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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框裡的河流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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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芸在計算器上按下最後一個數字。

螢幕的藍光映照著她疲憊的麵容。

房租、康複費、顏料、小雅的學費……這些數字像冰冷的繩子,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緩緩閉上眼,又睜開。

目光落在客廳角落那架舊鋼琴上。

那曾是女兒小雅的天堂。如今,它蓋滿灰塵,像個沉默的墓碑。

小雅,鋼琴課先停停吧。錢先緊著你哥治病。李芸的聲音略顯疲憊。

小雅猛地抬頭。

十歲女孩眼睛裡的光,瞬間熄滅了,碎成冰冷的玻璃。

為什麼總是他她尖叫起來,像琴絃崩斷。

他連話都不會說!他什麼都不懂,為了一個傻子,要剝奪我的鋼琴課,我的比賽怎麼辦她瞪著窗邊的哥哥李默。

李默對這一切毫無察覺。

他蜷在舊藤椅裡,像隻受驚的蝸牛縮進殼中。他瘦削的肩膀聳著,頭深深埋進膝蓋。

隻有一雙手露在外麵,手指正飛快地撚動一小片枯黃的梧桐葉。

葉片在他指尖旋轉、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這是他的世界,一個由重複動作築成的堡壘。

窗外的車聲、妹妹的尖叫、母親的歎息……都成了模糊遙遠的雜音。

小雅!你怎麼能這麼說!李芸聲音拔高,帶著憤怒和疲憊。

她衝過去抓住小雅的肩膀,那是你哥哥!他病了!你彈琴是愛好,他的訓練,是讓他能……能活得像個人!

李芸越說越激動,眼圈越來越紅。

像個人他永遠不會,他隻會毀掉一切,毀掉我的琴毀掉你,毀掉這個家。小雅猛地掙開母親的手。

身體因憤怒和委屈劇烈顫抖,淚水湧了出來,她拚命地吼出積壓許久的怨恨,轉身衝進房間,砰地摔上門,牆壁都在震。

巨大的摔門聲,終於穿透了李默樹葉的屏障,他撚葉的動作猛地停住。

接著,沙沙聲消失了。

他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嘶吼,沉悶痛苦。

他猛地抬頭,清秀茫然的臉瞬間扭曲。空洞的眼睛被失控的恐懼填滿。

瞳孔放大,映不出人影。

李芸的心沉到穀底,她衝過去緊緊抱住李默,默……默,不怕,媽媽在……

李默的身體像拉滿的弓,驟然繃緊。

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喉嚨爆發尖銳嘶吼。

他不再是他自己,成了被無形風暴撕扯的軀殼。

他用頭瘋狂撞向冰冷的牆,發出沉悶可怕的咚!咚!聲。

雙手痙攣般抓撓自己的手臂和臉,留下道道紅痕。

他跌跌撞撞在客廳橫衝直撞,踢翻凳子,撞倒畫架,顏料潑灑一地,如同他崩潰的世界。

默!停下!求你了!

李芸哭喊著撲上去,從後麵死死抱住他掙紮的身體。

她能感到兒子骨頭的堅硬和肌肉的痙攣。

每一次撞擊都砸在她心上。

混亂中,李默的手肘狠狠撞上她的顴骨。劇痛傳來,溫熱的液體流下臉頰。她死死咬牙,緊緊地箍住他。

李芸一遍遍嘶啞重複道:默,不怕,媽媽在……媽媽在……

混亂中,她瞥見小雅房門悄悄開了條縫,小雅慘白的小臉一閃而過,眼裡滿是恐懼和……冰冷的陌生。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過著,李默依舊沉默地畫著。

小雅變得更安靜了,放學就躲進自己的房間。

那架沉默的鋼琴,成了母女間一道冰冷的牆。

一個悶熱的黃昏,李芸在廚房做飯。

油鍋聲蓋過了客廳動靜。

她端菜出來時,隻見滿地畫筆和一張未完成的畫——畫上是濃烈藍色塗抹的旋渦。李默不見了。

默李默!

李芸失聲尖叫,她發瘋般衝進房間、衛生間,空空如也。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澆下。

她衝出家門,在嘈雜巷子裡喊兒子的名字,聲音淒厲。鄰居們都被驚動。

芸姐!

隔壁王嬸氣喘跑來,臉色驚惶,剛纔……我看見小雅拉著小默,往……往西邊那個廢鐵路橋洞去了。小雅走得飛快,小默好像……不太情願……

西邊廢橋洞李芸腦子嗡地空白。

那地方荒涼偏僻!小雅她為什麼帶默去那裡一個可怕的念頭襲上心頭。她手腳冰涼。

她跌跌撞撞衝向那裡,鞋跟崴斷也渾然不覺。

隻有一個念頭:找到默!穿過瘋長的荒草,巨大漆黑的橋洞出現在眼前。

藉著遠處路燈微光,她看見蜷縮在巨大水泥橋墩陰影裡的身影。

李默背靠冰冷粗糙的水泥,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

蒼白的手指一遍遍颳著地麵,發出單調刺耳的嚓…嚓…聲。

他全身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

頭深埋膝蓋間,隻有柔軟黑髮在微光下晃動。

喉嚨裡溢位斷斷續續、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那是靈魂被恐懼和遺棄碾碎的聲音。

他沉浸在這絕望的堡壘裡,對母親的呼喊,腳步聲渾然不覺。

默!

李芸撲過去,膝蓋砸地也毫無感覺。

她顫抖伸手想碰兒子,卻在快碰到頭髮時猛地停住。

不能刺激他!她強忍痛哭,儘力讓聲音平穩,儘管抖得不成樣子:默…默…是媽媽…媽媽來了…不怕…我們回家…回家…

聽到回家,李默刮擦的動作有了一瞬微小停頓,嗚咽聲低弱了一些。

李芸心提到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伸手,指尖終於輕輕觸到他沾滿灰塵的手背。

冇有激烈反抗。

李默隻是劇烈瑟縮一下,刮擦徹底停了。

他冇抬頭,但那緊繃的顫抖,似乎有了一絲微弱鬆動。

李芸的眼淚終於湧出。

她不敢用力,隻用手心極輕地包住兒子那隻緊握水泥塊的手。

時間在死寂中煎熬。不知過了多久,李默緊握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根根鬆開了。

冰冷粗糙的碎塊啪嗒掉在塵土裡。

他依舊蜷縮著,但身體不再劇烈顫抖,隻剩細微的餘悸。

李芸一把將兒子僵硬的身體緊緊摟進懷裡。

她的臉貼著他汗濕冰涼的頭髮,滾燙的淚流進他發間,一遍遍重複:好了,好了,默,媽媽在,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她抱著他站起,李默像失去力氣的布偶,順從地倚靠母親,身體細微發抖,目光渙散垂地。

李芸半扶半抱李默,每一步像踩刀尖,終於挪回昏暗窒息的家。

第三章

推開門,慘白燈光下,小雅像尊石膏像僵直站在屋子中央。

她小臉慘白,嘴唇抿緊,那雙曾有靈氣的眼,隻剩恐懼和一絲來不及藏的慌亂。

她看著母親攙扶虛脫渙散的哥哥進來,看著哥哥手臂上未乾的血痕,看著母親臉上的淚痕和顴骨的青紫……她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顫抖。

是你!

李芸的聲音因憤怒後怕而撕裂。

她猛地鬆開李默,幾步衝到小雅麵前。

積壓的恐懼、疲憊、絕望和對女兒惡意的無法理解。

她高高揚起粗糙寬大的手掌,帶著風聲,朝小雅慘白的臉狠狠扇下去!

啪!

清脆聲未響。

一道沉默的影子猛地插在兩人之間。

是李默!他不知何時掙脫母親,像單薄決絕的屏障,精準擋在妹妹身前。



母親全力的一掌,結結實實落在他清瘦的肩胛骨上,發出沉悶鈍響。

李默被打得向前一趔趄,但立刻站穩,甚至張開雙臂,用胸膛和手臂完全護住身後發抖的妹妹。

他微微偏頭,那雙迷茫的眼中,此刻異常清晰地聚焦在母親因憤怒的臉上。

李默的眼中,冇有憤怒,冇有指責。

眼神裡,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守護姿態,像護住雛鳥的翅膀。

李芸的手僵在半空,掌心火辣辣地痛,痛到心裡。

她看著兒子後背的紅痕,看著他守護妹妹的樣子,看著他那雙此刻異常清亮的眼……憤怒瞬間泄儘,隻剩無邊酸楚和悔恨。

她踉蹌後退,幾乎站立不住。

被護在哥哥身後的小雅,徹底呆住。

哥哥背上那道迅速浮現的紅痕落在她的眼底。

剛纔那掌風,是衝她來的,足以打碎她一切委屈怨恨。

可擋在前麵的,竟是她怨恨、甚至剛遺棄在黑暗橋洞裡的哥哥!

這個連話都說不清的哥哥!他用身體,承受了母親所有怒火,隻為保護她。

她怔怔看著哥哥並不高大卻固執張開的顫抖雙臂……

一股混雜羞愧、震驚刺痛的情感,猛地沖垮了她心中由委屈嫉妒築起的堤壩。

哥……

一聲帶哭腔的低喚從小雅的喉嚨擠出。

她身體劇顫,眼淚像斷線珠子洶湧滾落。

她猛地從後麵緊緊抱住李默的腰,臉深埋他單薄後背,瘦弱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抽動。

滾燙的淚迅速浸濕李默後背的衣料。

李默的身體在被抱住的瞬間,明顯僵了一下。

他微微低頭,困惑地看著環在腰間妹妹的小手。

那溫暖、顫抖帶淚的擁抱,像陌生信號。

他張開的雙臂慢慢垂落。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李芸和小雅都怔住的動作。

他緩緩地,笨拙地抬起自己一隻手,那隻曾被顏料染花、曾緊握冰冷水泥塊的手,輕輕地,落在了妹妹環抱著他微微顫抖的手背上。動作生澀,帶著小心翼翼的觸碰。

那一刻,昏暗燈光下,無聲的淚再次從李芸佈滿血絲的眼眶奔湧。

她看著相擁的兒女,看著兒子落在女兒手背上帶著安撫的手,彷彿看到一扇緊閉太久的大門,終於推開一條縫隙。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堵住嗚咽,肩膀無聲聳動。

第四章

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維持著表麵的平靜。

李默依舊沉浸在畫中,隻是畫上狂暴的旋渦和刺目色彩,似乎淡了些。

小雅變得異常沉默寡言,放學後不再立刻躲進房間,而是默默幫母親做些家務。

她不再提鋼琴,隻是偶爾深夜,手指會無意識地在空氣中輕敲,像撫摸記憶裡冰涼的琴鍵。

那架落灰的鋼琴,像道被遺忘的傷口,立在客廳角落。

一天傍晚,李芸下班回家,發現小雅在廚房煮麪。

媽,吃飯了。小雅冇看她,聲音平靜得可怕。

李芸心裡一緊。這太反常了。

你哥呢

在屋裡畫畫。

李芸快步走進李默的房間。

兒子正專注地塗抹畫板,畫麵上是大片大片的深藍色。

她稍微鬆了口氣。

飯桌上安靜得可怕。

小雅突然開口:媽,我們學校要和市少年宮辦聯合彙演。

李芸夾菜的手頓了頓:嗯。

我被選上了。獨奏。

那是好事。

需要自備禮服。還有……需要鋼琴老師額外輔導,一週三次,一次兩百。

李芸放下筷子:小雅,你知道我們現在……

我知道。小雅抬起頭,眼睛亮得嚇人,所以我拒絕了。

李芸張了張嘴,什麼也冇說出來。

王阿姨昨天來找我,小雅突然轉移了話題,她說她認識個專家,專治哥哥這種病。一次診療費五千。

李芸愣住了:哪個王阿姨她怎麼知道默兒的事

她在社區工作的,大概聽說了哥哥的情況吧。小雅低頭扒拉著碗裡的麪條,她說那個專家很厲害,好多孩子治好了都能正常上學了。

真的李芸的聲音有些發抖。

小雅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但是太貴了,我知道。所以我也拒絕了。

李芸一夜未眠。

週末,李芸帶著李默去做常規訓練。

回家時,發現小雅不在家。

桌上留了張字條:去同學家寫作業,晚點回。

李芸覺得奇怪,小雅從不去同學家寫作業。

訓練中心的費用又漲了。

負責人委婉地暗示,如果下次還不能交齊費用,可能要考慮調整李默的訓練時間。

她心煩意亂地翻開小雅的作業本,想看看女兒最近的學習情況。

一張摺疊的紙從本子裡滑落。

是市少年宮彙演的通知書。

小雅的名字赫然在列,備註欄裡寫著:此學生天賦突出,建議重點培養。

李芸的手開始發抖。



小雅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你去哪兒了李芸舉著那張通知書,這是怎麼回事

小雅咬著嘴唇:冇什麼,就是個小活動。

小活動會寫‘重點培養’李芸站起來,你到底瞞了我什麼

我……小雅的眼圈紅了,我在商場彈琴。

李芸愣住了:什麼

西門那個商場,中庭有架鋼琴,誰都可以去彈。小雅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們不給錢,但是……有時候會有音樂學院老師路過。我想……萬一有人能看中我……

李芸眼前一黑,扶住桌子才站穩:你去了多久了

兩個月。小雅終於哭出來,我隻是想彈琴,媽,我隻是想有人能聽見我!

就在這時,李默突然從房間裡走出來。

他徑直走到小雅麵前,把手裡的畫遞給她。

畫上是一架鋼琴,琴鍵是歪歪扭扭的,但每個琴鍵都塗成了不同的顏色。在鋼琴旁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紮著馬尾辮。

小雅呆住了:哥……你這是……

李默不會說話,但他用手指輕輕碰了碰畫上的小人,又碰了碰小雅的手。

李芸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週後,李芸提前下班,特意繞到西門商場。

中庭果然圍著一群人。

她擠進去,看見小雅坐在一架白色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飛舞。

女兒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那麼專注,那麼明亮。

琴聲落下,掌聲響起。

一位白髮老人走上前去,和小雅說著什麼。小雅認真聽著,不時點頭。

回家路上,小雅異常安靜。

今天那位老先生是誰李芸忍不住問。

音樂學院的教授。小雅輕聲說,他說願意免費教我。

李芸停下腳步:什麼

但我拒絕了。

為什麼

小雅抬起頭,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因為他說,要想走專業道路,每天至少要練琴六小時。那樣的話,我就冇辦法幫你照顧哥哥了。

母女倆站在暮色漸深的街道上,久久無言。

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芸回頭,看見李默朝她們跑來——他居然一個人跑出來了!

默!你怎麼……李芸驚慌地迎上去。

李默卻不看她,直接跑到小雅麵前,把手裡的東西塞給她。

那是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用蠟筆歪歪扭扭地畫著一架鋼琴,旁邊寫著兩個數字:2、4。

小雅看了半天,突然明白了:哥……你是說,每天兩小時我可以每天練兩小時琴

李默重重地點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張紙。

那是一張培訓中心的宣傳單,背麵他畫了一個表格,上麵密密麻麻全是彩色格子。

李芸接過那張紙,看了好久纔看懂——兒子用他自己才能理解的方式,製定了一個時間表。

哪個時間段他可以自己畫畫,哪個時間段他需要人陪,哪個時間段他可以去訓練中心……

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默兒……李芸的聲音哽嚥了,你一直……都懂是不是

李默冇有回答,他隻是伸出手,同時抓住了媽媽和妹妹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不像平時那樣冰涼。

小雅突然蹲下身,抱住哥哥:對不起,哥……對不起……

李默僵硬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久好久,他才慢慢抬起手,輕輕放在妹妹顫抖的背上。

一下,一下,生澀地拍著。

就像媽媽在他崩潰時做的那樣。

第五章

轉機在一個悶熱夏日午後降臨。

一位頭髮花白,穿素雅棉麻衫的老人,由社區人員陪著敲開李芸家門。

他是國內知名油畫大家,陳景深。

他偶然在社區公益畫展看到李默一幅小畫《旋轉的葉子》——畫上隻有一片被無數細密精確線條反覆勾勒的梧桐葉,在壓抑的深藍背景中孤獨旋轉。

那極致專注筆觸下的純粹與掙紮,震撼了他。

陳老冇有貿然接近李默,隻安靜坐在不遠角落觀察。

他看到了李默繪畫時超常的專注,也看到他偶爾因窗外車鳴而驟然繃緊身體,手指無意識抓撓畫板的細微動作。

幾天後,陳老纔拿著一盒全新優質油畫棒,輕輕放在李默畫架旁。

李默的目光第一次主動長久停留在飽滿的色彩上。

然後,他極慢地伸出手,拿起了一支深藍色。

他有天賦,一種未經雕琢,源於生命本真的天賦。請允許我教他,費用不用擔心。陳老離開時對李芸說,語氣篤定。

藝術,或許是李默與世界溝通的另一座橋。

這座橋開始艱難搭建。

陳老引導極其耐心。他不強迫李默理解複雜理論,而是順應他的感覺。

當李默因調不出心中那片黃昏天空的灰紫色而焦躁用筆桿敲打自己額頭時,他會及時平靜遞上另一塊乾淨調色板。

他指著李默畫中反覆出現的旋渦狀藍色線條,輕聲說:默,這像不像風或者…水流

他教會李默在畫紙角落簽下一個小小的、歪扭的默字。

時間在畫筆下流淌。

一年後,陳老為李默辦了個小型畫展,叫默語的世界。

畫展引起關注。

人們被那些純粹、強烈、帶著原始生命張力的色綵線條打動。一幅《光裡的塵埃》被收藏家高價買走,畫上是無數細小的金色點,在深沉墨綠背景中懸浮舞動,那是李默無數次坐在窗邊凝視午後陽光裡浮塵的記憶。

當那張數額驚人的支票由陳老鄭重交到李芸手中時,她感覺腳下輕飄飄像踩雲,巨大的不真實感和遲來的希望讓她幾乎暈眩。

她語無倫次,隻會反覆說謝謝。

這時,一直安靜站在窗邊、似乎對一切毫無興趣的李默,忽然轉身。

他徑直走到母親麵前,冇看支票,而是從口袋掏出個被攥得發皺卷邊的小本子。

那是陳老給他準備的圖畫本。

他飛快翻到最新一頁,上麵不是畫,是用鉛筆歪歪扭扭卻無比清晰寫著的兩個大字:鋼琴。

李芸愣住,淚水瞬間模糊視線。

她猛地抬頭看兒子。

李默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清晰地落在妹妹小雅身上。

小雅正低頭絞著衣角。

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抬起手指,非常明確地指向客廳角落那架蓋滿灰塵的黑色鋼琴,然後又指向小雅。

他的嘴唇無聲開合幾下,最終,一個極其清晰,帶著他特有發音,卻不再破碎的音節,艱難吐出:彈…琴。

小雅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哥哥,又看看鋼琴,再看看母親手中支票。

巨大的震驚和遲來的領悟像潮水淹冇她。

原來哥哥一直都懂!懂她的委屈,懂她的渴望。

他用他的方式,把世界給他的第一份認可,毫無保留指向她的夢想!

眼淚瘋狂湧出,她用手死死捂嘴,卻抑不住洶湧嗚咽。

幾天後,一架嶄新光亮的黑色鋼琴被小心搬進這個小小的家。它取代了舊琴的位置。

小雅站在鋼琴前,手指顫抖,幾次想觸摸光滑冰涼的琴蓋,又像被燙到般縮回。

她需要時間,需要勇氣,去重新麵對這失而複得、承載複雜情感的夢想。

李默坐在他熟悉的窗邊,麵前支著畫架。

他拿起一支最深的藍色油畫棒,開始在潔白畫紙上塗抹。

不再是狂暴旋渦,不再是扭曲線條。那藍色深沉寧靜,像夏日午後的湖麵。

在畫麵中央,他用極其細膩筆觸,勾勒出一架小小的、輪廓清晰的黑色鋼琴。

琴蓋打開,冇有人。但在那片深沉的藍色背景裡,彷彿有無數細小的金色光點,如同跳躍的音符,溫柔縈繞在鋼琴周圍。

他畫得很慢,很專注。

窗外,晚霞燒得濃烈,瑰麗色彩潑灑進來,落在他沉靜的側臉上,也落在那幅漸漸成型的畫上。

小雅終於鼓起勇氣,慢慢走到嶄新鋼琴前。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近乎朝聖的莊重,輕輕掀開琴蓋。象牙白的琴鍵溫潤展現眼前。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指尖輕輕觸到冰涼光滑的表麵。那觸感熟悉又陌生。

第一個音符,一個簡單的音符,帶著猶豫和長久未碰的生澀,終於從指尖流瀉出來,清脆地敲破了屋內的寂靜。

琴聲響起那一刻,窗邊的李默,畫筆微微頓了一下。

他冇有像過去那樣因聲音煩躁捂耳或繃緊身體。

他隻是微微側頭,目光投向那架黑色鋼琴,投向妹妹挺直微顫的背影。

他空洞的眼底深處,那片迷霧似乎悄然散開一瞬,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光亮,如同畫紙上那些被深藍湖水溫柔托起的金色塵埃。

他重新低下頭,繼續塗抹那片深沉的藍色,筆觸更加穩定柔和。

在他無聲的畫布上,那條流淌的深藍河流,正溫柔環繞著那架小小的黑色鋼琴,彷彿在無聲應和著妹妹指尖下流淌出的、斷斷續續卻充滿希望的音符。

第六章

接下來的日子並不順利。

李默的畫雖然賣了好價錢,但鄰居們開始說閒話。

聽說那孩子一幅畫賣了好幾萬怎麼可能,該不是騙人的吧樓下張阿姨逢人就說。

更糟的是,康複中心的醫生找上門:李女士,默默最近進步很大,我們有個新的治療方案,但需要持續投入……

小雅的鋼琴老師也打來電話:小雅媽媽,省裡的比賽名額很緊張,需要交一筆參賽費……

錢的問題再次像烏雲一樣籠罩這個家。

李芸數著手裡所剩無幾的鈔票,整夜整夜睡不著。

一天下午,小雅放學回家,眼睛紅紅的。

怎麼了李芸問。

同學說哥哥是傻子,說他的畫都是彆人代畫的……小雅哽嚥著,我和他們吵了一架。

李默坐在窗邊,似乎聽懂了什麼,突然抓起剛畫好的畫就要撕。

不要!小雅衝過去攔住他,哥,你畫得比他們都好!

李默看著妹妹,慢慢鬆開手。

他拿起畫筆,在畫紙角落鄭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那個陳老教他寫了無數遍的默字。

這天晚上,小雅悄悄對李芸說:媽,比賽我不參加了。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想……

陳爺爺說,有人想買哥哥的畫,但要辦個展需要投入。我想把我的參賽費給哥哥辦畫展。

母女倆都冇注意到,門縫外,李默正安靜地站著。他聽見了每一個字。

第二天,李默把一張紙條遞給陳老,上麵寫著:先讓妹妹比賽。

陳老看著紙條,眼眶濕潤了。

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老劉啊,你上次看中的那幅畫,我賣了。對,就按你說的價……不過有個條件,得先預付定金。

當陳老把定金交到李芸手裡時,他說:兩個孩子都這麼懂事,我們大人更不能放棄。

小雅終於參加了比賽。

當她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媽媽和哥哥期待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氣,手指落在琴鍵上。

琴聲響起的那一刻,李默突然站起身,走到第一排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妹妹。

這是他第一次,在公共場合這麼安靜地坐著,冇有捂耳朵,冇有焦慮。

曲終時,掌聲如雷。

李默學著周圍的人,笨拙地拍著手,嘴角微微上揚。

那是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但對李芸來說,比任何獎項都珍貴。

回家的路上,小雅牽著哥哥的手:哥,你聽到我的琴聲了嗎

李默冇有回答,但他輕輕回握了妹妹的手。

夜色中,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但這一次,他們是並肩走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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