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灩驚上春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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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如絮,漱漱落在明月坊的朱漆匾額上。二樓雅間裡炭火燒得正暖,水仙的清氣混著沉水香,纏繞著琵琶女柔婉的唱腔:“若教解語應傾國”
“讓開。”
一聲清斥,斜進這落雪時的安寧,卻像玉簪子敲在冰麵上。
樓梯口立著個雪堆玉砌似的少年。月白直裰在昏暗中泛著青藍的幽光,銀線繡的竹葉紋從肩頭蔓延至袖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烏髮用一根白玉簪鬆鬆綰著,幾縷青絲被融雪浸濕,貼在白皙的頸側。
真真是一副江南水墨染就的好顏色。
“我不想再說第二遍。”少年抬眼。
長睫上的雪珠簌簌落下,露出一雙寒潭般的眸子。眼尾天然帶著三分上揚的弧度,本該是多情的眼型,卻因瞳仁太過幽深,瞧人時像是古井裡倒映的冷月。
攔住他的侍從們冇了剛纔的硬氣,不自覺退了半步。
眼前這個少年,可是當朝首輔謝弱水!雖是讀書人出身,可權謀裡熬煉出的眼神,凍得人骨髓發寒。
朝野上下,誰冇聽過他“玉麵判官”的名號?
文人皮相,雷霆手段。
深得聖上重用,便是皇子們也要給上幾分薄麵。
可再冷硬的人也有軟肋,他的軟肋,此刻就在這二樓的雅間裡。
他的妻子,薑昭。
侍從們僵著身子讓開一條道。
謝弱水踏前兩步,拾級而上。月白袍角在木階上掠過淺淡的痕跡。
樓下的侍從望著那清瘦挺拔的背影,不約而同地蹙緊了眉頭。滿京城誰不知道,鎮北侯府的永嘉郡主、薑昭,自幼便傾心於三皇子蕭如意。如今陰差陽錯嫁與謝弱水為妻,卻在這風雪天與舊情郎獨處一室……
實在惹人多思。
謝弱水深深吐納,白氣在凜冽的空氣裡散成薄霧。他知道薑昭不喜歡他,整日往外跑。有時候玩得很晚纔回來。沒關係,她想怎麼玩鬨都可以。
他總能等,總能忍。
但,唯獨不能容忍她拈花惹草!尤其不能來會這個蕭如意!
他此時拳頭都要捏碎了,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又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委屈。明明他纔是她明媒正嫁的夫君,卻要像個外人般來這裡“捉姦”。
聽到裡麵傳來的琵琶曲,那纏綿悱惻的小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曲子他認得,是《長相思》,講的是有情人兩地相隔的愁緒。好一個“長相思”!
不過,他還是忍下了。推門的動作放得極輕,輕得彷彿隻是夜風誤入了軒窗。
門扉滑開,一股醉人的暖香撲麵而來。
屋內比外麵暖和太多,上好的銀骨炭燒得正旺,熏籠裡暖著水仙香,燭影搖紅,氤氳得他的視線有些恍惚。
暖閣內,薑昭正與蕭如意隔著一張紫檀小幾對坐。幾上擺著幾碟精緻的茶點,兩隻甜白瓷盞裡茶湯正溫。屏風後,琵琶女抱著曲項琵琶,指尖還按在弦上。
見到他進來,薑昭明顯愣了一下,手中的蜜餞停在了唇邊。
蕭如意卻從容依舊,神色坦然。他甚至還微微頷首,唇邊含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一副風光霽月的模樣。
謝弱水的目光掃過薑昭麵前那盞喝了一半的茶,又掠過蕭如意手邊那碟她最愛的梅花糕,最後定格在妻子微微泛紅的臉頰上。不知是炭火烘的,還是彆的什麼緣故。這抹薄紅讓他心上的火越加灼熱。
他站在原地,肩頭的積雪遇熱融化,浸濕了月白的布料,變成深淺不一的灰藍。冰冷的雪水順著背脊滑下,帶來一絲戰栗,卻讓他因憤怒和委屈而發熱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薑昭看著他,目光冷淡,薄紅的臉頓時就不太好看了,“你來做什麼?”
她生得一副明麗動人的好容貌,杏眼桃腮,偏對著謝弱水時就冷淡得像窗外的白雪,反倒透出幾分清冷疏離。
謝弱水掠過她絲毫不顯慌亂的臉龐,視線釘在蕭如意含笑的嘴角,“三殿下怎麼也在這裡?”
蕭如意廣袖輕拂,語氣溫和:“路遇風雪,在此暫避,偶遇昭昭罷了。”他特意省去了尊稱,親昵地喚著她的乳名。
“那真是好巧。”謝弱水齒縫間漏出白氣,虎牙在燭光映照下閃過一道寒光。他轉頭看向薑昭,聲音又放柔了幾分,像是在哄一個鬨脾氣的孩子:“昭昭,雪越下越大了,馬車就在外麵,我們回家吧。”
薑昭原本確實打算回去的,可見到謝弱水這般姿態,反倒生出一股逆反心理。“我不用你接,”她彆過臉去,語氣生硬,“待會兒自會回去。”
謝弱水卻不惱,反而上前一步,俯身拾起她不知何時滾落在地上的手爐。手爐已經有些涼了,他小心翼翼地用凍得發紅的指尖拂去上頭的灰塵,又往裡添了些新炭。
“雪天路滑,我放心不下。”他將重新暖起來的手爐輕輕塞回薑昭微涼的手中,“聽話,我們回家。”
他的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腕,冰得薑昭輕輕一顫。她低頭看去,隻見他月白的袖口已被雪水浸透,緊貼著手腕,顯出一段伶仃的腕骨。指尖還沾著墨痕,凍得有些青白。想來是方纔從書案前匆匆起身,連暖爐都忘了帶。
看來他是特意來的!
八成是聽了誰的小道訊息,得知她在這裡私會舊情郎,特意來捉姦的!
她心頭火起,猛地抽回手,手爐“哐當”一聲滾落在地,炭灰撒了一地。“你存心來的對不對?”
謝弱水睫毛輕輕顫了顫。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太多次了。戒備、疏離,生厭,彷彿他纔是那個不該出現的人。成婚半年來,無論他如何示好,她永遠像隻豎起尖刺的刺蝟。
“我來不應該嗎?”他聲音裡壓著火氣,指尖在袖中攥得發白,“彆忘了,我是你的夫君!”
“吼!所以你是來捉姦的?”薑昭挑眉問道。
謝弱水的聲音軟了下來:“昭昭,你彆這麼說,我知道你不會……”
薑昭不等他說完,便冷笑著打斷,故意對著蕭如意嫣然一笑:“不!我會!如你所見,滿意了嗎?”
她看著謝弱水驟然縮緊的瞳孔,心頭升起一股快意,索性火上澆油:“是我邀蕭哥哥來此相會的!一日不見,我如隔三秋啊。”
“蕭哥哥”三個字咬得又軟又糯,像裹了蜜的毒藥。
屏風後的琵琶女嚇得抱緊了樂器,蕭如意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眼底卻掠過一絲笑意。
謝弱水站在原地,肩頭融雪浸濕的布料顏色漸深。他垂著眼,長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忽然輕輕吸了吸鼻子。
“昭昭……”他抬起眼,眼圈微微泛紅,眸中水光瀲灩,聲音帶著幾分哽咽,“你彆……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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