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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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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而言之,昨日之事多虧翁公子傾錦囊助妙計,方纔救宋某於困局。於國有功,於私有恩,宋某萬不能做一個知恩不報的負心人。”

話畢,宋有杏又舉起酒杯,對著翁明水一飲而儘,目光卻躲閃著,不願直視對方。

此話雖說得體麵,其實宋有杏心虛得很。

儘管宋有杏隱瞞了這麼多年,但他其實……是翁朱的門生。

翁朱是他的伯樂,是恩人,是老師。而翁明水是翁朱唯一活下來的兒子,宋有杏本有道德義務,應該關照翁明水的一生。

但宋有杏對於翁明水,卻十年來視而不見裝作陌生人。宋有杏時來運轉,在新朝仕途騰達,明明該報恩,卻眼睜睜看著翁明水單衣過冬,沒施與過任何恩惠;眼睜睜看著他功名蹭蹬困於科場,亦不肯拉他一把。銀兩冬衣或是幾句話的科場關照,對於此時的宋有杏都不費吹灰之力,可他不願做,他避得遠遠的,暗中祈禱一輩子都彆再和這些舊熟人見麵。

他已是貳臣,他避諱得很,敏感得很。

可在昨夜,宋有杏纔在震驚與慌亂中知道,翁明水竟是直屬於聖上的密探!

一個前朝亡國、滿口仲尼的窮書生,怎麼會成了新朝皇帝的心腹間諜?

宋有杏百思不得其解。昨夜翁明水執意回草廬,他隻好約翁明水今日中午設宴會晤,一是為了補過謝恩,彌補這十年來的怠慢之罪;二則唯恐翁明水雖表麵和氣,暗中卻向聖上刺言諷諭;三則按捺不住寫史人的好奇心,想打聽他到底是怎麼成了皇帝的暗探,又是如何知道杜路的藏身之處的。

“翁某分內之事,還請宋大人萬萬勿言恩德了。你我各司其職而已,無須言謝。”翁明水放下玲瓏茶杯,“如無要事,翁某便請告辭了。”

“翁公子留步!”宋有杏慌了,趕緊擊掌,繡簾畫屏後十餘個窈窕少女款步而出,以圓扇半掩麵,笑語盈盈地望著翁明水,雲鬢間花鈿步搖,金銀明滅,流光拂動在翁明水的側臉上。

翁明水並不轉頭:“宋大人這是為何?”

“我知道翁公子孤獨自在,能樂居陋巷與聖人詩書為伴,是淡泊君子。可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翁公子已近而立之年,也該考慮成家了。況且令先尊有大恩於我,我不忍看恩師孤子無家無依,恰好在太平橋處有一空宅,年久失修,街市吵鬨,所幸較為寬敞便利,可暫禦凍餒之患。這十二少女是府中剛買入的,個個伶俐體貼,翁公子不妨挑數位添室,其餘侍奉照料,寂然苦讀之中亦可聊以慰藉。”

“這些東西,我都不需要。”

宋有杏盯著書生沉靜的側臉,恍然大悟,忙改口道:“年後朝廷開科取士,宋某自當為國求賢。陋宅庸姿,自是比不得舊時公家富貴,暫屈公子數月,以待春風。”

話落,書生竟笑出聲來。他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隻好以袖掩麵,趴在桌上笑得雙肩發顫,顫得懷中跳出一方羊脂白玉牌——與昨夜白侍衛身上佩的一模一樣。

“宋大人,我是真不需要。”他好容易笑過來了氣兒,麵上酡紅,氣息還有些亂,“你太有意思了,我好不容易裝了十年窮書生,你卻要送我一棟大宅子?”他忍不住又大笑起來,笑出了淚花。

宋有杏猛然一驚。

注視著大笑的翁明水,他真想給自己兩耳光。

太蠢了,說話前怎麼不好好想想,翁明水可是皇帝親手安插在揚州的秘密間諜,手中權勢滔天,怎會需要他人的幫助?區區富貴功名,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自己竟真以為他是個困於科場十年的鈍書生,竟真以為獻美姬豪宅就能使他感激涕零,竟真以為他需要自己的提攜。

另一邊,翁明水止了笑,轉頭,懶洋洋地盯著一眾少女,泉水般乾淨的雙眸還帶著笑意:

“還不滾?一個個找死嗎?”

那清俊的麵上,一種久居高位孤獨殺戮的嗜血笑容,漸漸浮現。

少女們尖叫著四散,鳥獸狀逃出房間。

黑眸上移,盯著目瞪口呆的宋有杏;鮮紅的舌尖舔了一圈皴裂的嘴唇,他似笑非笑:

“宋大人,您若是真為我好,從今起就彆再見我,隻當我是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窮書生。”

宋有杏喉中發澀:“翁公、翁大人,宋某愚笨,錯表一片心意,不是有意冒犯大人,還請大人大量,不記小人之過……這十年來宋某有愧於令先尊,怠慢了大人,在此給您賠罪——”

翁明水一邊聽,一邊懶洋洋地單手托腮,睫毛如扇,黑眸仍盯著他:“要說怠慢,也是我怠慢了你哩。這當今政事堂中半是吾家舊客,我也沒工夫一個個見啊,這是要我給您賠罪嗎?”

宋有杏看著麵前青年微笑的臉,隻覺得當頭棒喝,臉上火辣辣地疼,腦中一片混沌,隻是低聲喃喃道:“不敢,不敢……”

青年抬手,修長的手指夾起胸前白玉牌,收入懷中,眸色暗轉:

“我與侍衛白羽同級,是直屬於聖上的近親暗探,我們的存在,是帝國的機密。暗探親衛之間,絕不可以互知身份,亦絕不可以見麵,以保證對聖上的絕對忠誠。此番為了替您解圍,我已經破例了。您再如此張揚地獻禮,倒真是教我難堪了。”

宋有杏又開始出汗了,正要辯解,被對方一個冰涼的眼神止住:

“您是先父的學生,我為您解圍,對您暴露身份,都是因著十六年前的那些情分,您可千萬不能——”冰冷的黑眸帶著笑意盯著他,“以怨報德呀。”

宋有杏額上冷汗直冒:“大人,宋某該如何做,才能報答大恩呢?”

“三件事。”

見宋有杏不解,青年鮮紅的舌尖又舔著嘴唇上凍裂的傷口,潔白的牙齒上沾著細小血跡,一顫一顫:

“為了隱藏身份,我已篳門閨竇寒窗苦讀了十年,藉由落魄愚鈍書生的偽裝,四處監察,打探訊息,才能在此番張蝶城被劫後及時找出杜路,救國家於危急。如今國難當頭,更需要我在暗中提供情報,因此我千萬不可暴露身份。而你,要協助我調查,幫我三件事。”

“這……這……宋某愚鈍,恐難當此大任——”

“這可是聖上的意思!”青年“砰”地拍桌,額上青筋暴起,命令道,“暗探是國之機密,揚州城眾官員都不知我的真實身份,現在唯有你能協助我,你必須答應我這三件事!

“第一,有些事是我做的,但你必須承認是你做的。比如發現杜路、抓捕韋杜、安排鹽船等事,你必須對外承認全是你做的,無論任何人問起,都不能提我的名字,無論是對黃指揮使張知府劉通判白侍衛,哪怕是聖上親自問,都必須這麼說!”

宋有杏被嚇了一跳,連聲答應。

“第二件事,不許暴露我的身份。收回你的美人房子,我苦苦隱於市井十年,千萬不能招搖顯眼。”他拉了拉自己身上滿是補丁的青衫,頗嘲弄地笑了,“我不去找你,你不許來找我。不許和任何人提我,哪怕陛下問起來,都隻能說我是個癡心科舉的笨書生,一個字都不能多說。”

宋有杏有些困惑:“為什麼……連聖上都不能說?”

翁明水抬起黑眸,頗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暗探不可對皇帝之外的任何人暴露身份,我此番救你是破例。若在聖上麵前,你膽敢提我的真實身份,就是讓聖上知道我已壞了規矩,聖上肯定會降罪於我。這不是以怨報德,是什麼?”

此話一落,宋有杏嚇得趕緊作揖:“萬萬不敢,萬萬不敢!小人一定謹守翁大人的吩咐。”

“最後一件事,韋溫雪移交給我負責。你找個囚犯替他,若是任何人問起來,就說韋溫雪還在地底大牢裡押著。”

“這……這……萬萬使不得啊,大人!”宋有杏慌忙擺手,“韋溫雪是逋逃十三年的重犯,是鉗製杜路的重要棋子,必須牢牢關住他啊。”

昨夜,宋有杏讓白羽轉告杜路,說韋溫雪被看守在套院裡,每日好酒好肉地供著,目的是讓杜路安心上船,專心救出張蝶城。可事實上,馬車剛回揚州城,韋溫雪就被帶到了地底大牢,十三根鎖鏈上身,手銬腳鐐釘死在牆上,任何人不許探監。

宋有杏見識過韋溫雪心思的細密恐怖,讓他逃過一次,絕不會讓他逃第二次。

事實上,韋溫雪的囚室是完全密封的,連一絲光都透不進去。方圓三丈的囚室全被清空,空氣中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他嘴上綁著鋼鐵罩,沒有與任何人交談的機會。

唯一沒撒謊的是好酒好肉——每天兩餐,由地牢中的資深老獄卒端進去,一勺勺喂進韋溫雪嘴裡,這是韋溫雪唯一能以言語誘惑人的機會——但這個老獄卒,既聾又瞎,喂飯經常戳到鼻孔裡。

“你說這些事我會不知道嗎?”隻聽“啪”的一聲,青年拍案而起,一把揪住宋有杏的衣領,雙目狠烈,指著鼻子罵道,“我裝賤民裝久了,你他奶奶的也敢跟我發號施令?這是我的意思嗎?這是聖上的意思!”

被揪起的宋有杏憋得滿臉通紅,仰頭望著他,額上一大顆一大顆汗珠砸落。

“宋答春啊宋答春,你當年不就是條巴結我爹的癩皮狗嗎?你知道梅尋跟我爹怎麼說你嗎?說你有庸才自矜,目無綱常,勸我爹不要用你。我爹卻羞愧於一次喝醉後在大庭廣眾之下惡言對你,為了補償你,方纔在科舉中提攜,後又給你補了個小文官。可兩年後你做了什麼?啊?父親把我們姐弟托付給你,你當年做了什麼喪儘天良的事,需要我再講一遍嗎?”

四十多歲的江東巡撫宋有杏,此刻膽怯地望著對方,滿臉汗水滑進嘴裡:“我沒有,沒有,我不是故意的……”

翁明水仍揪著領子提著他,雙目漆黑如惡鬼,凍裂的嘴唇滿是細小的皮屑,因情緒激動而撕裂,正滲著鮮紅的血:

“你看著我被鎖進戰俘囚車,可惜你沒想到吧,我不僅從長安活著回來了,還從此為趙琰效力,成了他的至親暗探。那是十四年前,趙琰還沒當上皇帝的時候,我就是他的心腹了。而你,一個賣乖弄巧的貳臣,還敢在我麵前裝大官?一個貳臣還敢寫史?真是枉費孔子作春秋。”

他忽地又大笑起來,舔著嘴上的血沫,青白的天光打在他清臒凹陷的臉上,發帶飄蕩。他在光中仰頭大笑,似癡似癲地長歎:“宣父啊,我親愛的聖人啊,你為什麼要臟了我的聖人呢?”

宋有杏仰視著他,渾身發顫。

他垂下頭,滿嘴是血,蒼白的臉上,黑幽幽的雙眸盯著宋有杏:“我念你侍奉先父的情分,為你解圍。可你卻一而再地阻撓公事,再這樣違抗上意,可就不是我能救得了你的了。”

渾身熱汗早已涼透了後背,腦子裡混混沌沌似在發燙,理智似細線般紛紛崩裂,“好”字就要脫口而出了,卻被最後一絲未崩塌的理智拉住舌尖,抵了回去。衣領緊繃中,宋有杏大口喘氣,咬緊牙關發出了最後一聲質疑:

“韋溫雪這種人,怎麼能放出來?聖上要你怎麼處置他?”

最後一絲僅存的理智告訴他,在杜路救出張蝶城之前,皇帝絕對不可能放走韋溫雪,即使要將韋溫雪押回長安,也應該由特派軍隊來完成,這絕不可能是翁明水一人能完成的事。

翁明水像是又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得眼淚紛紛,嘴上的凍傷紛紛撕裂,血滲出來,滿臉淚亮晶晶地滾落,他說:

“韋溫雪這種人,又怎麼能活著?”

宋有杏一怔:“可是,之前聖上給我的信中明明說的是看押他——”

“那是怕你在杜路麵前露出破綻。”他伸手擦淚,卻弄得滿麵血淚斑駁,一雙黑眸高傲地俯視宋有杏,“聖上真正的吩咐,是先讓你收押韋溫雪,再讓我偷梁換柱,用一個買好的假囚犯把韋溫雪換出來,秘密殺死韋溫雪。那杜路以為隻要他救出張蝶城,韋溫雪就能拿到特赦,可事實上,在他出發的第二天,韋溫雪就已經死了,但不會有人知道,白羽、宋巡撫、天底下的暗衛暗探都隻以為韋溫雪還鎖在揚州的牢裡。等杜路老老實實救出張蝶城的時候,就是他自己的死期。或許杜路死在白羽劍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換了韋溫雪一世自由吧。”

宋有杏頃刻間上下唇打戰:“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皇帝雖在千裡之外的長安,可早已佈下了外臣、內衛、暗探三顆棋子。

外臣接到的命令是看押韋溫雪,出麵以“救出人就能得到特赦”為許諾和杜路定盟;內衛的任務是帶著杜路上路去救人,幫助杜路救人來獲得特赦;而暗探收到的旨意是暗殺韋溫雪,杜路一上路就動手殺韋。

這樣,韋溫雪的死就能瞞著其他所有人,以防他們在杜路麵前露出破綻。

這樣,每顆棋子都隻知道片麵的旨意,卻能完美地配合完成任務。

棋子之間,本是絕不能互通旨意的。

而昨日,暗探為了給外臣解圍,在他麵前自暴了身份,壞了聖上的安排。外臣還一直喋喋不休地問到底,不肯配合暗探。想到這兒,宋有杏隻想抬手給自己兩耳光:他問出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完全打亂了聖上精心的安排,日後降罪下來,他和翁明水都跑不了。

不,翁明水是聖上十四年來的心腹。被遷怒而掉腦袋的,或許隻有他自己。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裝作不知道,不知道翁明水的真實身份,對韋溫雪的死亡也毫不知情,不知道任何不該知道的。宋有杏想到這兒,終於頓悟了翁明水為何要他答應這三件事。

為人為臣,最可貴的不過四字:難得糊塗。

“對不起,對不起,”宋有杏顫聲說,“翁大人對我的大恩大德,比我想象的還要重於百倍,宋某沒齒難忘,這三件事我一定照辦,一定不會給翁大人添麻煩。”

翁明水冷笑一聲,鬆開他的衣領:“也請宋大人日後,多改改你那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性。”

宋有杏一邊咳嗽,一邊擺手:“不敢了,萬萬不敢了。”

他此刻完全理解了翁明水剛剛的憤怒,如果時間能重來,他一定要回到翁明水發話要韋溫雪的那一刻,一句話也不多問,趕緊把韋溫雪交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既激怒了翁明水,又聽了滿耳不該聽的話。

“你把韋溫雪看得太嚴了,我偷不出來,隻好來要人了。”翁明水從懷中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優雅地擦臉淨手,“至於聖上那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大人以為如何?”

“少事好,少事好。”宋有杏點頭如雞啄米,“我什麼都不知道。”

血淚被手帕擦淨,露出那張清俊的臉,頭發仍束得一絲不苟,書生負手而立,又恢複了那沉靜垂睫的神情:

“煩請宋大人為草民帶路。”

宋有杏趕緊邁步,背影還有些發顫:“翁大……翁……翁公子,這邊請。”

地牢中,一片陽光射了進來,背光站著兩個人,打量著麵前的一切:

黑暗深處,一位白衫男子被綁在囚室裡,雲霧般的長發曼麗地下垂。十三道冰涼沉重的鐵鏈從上到下,束縛著他漂亮的脖頸、勁瘦的腰、**的腳腕。鋼鐵線條犀利,巨鎖隨著呼吸微顫。

男子的雙臂被高高吊起,袖口下垂,露出的手腕已被凍得青白,手銬上連線著長長的鐵鏈,釘死在天花板上。

一方鋼鐵嘴罩,被近乎粗暴地扣在他麵上,繞過耳朵與脖頸上的鐵鏈鎖在一起。漆黑的嘴罩上雕著狴犴猙獰的花紋,他的眼皮卻柔軟地閉著,一根根淺灰色的睫毛垂落,鼻中撥出乳白色的水汽,在黑暗中輕柔慵懶地飄散。

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在沉睡。

被關入這無聲無光的囚室,常人都會狂躁,恐懼,崩潰,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咬舌自儘。但他卻從昨夜被鎖入的一刻,就保持安靜,在漆黑中閉眼安眠。

像是正在承受天譴,身旁卻依然雲霧繚繞。

“野史上寫,無寒公子的好風姿,是當年長安的佳話,淑德太後頻繁召他入宮,連花魁都為他相思自殺。他出遊時,貴族小姐們都扮成男子上街,隻為見他一麵。馬車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卻不以為惱,反而跳下車,抱臂靠著車輿,笑嘻嘻地任大家看,拍車輿唱道:生來俊俏皮囊,多累美人心腸。”宋有杏盯著囚室中的白衣男子,長歎一聲,“我以前覺得是寫史人愛誇張,現在終於相信,當年長安的所有姑娘,都願意為他去死。”

翁明水垂眼,道:

“宋巡撫,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嗯?”

“我在想,以前聽他十六歲就常醉花柳的故事,總覺得他是個囂浮的酒色徒,可沒想到他長成這個模樣,逛青樓倒像是做慈善一樣。”

兩人拊掌大笑。

可惜啊,宋有杏心想,這樣絕代的美男子,這樣風華的皮囊,今天就要死了,再過幾日,便成了一堆臭蟲和白骨。

他注視著白衣男子,忽地想起一件事:“翁公子,你是怎麼知道杜路還活著的?又是如何發現他的藏身之地的?”

見翁明水沉默不語,宋有杏又忙解釋道:“我不是有意刺探大人,隻是怕日後彆人問起我來,我不好回答啊。”

麵容沉靜的書生站在陰影中,耳垂的邊緣映著淺金色的光:“其實,我能發現杜路,還是因為韋溫雪。”

“哦?”

“三年前,揚州商販丘大得了筆橫財,捐了個功名,便也穿起長衫,修了片園林,日日設宴開詩會,四處結交些山人、處士、小名家。晚生不才,因著先父的聲名,竟也被請過幾回。一日,丘大邀眾人賞茶,自誇道,春末得了兩罐閬苑製法的羅岕茶,一直未敢用平常水煮,生怕折了香氣,前些天去無錫遊玩時,專門載了三十壇惠山山泉,命仆從連夜運回。當著眾人的麵,丘大倒泉煮茶,盛茶用的是金芒口的定窯茶盞。唉……”書生眯著眼回憶,歎息道,“可惜了那套白薄如月的定窯盞,芒口竟鑲成了金的——”

“翁公子,”宋有杏一頭霧水,不得不打斷,“我是在問杜路,你一直說這水啊茶啊盞的,跟杜路有什麼關係?”

“宋大人,你若是在場,怕是發現不了杜路的。”翁明水搖頭,嘴角勾出一絲笑意,“這水啊,茶啊,盞啊,你都得記住。”

宋有杏更困惑了,卻沒再出聲,示意他繼續說。

“茶煮好後,一杯杯回傳,拿到茶的人們都抽動鼻子深吸著香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讚美之聲不絕。唯有一位麵貌無奇的男子,坐在角落裡,喝了一口茶後卻突然間麵露厭色,趁旁人不覺,他飛快地用衣袖掩口,把一口茶水全吐了出來。然後,他把茶盞放在一旁,與眾人言笑卻再不看茶盞一眼。”翁明水注視著遠處沉睡的韋溫雪,那絲笑意更濃了,“我心生奇怪,於是趕緊舉起茶盞嘗了一口,瞬間驚住了。宋巡撫,你猜怎麼著?”

宋巡撫也已享儘宦場榮華十餘載,天下八方的貢茶奇茗都是府中常客,自詡對茶也有些見解,沉思片刻,便道:“莫非那茶葉不好?或者並非真正的惠山泉水,是濫竽充數的?”

“若是這種都嘗得出的事,我倒不會吃驚了。”翁明水搖頭,“確實是一等一的好春茶,也確實是連夜送來的惠山泉水。隻不過,取泉水時沒有淘井。”

宋巡撫霎時目瞪口呆:“這……這你都喝得出來?”

“少時宰相府裡富貴,嘴養刁了。”翁明水垂眼,語氣很平淡,“隻有頂尖的茶師才知道,取惠山泉水前一定要先淘井,把老水清理乾淨,然後等待黑夜裡新泉水湧上來,馬上汲水封甕,趁著風滿快舟運回。這樣的泉水煮茶,纔是最鮮美、最活靈的。而那丘大一知半解,隻知附庸惠山泉水的風雅,取泉時卻不知淘井,裝回來了三十罐老水。不過,縱未淘井,這閬苑製法羅岕茶已是世間珍奇,惠山泉水亦是陸鴻漸所評的人間第二,隻見手中的杯盞裡,茶色如山窗透光,嫋嫋香氣逼人,眾賓歡樂,讚不絕口,我也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說來慚愧,自我十一歲離開宰相府後,再也沒見過這樣好的茶了。”

宋有杏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眉頭緊皺:“而那男人,隻喝了一口就全吐了出來?”

“正是。”

“那他……他到底是什麼人?”

“我便悄悄問旁座的賓客,”翁明水又微笑了,“賓客說,那人是妓院銅雀樓的老闆,名叫溫八,是個酒色徒。”

宋有杏登時目瞪口呆。

“我便想,這麼珍奇的茶葉,這麼名貴的泉水,卻隻是因為取水時沒淘井這種常人根本喝不出來的微小差彆,他就一口全吐了出來,麵露厭色再也不肯喝,這人,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宋有杏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我明白了,能喝出這種微小差彆,說明他舊時家中富貴未必遜於翁公子,才養成了這麼挑剔的一張嘴。他全吐了出來不肯再喝,說明他時至今日仍能經常喝到一等一的好茶,瞧不起此茶,更不願委屈自己。此等心氣,怎可能隻是個開妓院的酒色徒?多半出自簪纓世胄之家!”

翁明水頷首:“可彆說揚州城、金陵城了,就是整個江左,放眼望去能有幾個此等人物?又有哪個不是我從小認識的?”

此話一出,宋有杏心道:怪不得你能成為暗探,江左豪門世家哪個不是你幼時的家中常客?你如今落魄不起眼,又對各家情況瞭若指掌,皇上選你打探訊息監察眾臣真是再適合不過。

“旁人告訴我,都說溫老闆是十三年前從長安逃難來的,但一口揚州話卻說得比誰都好聽,跟三教九流都能言笑晏晏,會說話,吃得開,各路聚會都常邀他。”金光漸漸從翁明水的耳邊滑落,“我當時心裡一驚。十三年前,長安,我們這種人,都知道這兩個詞意味著什麼。”

宋有杏歎氣:“他不是在逃難,是在逃殺身之禍。”

十三年前,趙琰兵變成功,竊國稱帝,確立新國號“定”,起用東梁舊臣和南方新貴,而對當時妄想複良的關隴舊士族覆宗滅祀,以儆天下。

長安首當其衝的便是韋杜二家,抄家毀廟,老幼殺絕。

“溫八,溫八……我當時念著這個名字,漸漸想起一個人來,那個生下來就不會哭隻會笑的傳奇嬰兒,降生時白雪長安城一夕回暖冰河夜開;那個八叉手成八韻的俊賞詩客,天下人把他的詩從草原唱到嶺南——他是長安人的無寒公子,是韋家的二少爺,是那個早就該死在十三年前的——韋溫雪。”

“溫八,韋溫雪,韋二……”宋有杏念著這些名字,眼神逐漸清明,“原來如此。”

“那場春末的茶會結束後,我暗自跟蹤了溫八三個月,他沒露出任何破綻。直到一個明月夜他醉了酒,一人泛舟出遊,酣睡於水月十裡荷花中,我終於得到機會,窺到他易容下的真麵貌,亦聽見了他醉後清夢裡的囈語。我終於確定,溫八就是韋溫雪,他沒死。我以為他十三年前就被滿門抄斬,沒想到他逃出來了,更沒想到竟因為一口茶被我認了出來。”

宋有杏登時眼神發亮,拊掌稱道:“妙哉奇事。”

“我父親在時,對無寒的詩詞又恨又愛,不許任何人在自己麵前提無寒,卻又忍不住搜羅市麵上無寒每一首新詞。可惜,直到我父親仙逝,他仍沒去過長安,仍沒見過無寒一麵。我常想,他們若是黃泉下相逢,定會有好一場口角舌戰,又忍不住一起並肩推敲起來。”他似在微笑,神情卻無限悲傷,“沒想到,若乾年後,無寒竟來了揚州,唯有我父親黃泉花鳥下詩魂孤眠。”

宋有杏喉中發澀。

“我本想燒些無寒的新詞給父親,卻發現這絕代公子竟連一首新詞都不敢再寫,一年年空耗青春。”金光已滑落到翁明水的後背,“宋大人,您也是寫詩人,您明白這種痛苦,可他忍得住。他謹慎得很,心思周密得很,能把一切打點得滴水不漏沒有任何馬腳。

“我又監視了他半年時間,終於等到一個冬天的深夜,他披著單衫提著燈就踏橋從銅雀樓跑了出去,緊張萬分地拍開藥鋪門,提著數包藥材跑回去,冷風中長發亂飄。第二日我去打聽,樓中姑娘保鏢卻無人患疾,更何況誰能使得動他半夜買藥呢?我那時才意識到,樓中應該還藏了一個人。那是個他很在乎、很熟悉的人,或許,還是個和他一樣的正逃罪的人。

“大前天宮中事情突發,聖上命令全天下的暗探尋找杜路。我不敢知情不報,便來稟報宋大人。所幸猜得不錯,韋溫雪藏在銅雀樓裡的病人,正是杜路。”金光順著後背向下溜,書生抬睫,沉靜地注視著宋有杏,“大人,這便是我找到杜路的全部故事。但凡有人問起你,你就把故事中的我改成你,講給他們聽。”

宋有杏連聲答應,轉念一想,發現了古怪之處:翁明水既然三年前就發現了韋溫雪,為什麼知情不報?直到事發之後才帶兵去捉韋溫雪?

理智告訴他,難得糊塗,彆再追問翁大人了。可那寫史人愛打聽的好奇心又一次沒按住,他脫口問道:

“那為何大人當時發現韋賊後,不立刻上報呢……”

話音未落,他便已後悔了,生怕又激怒了翁明水,惴惴不安地偷瞥對方的臉色。

可這一次,翁明水很平靜。

他背著金光立著,長睫微垂,沉默地注視著黑暗中的白衣男子,輕聲道:

“我也不知道,當時隻是覺得,他這一生實在太不容易。我父親生前也喜歡他的詞……他好不容易能活下去,我不忍心舉發他。”

他頓了頓,又說:

“或許,我對他有一點……物傷其類。”

宋有杏心中猛然一酸。

他還來不及說話,忽地聽見耳旁翁明水聲音冰涼:

“你都醒了,還裝睡做什麼?”那雙黑眸直視著囚室內的白衣男子,透著森森的涼意。

話音剛落,黑暗中,一雙瑩亮的眼睛驀地睜開,帶著些淺淡的笑意,掃視遠處的二人。

原來,他早就醒了。

宋有杏跺地三下。門外,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聲音,那聾耳瞎眼的老頭兒拄著柺杖在幽暗的甬道裡前行,他高瘦而乾枯,一個巨大的鑰匙圈掛在脖間,嘩啦啦地響著。

老頭兒敲著柺杖走到韋溫雪麵前,摸索著解鎖,取下鋼鐵嘴罩,露出半張蒼白的臉,帶著些淺淺的紅壓痕。隨後他直腰踮腳,鬆開了手銬,又摸索著解開身上一道道鎖鏈。

被解開雙臂的白衣男子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撥出白汽嫋嫋,那雙眼裡因而染了些盈盈淚,半眯著道:

“映光公子,你可講錯了一件事。”

“哦?”

“那惠山泉水在運載的時候,罐底還要再堆些山石,這樣水生於石,纔是一等一的妙味。映光啊,下回你一定要試試。”

“韋公子真是講究人。”

“不講究,不講究,十三年來沒事乾,找些無聊事消磨時間而已。”那雙眼含淚帶霧而透著笑意,在幽暗中晶瑩地凝視著翁明水,“明年花落春儘的時候,你來銅雀樓啊,我泡茶給你喝。”

“為何突然邀我?”

“因為我此刻才聽見這故事,我若早聽聞,便早就該邀了翁公子賞茶。兩個落魄茶癡,本該夏雨冬雪多打擾,方不委屈了這寂寥苦悶的人間一遭。”

他活動著手腕笑了起來,笑容似孩童般落拓明亮,眼睛卻落寞著:

“我小時候極愛傳奇話本,看書時卻不理解,為什麼罽賓王的鸞鳥三年不肯鳴叫,直到見到鏡子中的自己,以為是同類,便慨然悲鳴直頭叫死。直到二十二歲遭逢國變,流落江南,我終於明白了這種刻骨銘心的孤絕。十三年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卻又要與眾人言笑晏晏。

“映光,年後的春天,你一定要來喝茶啊。天底下最好的茶都在我的銅雀樓裡,天底下所有的苦悶也在裡麵。”

“我不去。”

談話間,翁明水徑直走到韋溫雪麵前,與他對視。宋有杏站在身後。

“我的舌頭已經習慣了野菜,無福消受那麼好的茶了。”

書生與韋溫雪靠得越來越近,黑眸直視著他晶瑩的雙眼:

“你也不必因見我而悲鳴,因為我,從來不是你鏡中苦悶的同類。”

韋溫雪的眸子驀地張大。他猛然一驚,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向後退步,卻被書生一把拽著衣領拉了回來。

幽暗囚室與冰涼鐵鏈間,青衫破舊的書生單手攥著白衣佩玉的男人,貼在他耳旁,睫毛輕垂:

“你也該上路,去陪我父親作詩了。”

話未落,他便手起如刀,向著韋溫雪的後頸狠狠劈下!

“嘩——!”

身後的宋有杏隻覺得一陣疾風從頭頂劈下,隨後看見黑暗中,潔白的身影似一幅從空中拋下的白色絲絹,踉蹌,虛晃,滑落……

他又被翁明水單手提了起來。

翁明水攬著昏迷的韋溫雪,冰冷地瞟了一眼身後的宋巡撫,吩咐道:

“備車。不要告訴任何人。”

天地迷濛。日漸沉。

翁明水把綁成一團的韋溫雪塞進車廂,確認他還昏迷不醒,然後跳上馬車,揚鞭離開。

冷風呼嘯中,宋有杏目送黑色的矮小馬車走遠。

他抱臂依靠著光禿的柳樹,注視著煙霧彌漫中馬車越來越小,一身涼透的汗黏附在身上,整個人又累又倦。他眯著眼望著,心底忽然冒出個想法:

此刻,杜路正在百裡之外的大船上奔波吧?他或許正和白羽討論著營救計劃,眼神明亮、滿懷希望地要為韋溫雪爭取特赦。

可再過半個時辰,等馬車到達城郊時,韋溫雪就會被翁明水一刀割斷脖子,找一片惡臭的荒塚胡亂埋了,連個標記都留不下。

再過幾天,血便臭了,然後生蟲,皮肉被蚛乾淨,露出森森白骨,永眠於狗彘凍殍之間。

一代風流絕世的無寒公子,白衣與一片臟臭醃臢同化。

宋有杏思及如此,不禁痛惜:他為朋友求醫問藥十年,熬儘心血想讓朋友活下去,到頭來反誤了自己的性命。

他已經開始後悔,沒在韋溫雪活著時,多問幾句當年的事了。

第三卷
謀殺

這要你如何相信,他年少時的眼淚都是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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