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13
是夜,當宋巡撫氣得渾身發顫,低伏在地麵容陌生的兩男一女滿臉驚惶迷茫,翁明水對著他們連聲詢問之際,一位白衣少年駕著駢馬車一路衝撞,風風火火闖進了宋府。
“江東巡撫宋有杏!”他亮出腰間玉牌,大聲喊道,“速來接旨!”
一片慌亂中,丫鬟小廝們一個接一個下餃子似的跑進院裡,跪得滿地都是。宋有杏隨後出來,整冠跪拜:
“微臣聽令。”
“我乃聖上近親侍衛白羽,傳慈聖口諭:欽賜璲以重事權,以玉為信,見瑞則速移杜賊於侍衛羽,欽此。”
宋有杏跪在冰涼的地上,聽見“白羽”的名字,心中叫苦不迭:他本以為長安到揚州路途遙遙,自己還有幾天時間尋找補救。萬萬沒想到杜路前腳剛逃,白侍衛後腳就到了!
他趕緊連連磕頭,惶恐解釋:“微臣奉職無能,還請聖上賜罪!韋家餘孽膽大包天,攜亂賊杜路畏罪潛逃,微臣已調兵鎖城——”
他被白羽冷冷地打斷:
“你先接旨。”
宋巡撫愣了一下,抬眼看見少年玻璃珠般的毫無感情的眼睛,打了個冷戰,俯首道:“微臣領旨謝恩!”
他俯身長跪著,不敢抬頭:“但是,韋杜二賊已逃,微臣此刻無法將杜賊移交,急需白侍衛一同尋找——”
他再次被白羽打斷:“你先起來,去看看我身後的車廂。”
宋有杏惴惴不安地抬頭,這纔看見馬車前少年一手持鞭,另一手握拳攥著繞腕的白練,長長的白練繃直了一直通進車廂內,簾布還在晃動,看不見車內。
宋有杏踉蹌起身,低頭走到車廂前,掀開簾布,瞬間發出一聲驚呼:
車廂內一左一右坐著兩個五花大綁的“白繭”——兩人從頭到腳被一層一層纏繞,雙臂都纏進白練裡動彈不得,唯露出兩張臉,正是先前逃跑的韋溫雪和杜路!
左邊的韋溫雪冷臉和宋有杏對視,右邊的杜路則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又是宋巡撫啊,幸會幸會。”
宋有杏如釋重負,對白羽深深行禮:“此等重恩,多謝白侍衛!”
“不必。”少年說,“這車中二人,你可認得?”
“正是杜路和韋溫雪!”宋有杏提袖擦滿頭汗水,不禁喜形於色,“白侍衛您在哪裡抓到了這兩個亂賊?”
“揚州北城門外。他們坐著一輛駢馬車向北走,馬童卻雙手白嫩無繭,我一時疑心掀開了車簾,見車中人如此天下無雙的容貌,便猜想是傳說中的無寒公子韋溫雪。”
宋有杏拍手稱奇,眼睛發亮:“妙哉,妙哉!如此奇事,我今晚就要寫下來。多虧白侍衛機敏,那韋溫雪是條真狐狸,他竟還買了一輛駟馬車,往南邊瓜洲渡走,上麵也坐了兩男一女,官兵竟又中了他的計,把南城門的假馬車攔下,北城門的真馬車放走了。”
白侍衛搖手,“隻是巧了,我從長安來揚州也是走北城門,撞上了而已。”
“白侍衛您一路車馬勞頓,委實辛苦。來人,快服侍白侍衛下馬,微臣這就給您接風!”
“不必。”白羽擺手,“我帶著杜路,現在就出發。”
宋巡撫嚇了一跳:“現在就出發?您準備怎麼去四川?”
“綁著杜路去。杜路坐車裡,我駕著車,用苗藥催馬,瘋馬每個時辰可狂奔一百七十裡地,雖然瘋跑三個時辰就會過勞死,但一日一夜也隻需要換四次馬,就能走上兩千裡路。這樣走上四五日就能到四川。”
宋巡撫聞言連忙擺手:“不可,不可。白侍衛您從京城來揚州,官道暢達,十裡一亭,三十裡一驛,方可即時換馬,日夜行千裡。但是,揚州到四川不比平原,一路上山水險阻,陸路難行而驛站不齊。按您這樣的馭馬法,一旦上路就會出現馬匹不濟,根本做不到日行千裡。”
白羽皺眉:的確,在水網密佈和崇山峻嶺之中,極容易出現未到驛站就已跑死馬的情況,到時候怎麼辦,難道要自己拖著杜路步行?
時間根本不可控。
“那宋巡撫以為如何是好?”
“走水路。”
“水路?如此寒冬臘月,逆風逆水,隻怕……”
“白侍衛可曾聽說過淮鹽?”
“淮鹽?”少年眼神困惑,“我知道揚州有海鹽之饒,可這與我入蜀有什麼關係?”“自古煮海之利,重於東南,而兩淮為最。但是,白侍衛您可能不知道,這鹽每年具體能產多少。”宋巡撫不緊不慢地說,“兩淮歲辦鹽課一萬萬斤,勤灶餘鹽兩千萬斤,獨占四岸,分占蘇豫,半供天下之用。淮鹽如此體量,南方又馬匹不足,若僅由陸路肩挑背負,還如何行銷?”
白羽行禮:“還請宋大人明示。”
宋巡撫含笑:“何以為江東都會: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這江湖之利,尤勝馬力,每年淮鹽沿長江西運,僅到夏口就有八千萬斤之多。”
“宋大人是說,從揚州到夏口水路常年西行暢通,不用擔心?”白羽的目光還有些猶豫,“但這寒冬臘月——”
宋巡撫擺手:“白侍衛有所不知,淮南煎鹽而淮北曬鹽,一邊是煙火三百裡,灶煎滿天星;另一邊春秋各扒鹽一次,動輒數萬鹽工。因此這淮鹽西運冬夏皆有。冬天時,鹽船西行不絕,長江非但不結冰,反而變湍急為平緩,水阻更小。”
看著白羽還有些猶豫的神色,宋巡撫又說:“最重要的是,水路的時間可知可控。這麼多年來冬季商船西行,從揚州到荊州,快則十五日,慢則三十日。我已為您備好大船槳手,日夜不停,七天八夜則至荊州。而後換小船拉纖入夔州,五天五夜則行至渝州;而後由沱江北上,即走中水,兩日兩夜而至益州。”他對白羽比畫著手勢,“如此一來,十四日內即可入蜀。”
“十四日?”少年皺了皺眉。
“微臣知道,水路不算快,但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宋巡撫柔聲勸說,“走陸路或許會更快,但意外太多,時間更不可控,萬一馬死半途可如何是好?相反,按這條水路,十四日內一定能到。”
少年沉默了。誠然,宋巡撫的路線最穩妥。可現在就剩下十七天,路上花上十四天,可就隻剩下三天了。
三天裡,他要在茫茫四川找到交接人,救出張蝶城,殺了杜路,帶張蝶城和杜路人頭回長安,三天啊!
他恨不得自己現在就變成隻大鳥,叼著杜路飛到四川去。
可若是走陸路,揚州到四川五千餘裡山險水惡,尋常的跑馬方式一個月未必能跑到,就算是按他那種三個時辰就換馬的方法,萬一馬死半路困在深山裡,他帶著杜路十七日是走也走不到四川。
思考了半晌,他再次抱拳:
“多謝宋大人備船,煩請宋大人帶路到渡口,我們今夜就乘船出發!”
夜半,瓜洲渡。
寒水上漆黑寂靜,葉影在幽暗的江麵上浮如鬼手,疏木向高遠的夜空伸展,彷彿要去扒開幽暗渾厚的天空,把月亮扒出來。
唯有一艘燈火紅亮的大船,浮於昏天黑水之間。
寒風打葉,滿船燈火搖,一團團紅光暈,水中的倒影在晃。
韋溫雪沉默了一路,此刻挑開窗簾望著水中紅亮的大船,不知在想什麼,黑色眼眸裡也映著一小團一小團紅光暈,輕輕晃。
杜路也破天荒地沉默了一路。馬車越來越慢,顛簸的車廂內,他垂下眼,低聲說:
“韋二,你彆難過。”
韋溫雪仍側身望著窗外,冰涼的發絲垂在麵上,語氣很平靜:“我不難過。我都耽誤你十年了,不能再耽誤你尋死了。”
杜路聽得心裡難受:“彆這麼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不是你朋友。”韋溫雪望著窗外,聲音越來越輕,“我隻是想做成一件事都不得的人,是個連一件事都做不成的人。”
杜路低頭坐著:“你就當我死了吧。你還有更多該做的事。”
韋溫雪對著窗戶,說:“在揚州娶妻生孩子,開青樓賣皮肉過一輩子?我還得年年帶著孩子去給你上墳,感謝你今天犧牲自己赦免我的大恩情。”
杜路籲了口氣:他的心裡事,韋二什麼都知道。
但他隻是說:“不是為了赦你,是我自己想去救人。”
“救人,你看看自己這副德行,再想想你那滿天下的仇家:北漠、四川、江南、苗寨、西蜀武林、滿朝君臣……我想你身死異地的時候,也不會有人通知我你死在哪一日。算了,就當你今日死了吧。去吧,你快去救人吧。”
杜路的頭垂得更低了:“我隻有你一個能托付身後事的人,有三條囑咐,你幫我記住吧。”
韋溫雪不答,杜路自顧自說道:
“第一,從今天起,我們就是陌生人。你是揚州城的老闆溫八,我是長安城的亂賊杜路,一生從不相識。入蜀之後,小杜會在青史上身敗名裂、遺臭萬年,不能臟了你。
“第二,我大概會死在蜀地,死了化泥就好。不要尋我,不要立墓,不要連累任何一塊無辜白鐵。無論誰殺死我,都不要尋仇。
“第三,你生性愛豪奢,雖理財有道,但前途莫測,還是節省些好。我身上所有東西都是你買的,沒什麼能留給你。但若有一日你再履落魄,可以去洛陽城白馬寺走一遭。”
韋二仍盯著窗外,隻留給杜路一個長發散落的背影,沉默不語。杜路頓了頓,又開口:
“你總嫌我囉唆,我便再說一句,如果你覺得有道理就聽,覺得沒道理就當耳旁風吧。我知道你生來討人喜歡,身邊從不缺女人,從十六歲起就一身風流債。但……還是娶個平常人家的好女孩,早點安穩的好。”
他盯著韋二的背影,心想:
抱歉,你的餘生再也沒有我這個舊友了。
請你離我遠一些吧。
安全地活著。
“遺囑都想好了,你很確定自己回不來,是嗎?”沉默了一會兒,韋溫雪盯著窗外說,“你這麼急著上路,真像十年前跳火自殺的那一次。十年了,你還是想死,你活不下去,我熬儘心血為你求醫問藥,也絲毫改變不了你,你隻是不想活。”
“沒有,我——”
“讓我說完!我他媽根本不在乎你死不死,你死了我不會流一滴淚!”他的背影在發顫,“可你最好活著,因為隻有你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看著你,我才知道過去那些日子不是假的!那時我們住在長安城南,鮮花著錦,門庭滿客,我爺爺是宰相,你爺爺是將軍,所有人喊我韋二少爺……現在良朝沒了,長安沒了,熟悉的人都死光了,‘溫老闆,溫老闆’,我每天聽他們喊,鑽研著哪個姑娘能賣多少錢,變成一臉油光的男老鴇。隻有看見你的時候,我才記起來,我是長安韋家的孩子!我……本來是個貴族啊。
“如果連你也死了,從前那個韋二少爺,便真的死了,因為再也沒有人記得他了。
“所以,你最好活著回來。”
杜路垂著頭,心窩裡彷彿有一團又濕又亂的水草塞住了,張嘴好幾次,卻如鯁在喉,說不出一個“好”字。
韋溫雪仍盯著江麵,黑色眼眸裡紅船的影子越來越大。
噠噠的馬蹄,停了下來。
翁明水撩開廂簾,扶杜路下車,沉默中,韋溫雪仍盯著窗外,低聲說:
“滾吧,我不送你。”
杜路微微一愣,卻仍是說不出話。
翁明水推著杜路,與白羽、宋有杏等一行人向渡口大船走去。韋溫雪轉回頭,獨坐在幽暗車廂裡,不再看窗外一眼。
杜路回頭,隻見天幕昏黑,樹林的冷影呼啦啦地搖動,唯有馬車裡亮著一盞明燈。小窗裡,韋二望著燈檠,垂睫沉思,不知在想些什麼。燈火的光影明滅不定,他的麵部線條倒有些柔和了。
他久久不動,直直盯著燈檠,像個失了心的木人。
直到白羽和杜路登上那艘燈火通明的大船,他都不肯轉頭再看杜路一眼。
巨錨解開了。吱呀呀,吱呀呀,纖夫喊著號子,大船緩緩離開了淺灘。三十名青壯年操著大槳巨櫓,整齊劃船,漆黑的江水中,紅亮的大船越來越快,劈開白浪前行。
杜路被白羽推入溫暖明亮的艙內,這裡雖然狹小,卻佈置得溫馨舒適。但他無心欣賞,隻是疲倦入骨,在顛簸中有些恍惚。
船開出很遠了,杜路忽然意識到:
剛才那一眼,應該是他見韋溫雪的最後一麵了。
他回想剛剛那一幕,想記住韋溫雪的樣子,可腦海裡隻有一個對著燈檠的模糊側影,長發淩亂地垂落。
他想,也不知道韋溫雪老了是什麼樣,像個白發老仙人嗎?也好,他們盛年永彆,不用看彼此的老年狼狽。
“你該睡了。”一直沉默的白衣少年,已經躬身幫他鋪好了臥枕,鋪得很細致平整,“需要我幫你脫衣嗎?”
“好,今天穿太多了,不好脫。”
白羽身形一僵,隨後走上前去,細長的手指幫他解開一件件裘衣棉襖,把周身臃腫卸了下來。
杜路配合地展開雙臂,說:“麻煩小哥了。”
很快,少年發現,這男人瘦削得異常,肩胛骨如高高的鳥翼,隔著棉襖也硌著他的手指。單衣下,後背輪廓清晰,腰身尤薄。他生得身材高大,此般消瘦讓人不由得可惜。
“怎麼瘦成這樣?”少年抓過杜路的手腕,搭脈。
杜路看著麵前貓兒般的少年,被逗笑了:“小哥,你有幾斤重?還好意思說我?”
白侍衛不理他,皺眉道:“怎麼虧弱成這樣?倒是有人精心給你調著氣血,續命到現在。”
杜路一怔,又想起花影床榻間韋二模糊的身影,歎息著為他掖被。
“現在怎麼辦,你能堅持到四川嗎?”
白羽之前收到的情報不全,今夜看到杜路被翁明水推著走,才反應過來一代名將小杜竟積病到不能站立。此刻,他發現杜路體內經脈半斷,經受過此等大傷,早就命不久矣。倒是有人費心思幫他調養,但終隻能是吊著命,撐了十年,此刻已到了油儘燈枯之時。
白羽目前的情況格外難辦,他之前擔心著,如何一路看好杜路,防他逃走,又如何在營救成功後殺死杜路。此刻,他才意識到,這兩個擔心根本不成立,最大的問題是:如何讓杜路活著到達四川。
今年真是奇了怪了。白羽想,皇帝身上的同根蠱今年滿十年,隨時會被殃及喪命;而杜路十年前跳火假死,也恰好在今年陷入此等體衰力竭、朝不保夕的境地。
話又說回來,他如此虧弱的身體能撐過十年已是奇跡,現在每多活一天都是老天賞臉,縱是華佗再世也迴天乏術了。
“當然。”杜路打了個哈欠,看著少年格外嚴肅的臉,不由得又被逗笑了,“小哥,你在瞎想什麼?你臉色那麼差,倒像是我得了絕症似的。”
白羽看著杜路嬉笑的臉,心中十分詫異:他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嗎?
十年來幫他調養的人是誰?難道沒有告訴他,他已油儘燈枯、大限將至了嗎?
白羽正要仔細詢問杜路,艙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白羽怕杜路著涼,先把他扶到床上蓋好被子,然後纔去開門。門外站著幾個灰衣小廝,挑著擔提著箱,為首那位道:
“侍衛大人,這些是宋大人備好的上路的行李盤纏,小的們給您放屋裡去吧。”
話罷,幾個人提著東西就要進門。
“慢著。”白羽玻璃般冰涼的眼神止住了小廝們,“都開箱,我要檢查。”
為首那位訕訕笑了:“好好,給侍衛大人開箱檢查,都是宋大人的一片心意……”
白羽不論人情,平時所有到皇帝手上的物件都要經他檢查。永遠不要相信彆人送的東西,訓練營如此,皇宮如此。
一包銀錠交子,一包碎銀銅錢,兩箱冬衣,兩箱錦枕棉衾,十壺酒,火爐火盆若乾,連路上打發無聊的話本傳奇都準備了一捆。白羽一邊檢查,一邊感慨宋大人前夜才抓到杜路,兩日之內意外頻發,百忙中卻安排好大船和行李,真是心細有謀。
隻剩最後一個不起眼的藍花布包,白羽開啟後,臉色一變:
“這是什麼?”
布包裡,竟是一袋又一袋的藥材,碼得很整齊,旁邊放著紫砂鍋碗,還有一個正正方方的銀盒。
白羽拿起手掌大小的銀盒,取下銀蓋子,映入眼簾的是幾頁疊好的信紙,待把信紙拿起來,就看見盒底放著幾十粒藥丸。
白羽展開信紙,發現四頁紙上密密麻麻,寫著藥方,煎藥時間、火候,用什麼水煎藥,不宜與藥同吃的相剋食物,不同病情下如何調整用量……事無巨細,交代得極清晰。還特彆說,如果路上來不及煎藥或者病情嚴重,就讓杜路吃藥丸,能吊著一口氣。
最後一頁還寫道,彆告訴杜路他的真實病情,杜路一直想尋死,若是知道真相,怕是再也不會吃一口藥了。
“是臨上船時,一位仙人模樣的公子交代小人的。這包藥放在那輛駢車的車廂裡,公子交代小人拿出來,一定要帶到船上交給侍衛大人。”最後一位小廝滿臉麻子,眼睛四處亂瞟,“哦,對了,那公子特意囑咐說,讓侍衛大人看著點杜路,千萬彆讓他喝酒。”
白羽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隻聽房中杜路翻身歎道:“韋二啊韋二,你管得可真多。”
他裹在棉被中,心想,那包藥定是逃跑時韋二放在車裡的。那般冒罪亡命的時刻,韋二還是囑咐小山帶上他的藥。
他眼前又浮現出離彆的一幕,小窗裡韋二側身坐著,盯著油燈,明滅光影中不肯轉一下頭。而他被翁明水推著,一路轉著身望向韋二,遠處馬車小窗裡的韋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直到他被推上船,韋二都不肯回頭,再看他一眼。
筆下寫什麼灞橋折柳月下送友的文辭,都是假的,韋二纔不送他,韋二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韋二隻是把藥包交給了彆人,交代彆人看好他,彆讓他喝酒。
他疲倦地閉上眼,縮在棉被裡,胸中似有一種溫熱的水流在湧動,眉間卻染上哀愁。
白羽揮手讓小廝將藥包好放進屋內,握著那四頁紙,也有些失神。
上麵一手正楷,寫得風神清雅,停勻合度,讓人見字則想起那清絕端莊的公子,仙人模樣,還有副仙人心腸。
白羽已經猜到了,十年來給杜路求醫問藥的正是無寒公子韋溫雪,可這件事有點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朋友而已,他卻冒死庇護杜路十年,在身陷囹圄的一刻想的還是讓朋友活下去,冒天下之大不韙帶著杜路再次逃亡。此言此行,倒像是個《春秋左氏傳》裡記錄的古人,世間真的有這樣捨身忘我的友情嗎?
白羽很困惑,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又想不出來。
屋內傳來綿長的呼吸聲,白羽回頭,卻見棉被裡杜路已經睡著了。
白羽將這四頁紙貼身藏好,又搬了個馬紮,坐在杜路床前,聽得腳下擊水聲不斷,船身一陣一陣極有規律地搖晃。他有些好奇,從來沒上過這麼大的船,可又不能丟下杜路亂逛。他支著腦袋,漸漸有些困了,可又不敢睡。
子時過半,他隱隱聽見了甲板上的更聲,翻開口袋夾出一粒紅藥丸,吞下。數了數,還剩十六粒。
“阿母,船上那個人……那個人……”
船艙的底層夥房內,傳來淩亂急促的腳步聲,滿麵麻子的灰衣青年越過雜物和菜堆,踉踉蹌蹌跑來,喘著粗氣:“那個人是杜路!杜路沒死!”
聞言,灶台前掌著大鐵勺的矮小婦女緩緩回頭,灰暗的眼睛像木雕的一樣,呆滯地翻了過來,聲音和麵容一樣飽含寒霜:
“哪個杜路?”
“將軍小杜!十一年前帶兵擄了我爹爹,我們找了他那麼多年,後來大家都說他跳火自殺了,可他是裝死,一個欺世盜名、貪生怕死之徒!”
兩行清澈的眼淚,滑過婦人蒼黃憔悴的臉。
她那雙灰暗的眼裡卻有了亮光:“帶我去看!”她顧不得擦淚,鬆開鐵勺,一把攥住青年的手,“我要親眼去看他是不是杜路!”
“阿母,他還帶了個侍衛,已經睡下了,現在看會打草驚蛇。”青年展袖為她擦淚,“明天你好好做飯,我帶你去看。”
“阿夏阿九他們呢?他們知不知道杜路沒死?”
“他們今晚都在劃船,還不知道杜路在船上。”
“小寶,你快去告訴他們——”
“阿母!你彆慌,這艘船可是宋巡撫安排的,船長直接聽令於宋大人。我們無論做什麼,都必須小心行事,千萬不能被宋大人發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