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28章 最後的“雲雀”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一日,藏北高原的月光被濃密的卷雲層遮蔽,隻剩下稀薄的星輝勾勒出大地模糊的輪廓。在沈文淵膠卷指示的坐標點——一片位於乾涸古河道旁的、風蝕嚴重的雅丹地貌深處,武藤明背靠著一座形似蹲伏巨獸的岩柱,壓抑著左臂傷口傳來的陣陣灼痛與麻木,將全部精神凝聚於聽覺。遠處,隱約傳來了約定好的訊號——三聲悠長、兩聲短促,模擬狼嚎的嘯音,在夜風中顯得飄忽而詭異。
他回應了同樣的訊號,手中的南部式手槍槍口微微下沉,但手指依舊緊扣在扳機護圈外。黑暗中,一個嬌小瘦削的身影,如同受驚的羚羊,從怪石的陰影間敏捷地穿出,迅速靠近。借著微弱的星光,武藤看到了一張異常年輕、甚至帶著幾分稚氣的女孩的臉,不會超過十六七歲,穿著一身不合體的、打著補丁的藏袍,但眼神卻銳利得像兩把小錐子,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警惕與滄桑。
“武藤…明?”女孩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江南口音的官話有些生澀,她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在他受傷的左臂和那件破舊的皮襖上停留片刻,“我是‘雲雀’。‘賬房’…沈先生最後的通訊節點。”
武藤心中一凜。“雲雀”?這個代號在軍統和“守夜人”的檔案中都極其陌生。沈文淵竟然在生命的最後,將如此重要的聯絡任務,交給了一個這樣年輕的女孩?
“證明。”武藤的聲音沙啞而冰冷,沒有絲毫放鬆。
女孩——雲雀,沒有辯解,隻是迅速從懷中掏出半塊燒焦的算盤珠,與武藤手中沈文淵留下的那半塊殘片輕輕一碰,嚴絲合縫。緊接著,她低聲吟誦了一段極其拗口的、混合了蘇州評彈韻律與某種密碼節奏的句子,其核心金鑰,竟與杉田在柏林時期與沈文淵約定的私人密碼本一致。
身份確認了。但武藤的疑慮並未完全消除。“你為什麼在這裡?‘賬房’怎麼會用你?”他依舊保持著距離,目光如鷹隼般鎖定著對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雲雀的眼中閃過一絲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複雜情緒,混合著悲痛、憤怒與一絲近乎麻木的堅韌。“因為…我是程海頤的女兒,程雲雀。”
真相的重量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武藤耳邊炸響。程海頤!那個他親眼見證被杉田下令“清理”的叛徒!那個幾乎將黛和白鴿逼入絕境的懦夫!他的女兒,怎麼會成為沈文淵最後的“雲雀”?
岩柱下的臨時藏身處,空氣彷彿凝固。雲雀盤膝坐在武藤對麵,無視了他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和充滿敵意的目光,用一種近乎敘述他人故事的平靜語調,揭開了那段被層層掩蓋的往事。
“我父親…從來不是真正的叛徒。”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武藤的認知,“他是‘守夜人’安插進軍統,又奉命假意投靠杉田的三麵間諜。他的任務,就是用自己‘叛徒’的身份作為最好的掩護,接觸並摸清‘創世紀’滲透進日軍高層的網路,並在最關鍵的時刻,傳遞出致命的情報。”
“白鴿姐姐的犧牲…是他計劃中最痛苦、卻不得不執行的一環。隻有用白鴿姐姐的血,才能徹底坐實他‘不可動搖’的叛徒形象,換取‘創世紀’的初步信任,從而接觸到‘方舟計劃’的核心資訊。”雲雀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她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他提前將預警和部分情報,通過隻有我和沈伯伯知道的渠道送了出來。他知道自己註定無法活著完成任務,所以…我就是他最後的保險,是他留在世上的…另一雙眼睛,另一對耳朵。”
武藤感到一陣眩暈。他回想起程海頤臨死前的眼神,那不是恐懼和乞憐,而是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決絕與…托付?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洞悉真相的清算者,卻不知自己可能親手處決了一個背負著更大秘密的孤獨行者。
“那你為什麼現在纔出現?”武藤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乾澀。
“因為沈伯伯死了。”雲雀的語調終於出現了一絲顫抖,但很快又被她強行壓下,“他之前啟動的‘織網人’計劃,所有的單線聯絡點,在過去七十二小時內,一個接一個地沉寂了。我是最後一個…還能活動的‘雲雀’。沈伯伯最後的指令是,如果他沉默超過四十八小時,就啟用最高緊急預案,攜帶他留下的所有備份情報,尋找手持‘世界的書’的‘鳳凰’——也就是黛姐姐,或者…尋找可能知曉部分真相、並持有杉田將軍遺留情報的你。”
她抬起頭,直視著武藤,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裡,映著星輝,也映著沉重的負擔。“我知道你恨我父親,很多人都恨他。但這就是他選擇的代價,也是我必須背負的…宿命。”
交織的使命
武藤沉默了。他需要時間消化這顛覆性的真相。程海頤的形象在他心中被徹底打碎,又以一種更加複雜、更加悲壯的方式重組。他意識到,在這場席捲全球的暗戰中,沒有絕對的黑白,隻有無數人在各自認定的道路上,背負著無法言說的重量,艱難前行。
“你帶來了什麼情報?”他最終問道,語氣緩和了許多。
雲雀從貼身的夾層裡,取出一個用油布嚴密包裹的小巧物事。開啟後,裡麵是一本微縮膠卷,以及…一小塊奇特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碎片,上麵刻著與“創世紀”銜尾蛇徽記相似、卻又在某些細節上截然相反的紋路。
“膠卷裡是沈伯伯根據我父親傳回的資訊,以及他自身情報網核實後,整理的‘創世紀’南極基地內部結構推測圖、能源節點分佈,以及…他們‘天賦篩選’實驗室的可能位置。”雲雀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冷靜,“而這枚碎片…父親說,這是他從‘創世紀’一個高階成員身上秘密取得的,似乎與某種更古老的、製約‘創世紀’技術的力量有關。沈伯伯破譯了部分,指向一個名為‘守護者誓約’的遠古協議,這或許是他們的弱點。”
武藤接過膠卷和令牌碎片,感覺手中的重量遠超實物。這不僅僅是情報,這是程海頤用生命、沈文淵用畢生心血、乃至眼前這個女孩用整個童年和未來換來的…希望之火種。
“我們必須儘快找到黛。”武藤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雲雀卻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近乎悲涼的微笑。“武藤先生,你和黛姐姐,有更重要的路要走。去南極,阻止他們。而我…”她頓了頓,目光投向東南方向,那是“創世紀”追兵可能存在的區域,“我要留下來,完成我父親和沈伯伯未儘的另一項工作——啟用那些尚未被發現的、沉睡的‘織網人’,擾亂他們的後方視線,為你們爭取時間。”
“太危險了!”武藤下意識地反對。讓一個孩子去執行如此危險的任務…
“《詩經》裡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雲雀輕聲吟誦,眼神堅定,“這是我的選擇,我的使命。我不是孩子了,從父親離開的那天起,就不是了。”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藏袍,將那半塊算盤珠鄭重地放在武藤手中。“把這個交給黛姐姐,她會明白的。告訴她們…‘雲雀’會儘力唱完最後的歌。”
說完,她不待武藤再勸阻,身影便如同來時一樣,敏捷地融入了雅丹地貌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隻有夜風中,似乎還殘留著她那句決絕的話語。
武藤獨自站在原地,手中緊握著那半塊算盤珠和沉重的情報,望著雲雀消失的方向,久久無言。他彷彿看到了一隻嬌小的雲雀,明知前方是暴風雨,卻依然義無反顧地振翅飛去,要用自己微弱的歌聲,去撕裂沉重的烏雲。
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天生的英雄,隻有被迫長大的孩子,和選擇了責任的普通人。
最後的“雲雀”,已經飛向了她的戰場。
而他和黛,也必須奔赴他們的終局。這由無數犧牲鋪就的道路,他們必須走下去,直到黎明降臨,或者…與長夜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