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15
白羽和杜路對視一眼,杜路微微頷首,白羽便伸劍再次掀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兩個人:滿臉麻子的灰衣小廝在前,身後跟著一位顫顫巍巍的矮小老嫗。兩人手中各提著一架朱漆食盒。
灰衣小廝和老婦規矩地低著頭:“小的們來給大人送飯。”
白羽皺眉:“這群小孩是怎麼回事?”
灰衣小廝抬頭,看見房內站成一排的四個小童,著實吃了一驚,忍不住用詫異的目光看著白羽:“他們怎麼在大人屋裡?”
“這得問派小孩來聽牆腳的大人了。”
“聽牆腳?這……”灰衣小廝滿額是汗,“這群黃口小兒懂什麼,誤會,大人,這一定是誤會。”
“他們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麼在這艘船上?”
小廝低頭:“回大人,是船長家的孩子。”
白羽的聲音變得嚴厲:“這不是宋巡撫安排的專船嗎?船上怎麼能私帶這種無關閒雜人等!”
小廝頭勾得更低:“這艘船本是鹽船,前日臨時被官家征用,要我們把鹽全部卸掉,專門把二位大人送到荊州。船長方諾是湖北人,本要攜兒女回家過年,事發突然,不忍心把孩子留在揚州,便想悄悄把孩子捎帶在船上……”
小廝悄悄抬眼,看見白羽愈發冰冷的臉色,嚇得聲音發顫:“此事跟小人無關,都是船長擅作主張。我是臨時來這艘船上打雜的,跟我沒關係——”
忽然,一個沙啞的聲音憤怒道:
“兩個大男人,連幾個小孩都容不下,亂發什麼脾氣!”
杜路詫異抬頭,循聲望去,隻見小廝身後那矮小的婦人,正雙手提著食盒佝僂地站著,頭卻高昂著,臉上兩顆亮晶晶的眼珠怒瞪杜路,渾身發顫:
“不想坐船,就滾下去自己走!”
“阿母,不要這麼和大人說話。”小廝嚇得連忙撫摸她的肩,又轉過身趕緊衝杜路和白羽作揖,“我阿母隻是市井粗人,沒見過世麵,大人大量,彆跟我阿母計較——”
“出去。”白羽麵無表情,聲音極平靜,“把這群小孩管好了,以後再敢亂逛,我見一個殺一個。”
小廝連忙把食盒放下,招呼著孩子們一個個出門。那老婦卻仍定定地站著,亮晶晶的眼珠盯著杜路,良久才眨一次眼,晶亮的淚水沿麵頰滑落,眼珠瞬間變得灰暗,卻仍緊緊盯著杜路,乾枯的雙手攥著食盒發顫。
“阿母——”小廝催促著,掰開她的手指放下食盒,把她拉扯出去,畢恭畢敬地關上房門。
房內又陷入昏暗,豆大的火光跳著。
白羽將兩架食盒提到床前,因為想著那奇怪的孩童和老婦,目光尚有未退去的冷意。杜路伸了個懶腰,見少年生得麵容稚嫩,卻偏偏總是嚴肅地板著臉,不由得有點好笑:
“小哥,你剛剛嚇唬他們也忒狠了。”
“我沒有嚇唬他們。”白羽轉頭,圓眼睛注視著杜路,極認真地說,“這群竊聽的小孩一個都不能留,我今晚就動手,以絕後患。”
杜路不笑了,注視著白羽:“小哥,你怎麼能這麼想?仁者愛人,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生命,你不能這麼冷血——”
白羽盯著他,明亮剔透的眼球上,火苗的映影在燃燒:
“輪不到你教我。”
夥房內,老婦伏在垃圾桶上,邊嘔吐邊失聲痛哭:
“杜路!愣種!化成灰我都認得,你的報應來了——”
她罵得咬牙切齒,咳嗽中帶著腥臭的黏沫,糨糊般的暗黃色嘔吐物粘在下巴上,聲淚俱下。
身後,滿臉麻子的青年目光緊張,拍著她的背:“阿母,你不要慌,彆氣壞了身體。”
青年拍了一會兒,婦人乾嘔著,從垃圾桶旁直起身,渾身顫得更激烈:
“我今晚就殺了那個愣種!拚了這身老骨頭,我和他一起下地獄炸油鍋!”
青年慌了:“阿母,你彆衝動!他身邊那個少年可是皇帝的近親侍衛,武功高深莫測。退一步講,即使你真能殺了杜路報仇,船上的人怎麼辦?宋大人降罪下來,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見婦人神色似有動搖,青年趕緊又勸道: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可總得想想阿夏阿九他們吧。阿夏哥的兒子才剛擺了滿月酒呢,你想想,那個白胖小子。”
婦人在灶台邊的木椅上緩緩坐下,若有所思,半晌道:
“小寶,你爹的仇不能不報。得想個點子,把宋大人那裡糊弄過去。”
青年低頭,注視著一頭灰草白銀般的頭發:“我倒有個主意,就看阿母你狠不狠得下心了。”
“你快說!此仇要是報不成,我躺棺材裡都合不上眼。”
“那我說了,阿母聽完後可不許罵我。”
青年俯身,嘴唇貼在老婦耳邊,上下嘴唇微動。過了一會兒,他直起了身,扶住阿母顫抖的肩膀。
婦人抬頭,灰色的眼珠緊緊盯著他,瞳仁似也在發顫:“萬一……萬一……這可是滿船四十條性命——”
青年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又加重了力道,這個平時裡畏畏縮縮的小廝,此刻的目光中,卻燃燒著一種危險的瘋狂:
“隻有死人,才沒有供詞。”
婦人愣愣地注視著兒子,雙眼漸漸蓄滿淚水,亮晶晶,淚盈盈,映照著兒子長滿麻子的臉,映照兒子的眼睛。
那瘋狂的目光,也映在母親的淚眼中。
忽然,她狠狠地點頭,銀亮的淚水流溢於千溝萬壑的臉上:
“就這麼做。”
“那好,阿母,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老婦略一沉思,隨即說:
“等到了潯陽。路過半途,夜裡大家放鬆警惕,我們便在鄱陽湖上趁機下手。算一算日子,應該是——”滄桑的聲音微微發顫——
“三天之後。”
揚州。
“多謝映光公子昨日的大恩德,宋某感激不儘。”
酒宴之上,宋巡撫又一次舉杯敬酒,向著翁明水一飲而儘。
“區區小事,宋大人不足掛齒。”
宋有杏又欲酬謝,隻見那青衫破舊的書生,坐在上好花雕與紅衣嬌媚之間,周身有種奇異的寧靜,純黑的眼珠注視著宋巡撫,緩緩推辭道:
“上報社稷,下安黎民,自是儒者本分。這一回,宋大人與我同心協力,共同報效陛下,彼此之間何足言謝?”
“話雖如此,可昨日是宋某失職,以致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那般緊急危機的關頭,多虧映光公子及時補救……”
昨夜,當白衣侍衛風風火火駕車闖入宋府之際,滿院丫鬟小廝亂竄,麵容陌生的兩男一女跪伏在地瑟瑟發抖,宋有杏望著大門,慌張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絕望之色。
離十年之期隻剩十七天,皇帝性命生死攸關,整個帝國的命運都押在杜路身上的一刻,杜路從他手上逃了。
這一刻,宋巡撫已毫不關心皇帝的生死和仕途的浮沉,望著白衣少年,隻覺得白無常拿著索命繩,正一步步走近,來取自己的項上人頭。
忽然,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宋大人,翁某有幾句芻蕘之言,或許可以化解眼下困境。”
宋有杏詫異地轉身,隻見那青衫破舊的翁書生垂眼,頗平靜地說道:
“同根蠱一事事關機密,揚州長安之間的訊息,能傳入皇帝耳中的,無外乎出自你、我與白侍衛之手。杜路逃罪之事,是大是小,是誰之過?”
宋有杏額上滴汗,雙目發紅:“這是宋某的大過錯,是死罪——”
“宋大人,你平生鐵筆鑄史,怎麼這會兒倒糊塗了?”翁明水仍垂睫,說道,“太史公評仲尼:筆則筆,削則削。此事可大可小,是過非過,全憑白侍衛手中那一杆筆墨。片言可以折獄,筆下可以超生,宋大人是寫史人,怎麼會不明白這個理?”
宋有杏猛地一怔。
“雖說今日杜路逃罪,可在前夜,是宋大人您一舉抓捕了韋杜二賊,怎麼說也算是有功在前。這先有匡周之功,後有滅項之罪,若論起刑賞,也是全憑白侍衛手中一杆筆,看他呈給皇帝的奏狀上如何計算功過。”
宋巡撫額上豆大的汗水往下砸,眼睛卻猛地一亮,上前一步,雙手握住翁明水的寬袖:“那公子以為,宋某此刻該如何出門應對白侍衛?”
青衫書生抬眼,目光沉靜如冷潭:“如今韋杜二賊逃罪,大過已成,與其遮掩,不如對白侍衛和盤托出。這般緊急之下,他必須得和你我一同尋找。尋杜路若得,功在三人;尋杜路不得,錯在三人。如此一來,日後白侍衛下筆呈給聖上的一方奏狀,雖未必能避毀就譽,但總不至於直言賈禍,推諉於宋大人一身啊。”
宋大人盯著翁明水的黑眸,刹那間如夢初醒,心生敬佩:此人雖落魄窮困,卻能三言兩語間撥雲見日,可謂有大才智。
門外,白衣少年已勒馬院中,亮出腰間玉牌。屋內,宋有杏雙手顫抖:“多謝,多謝公子——”
“宋大人千萬不可慌張,隻需在白侍衛麵前直言勿諱即可。”書生拍著他的手,交代道,“此外,趁昨日杜路熟睡之時,翁某去聯係了一艘鹽船,此刻正在瓜洲渡候著,已安排了三十槳手,日夜不停,七天八夜即至荊州,然後換小舟拉纖,七日即可入蜀。翁某本想提前安排船家,便於白侍衛和杜路沿江西行入蜀。此番困境下,宋大人不妨在白侍衛麵前說您已安排好水路,也算另一件功勞。”
門外少年喊道“速來接旨”。宋巡撫整理儀容,瑟瑟緊張中說道:“先生的功勞,宋某不能一人獨占,還請先生與我一同出門接旨。”
翁明水擺手:“我明為一介草民,暗為朝廷鷹犬,此等場合,自當避退。宋大人快去接旨吧。”
宋大人聽到“朝廷鷹犬”四字,滿麵詫異,還來不及回頭,便被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推出了房門,恍恍惚惚走到庭院中,下跪接旨。
萬幸,白侍衛竟在揚州城郊截下了杜路和韋溫雪,宋有杏在掀開馬車的那一刹失聲驚叫,隨即長長鬆了一口氣:自己的人頭保住了。
也多虧翁明水的安排,白侍衛和杜路連夜就在瓜洲渡起航,翁明水還早就安排好了幾箱行李盤纏,以宋有杏的名義送給白侍衛。宋有杏又感激又慌亂,忽地想起杜路說要帶十壺酒上路,便在渡口小肆買了十壺,混在行李裡,托小廝送了上去。
渡口一彆,翁明水不顧挽留,回到康海門外的城郊草廬中去了。宋有杏回府之後,經過一天的離奇顛簸,睏倦之下竟不能入睡,躺在床上把這兩天的事仔仔細細回想一遍,越想越覺得翁明水身上充滿神奇和謎團。
他這才意識到,前天黃昏翁明水找上門來時,那句“我知道小杜在哪裡”並不是偶然。
翁明水是朝廷安插進民間的秘密間諜。
“同根蠱一事事關機密”——翁明水知道同根蠱的事!他知道張蝶城和皇帝之間的帝國最高機密。
“能傳入皇帝耳中的,無外乎出自你、我與白侍衛之手”——極可能,翁明水就是直屬於聖上的禦內間諜!
宋有杏越想越激動,最後乾脆披件衣服爬起身,點亮燈,奮筆把這奇人異事寫了下來。
翁明水,字映光,是前朝東梁的禮部刑部尚書翁朱的小兒子。翁家顯赫時,掌管整個江南的織造、漕運和鹽茶,可謂富埒王侯。當年杜路率千帆下江南,把東梁皇帝和七位皇子擄掠而去,為了軍餉而勒令東梁舊臣拿十萬黃金贖皇帝。
可謂是天下一樁大笑話。
隻有翁家,真拿出了十萬黃金。
話說,在當年小杜渡江滅梁的戰役中,東梁軍隊的總統帥正是翁明水的三伯翁堊,金陵戰敗後被小杜親手砍斷首級,血濺三尺。
宋有杏又想起昨夜杜路縮在棉被中被抬進大堂的景象,這麼一個衰弱、狼狽、說話又很溫和的男人,真想不到當年那麼狠烈過。
可宋有杏還真見過當年的小杜,真見過他戴著金麵具站在城門高處,欣賞人間妻離子散、少女被官兵抓著頭發塞入囚車的場景,目光高傲地望向遠方,像是永遠不會停止飛翔的蒼鷹。
宋有杏其實很想寫當年那場東梁滅國戰爭,很想寫東梁史。那張氏皇帝,父子三代,經營江左,內以金陵為都,江淮為險,姑蘇、山陽為守,占儘龍盤虎踞之勢;外則西出荊襄,北圖齊魯,南下攻閩伐越,憑兩翼山河而北伐進取,立國於東南而圖謀天下。
最終,卻功敗垂成,百年經營毀於一旦,金陵王氣折辱於小杜的千萬樓船下益州,連皇帝都被擄掠,為天下人所恥笑。
但宋有杏再一次按捺住自己:他不能寫,他是貳臣,他要避諱。
他不能寫他那已被毀滅的無比美麗的故國。
算起來,他和翁明水還是故國舊交。
隻是,在許多年前的東梁,翁明水是顯赫翁家最受寵的小少爺,他父親翁朱是位高權重的當朝宰相。而彼時,宋有杏隻是個囊中羞澀的窮酸書生,一次次腆著臉皮獻書行卷,幻想著自己的才俊得到宰相翁朱的賞識,從此平交王侯。
說到翁朱,那可是東梁最著名的宰相詞臣。十四歲以神童入試,官拜尚書而筆掃千軍,以詩詞著於文壇,被譽為“詞家第一”。翁朱名聲極好,更是以愛才惜才之德聞名於世,平生興辦學校,重才育才,選賢舉能,提拔後進。當是時,東梁重臣多半出自其門,宋有杏也是打著這樣的算盤,想以詩乾謁,成為宰相門生而踏入仕途。
十六年過去了,宋有杏仍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去拜訪翁朱的情景。那一夜,他一路上低著頭,盯著自己灰白的破布鞋,跟在頤指氣使的小廝身後,小心翼翼地抬腳,踏進了纖塵不染的大廳,手心發汗,攥著詩帖。
他在角落裡站定,剛一抬眼,登時覺得頭暈目眩。
大堂中央,金絲紗簾低垂,半掩著兩根巨大如房梁的蠟燭,晶瑩的蠟淚滾滾流溢,映照著兩側連綿不絕的酒席。光影間,歡客們酒杯飛落如銀白鳥,語笑喧闐似要震碎天上月。
金絲紗簾緩緩掀起,瞬間,光芒璀璨灼目,灼得宋有杏雙眼熱淚,過了一會兒,纔看清巨燭的盛烈光芒之下,屋中竟起著一方高台。
瑩白少女站在高台之上,眼如驚鹿,貌若神仙。
光芒中,朱唇微啟,清麗的歌聲似長出透明的雙翼,在仲夏黑夜幽暗廣袤的大宅裡穿梭翔飛:
銀雨飛白千樹濕,病酒一春,雪染青絲。
晚晴風打碧笛聲,漸暗黃昏,孤影西池。
夜漸飄零輾轉時,雨亂風狂,魂斷芳失。
燈灰春骨寄誰知,鬼怨紅愁,命短情癡。
風起,光更盛,少女的耳垂上,一根長長的銀鏈係著水晶珠,折射著明亮的光流在牆壁上飛動。房梁上懸著琉璃墜,一時清脆擊響,流光閃閃,飛落在歡客的銀白酒杯裡,長席上一盞盞酒水在晃,滿映著耀眼的流光。
明亮盛烈的世界裡,宋有杏被灼得滿手心是汗,將詩稿夾在腋下。目之所及,皆是豪門貴胄,他便夾著詩把自己縮成一團,生怕擋人視線得罪了哪位官貴。忽地,他又擔心自己一身汗臭染了詩,拂了翁大人的雅興,於是趕緊在舊衫上蹭蹭手,從腋下又拿出詩稿。
小廝冷笑一聲,給他指了指翁大人的席座。
他央求小廝引自己過去,小廝看了看他衣衫上的汗手印,又哼出一聲冷笑,再不睬他。
璀璨富麗的大廳,像是一方錦繡地獄,滿座醉酒歡歌,發出油鍋的嘶嘶聲。他咬著牙,緊緊攥住手中的詩,一步,又一步,像是踏著刀山火海,走過高台,走到宴席的中央,對著矮胖的男人深深行禮,聲音發顫:
“晚生宋有杏,字答春,家居京口,久慕翁大人詩名,特來拜謁,還請翁大人多多賜教。”
話畢,許多道傲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兩側賓客發出零星的嬉笑,有人交頭接耳,有人趁著酣醉大聲喧嘩。丫鬟們偷瞄他,帶他進門的那位小廝更是直直望著他,麵上露著**裸的幸災樂禍。
他躬著身,畢恭畢敬地走上前,雙手捧上詩稿行卷。
那矮胖的宰相並不看他,正靠在椅座上,眯著醉眼,緊盯高台上吟唱的少女,左手拍著桌子打節拍,越聽越雙眼發亮,最後乾脆拍掌喝彩道:
“妙哉!簡直句句鬼語,是怎麼想出來的!”
翁朱身旁,一位衣著清雅的男子提袖,掩口而笑。
“燈灰春骨寄誰知。”矮胖宰相雙頰醺紅,醉語喃喃又唸了一遍,眼睛發亮,“小梅,你知道這首詞是哪位公子寫的?趕快引薦給我啊。”
那清雅男子忍俊不禁。宋有杏認出,他正是梅尋,翁朱最得意的門生之一,當朝的國子監直講。
“彆笑!”翁宰相有些急了,“快說啊。”
梅尋這才強忍住笑意,舉杯,對翁朱道:“老師,學生無能,可沒法把韋家二公子引薦過來。”
話一落,四座嘩然大笑。翁朱醉醺醺的,一時反應不過來,還在嚷嚷:“哪個韋家二公子?”笑聲起得更厲害了,幾位錦衣雅士邊揉肚子邊說:“哎喲,我的好老師呀,就是那長安無寒公子韋溫雪啊。”
翁宰相卻垂下頭,沉默了。
笑聲漸漸低了下去。雅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本來是覺得可樂:去年翁宰相批評韋溫雪“金銀臭味”,今年竟誇“妙極鬼語”,還非要引薦,傳出去又是天下一大樁趣事。但此刻,翁宰相麵露傷心,眾門生一時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唉——”過了好一會兒,翁宰相抬起頭,醉眼濕潤,長長歎氣一聲,“韋無寒啊韋無寒,寫得真好,可惜生在長安韋家,不能為我大梁所用。”
這回,眾人不敢笑了,彼此間交換著眼色。
一片尷尬的沉默中,不知是誰忽地瞟見了呆站在席前的宋有杏,伸胳膊從宋有杏手上抽出詩稿,揮舞著詩稿,尖嗓子叫道:“老師啊,彆管長安了,我們麵前也站著位大才子呢!”
剛剛,宋有杏一直站在翁朱麵前,像隻鴕鳥把腦袋插進沙堆一樣躬著身站著,眼睛隻看得見麵前飯菜,耳朵聽頭上人言人語,嘴巴像粘死了一樣說不出一句話,手足繃直,額上大汗淋漓。
突然間,手上一空,他驚得整個人彈了起來,心臟怦怦亂跳,笨拙地瞪大眼,注視著翁宰相伸手,接過詩稿,緩緩展開。
梅尋也湊到詩帖上去看,發出一聲噗笑:“咦,巧了。”
宋有杏心口一沉:他想起來了,詩帖上的第一首也是傷春詩。
矮胖的翁宰相眯著眼,用胖乎乎的短手指一字一字指著,剛看完,抬手便把詩帖扔到宴桌上,鬱鬱地嘟囔道:
“沒意思,真沒意思。”
宋有杏仍盯著翁宰相,腦中“嗡”的一聲,刹那間臉色青白。
翁宰相扔了詩後,勾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桌子,滿麵傷心。門生們喊他,他也不理,像極了鬨彆扭生悶氣的小孩。四座私語紛紛,梅學士伸手輕拍翁宰相的背,柔聲哄道:“老師啊,彆生氣,這位答春公子寫得也不錯啊。”
翁宰相轉頭,梗著脖子瞪著梅學士,怒道:“是不錯,但也不好!”
頓時,四下鴉雀無聲。
這一刻,貧寒的書生站在一片璀璨繁華之間,隻覺得像是在噩夢中一腳踩空,渾身冰涼地下墜。
其實,翁朱本是個溫厚之人,平日裡對後輩書生也多鼓勵扶持。隻是此刻他醉得太深,發起酒瘋來;又被韋溫雪的詞一激,犟勁兒上頭,非要和梅尋抬杠,全然忘了照顧宋有杏的麵子。
場麵已經靜得連一根落地的針都容不下了,偏偏翁宰相的酒瘋越來越烈,油光手指抓著滿頭灰發,煩躁地大嚷:
“是沒什麼錯,也沒什麼好。我早就看透了,你們這群人都這樣,永遠不犯什麼錯,也絕做不出來什麼好!”
梅尋伸臂想安撫翁宰相,被激動中的翁宰相反手打了一掌,翁宰相雙頰紅彤彤地繼續憤然道:
“北良有韋無寒、杜行之,俊才名將十八歲而齊名天下。你們總說,無寒囂浮,小杜剛愎,皆不能成大事。就你們厲害,你們不囂浮也不剛愎,從不犯錯,可你們做出過什麼好來?哪個天下,是能靠不犯錯打下來的!”
話落,對桌的一青年拍案而起,麵色頗不服氣:“那韋溫雪空有一手文章,全費在花街柳巷中,寫幾首歪詩豔詞,不肯入仕,能有多大出息?那杜路和他爺爺一樣執意用武,已經困在北疆兩年,剛愎不仁,又有多大能耐?四叔,小侄兒知道你是憂心國家,可我江東子弟三千才俊,怎麼就比不上韋杜兩人了?四叔這番言論,也未免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
這青年正是翁堊的二子翁明離,自小習武,性子極衝,又聽不得四叔翁朱在麵前誇杜路,便不顧禮數憤然駁斥。幾個兄弟一直在桌下拉他的衣角,暗示他不要拂了翁宰相的麵子,他也不理,直愣愣地當著滿座賓客,把話說完了。
誰知,醉醺醺的翁宰相聽完這段話,並沒被激怒,反而呆坐著,兩行清淚兀自滑落,在宴席上失聲痛哭起來:
“你們還是這麼想,你們從來不覺得自己錯了!”那頭發灰白的矮胖宰相,坐在明亮無絕的筵席與熱氣騰騰的酒肉之間,哭得涕淚滿麵,“大梁無臣。隻有我這把老骨頭知道,花無多日,花無多日……”
大梁無臣。
你們絕不犯錯,但也絕做不出什麼好。
花無多日,花無多日。
十六年後的深夜,當回憶起這場聲色奢靡的宴會時,宋有杏詫異地發現,那時翁宰相在酒瘋之中,已做出了關於東梁帝國命運的精準預言。他那流淚眼、沉醉口、癲狂心,實則是在看見了未來殘酷結局之後發出的最後一聲不甘呐喊。那是一聲淒然的讖語,在巨燭歡歌中,無人能應。
那時的長安,韋溫雪不肯入仕,杜路被困北疆,良靈帝身陷大病,膝下太子蕭念德年僅九歲,人心叵測而外戚攢動,大良搖搖欲墜。而東梁勢頭之盛,可謂其命維新,江南地方千裡,帶甲百萬,鑄山煮海,富甲天下,而張氏皇帝三代經營,舉國一心,翁宰相在位期間,更是千金買骨招攬天下士,收閩吞越彰明進取心,滿朝文武同心同德,良才俊士俱來江左。一片國運興榮之中,錦衣雅士們搖著羽扇在江南春明中謀劃天下,忽聽見“大梁無臣,花無多日”的醉語,一笑置之,大家隻以為翁宰相醉了,以為他愛才心切。
沒人聽得懂他。
唯有翁朱,透過重重繁華簾幕與溫柔月光,敏銳地意識到時代巨大變革即將到來的微小征兆,那是個十四歲以神童入仕,少年時意氣風發,要運籌江南而逐鹿中原的男人,卻在頭發灰白之時,坐在明亮筵席之間,淚落若雨。
這個國家的問題,就在於它總想隔岸觀火。因為恐懼火焰而失去了犯錯的勇氣,繁榮困住了它自己的手腳,而這正是他的絕望:
此刻的強盛,終將使東梁成為一圈亂世中的肥羊。
大良百年衰落的根源,是令人聞之色變的蒙兀軍團,連綿不斷的戰火徹底耗空了那個國家。而東梁的迅速崛起,竟同樣受益於蒙兀軍團——大良對北漠侵略的頑強抵抗,看似隻是兩個國家的戰爭,但事實上有力地阻遏了蒙兀騎兵南下,而為東梁提供了廣闊的隔離帶。由此,江南三千裡風月能夠免於鐵騎的掃蕩,如同亂世中的一筐鮮花,背靠著長江的庇護,遠離戰火而美麗盎然地生長。
東梁的富庶繁華遠遠超過了大良,因為它幾乎是亂世中最廣闊的安全島;而東梁的問題是如此隱晦,因為它要想確保自己的繁榮安全,就被迫要放棄許多本該爭取的東西:
比如淮河。
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淮河不僅是進攻中原的有力跳板,更是整個江淮防禦中的重要國關。東梁如果能得到淮河,得到的不僅是逐鹿中原的能力,更是國家自身的邊境安全。
但問題在於,蒙兀軍團還在北方虎視眈眈,東梁此刻是依靠著大良屏障才能遠離北漠騎兵,一旦越過長江爭奪淮河,就意味著東梁要和大良開戰,蒙兀軍團定然會乘虛南下。到時候,東梁必須麵對恐怖的蠻族鐵騎,一著不慎,旋踵即滅。
在北漠蒙兀軍團的威懾下,東梁被迫捲入了一種身不由己的困境:一旦大良國滅,下一個要麵對浩然鐵騎進攻的,就是東梁。而要想維持大良對鐵騎的遮蔽,東梁就隻能放棄北進,放棄戰略上極為重要的淮河與齊魯,轉頭南下,經營閩越。
可是這是個什麼經營法呢?縱有國富,而無國關,縱然繁榮富庶,怕終將給他人做嫁衣。
此刻花開正好,是因為筐外的二人還忙於決鬥。可一旦一方倒下,這筐裡的可就不再是鮮花了,是給勝利者準備的滿圈肥羊。
此刻,整個國家沉醉在一片希望的、富庶的、溫柔的春光裡。可它需要的不隻是這些能經營春光的才俊,它需要的是一些強有力的人物,一些能帶領國家奮力掙脫繁榮困境的人,一些敢於犯錯也敢於前進的人,那是能賦予國家新命運的人。
沒有天下是靠不犯錯打下來的,東梁經營三代而仍守江左,屢屢試探而不能決心吞齊魯,早已註定了進取無望。翁明離還在說什麼“江東子弟三千才俊,怎麼就比不上韋杜兩人”,這哪是韋杜的事呢,一場繁華一場空,夢中人哪聽得夢醒人。
清醒者總是痛苦。
可惜,直到十六年後,宋有杏纔在回憶中明白了那段醉語的深意。此刻夜深人靜,紙筆沙沙,唯有一盞孤燈明滅,而東梁已被杜路滅國十四年了。宋有杏恍然一驚:僅僅兩年後,醉語便成了真。
若是時間倒回到翁朱的筵席上,有人說,兩年後東梁便會灰飛煙滅,不僅宋有杏不相信,就連翁朱都不可能相信。雖然翁朱那時已發覺,自己做宰相半輩子,東梁的繁華困境難以掙脫,但他仍不相信花會落得這麼快,時代的巨變會如此陡然地發生。可青史就是這樣荒謬,兩年後的春天,杜路千萬樓船下益州,趙琰百萬鐵騎渡淮水,兩軍合圍,三月而滅梁。梅尋慘死,翁朱自儘殉國,宋有杏投降二仕,翁明水落魄流亡,張蝶城被擄至長安……
而這戰爭的開始,卻隻是因為韋溫雪對杜路的一句謊話,再往前追溯,則是因為韋老宰相的溘然長逝,這又是另一樁故事了。所謂銅山西崩,洛鐘東應,十六年前歡宴上的雅士們,卻是如何都猜想不到,一年後長安韋家老宰相的去世,竟會給千裡外的東梁帶來滅頂之災。當時的他們,隻是對著痛哭流涕的翁朱,手忙腳亂起來。
那一刻,眾人都慌了,紛紛起身安慰翁宰相,一個個湊過去,輕聲軟語地勸,滿口“學生無才,惹老師傷心”,每一張臉上都寫滿悔恨著急,看上去恨不得動手扇自己幾巴掌。
宋有杏還恍恍惚惚,就被門生們擠了出去,茫然地注視著雅士們把翁宰相圍得密不透風,滿身熱汗溻在脊背上,漸漸涼透。
他的詩帖行卷被扔在一碟紅燒肉旁,隨著人群推攘,桌上碗碟越挨越近,白玉酒壺擠黃花魚的湯盆,湯盆擠紅燒肉,紅燒肉的碟子推著詩帖,一節一節推出桌麵,微顫著懸在半空。
就在這時,一位紅袍山人向前傾身,伸長了手臂,想給翁宰相敬酒,不料肚皮上的肥肉卡在桌角,整個人往前一倒,手中小酒杯頓時拋了出去,向著桌外直直墜去。且因為他這一倒,酒壺猛推湯盆,湯盆猛推紅燒肉,肉碟衝向詩帖,帶著詩帖就往地上砸!
隻聽得“嘩啦啦——”,詩卷浸在滿盤金黃的油汁中,一塊又一塊粉紅油膩的紅燒肉粘連著下墜,白霧熱氣騰騰。又聽得“哐當”一聲,清涼美酒當頭澆下,沿著一塊塊紅燒肉往下流,浸入油汁詩卷。
宋有杏渾身冰涼地呆站著,茫然地注視著這一切,抽動鼻翼,隻覺得肉氣真香,酒也香。忽然腹部“嗝”一聲,打了個響亮的餓嗝。
“爹爹,爹爹!”
就在這時,兩個男童戲鬨著追趕,跑進了大廳中央。藍衫的小男孩看見落淚的翁宰相,揮舞著圓滾滾的小手臂,向筵席上跑來:“爹爹你怎麼了?”
另一紅衫男孩跑向了梅尋,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爹爹,明水的爹爹為什麼哭了?”
梅尋用手指點了點男孩的小鼻子:“你又亂跑,飯還沒吃一半,又找不到你人影了。”
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腦袋:“爹爹,我好久沒見明水了,想和他玩。”
這男孩是梅尋的獨子梅臣香,七年前,母親蘇珍死於難產。梅尋放不下心愛的結發之妻,年輕俊朗卻不願再續弦,獨自撫養幼子梅臣香長大,生活瑣事全都親力親為。老師翁朱為此勸過梅尋好多次,他這好學生表麵上恭順,回去後卻依舊閉門謝絕各家小姐踏破門檻的媒人。
“翁宰相沒哭,隻是喝醉了。”梅尋說著,把兒子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膝蓋上,“香香,你彆管了,好好吃飯。”
誰知,還沒坐穩,兒子就往地上跳。
梅尋詫異:“香香?”
“不要喊我香香!”小男孩握緊小拳頭,輕輕跺腳,憋得滿臉通紅,“他們笑了我半天了,說這是女孩的名字。”
梅尋無奈地笑了:“好,叫你臣香。臣香,彆亂跑了,過來吃飯。”
“也不要叫我臣香啊。”小男孩垂著頭,很是羞惱,“你起的什麼破名字嘛,就沒聽過沉香救母嗎?翁明水天天喊我梅救母,氣死我了。”
梅尋一愣,目光漸漸悲傷。
小臣香卻掉頭就跑,鑽進人堆裡,拉住小明水,湊到他耳旁:“我爹爹說你爹爹喝醉了。”
小明水歪著腦袋,認真地打量著麵前涕淚滿麵的父親:“我爹爹哭得像個小孩一樣,沒出息。我纔是男子漢,我從來不哭的。”
小臣香不甘示弱:“我也不哭!我也是男子漢!”
“你不是,哪個男子漢的名字叫香香?”
小臣香從背後一巴掌打上他的腦袋,像隻發怒的小豹子:“不許叫我香香!你才叫香香!”
“梅救母你打我!”翁明水小胖手捂著小腦袋,雙眼發紅,向著梅臣香撲上去,憤然大嚷道,“你打我,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兩個剛剛還親熱得勾肩搭背的男孩,轉眼間就打得難分難舍,推搡中,乾脆抱在一起倒在大廳的地麵上滾來滾去。眾人剛剛湊在一起安慰翁宰相,此刻又被腳下打滾的小孩擠出一片空地來,驚呼不斷。小丫鬟急得雙眼泛淚,跺腳道:“彆打了!翁少爺、梅公子,求你們彆打了!”
“小弟!”紗簾後的女眷宴席上,一位粉衫明媚的少女站起身,柔聲呼喊。她嫋嫋扶簾,半掩著麵穿過庭,從地上扶起兩個男孩,幫他們整衣拂塵,語氣溫柔得體:“小弟,你在宴會上打鬨,成何體統,還不快給梅公子道歉?”
“我不!”翁明水仰著小腦袋,“姐姐,是他先打我的!”
梅臣香頗不服氣,憋紅了小臉,大喊道:“誰讓你叫我香香!”
滿座賓客鬨堂大笑。
小臣香羞得臉紅欲燒,握緊拳頭,又要撲上去和翁明水廝打,這一刻,一隻大手拉住了他的後襟——
“臣香,快給翁公子道歉。”
梅尋站在他身後,聲音冰冷,麵色嚴肅。小臣香扭頭望見了父親,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隻好用蚊子般的細聲,不情不願道:
“對不起。”
然後,他就被父親拉回宴席上坐著,垂頭喪氣地扒著飯。翁明水也被姐姐拉走,頗不服氣地中斷了這場戰爭。
翁宰相漸漸止了淚,眾人陸續回座,宋有杏縮回角落裡。晶瑩的高燭已燃燒過半,滿堂流光愈發明亮,一個頗漂亮的男童上台,唱起清賞的小戲,聲音朗朗,仿若荷香溢滿深夜。一片祥和中,梅尋試圖和翁朱聊天,後者卻怎麼也提不起興趣,鬱鬱地獨坐著。
梅尋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老師開心起來,環顧四周,看見大廳角落裡站著一位少女,她就是剛剛上台唱詞的歌女,正舉著小酒壺為賓客們添酒,飄飄衣袖下露出一截潔白如玉的臂腕。梅尋放開了兒子,走到歌女身後,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吃了一驚,連忙回身行禮道:“奴家名叫劉明玉。”
梅尋皺眉:“也叫明玉?”
少女頭更低了,聲音微顫:“我和弟弟前段日子剛被賣進翁府,還沒來得及改名……”
梅尋心中瞭然,記起這個月翁府剛買進了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想必還在調教。翁宰相少即富貴,常嘉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亦必以聲樂佐之,彩衫少女穿梭於高燭歡筵,到處是青春歌聲與粲然笑顏,四座談天,滿席佳肴,雖兩鬢微霜而不改此樂,府裡年年買進樂坊新少女。梅尋聽得她身世淒然,也不忍斥責,隻是吩咐道:
“等一會兒,你再登台,把剛剛那首《一剪梅》再唱一遍。”
劉明玉仰頭看他,眼神疑惑:“再唱一遍?”
梅尋頷首:“對,翁宰相剛剛聽得高興,想必是喜愛韋無寒這首詞,你再唱一遍,讓他開心開心。”
劉明玉行禮:“奴家聽梅學士吩咐。”
梅尋轉身離開,忽地瞥見角落裡的宋書生,拍了下腦袋,又折了回來,對劉明玉道:
“我想起來,這首詞韋無寒寫了兩版,另一版是‘香灰春骨’,你再唱唱這版。這一字之換,各有意趣,我便乘機問翁宰相喜歡哪個,他平生最愛推敲,一定能提起興致。”
明玉再次行禮,溫順答應。
梅尋坐回宴上,翁宰相仍悶悶不樂。
一曲終了,肌膚瑩白的少女,踏著滿庭夜風和明滅燭火,迤迤然上台。
熟悉的曲調響起。
忽地,翁宰相抬起眼,盯著台上的少女。
梅尋見此情景,又提袖偷笑,心想老師果然是愛極了這首詞。見翁宰相來了興致,梅尋也心情輕鬆,夜風穿衫而過,清雅歌聲飄蕩,這是韋溫雪的新詞,早就從長安唱遍了揚州:
銀雨飛白千樹濕
病酒一春
雪染青絲
“霹靂嘩啦!”
忽地一陣震耳的墜地聲,酒壺、碗碎了滿地。
翁宰相雙目通紅地站起身,掀翻一桌佳肴,渾身發顫,狠狠地喘著粗氣:
“停下!”
笙簫笛箏兀地停頓,一片寂靜。
台上,劉明玉打了個哆嗦,一雙含水的杏眼像受驚的小鹿,怯怯地望著梅尋和翁朱。
“再也彆在我麵前唱韋無寒的東西!”他看上去很痛苦,油光手指緊抓自己的鬢發,“用不了的,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
梅尋一驚,起身想要道歉。翁宰相卻把梅尋一把按回座上,他醉得厲害,手勁兒大得驚人,粗壯的手指指著台上少女,滿口熱乎乎的酒氣往梅尋麵上撲:
“這個歌女,歸你了。你今晚就把她帶走!”
梅尋惶恐擺手拒絕:“學生怎麼敢奪老師所愛——”
“你不要她,我就把她賣了。”翁宰相的雙眼卻漸漸失去焦點,腳步踉蹌,滿口酒氣地大嚷,“唱著韋無寒的詞,名字還叫明玉,看著真心煩。用不了的,不留了!賣了!”
台上,少女嚇得滿麵蒼白,跪下身磕頭:“奴婢知錯了,翁大人,求您放過奴家這一回吧!我不想走,我還有個弟弟在這兒,我走了他該怎麼辦——”說到最後,少女已泣不成聲。
“姐姐!”剛剛那個唱小戲的漂亮男孩,跑到台上,依偎在少女懷裡,抬手為她擦淚,“姐姐你不要哭,姐姐……”
翁宰相仍死死按住梅尋,煩躁地揮手:“彆吵!把你們一起賣了,不就得了!”
聞言,少女麵色焦急,趕緊朝著梅尋砰砰磕頭:“梅學士,我是因為你的吩咐才上台唱詞的,現在這番情況,求求您收留我們姐弟吧!”
“這……這——”梅尋仍在慌亂擺手,額上是汗,“這成何體統。”
他深知,雖然此刻翁宰相是在發酒瘋,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在這種大人物的宴會台麵上,今天說的話,明天斷無後悔的道理。三兩句瘋話,就將決定這一對姐弟的人生。
他同情她們,亦知道姐弟此刻的噩運都是因為自己而起,為此滿懷愧意。可若他在酒席上帶走老師的歌女,傳出去像樣嗎?
“梅學士!”劉明玉抬起頭,滿麵淚水,“我不能被賣走,我生來下賤,不在乎自己去哪裡,可我心愛的弟弟,他是個好孩子,我怕他被送進狼窩裡……”
刹那之間,如雷轟頂。
梅尋在翁宰相的滿口酒氣中,努力掙著身,去看少女懷中的男孩。那男孩一身戲服,正跪在地上抬手為姐姐擦淚,唇紅齒白,麵若新月,右眼下有一顆細小的淚痣。
這一刻,梅尋終於明白了一位弱小歌女的堅持。
對於窮人家的兒女,攤上一副好皮囊,常常是一種噩運。她可以流落風塵,輾轉歌舞場。但她不能讓一絲一毫的汙穢齷齪,染上她心愛的弟弟。她以瘦弱的身軀抱緊弟弟,想努力隔開一切外麵的風雨。
此刻,她瑟瑟發抖,卻依然在明燭高台上瘋狂磕頭,求著這些華衣雅士饒過他們,隻用大人們的一句話,她弟弟尚未開始的稚嫩人生,就不用陷入陰暗。
梅尋看那男孩和兒子身高相似,卻瘦弱很多,鬼使神差地竟開口問道:
“你弟弟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少女在淚眼中緩緩抬頭,哽咽著,渾身發顫。身旁,小男孩站起身,整理衣衫,對著梅尋沉靜行禮,童聲慢語道:
“回大人,我七歲半了。我的名字叫:劉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