植物磨成的塵屑。
“此物,我輩稱之為‘青黴素’。”
張機拿起其中一支小瓶,舉至麵前。琉璃在燈光下折射出朦朧的光暈,那點青色粉末看起來是如此微不足道。“其源起,非仙丹妙藥,非天材地寶,不過來自腐爛果物之上,尋常可見之黴斑。”
“什麼?黴斑?!”
左側首席,太學院首席祭酒陸績猛地一拍扶手,花白鬍子氣得幾乎翹起,聲音因震驚和難以遏製的厭惡而拔高:“荒謬!簡直荒謬絕倫!以腐物穢氣為藥?此乃何等的瀆神悖道!醫者父母心,爾等竟敢以此汙穢之物,圖謀用於黎民百姓之身?豈非視人命如草芥!”
他那張古板的麵孔因激動而漲紅,手指顫抖地指向張機和他手中的琉璃瓶,彷彿那裡麵裝著的是世間最邪惡的毒物。
一股低低的、帶著明確鄙夷的議論聲瞬間在傳統派陣營中蔓延開來,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塊石頭激起的漣漪。
張機臉色絲毫未變,迎著陸績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沉穩答道:“陸公息怒。醫道本無常形,萬物皆可為用。毒草蛇蟲,其性至烈,對症施治,亦可救命。此物雖生於腐物,然經我等同仁反複提純、試驗,確認其確有非凡之力。非是褻瀆,實乃造化之奇,饋贈之緣。”
“試驗?”
陸績冷笑連連,充滿不信任,“何種試驗?莫非是拿些貓狗鼠兔?或是……”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張機身後那兩個年輕的助手,其意不言自明。
“陸公慎言!”
張機眉頭終於鎖緊,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厲色,醫者的仁心不容如此汙衊,“試驗物件,皆是自告奮勇、身染金創膿毒、高熱不退、已然藥石無靈、萬般無奈之病患!更有自軍營傷兵營中,因刀劍創傷潰爛、高熱瀕死之將士!若非此物,彼等早已命喪黃泉!”
他轉向龐統和全場:“倫理委員會成立之宗旨,亦在監督此類人體試驗之規範。所有參與試驗者,皆簽具知情同契,言明風險與渺茫之希望,皆出於自願。張某在此,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強迫、欺瞞之事!所有試驗記錄、病患反應、用藥劑量、救治前後之情形,皆在此冊,可供諸位大人詳查!”
說著,他從助手捧上的另一個木盒中,取出一本厚達數寸、裝訂嚴謹的冊簿,雙手奉上。紙頁邊緣微微捲曲發黃,墨跡有新有舊,無聲地訴說著無數個日夜的煎熬與希望。
龐統微微頷首,示意侍立在旁的委員會書記官上前接過。冊頁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裡格外清晰。
張機的聲音因回憶那些掙紮於生死線的生命而變得沉重而懇切:“請諸位看此一例。北軍第五營什長王勇,左腿戰傷深及脛骨,遷延月餘,傷口腐臭流膿,筋肉儘黑,高燒昏迷,軍醫束手,言不超過三日之命。試用此藥粉末,先以微量置於創口,觀察無劇變。第二日,清創後以鹽水稀釋藥粉洗滌創腔,並以極微量藥粉敷於邊緣尚存之好肉。第三日,高熱竟退!第四日,濃汁轉清,惡臭大減!第五日,創口邊緣新肉始生!如今,王勇已能拄杖行走於營中!”
他目光灼灼,掃過全場,每一個案例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沉寂的空氣上:“再看南市草民李陳氏,產後血崩,高熱不退,遍請長安名醫,皆雲‘產褥熱’無救,已備後事。其夫不忍,攜其至醫學分院。試以此藥粉末微量混入湯劑灌服,輔以物理退熱之法。一日後,體溫略降;二日後,神智稍清;五日後,竟可飲粥!月餘後,竟能下床行走!此等婦人,家中尚有嗷嗷待哺之嬰孩!”
一個接一個的名字,一張張曾經被死亡陰影籠罩、卻又奇跡般被拉回人間的麵孔,伴隨著張機清晰而堅定的敘述,開始衝擊著在場者的心靈。那份厚重的記錄簿,此刻在書記官手中彷彿有了溫度。連最頑固的陸績,眼中的怒火也稍稍消退了些許,代之以一絲驚疑不定。
“古之《神農本草經》,亦載‘用毒以攻毒’之理。”
一個略顯沙啞卻帶著冷靜穿透力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張機陳述後的短暫靜默。說話的是坐在龐統右側下方的一位中年官員,他是工部專門負責督造琉璃器、精研格物的新晉侍郎,沈括。他雖然不在傳統醫學陣營,但對新事物的邏輯和實證精神有著天然的好感。“張院長所舉之例,皆乃實證,有案可稽。金創膿毒、婦人產後熱病,自古便是閻羅催命符,十難救一。若此‘青黴素’真如張院長所言,有此神效,活人無數,此乃蒼生之福,帝國之幸!豈能因它源自‘腐物’,便一棒打死?豈不聞藥石之理,本不在其出身貴賤,而在其效用之有無!”
他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如同解剖刀般切開陸績等人純粹基於“潔淨\\/汙穢”觀唸的倫理壁壘。
陸績被沈括這近乎“離經叛道”的實用主義噎了一下,臉色更難看了。他身旁另一位經學博士立刻聲援:“沈侍郎此言差矣!藥石關乎人命,豈能不慎之又慎?非僅‘出身’也!此物生於腐黴,其性必偏戾陰邪!用之人體,縱使一時見效,焉知不會深伏奇毒,暗損元氣?今日救一人,他日禍亂一國!此等‘以邪引邪’之法,豈是正途?聖人雲,‘君子不器’,動輒以奇技淫巧,終非治國安民大道!當以固本培元、調和陰陽之正法為要!”
他將醫學倫理直接拔高到了治國安邦、乃至聖人之道的層麵,強調固守“正道”的重要性,對新技術的風險進行了無限放大。
“固本培元?調和陰陽?”
沈括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他本就是格物致知的代表,最煩這種空談,“王什長、李陳氏彼時,元氣將絕,陰陽離決,固本培元之藥灌下去如同泥牛入海!若無此‘奇技淫巧’,此刻早已是兩具枯骨!正法救不了的人命,新法救得了,這便是‘大道’!至於毒性?”
他銳利的目光轉向張機,“張院長,此物毒性幾何?可有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張機身上。張機坦然地點頭承認:“此乃核心症結所在。沈侍郎所言甚是,此物效用奇佳,然其毒性,亦如影隨形,難以完全剝離。”
他拿起另一支稍小的琉璃瓶,裡麵是渾濁的黃色液體,裡麵懸浮著細小的顆粒。“此乃提純青黴素之溶液。經反複試驗,其對多數人而言,少量外用或微量內服,效用顯著而毒性尚可耐受。然…”
他語氣轉為凝重,“約有百中一二之人,一經接觸此藥,無論口服、外用,甚至吸入其氣,立時便會全身紅腫、呼吸困難,嚴重者數息之間便可斃命!此等反應劇烈無比,無跡可循,無法預測!似與體質根基有關,然我等……至今未能參透其中玄機。”
“百中一二?!”
一個戶部侍郎失聲低呼,臉色驟變,“長安城有百萬之眾!若此藥推廣,豈不是要有萬人為此枉死?這…這如何使得!”
他的算盤立刻撥響,巨大的潛在傷亡數字帶來的政治和社會成本,讓他不寒而栗。他代表的是帝國龐大人口基數下的風險恐懼。
“更有甚者,”
張機的聲音愈發低沉,帶著一種深切的憂慮,“此物對某些病邪(細菌)效力顯著,然對另一些,則毫無作用。更令人憂懼者,我等已在試驗中發現,若此藥濫用,或是劑量不足、療程不全,那些原本畏懼此藥的病邪,竟能自行生出抵禦之能!待其再次捲土重來,毒性更烈,此藥便告無效!此即為——‘耐藥’!”
他丟擲了這個全新的、足以顛覆傳統醫學認知的概念。
“耐藥?病邪能自行抵禦藥力?”
這一次,連沈括也露出了深深的震驚和凝重之色。這完全超出了他對自然規律的理解範疇。這不是簡單的毒性問題,而是藥物本身可能催生出更強大、更難纏的敵人!
“荒謬!詭異!”
陸績抓住機會,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無法理解的恐懼,“此物非但本身即帶劇毒,殺人於無形,更能點化邪祟,使其益發凶頑!此非救世之藥,實乃亂世之妖!張仲景!爾等鑽研此等詭譎凶物,究竟是救人,還是助那病魔為虐?若使其擴散,病邪肆虐,天下無藥可治,屆時生靈塗炭,爾等百死莫贖其罪!”
他的恐懼上升到了對未知生態災難的恐慌,將青黴素描繪成了開啟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陸公此言,太過!”
沈括強壓住心中的震撼,反駁道,“病邪演化,本是天道。古之瘟疫,一次烈過一次,豈非病邪自身之變?此物能救人無數,已是明證!不能因其有瑕,便全盤否定!關鍵在於如何使用!需定下嚴規,非危急重症、他藥無效者,不得擅用!更需窮究其理,明其毒性根源與耐藥之由,方可趨利避害!”
他提出了有限使用和加強研究的折中方案。
龐統耳邊的嗡嗡聲更響了。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用力按在冰冷的桌麵上,試圖壓下胃部的不適和腦海中的眩暈。他看向一直沉默如石的賈詡:“文和公,司農寺負責監察帝國糧倉、農事,亦關乎萬民疫病防範。此物‘耐藥’之能,是否會如陸公所言,擾亂天地生克,釀成無法收拾之疫禍?其毒性莫測,又是否會對水土、穀物、乃至六畜造成不可逆之汙損?司農寺對此,可有見地?”
他的問題尖銳而實際,直指司農寺缺席的核心——他們對生態影響的評估。這是委員會成立最重要的基石之一:不僅要評估對人的風險,更要評估對整個帝國賴以生存的生態基礎的風險!
賈詡的眼皮終於抬了抬,那雙閱儘滄桑、洞悉無數陰謀的眼眸裡,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古井寒潭。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張機腳下那些裝著琉璃瓶的木箱,又掠過陸績憤怒蒼老的臉,最終落在龐統那強忍不適卻異常銳利的眼神上。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平緩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讓整個大廳的溫度驟降:“龐主席所慮,司農寺豈敢輕忽?此物生於腐壞,其性詭譎,既能殺滅人畜體內之邪祟,焉知其散逸於天地水土之間,不會殺滅萬物生長之根基?此等以奇力強行扭轉自然生滅之道之物,其後果…”
他微微一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壓,“司農寺…正在詳查。不日,必有…結論。”
那個冰冷的停頓,如同審判前的延遲宣判。他未置可否,但“詳查”二字,本身就代表著最高階彆的警惕與懷疑。沒有司農寺的背書,任何關於大規模應用的決定,都將如同行走在無底的流沙之上。
“不日?”
龐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煩躁,胃部的翻攪更甚,“此物關乎前線將士生死,關乎萬千產婦性命!多耽擱一日,便不知有多少本可挽救的生命在哀嚎中消逝!又有多少病邪在無約束地滋長蔓延!倫理之辨,風險之思,絕不可成為阻礙救人之壁壘!然司農寺所慮,亦絕非空穴來風!”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突兀,長袍的下擺甚至帶翻了桌上的一支毛筆。他無視了毛筆滾落的輕微聲響,雙手撐著桌麵,目光如電般掃過全場,將張機眼中的急切、陸績臉上的頑固、沈括的焦灼、賈詡的深寒儘收眼底。
“此‘青黴素’,乃造化偶然所賜,亦是帝國醫者嘔心瀝血所得。其效神異,其險莫測!吾輩今日所決,非止此物之存廢,更關乎帝國將來如何駕馭此類足以改天換地之偉力!”
龐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蓋過了窗外的雷聲雨勢,“委員會決議如下!”
廳堂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心臟都被提到了嗓子眼。龐統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腹間的不適,字字鏗鏘:
“其一,即刻起,將‘青黴素’列為‘帝國一級受控奇藥’,其配方、製取工藝、關鍵菌株樣本,由帝國科學院醫學分院嚴格封存保管,非經倫理委員會及司農司雙重核準,任何機構、個人不得私自製取、擁有!”
“其二,其應用範圍,僅限於瀕死危症,且須由三級以上醫官親自申請,經至少兩位委員會指定藥理專家評估核準後,方可使用!所有用藥過程、病患反應,無論成功與否,皆須詳實記錄,即時上報委員會及司農司備案!”
“其三,責成醫學分院,集帝國最優醫藥格物之才,成立專項推究院。其首要之務,便是窮儘一切手段,解明此藥之‘過敏’之源,探清‘耐藥’之機!同時,嚴密監測此藥在救治過程中對水土環境、六畜生機之潛在影響,定期呈報!”
“其四,工部、戶部協同,立即研究建立此藥隔離製取工坊之方案,選址須遠離水源、農田、居民稠密區!方案未定,工坊未成之前,製取規模,嚴加限製!”
他吐字清晰,四條決議如同四道鐵閘,瞬間將“青黴素”這匹剛剛顯露出神異腳力的烈馬,牢牢地禁錮了起來。每一道閘門,都對應著方纔激烈爭論中提出的核心恐懼:失控擴散(受控封存)、濫用風險(嚴格審批)、未知毒性\\/耐藥性(專項研究)、生態汙染(隔離製取)。
“此乃暫行之規!後續細則,依據推究進展及司農司結論,另行增補!”
龐統斬釘截鐵地做了結束語,額角的汗水終於滑落下來,滴在深色的橡木桌麵上,留下一個深暗的圓點。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勉強站穩。
馬蹄形長桌兩側,反應各異。陸績等人雖對“奇藥”被保留下來仍有不滿,但看到如此嚴苛的限製,緊繃的臉色總算緩和了幾分。沈括和工部、戶部的代表則微微皺眉,認為限製過嚴,但麵對司農司的沉默和賈詡帶來的無形壓力,也知此刻無法強求更多。賈詡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似乎對決議內容既無讚同也無反對,隻有深不見底的評估。
張機躬身領命,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但更多的是一種前路維艱的沉重:“院長領命!必當恪守規章,謹慎推究,不負帝國重托!”
他身後的年輕助手連忙彎腰去整理腳邊的木箱。
聽證結束的沉悶氣氛開始在大廳裡彌漫。人們低聲交談著,或搖頭,或沉思,陸續起身。張機帶著助手,抱著那些裝有琉璃瓶的木箱,在數道複雜目光的注視下,沉默地轉身,走向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他的背影顯得異常疲憊,卻又異常堅定。
就在張機一行人步出啟明閣那扇沉重雕花大門的瞬間,一個身影悄然從側廊的陰影中現身,快步跟了上去。來人披著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鬥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步履輕捷無聲,彷彿一道凝結的陰影。
張機似有所感,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隻是對著身旁抱著最重要那箱菌株樣本的助手低聲吩咐了一句。助手點點頭,抱著箱子,與另一名助手一起,朝著醫學分院主樓的方向匆匆而去。張機則獨自轉向了一條通往分院深處、更為僻靜的輔助研究區的迴廊。
鬥篷人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兩道身影在空曠而略顯幽暗的迴廊中穿行,唯有腳步的回聲在光滑的石壁上輕輕叩響。
不知拐過了幾個彎,張機推開一扇厚重的、掛著“病理標本庫”銅牌的橡木門,閃身而入。鬥篷人也無聲地跟了進去,反手輕輕掩上了門扉。
門內是一個高大的、充滿奇異氣味的房間。光線被高高的、拱形的彩繪玻璃窗過濾成幽暗朦朧的斑駁色塊,勉強照亮了四週一直頂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擺放著數不清的、大小不一的琉璃罐,裡麵浸泡著各種難以名狀的生物組織和器官標本,在昏昧的光線下呈現出奇詭的形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混合了福爾馬林、草藥和某種腐朽氣息的複雜味道,冰冷,滯澀,令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張機走到房間中央一張空置的石台前,似乎隻是在這裡等待。鬥篷人緩步上前,抬起手,輕輕掀開了兜帽。
兜帽滑落,露出蔡琰那張清麗而沉靜的臉龐。她的眼神深邃,如同蘊藏著千年智慧的古井,此刻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思。窗欞透下的幽藍光影在她鬢角跳躍,給她平添了幾分神秘氣息。
“仲景先生,辛苦了。”
蔡琰的聲音很輕,如同歎息,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寧靜感,在這充滿死亡標本氣息的房間裡,竟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張機苦笑一下,那笑容裡滿是疲憊的刻痕:“若隻辛苦倒也罷了。今日廳堂之上,刀光劍影,字字誅心。若非龐士元力排眾議……”
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這一日的交鋒,消耗的心力遠超他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的手術。
“司農寺的態度,”
蔡琰單刀直入,語氣平緩卻直指要害,“比預想的還要……謹慎。”
她用了“謹慎”這個溫和的詞,但張機和蔡琰都明白,賈詡和司農寺代表的,是帝國權力核心對任何不可控力量的冰冷封鎖。
“何止謹慎!”
張機眼中閃過一絲壓抑的憤懣,“簡直是視為洪水猛獸!那賈文和,眼神比這庫房裡的寒冰還要冷!他關心的哪是萬民疾苦?他關心的是此物會不會動搖帝國的糧倉,會不會汙染他司農寺控製的土地!人命……在那些冰冷的算計裡,又算得什麼?”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壓抑了一整日的情緒,在這位誌同道合、同樣來自未來的“星火”同伴麵前,終於泄露出一絲。
蔡琰靜靜地站著,沒有立刻安慰,隻是等張機的情緒稍稍平複。片刻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清醒,也帶著一種超越時代的沉重:“仲景,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文明的火種還太過脆弱。青黴素……它太超前了。它的出現,就像在黑暗的房間裡點燃一支火把,固然能驅散眼前的惡鬼,但光芒所及,也會照亮牆壁上從未見過的、更為猙獰扭曲的陰影——過敏致死、耐藥性、生態圈的未知擾動……這些陰影,會嚇壞那些習慣了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他們…包括賈詡,包括陸績,甚至包括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寧可忍受已知的、持續的傷痛和死亡,也不願麵對完全未知的、可能顛覆一切的恐懼。這是……人性對未知的天然防禦。”
她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石台旁木架上,一個浸泡在渾濁液體中、呈現出詭異暗紅色的巨大肝臟標本:“這間屋子裡的每一份標本,都代表著一個我們曾試圖理解、卻最終失敗的生命謎題。青黴素是新的希望,但希望……往往伴隨著更大的風險和責任。倫理委員會的存在,就是為了在這希望與恐懼的懸崖之間,架起一道脆弱的護欄。”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悲憫的穿透力。
張機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寒混雜著刺鼻藥水的氣味湧入肺腑,讓他冷靜了幾分。他臉上的激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倦:“我明白你的意思,文姬……不,蘇清。隻是……每每看到那些本可挽回的生命因無藥而逝,而我手中握著一線生機卻因這層層枷鎖而投鼠忌器……這心,便如同刀絞。”
他念出了蔡琰體內的現代名字,語氣中充滿了同道中人的無奈與痛苦。
“枷鎖,亦是保護。”
蔡琰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保護我們不在狂喜中滑向深淵。龐士元今日的決議,已是極限。他承受的壓力,比我們想象的更大。你看他離開時的臉色……”
她回想起龐統最後強撐的身影和額角的冷汗。
“是啊……”
張機沉重地點頭,隨即看向蔡琰,眼神帶著探尋,“那……你的意思?‘星火’那邊,如何看待此事?”
蔡琰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了一下,如同星辰在雲層後隱現。她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種子’,必須儲存。‘推究院’是一道明麵上的幌子,也是必要的屏障。但在真正的突破到來之前,尤其是徹底解決‘過敏要命’這道死結之前,大規模的推廣,絕不能行!那不僅會害死無數本該得救的人,更會徹底扼殺這線生機!今日決議的核心——有限的、嚴格受控的緊急使用路徑,就是我們目前唯一能選擇的、最不壞的路。”
她的語氣異常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她代表的不僅是蔡琰的智慧,更是蘇清這位曆史學者對未來文明程序的深刻憂思——操之過急的善舉,可能引發遠超想象的災難性反噬。
張機長長地、無聲地撥出一口氣,彷彿要將胸中所有的鬱結和不甘都吐出來。他眼中激烈的光芒漸漸沉澱下去,變回醫者的堅韌:“我懂了。有限……受控……推究……儲存種子。好,我會依此行事。希望……能快些解開那該死的過敏之謎吧!”
最後的語氣帶著壓抑的渴望。
“會的。這間屋子裡的每一份失敗,都是通往成功的階梯。”
蔡琰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標本罐,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她輕輕攏了攏鬥篷,重新戴上兜帽,動作優雅而利落。“我先走了,仲景,保重。切記,行事務必……滴水不漏。”
她最後四個字,說得異常清晰,如同冰珠滴落寒潭。
蔡琰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水墨,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標本庫的門外。沉重的木門在她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張機獨自站在巨大的石台前,周圍是無數浸泡在冰冷液體中的生命殘片。昏暗的藍光勾勒著他孤獨而沉重的背影。他伸出手,緩緩撫摸著自己斑白的鬢角,那觸感粗糙而真實。
沉默良久,他終於動了。沒有走向門外,反而轉向房間最深處、光線最為幽暗的一個角落。那裡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由整塊青石鑿成的儲物櫃,櫃門厚重,上麵掛著一把造型古樸、異常複雜的黃銅大鎖。
張機從懷中掏出一枚形狀奇特的鑰匙,並非是金屬,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骨質,上麵密佈著細小的、彷彿天然形成的孔洞。他將鑰匙插入鎖孔,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隻是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轉動著,彷彿在開啟的不是一扇櫃門,而是一道通向未知深淵的禁忌之門。
哢噠。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標本庫本身的死寂所吞沒的機括彈響。
張機拉開沉重的櫃門。一股更濃鬱的、帶著奇異生命氣息的涼意撲麵而來。櫃子裡沒有標本罐,隻有一個小小的、用整塊溫潤青玉雕琢而成的多層玉匣。玉匣表麵打磨得光潔如鏡,隱隱透出內裡朦朧的色澤。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這雙手曾無數次在血肉模糊的創口上精準地操控刀剪,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謹慎——輕輕開啟玉匣的第一層。裡麵是幾片薄薄的琉璃載片,上麵覆蓋著特製的、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之下,幾點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極其微小的青綠色黴斑,正靜靜地蟄伏著。它們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似乎一口氣就能將其吹散。然而,張機的眼神卻凝重如同麵對沉睡的遠古巨獸。他取出一片載片,移到旁邊一個固定在青石櫃壁上、結構異常精巧的琉璃放大鏡筒下。
他彎下腰,湊近目鏡。視野瞬間被拉進一個微觀的奇異世界。那些微小的黴斑在放大的視野下呈現出複雜的絲狀結構,如同某種微型的、枯萎的叢林。一些更為微小的、圓球狀或杆狀的、彷彿有生命般的物體,正依附在其間,緩慢地活動著。這就是那讓無數瀕死者重獲生機、也讓有些人瞬間斃命、更可能在未來引發未知災變的——根源。
張機屏住呼吸,長久地凝視著鏡筒下那片微縮的、生與死激烈交鋒的戰場。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如同遠古的先民第一次仰望浩瀚的星空。這微觀世界的神秘與力量,遠比星空的浩瀚更讓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和責任的沉重。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極其細微卻異常刺耳的震動聲,如同蚊蚋的嗡鳴,打破了標本庫內死一般的寂靜!這聲音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的懷中!
張機悚然一驚,猛地直起身!他迅速而警惕地掃視了一眼緊閉的大門方向,確認沒有任何異動。然後,他才飛快地從貼身的衣袋裡,顫抖著摸索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扁平、冰冷、約莫巴掌大小的黑色物件。非金非玉,非石非木。表麵光滑如鏡,卻無法倒映出任何景象,隻有一片深沉的、吞噬光線的黑。此刻,這塊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物件正中,一點微弱的、幾乎不可察覺的幽藍色光芒正極其快速地閃爍著!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那細微卻穿透耳膜的蜂鳴震動!
這是……電子表!蘇清(蔡琰)那塊永遠定格在穿越時刻的電子表!此刻,在帝國科學院深處,在這充滿了生命死亡標本和禁忌微生物菌株的房間裡,它竟然……詭異地……重新開始了震動!那微弱的、冰冷的藍光,如同某個沉睡了漫長紀元的幽靈,在無儘的黑暗深淵中,緩緩睜開了它冰冷的眼睛!
張機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結。他死死地盯著掌心那不斷閃爍幽藍光芒的冰冷造物,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驟然收縮,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炸裂開來,瞬間席捲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