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54章 百樂門：口紅印與情報屑
夜色下的靜安寺路，百樂門舞廳那巨大的霓虹燈塔如同虛幻天堂的入口，將周遭的黑暗與死寂蠻橫地推開。爵士樂的狂放節奏穿透厚重的門牆，砸在冰冷的街道上，與宵禁後上海灘的肅殺形成癲狂的對峙。這裡是被戰爭暫時遺忘——或者說，被刻意營造出的——醉生夢死的孤島。
黛（dai）站在二樓化妝間的菱形鏡前，最後一次審視自己的倒影。鏡中的女人，一身猩紅色絲絨長裙，卷發如雲，紅唇飽滿欲滴，眼角點著一顆用特殊油脂畫就的、幾可亂真的淚痣。這不再是華懋飯店那位清雅的閨秀，而是一朵怒放在末日邊緣的、帶著尖刺的野玫瑰。她指尖輕輕劃過唇瓣，確保口紅的邊緣絕對鋒利，如同刀鋒。
珍珠港的爆炸並未讓百樂門的舞步停歇，反而變本加厲。舞池裡擠滿了逃避現實的外國水兵、發國難財的投機商人、心事重重的各國間諜、以及用笑聲掩蓋恐懼的交際花。鈔票、酒精、荷爾蒙與情報在這裡以驚人的速度交換流通。空氣濕熱粘稠，混合著高階香水、雪茄煙和一種絕望的甜膩，構成獨一無二的“百樂門氣味”。
她的舞女身份“露露”（露露）是精心打造的角色，潑辣、豔麗、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虛榮和天真，對時局的認知僅限於哪位老闆更闊綽。但在這副皮囊之下，黛的每一根神經都如同拉滿的弓弦。她的任務明確：接觸一個名叫中村弘（nakamura
hiroshi）的日本滿鐵株式會社雇員，此人好色且嗜酒，最近常出入百樂門，並可能經手與“日暉”計劃相關的物流排程檔案。
她手包裡除了一管口紅、粉盒和少量鈔票，還有一小疊裁剪整齊的、吸水性極強的特製棉紙。這些看似用於補妝的棉紙，實則是微縮情報的載體。而她所用的“烈焰玫瑰”色號口紅，其蠟基配方特殊，書寫時順滑，但接觸麵板溫度一段時間後，字跡會逐漸暈染、模糊，最終消失無蹤——一種設計精巧的一次性密寫工具。
·對黛而言：這是獵場，她是獵人，也是獵物。每一個微笑、每一次旋轉都是計算好的戰術動作。
·對目標中村而言：這是他炫耀帝國征服者身份、宣泄壓力的娛樂場，他期待一場豔遇。
·對舞廳大班陳經理而言：他認得所有有價值的麵孔，維持著表麵的浮華秩序，暗中向各方出售保護與資訊。
·對潛伏的76號特務而言：他們像鯊魚般巡弋，監視著可能存在的“不安分”分子，尤其是與外國人過從甚密者。
·對醉醺醺的美國水兵而言：這裡隻是戰爭間隙一個價格昂貴的溫柔鄉，他們對腳下的暗戰一無所知。
中村弘很容易找到。他坐在最好的卡座，已有幾分醉意，正用日語大聲評論著舞池裡的女人。黛端著酒杯，看似不經意地經過，一個“意外”的趔趄，杯中猩紅的液體有幾滴濺在了中村的西裝袖口上。
“哎呀！真是對不起您，先生！”她驚呼，語氣懊惱又帶著嬌嗔，立刻拿出絲帕欲替他擦拭。
中村惱怒地轉頭，卻在看到黛的瞬間化為驚豔。“沒關係，沒關係！能為如此美麗的女士的酒杯提供目標，是這件西裝的榮幸。”他抓住她的手，日語換成了生硬的中文，“陪我喝一杯，就原諒你。”
黛的邏輯鏈條清晰而危險：
1.製造接觸藉口：利用意外事件建立聯係，占據心理優勢。
2.迎合與恭維：滿足對方的虛榮心，降低其警惕性。
3.引導酒精：不斷勸酒，加速對方判斷力流失。
4.創造獨處機會：以“太熱了”、“想透透氣”為由，引向更僻靜的陽台或走廊。
5.執行竊取：在貼麵共舞或假裝親昵時，用塗有特殊口紅的手指，迅速翻閱他上衣內袋的記事本，將關鍵頁碼內容用程式碼寫在棉紙上，或直接用口紅在棉紙上做記號。
探戈的樂聲響起。黛牽起中村，滑入舞池。他們的舞步看似纏綿，實則是一場無聲的搏鬥。她引導著、操控著這個男人的方向，如同引導一艘船駛向預設的礁石。樂聲是掩護，親密是偽裝。
“音樂是愛情的食糧，繼續奏樂吧…”她在他耳邊輕語，篡改了莎士比亞《第十二夜》的台詞，語氣慵懶誘惑，“…繼續跳舞吧，讓煩惱沉入今夜的海底。”中村咧嘴笑了，全然不知自己正被引向毀滅的邊緣，一如戲劇中被**矇蔽雙眼的角色。
就在黛的手指即將探入他內袋的瞬間，中村突然一個踉蹌，險些帶著她一起摔倒。一個滿臉諂媚的華人男子扶住了他：“中村先生！您沒事吧？”來人目光掃過黛，帶著一絲審視。是76號的人。
黛的心臟幾乎停跳。她迅速抽回手，嬌聲抱怨：“哎呀，您喝太多啦，差點把人家都摔壞了！”將一切歸咎於酒精。
那76號特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中村的不耐煩解了圍：“滾開！沒看見我和這位小姐正開心嗎？”他揮退了手下，繼續摟緊黛。
幾分鐘後，在陽台的陰影裡，黛成功地用口紅在兩片棉紙上記下了中村筆記本上看到的“第三倉庫”、“十二月二十八日零時”、“特殊照明裝置”幾個關鍵詞及其關聯程式碼。棉紙被迅速藏入她裙襯的暗袋。情報碎屑已然到手。
她藉口補妝，回到了喧囂的舞廳。鏡子裡，那個唇色鮮紅、眼神卻冰冷如玻璃的女人回望著她。成功了嗎？是的，她拿到了零碎的資訊。但這些碎片拚湊出的圖景卻更加駭人：一次在深夜、需要特殊照明裝置的行動？
她拿起那管口紅，緩緩補妝，掩蓋掉書寫過的痕跡。口紅印留在杯沿，情報屑藏在身上。百樂門的夜依舊喧囂，但她已從中榨取了一絲致命的真相。然而，這真相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寒意。“日暉”的輪廓正在黑暗中逐漸清晰，它猙獰的模樣，讓人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