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193章 台風眼中的對峙
一九四二年一月九日,破曉時分。最後一場冬日的台風“海燕”的餘威仍在舔舐著香港島,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銅鑼灣避風塘附近,一棟在昨日空襲中被削去半邊的公寓樓內,白鴿藏身於四樓一個勉強完存的洗手間裡。空氣裡混雜著濕冷的水汽、牆體裸露的石灰味,以及從樓下廢墟縫隙中飄散上來的、若有若無的屍骸腐臭。她背靠著冰冷的、布滿裂紋的瓷磚牆壁,左臂傷處的劇痛如同潮汐般陣陣襲來,與窗外呼嘯的風聲形成一種絕望的共鳴。
她的任務已完成——那場針對灣仔日軍三號物資倉庫的爆炸,其烈焰甚至短暫地照亮了半個維多利亞港,成功地將追兵的主力吸引到了港島北岸。然而,代價是暴露了行蹤。此刻,樓下隱約傳來日本兵皮靴踩過碎磚瓦礫的嘈雜聲,以及軍犬壓抑的低吠。她被堵在了這棟危樓裡,如同困獸。
白鴿艱難地調整著呼吸,節省著每一分體力。她從貼身口袋裡摸出僅剩的兩枚手槍子彈,黃銅彈殼在昏暗中泛著微弱的光。她冷靜地將其中一枚壓入彈匣,另一枚握在手心,那金屬的冰冷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鎮定。她的思緒飄向了黛,飄向了那捲可能承載著人類文明最後希望的微型膠片。她不知道黛是否已抵達安全屋,是否說服了那位神秘的神父。她隻知道,自己必須在這裡堅持足夠久,久到能為黛爭取到哪怕多一分鐘的時間。
“值得嗎?”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那是長期潛伏生涯中難免滋生的虛無感,“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文明火種’,賠上自己的性命?”但隨即,黛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眸,以及她在密室中引用《孟子》時的話語,彷彿穿透了時空,在她耳邊響起:“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白鴿不是學者,不懂那麼多大道理,但她懂得“義”。這份“義”,是麵對侵略者絕不低頭的民族氣節,是對並肩戰友的生死承諾,更是對腳下這片土地和其背後數千年文明傳承最樸素的守護。她的犧牲,並非無謂的消耗,而是為了一個更宏大“生存”的可能。這個念頭,像一根堅實的支柱,撐住了她瀕臨崩潰的精神世界。
與此同時,在港島西端,半山腰一棟有著彩色玻璃窗的羅曼式小教堂內,卻是另一番景象。這裡彷彿是狂暴台風眼中那片反常的寧靜區域。燭光在祭壇上搖曳,將彩玻璃上聖徒的身影投映在斑駁的石壁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蜂蠟和舊木頭的沉香。
黛坐在長條木凳上,雙手緊緊交握,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她對麵的,正是那位身著黑色長袍、麵容清臒的安德魯·莫裡森神父。他有著一雙洞察世事的藍灰色眼睛,此刻正凝視著桌上那捲看似普通的微型膠片,眉頭微蹙。
“陳小姐,”莫裡森神父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牛津口音的英語流利而清晰,“我理解你的處境,也欽佩你的勇氣。主的殿堂理應庇護受難者。但是,”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你要我利用教廷尚且微弱的中立外交渠道,傳遞一份可能引發國際震蕩、甚至將羅馬也拖入政治漩渦的……未知資訊?我如何能確信,這並非某個情報機構精心設計的騙局,或者……這不會導致更廣泛的、無謂的流血衝突?”
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麵對這位學識淵博、立場微妙的神職人員,單純的懇求或民族主義口號是無效的。她必須運用理性和共情。
“神父,”她改用流利的拉丁語開口,這是她在北平求學時掌握的,意在拉近與這位古典學者的距離,“我並非請求您介入任何國家的政治或軍事鬥爭。我懇求您拯救的,是超越國家、種族和意識形態的‘文明’本身。”她指向那捲膠片,“這裡麵記錄的‘方舟計劃’,其本質並非避難,而是清洗。它依據的是一種極端優生學和冷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旨在毀滅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隻保留他們認定的‘精英’。這不僅是反人類的,更是瀆神的!它否定了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的基石,試圖以少數人的意誌,扮演造物主的角色,決定億萬生靈的存亡。”
她看到莫裡森神父的眼神微微一動,知道觸及了核心。她繼續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至於您擔心的騙局……我無法提供世俗的證據。但您守護著這些記載了先知、聖徒言行與人類掙紮求善的經典,”她目光掃過祭壇上的《聖經》,“應該能理解,有些真理,超越實證。‘創世紀’組織預見了全球性的危機,但他們選擇的‘拯救’,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徑。我們此刻的行為,不是在挑起衝突,而是在阻止一場針對整個人類的、規模空前的謀殺。這符合任何正信宗教的慈悲與正義準則。如《舊約·以賽亞書》所言:‘學習行善,尋求公平,解救受欺壓的,給孤兒申冤,為寡婦辯屈。’如今,全人類都麵臨著成為‘孤兒’和‘寡婦’的威脅。”
莫裡森神父沉默了片刻,教堂內隻有燭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被台風摧折的樹木,緩緩說道:“我曾在中國北方傳教多年,目睹過饑荒、戰亂,也見識過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光輝與黑暗。我深知權力的傲慢與知識的危險結合,會誕生怎樣的怪物。‘巴彆塔’的寓言,不僅關乎語言,更關乎人類妄圖僭越神權的野心。”他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膠片上,“但是,陳小姐,你要我如何相信,這卷膠片的內容是真實的?又如何保證,它被傳遞出去後,不會被更大的權力機構所利用,成為新的壓迫工具?”
這是一個更深層次的質疑,觸及了資訊傳遞的本質與後果。黛感到一陣無力,但旋即,她想起了白鴿,想起了那些在黑暗中犧牲的、無名的人們。
“我無法保證,神父。”她坦誠地說,眼中閃爍著淚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就像最初的殉道者無法保證他們的犧牲一定能換來教會的興盛。我們所能做的,隻是基於良知和所知的真相,做出選擇,然後……交托。交托給值得信任的人,交托給曆史,或者……交托給您所信仰的上帝。這卷膠片,是我們從地獄邊緣帶來的‘火種’,它可能點燃希望,也可能引火燒身。但若因恐懼後果而任由它熄滅,人類或許將在無知無覺中,走向集體墳墓。”
就在黛與神父進行著這場關乎文明命運的哲學與倫理對峙時,在灣仔的臨時指揮所裡,杉田大佐麵對著地圖,陷入了另一種焦灼。白鴿製造的爆炸打亂了他的部署,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一種被戲弄的暴怒在他胸中翻騰,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回想起黛在密室中舉起水晶時那超越恐懼的眼神,那是一種承載著巨大秘密和責任的眼神。
“她們的目的,不僅僅是逃跑……”杉田喃喃自語,他對副官,也是對自己內心那個日益增長的疑慮說道,“那個學者,黛……她身上有一種……不屬於這個戰場的‘重量’。她們在保護某種東西,某種比她們生命,甚至比這場戰爭勝負更重要的東西。”他指示手下,“不要僅僅把她們當作間諜追殺。分析她們可能的最終目標。聯係所有潛在的、能夠向外界傳遞資訊的渠道監控點,尤其是那些……中立國的,或者宗教背景的。”他的直覺,混合著職業特工的敏銳和對未知威脅的隱約恐懼,讓他將目光投向了那些平日裡並不起眼的“灰色地帶”。
教堂內,漫長的沉默之後,莫裡森神父終於走向祭壇,拿起那本厚重的《聖經》,又走了回來。他將《聖經》放在膠片旁邊。
“陳小姐,”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沉重,“我無法以教會的名義做出任何承諾,那需要層層上報,而時間……顯然不在我們這邊。但我,安德魯·莫裡森,以一個基督徒的良知起誓,我將儘我個人的力量,嘗試將這‘火種’送出去。我會動用我的一些……私人關係,通過澳門,設法將它交到有能力且值得信賴的人手中。這無關政治,僅關乎……對人類生命與文明遺產的基本尊重。”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釋然、感激和更深憂慮的情感洪流衝擊著黛。她幾乎站立不穩,隻能深深鞠躬:“謝謝您……謝謝……”
就在這時,教堂後方,負責望風的一位老修女急匆匆地走來,在莫裡森神父耳邊低語了幾句。神父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陳小姐,”他轉向黛,語速加快,“你必須立刻離開。有可疑的人在教堂周圍出現,可能是你的‘朋友’引來的。地下有一條通道,通往山下的舊排水係統。我會處理這裡。”
黛的心猛地一沉。杉田的動作比她預想的還要快!她抓起膠片,塞回貼身口袋,再次向神父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毫不猶豫地跟隨老修女,隱入教堂後堂的陰影之中。
在她身後,莫裡森神父平靜地整理了一下祭壇的燭台,然後拿起那本《聖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隻是,在他劃十字架的手指微微的顫抖中,透露著這場台風眼中短暫對峙所承載的、千鈞重量。
而在那棟搖搖欲墜的公寓樓裡,白鴿聽到了皮靴踏上樓梯的清晰聲響,越來越近。她握緊了手中的槍,將那枚單獨的子彈用牙齒合上,感受著那最後的、冰冷的觸感。她知道,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她望向窗外那被台風撕裂的天空,眼神中沒有了恐懼,隻有一片平靜的、準備迎接終局的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