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191章 密碼專家的終極考驗
一九四二年一月五日上午九時三十分,香港上環永樂街。連日台風帶來的鹹腥水汽尚未散儘,與城市廢墟間隱約飄蕩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種絕望的氣息。在這片斷壁殘垣之下,深入地下十五米,隱藏著一座由愛國商人秘密捐建的地下印刷所。此刻,它最後的、也是最堅固的核心——一間僅十平方米的鋼骨水泥掩體,正發出沉重的低鳴。
黛,這位出身江南書香門第、麵容清雅卻眼神堅毅的女子,和她代號“白鴿”的同伴——一位眉宇間凝結著戰場風霜、動作卻依舊帶著軍人特有的乾脆利落的女戰士,共同啟動了最後的防護機製。伴隨著液壓裝置齒輪咬合的金屬摩擦聲,三道厚度超過二十公分的特種鋼板,如同斷頭台的鍘刀,依次轟然落下,將外界所有的喧囂、追捕,乃至希望,徹底隔絕。唯一的生命線,是那偽裝成老舊排水管的通風係統,正以微不可聞的嗡鳴,將經過濾的、有限的新鮮空氣艱難地輸送進來,空氣中彌漫著鋼鐵的冷冽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機油味。
白鴿背靠著冰冷的鋼板滑坐下來,撕開左臂早已被血汙浸透的衣袖。子彈造成的灼傷傷口邊緣紅腫,泛著不祥的膿白色,炎症正在侵蝕她的體力。“七十二小時。”她的聲音因乾渴而沙啞,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小錘敲在黛的心上,“如果到時候我們還不能破解水晶的秘密,這三重鋼板保護的就不再是避難所,而是我們的活棺材。”她開啟急救包,酒精棉觸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間,身體不受控製地繃緊,牙關緊咬,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她硬是把那聲痛呼嚥了回去,隻從齒縫間逸出一絲短促的吸氣聲。
黛沒有回應,隻是將一直貼身佩戴的碧玉胸針輕輕放在簡陋的工作台上。當溫潤的碧玉與那塊蘊含著未知能量的水晶接觸的刹那,一圈漣漪般的微光蕩漾開來,彷彿投入靜湖的石子。隨即,一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複雜、瑰麗的全息投影浮現在空中。不再是單一的坐標,而是一串串如同活物般不斷流轉、變幻的古老符號。
“這是……甲骨文?”白鴿忍著眩暈,蹙眉辨認。
“不止。”黛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些浮動的光紋,她自幼浸淫古籍的學識在此刻被激發,“看這個‘舟’字的變體,它在每個完整的週期內,都會自行增加一道代表水波的紋路。這不是靜態的文字,這是一種……隨時間演進的密碼。”
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在近乎窒息的爭分奪秒中流逝。她們發現,水晶中蘊含的資訊流嚴格遵循著某種深奧的天文規律,必須對應特定時刻的星象排布,才能解鎖下一層內容。白鴿用她那把飽經戰火的軍用匕首,憑借記憶,在冰冷的水泥牆麵上艱難地刻畫出北鬥七星與二十八宿的粗略星圖,每一道刻痕都凝聚著專注。黛則席地而坐,以心算為主,偶爾輔以紙筆殘片,嘗試運用《周髀算經》中記載的“蓋天說”演算法進行推演,數字與圖形在她腦中飛速碰撞。
“不對。”黛突然停下,聲音因疲憊而略顯飄忽,但眼神卻銳利如刀,“這不是簡單的星象密碼。白鴿,你看這些星點之間的連線線,它們扭曲、交彙,形成的不是傳統的星官圖,而是……《山海經》裡記載的遠古山川地理方位!”
白鴿猛地抬頭,因失血和缺氧而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震驚:“所以,需要現實的地理坐標和抽象的星象位置進行雙重驗證?”
“比那更複雜。”黛指向全息影像中一個不斷明滅、形態跳躍的符號,“看這個‘火’字,它的結構,每一次隨著北鬥七星勺柄的指向移動而發生改變。它指向的不是一顆星,而是一種……‘現實中的對應物’,一個必須存在於我們此時此地的‘火種’。”
第四十八小時,通風係統傳來的細微嗡鳴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如同垂死之人喉嚨裡痰音的異響。白鴿強撐著拆下通風口偽裝濾網,發現外部管道已被某種灰白色的、迅速凝固的膠質物堵塞了大半。密室內本就稀薄的空氣變得更加滯重,氧氣濃度顯著下降,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費更多力氣,胸口像是壓著巨石。她們不得不放慢所有動作,以儲存僅存的體力,連交談都變成了簡短的氣音。
“是杉田的特高課。”白鴿從門縫唯一的微型窺視孔收回目光,眼神陰鬱,“他們在往通風井裡灌注特製的化學凝固劑。想不費一兵一卒,把我們悶死在這裡。”
黛將發燙的額頭抵在冰涼的水晶表麵,試圖用那冷意驅散腦中的混沌:“那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在剩下的二十四小時內,找到那個‘現實中的火種’,否則……”她沒再說下去,但結局不言而喻。
就在絕望如同潮水般即將淹沒她們的瞬間,一直穩定變幻的水晶投影驟然一顫,一幅全新的影象躍然而出——那是一隻姿態優雅、周身環繞著烈焰的鳳凰圖案,其下方,一行細小的古隸書緩緩浮現:“涅盤之焰,存於至暗之時。”
這行字如同閃電劈入白鴿的記憶深處。她呼吸一滯,用顫抖的手從已被汗水浸透的衣領內,扯出一個從未離身的、樣式古樸的銀質吊墜。吊墜表麵磨損嚴重,依稀可見一隻飛鳥的輪廓。“這是我宣誓加入軍統時,上級授予的‘不死鳥’徽章。他當時說,每個核心地區的負責人都有一枚,裡麵藏著……在最黑暗時刻,或許能帶來一線生機的‘火種’。”
她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指甲因用力而發白,終於擰開了那看似渾然一體的徽章。一枚比米粒略大、閃爍著微弱金屬光澤的微型晶片,悄然掉落在她掌心。當這枚晶片被緩緩靠近發光的水晶時,奇跡發生了——投影中的鳳凰彷彿被注入了靈魂,雙翼猛然展開,烈焰騰空,在全息光影中發出無聲的清鳴,翩然翱翔。
“原來如此……”黛恍然大悟,一股混雜著震撼與明悟的戰栗掠過脊背,“‘創世紀’的創始人,其智慧與佈局竟深遠至此。他們早已預料到,當真正的全球性危機降臨,任何單一組織都無法獨力應對。因此,他們在各個可能的關鍵情報組織內部,都埋下了一把‘鑰匙’。他們預言的,是所有勢力摒棄前嫌、被迫聯手的那一天!”
第七十小時,密室內的氧氣已稀薄到令人頭暈目眩,視線邊緣開始出現黑色的斑點。白鴿因傷口嚴重感染而發起高燒,身體滾燙,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不時發出壓抑的呻吟。黛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用所剩無幾的清水浸濕布條,為她擦拭額頭和手臂降溫,內心的焦灼與身體的疲憊交織成一張越收越緊的網。
“聽著,黛……”白鴿在一次短暫的清醒中,用滾燙的手死死抓住黛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如果我撐不到最後……你一定要……一定要把訊息帶出去……‘創世紀’的‘方舟計劃’……根本不是什麼人類拯救方案……那是清洗……是滅絕!他們……他們隻準備在災難後,保留……百分之一的人口……精英……純粹的、冷血的精英主義……”
黛反手緊緊握住她顫抖的手,將水壺裡最後幾滴清水喂入她乾裂的嘴唇,聲音雖然沙啞,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定:“彆說傻話,我們都會活著走出去。記得《孫子兵法·九地篇》所言嗎?‘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現在我們就是置身於這絕對的死地,唯有向前,才能殺出一條生路!”
當第七十二小時的最終倒計時即將歸零,門外已隱約傳來日軍工兵探查鋼板接縫的敲擊聲時,黛凝視著手中三者——碧玉胸針、神秘水晶、以及那枚承載著“火種”的晶片,一個源於古老血脈傳承的大膽猜想在她腦中形成。她不再猶豫,將它們緊緊靠攏在一起,隨後,用匕首鋒利的刃尖劃破自己的指尖。鮮紅的血珠湧出,她將手指懸於三者交彙的上方,任由那承載著生命與傳承密碼的液體,一滴滴落下。
血液觸發的生物認證機製,顯然超出了“創世紀”預設的所有程式邏輯。水晶猛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芒,不再是投影,而是彷彿將整個密室都吞噬、拉入了一個超越現實的維度。無數代表人類文明遺產的光影在狹小的空間中奔騰流轉:從仰韶文化質樸生動的彩陶紋樣,到亞曆山大圖書館浩如煙海的羊皮卷軸;從瑪雅文明精準神秘的天文曆法,到哥白尼挑戰神權、字字千鈞的《天體執行論》手稿……一部濃縮的、跨越時空的文明史詩在她們眼前恢弘上演。
一個平和、古老,彷彿穿越了無數時光長河的聲音,直接在她們的意識深處回蕩:“恭喜你們,文明的守夜人。你們以智慧破解星空的密語,以協作彙聚離散的火種,更以犧牲自我的勇氣,證明瞭人類在絕境之中,依然保有超越個體、照亮整體的靈光。現在,請接受知曉真相後的最後試煉,肩負起這沉甸甸的使命……”
就在這時,密室外層的鋼板在一陣齒輪轉動聲中開始緩緩上升。然而,門外透進來的,並非期盼已久的救援之光,而是杉田大佐那張寫滿陰鷙與誌在必得的臉,以及他身後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雪亮的刺刀,肅殺之氣瞬間充盈了狹小的出口。
但此刻的黛與勉強支撐站起的白鴿,眼中已沒有了半分恐懼,隻有一片曆經淬煉後的平靜與決然。她們手**同托舉的,不再僅僅是一塊發光的水晶,而是彙聚了無數文明印記、關乎人類未來走向的密碼與希望。
《道德經》的古老箴言在黛心中清晰地回響:“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暗無天日、命懸一線的七十二小時囚禁,這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極限考驗,反而讓她們穿透了個人生死的迷障,找到了遠比個體存亡更為沉重、也更為光輝的使命。
當杉田舉起他那把精緻的南部十四式手槍,精準地瞄準黛的眉心時,黛隻是平靜地、莊重地將那光芒漸收、卻內蘊無窮力量的水晶舉起,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清晨:
“杉田大佐,你確定要扣下扳機嗎?這裡麵,封存著足以顛覆你們所有‘聖戰’合法性的原始檔案,包括那份你背後勢力絕不願公之於眾的——《昭和天皇生物學父親》的詳儘調查報告,以及‘方舟計劃’將日本列島同樣視為可清洗區域的最終評估。”
杉田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瞬間僵硬,微微顫抖。他死死地盯著那塊看似平凡無奇的水晶,又掃過黛和白鴿那超越生死、彷彿與身後浩瀚文明融為一體的眼神。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早已不是兩個可以隨意處置的女間諜,而是兩個承載著人類文明重量、手握曆史審判權的守護者。開槍,或許能消滅兩個肉體,但隨之釋放的真相洪流,將徹底吞噬他和他所效忠的一切。
在這個被台風與戰火共同洗禮過的、霧氣彌漫的清晨,密室中的七十二小時迎來了它驚心動魄的終章。然而,對於黛和白鴿,對於掙紮在戰爭泥潭中的無數生靈,一段更為波瀾壯闊、貫穿曆史與未來的征程,其序幕,才剛剛被一隻無形的手,沉重而堅定地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