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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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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姨,你和小寶怎麼出來了?”滿身橫肉的水手正擦著頭上汗,破毛巾上黑油油的線球一撮一撮的,他看見迎麵走來的二人,握著毛巾的手不由得一頓:“夜裡船上風大,你們快回夥房去吧。”

船篷中,老嫗瑩亮的雙眼幽幽地發光,凝視著水手,緩緩搖頭:“阿夏,我們回不去了。”

“這?”被稱為阿夏的男人又是一愣,連忙放下毛巾,帶著倒刺和血溝的手拉住老嫗,“薛姨,你好不容易謀了個船上做飯的差事,這是怎麼了?”

老嫗還未開口,身後櫓棹的陰影間,滿麵麻子的青年已忍不住了,聲音激動:“那方諾突然要我們來篷裡劃船,不許再進夥房和艙房,去他奶奶的!”

“薛姨一把年紀了,怎麼能在篷裡吹風?”阿夏當即麵色一變,拍了拍老婦的肩,轉身道,“我現在就去跟方船長說。”

“不!”那雙皺如橘皮的手趕緊拉住了他,“你彆去,千萬不能去……”

“薛姨!”阿夏拉下她的手,“彆擔心,方諾他得賣這個麵子給我。夜裡風大,這破篷裡冷得透骨,根本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船上大櫓都一丈多長,劃一夜渾身汗都濕透了,也不是小寶能乾的。”

幽暗中,那雙銀灰色的眼珠盈盈晃晃,含淚而未泣:“不……”

身後的小寶又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找方諾沒用,他本來屁事沒有,一從艙房出來,就把我和阿母趕出了夥房,定是聽了艙裡那廝的話!夏哥,你還不知道艙裡那廝是誰吧?”

阿夏一愣:“船長不是說,是宋巡撫上麵的人,身份尊貴機密,不許妄言嗎?”

小寶聽罷仰頭狂笑:“他孃的狗屁!”他笑得猙獰,“夏哥,那廝你也認識。十四年前,咱們兩家可都是托了他的福氣,死的死,瘋的瘋,失蹤的沒訊息,被擄的回不來……”

瞬間,阿夏怔住了。老婦不忍再聽,垂眼,一連串瑩亮的水珠滴落胸前。

那滿麵麻子的青年仍站在一根根櫓棹的光影中,越過母親直視阿夏,血紅嘴唇中露出森森白牙,咬牙切齒,一字字說:

“我們都以為杜路那廝早死了,去地獄受報應了。可這畜生是假死逃命去了,現在,他就坐在這船艙裡,舒舒服服的,暖暖和和的,整船人伺候著他,他還罵著我們,趕阿母去日夜劃船做牛馬,好早點送他去荊州!”

他仰麵又是狂笑:“十年了,這畜生逃了十年,最後竟又和我們同船共渡,到底,到底,還算蒼天有眼……”

暗處,阿夏握緊了拳頭,一整臂虯結的肌肉在輕顫。聽完後,他仍佇立在原地,一雙眸子暗得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向深淵裡蔓延,緊抿著嘴,鋒利的犬齒似要咬開自己的下唇。

良久,他鬆開了拳頭,低聲開口道:

“我知道了。”

他緩緩放下了兩臂的衣袖,對著麵前的老婦輕輕躬身:

“薛姨,感謝你這些年的照顧。你和小寶留在這兒,紅漆的木箱裡有棉被,後半夜風涼,你們好好蓋著。”

他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帶著血溝的手掌摸索著地板,他握住了一把大刀。這是船上用來割繩子的銀黑色大砍刀,刀身二尺,柄上纏著一圈圈磨得發毛的麻繩。

此刻,阿夏握著這把近半人長的大刀,緩緩站直了,語氣很平靜:

“今晚無論發生什麼,你們都不要下去。”

他轉過身,背對著二人,一步步邁出船篷——

“阿夏!”

那隻溝壑縱橫的手,又一次緊緊攥住了他。

他身後,婦人那雙銀灰色眼球怒瞪著他,又一次蓄滿了淚水,聲音尖厲,似要撕破人耳膜:“給我回來!哪兒都不許去!”

“薛姨,讓我去吧。”阿夏仍不回頭,後背寬闊如山,“我必須親手殺了那惡賊,才能告慰黃泉下的家人,我受了薛姨你太多恩情了,可這次,求你們不要和我搶,讓著我吧,我隻想親手報仇雪恨,不為你們,隻為了我的父母。”

“那你兒子呢?你要讓他一出生就沒有爹嗎?”

阿夏喘氣聲一頓,隨後,胸腔中傳來低沉的聲音:

“生前……哪管得了身後事呢?”

話畢,他一把推開了老婦的手,握著大刀,大步流星走出了船篷。

深夜,杜路醒了一次,又是咳血。

他迷迷糊糊地發著低燒,眼也睜不開,隻是忽地一把抓住白侍衛的手,顫抖著脊背咳成一團,一聲聲咳聲震顫痛苦,似要把肺都咳出來。

“韋二,我渴……”他緊緊握住少年瘦削的手腕,碎發搭在挺直的鼻梁上,胡言亂語地喊,“我好渴,韋二,花積……”

他還以為自己在銅雀樓裡。

白侍衛抽出手想給他拿水,他卻側過身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弓著背縮成一團,滿是刀傷的手指無力地垂下。

白侍衛隻好喊人拿茶來,趴在杜路床邊,用手撫著他的背,幫他一遍遍順氣。

這一刻,白羽和他離得很近,撲麵而來都是他身上衣物的氣息,格外好聞又琢磨不透,燦爛的陽光曬過,草木的清香四溢,藥味帶些苦澀,又熏了烏烏沉沉的名貴香料,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沉澱進他的黑衣裡,在艙內冷如薄霧的昏黃燈光中四處遊蕩。

“韋二……”他又叫,手指虛弱地勾著。

少年終是不忍心了,握住他空空蕩蕩的手:

“在的。”

他又一次固執地握住少年的手腕,口齒不清地喊:“韋二、韋二……”

白侍衛心情複雜地注視著他,心想,這麼多年了,每天夜裡都是無寒公子在守著他嗎?翻遍藥書,求儘良方,卻沒有一丁點辦法能挽救杜路的頹勢,眼睜睜看他被疾病逼成一個將死的殘廢,看著他犯病時痛苦得不能入眠,亦看著他一日日虛弱下去,英雄末路,毫無希望……無寒公子,他該有多難受?

但杜路的下句話卻讓少年猛地一怔。

“放我走吧,韋二。”

幽暗中,男人虛弱地側躺著,渾身顫抖,卻仍固執地拉著少年的手,一遍遍口齒不清地重複:“韋二,彆治了……我等死太久了,不想等了……”

正在這時,方諾跑了進來,他在夢中被叫醒,胡亂披了件夾襖便衝了進來,短褐下透出腰間一疊疊的肥肉,實為狼狽,神情卻緊張萬分,目不轉睛地盯著咳嗽的杜路。

白羽仍趴在床邊,用十指為杜路順氣,並不抬眼:

“你那服藥,怎麼他吃完病倒更重了?”

方諾滿頭大汗,支支吾吾道:“小人鬥膽,還望白侍衛再給一次機會,允許我為杜將軍把脈。”

白侍衛頷首。

方諾便半跪在床前,墊著布帕抓住杜路顫抖的手腕,凝思把脈,片刻之後驚詫得瞪大了雙眼:“怎麼會……怎麼會虧弱成這個樣子——”

一根冰涼的手指抵上方諾發顫的嘴唇,少年湊近,剔透的眼球盯著他,示意保密。

方諾緊張地嚥了咽口水,也嚥下一肚子就要脫口而出的訝異,壓低聲音對白侍衛耳語道:“他體內的經脈斷如藕絲,塞如亂麻,除非有神仙能幫他再捏一具身體出來,否則是醫無可醫,調無可調,沒人能救活他。白侍衛,你攤上他,可是攤上大麻煩了。”

“可他前天在揚州時還很精神,昨天醒來時也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吐了一口血,就成了這副模樣?”

方諾聽聞此話,皺眉,又拉住杜路的手腕把脈,一動不動了好一會兒,才搖著頭鬆開手,低聲道:

“他是不是著急了?”

“什麼?”白羽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他又不是個剛生下來的嬰兒,一著急,就至於咳血昏迷了嗎?”

方諾趕緊作揖:“白大人有所不知,杜將軍這病太怪太奇,脈象不僅虛弱,而且極不穩定,一旦勞累或情緒不穩,氣血便忽然之間淤塞成一團。依目前的情形看,大概是前日路上奔波了太久,還沒緩過來,又忽然急火攻心了,才造成現在的境況。”

方諾放下杜路的手腕,垂頭,聲音更低了下去:“可縱小人一生走南闖北,也從未見過如此積弱又毫無病因的脈象。杜將軍的五臟六腑都很健康,身上既無重傷,又無病灶,一身經脈更是斷得相當蹊蹺,就像……就像……”

“就像什麼?你彆吞吐,快說。”

“就像是……這十餘年間,渾身經脈漸漸……自行斷掉的。”

瞬間,撫在杜路背上的手指僵住了,白羽瞳孔張大,緩緩轉過頭:“你說什麼?”

方諾馬上以頭搶地,渾身發顫,卻不敢再抬頭說一句話。

白羽注視著他,目光複雜,聲音似乎也在發顫:

“你是說,他身體如此積弱,既不是因為受過重傷,也沒有任何病灶,沒有任何原因,體內經脈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斷掉?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方諾仍不敢抬頭,嘴唇貼在船板上,嗚囔道:“此刻的杜將軍,就像是一棵從中間被掏空的樹,枝葉和樹根都還茂盛蓬勃,但是樹乾內部因脈絡堵塞而漸漸枯死,葉不連根,根不達葉,氣血受阻,五行不流。但古怪的是,經脈既沒有受到外力的損傷,又並非因為臟腑筋骨的病害,這種阻塞毫無原因,奇也,怪哉。依小人之見,這根本不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麼?”

“看上去倒像是——”方諾將頭埋得更低了,幾乎是從喉嚨裡低沉地發出了最後一個字:

“蠱。”

刹那間,似有一道冷白的天光從白羽頭頂劈下。

他幾乎是從齒縫裡,一個字一個字顫抖著往外蹦:

“你在說什麼?”

方諾砰砰磕頭:“大人饒命,草民並非妄言,還請大人明辨啊!據脈象來看,杜將軍體內經脈半斷,可經主神,脈主血,若是經斷,輕則四肢無主,重則瘋癲昏迷;若是脈斷,輕則手腳壞死,重則癡傻偏癱,乃至一命嗚呼。可杜將軍此刻雖虛弱,但四肢仍靈活隨心,雖嗜睡,但神誌仍清晰不減當年,可見他體內經脈看似堵塞斷裂,實則半堵不堵,欲斷未斷,而且是時好時壞,時斷時續。”

白侍衛目光失神,喃喃道:“時好時壞,時斷時續?”

“這種獨特跡象,並不像是疾病所能導致的,因此小人懷疑另有緣由,可能是被人種了蠱……”

被人……種了蠱……

腳下,方諾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白羽卻已經什麼都聽不清了,一張臉,在他記憶深處漸漸浮現……那個異邦女子,紅紗半掩麵,明眸秀眉,在青青竹林中飛舞旋轉……許多陳舊的畫麵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回放著……

十年前,妃子陳寧淨在皇帝身上種下了同根蠱,現在十年期限馬上就到,皇帝隨時會被殃及喪命。

十年前,渝州破城,杜路跳火假死而保命逃出,也恰好在此時陷入這樣體衰力竭、油儘燈枯的境地。

為什麼杜路會不知道陳寧淨對皇帝下蠱的事?為什麼他會不知道自己身體的真實狀況?甚至於為什麼,他竟不知道張蝶城的重要性?

有時候,一片深海,會遮蔽住底下的火山。

如果,一個複雜的謎麵,隻是為了掩飾另一個更複雜的真相呢?

白羽手心發涼,他在試圖回到謎麵的最初:兩個狂徒潛入皇宮,綁架了與皇帝生命相連的張蝶城,卻隻為了交換杜路。

這樣瘋狂的交易,真的隻是為了向杜路複仇嗎?

如果,對那些瘋子來說,杜路比張蝶城更重要……

白羽瞬間心口狂跳,一個匪夷所思的謎底幾乎要呼之慾出了:

萬一,萬一十年前和趙琰種了同一對同根蠱的人,根本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前梁質子張蝶城,而是……杜路呢?

但方諾的下一句話卻令白羽恍然一驚,整個人像是一頭冷水從頭澆下,從頭皮涼到了腳底:

“……之前是誰在照顧他?杜將軍被調養得真好,應該是這些年都住在恒溫的室裡,從不見風,從不勞累,茶食都精挑細選,還有人每日幫他按摩活動,以防血管栓塞,連這一身香氣都是頂尖的天竺貨。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那人也真是重情義,畢竟杜將軍身陷這種情況,至少也有十三四年了。”

十三四年了?

渾身冰涼的下墜中,白羽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這絕不可能。

因為他……見過十三年前的杜路。

春日潔白的光芒中,風過,白楊樹葉嘩啦啦地拂動,青年帶著滿身樹影穿庭而過,筆挺的鼻梁上跳著春光。

陰涼的遊廊上,他正在拍姐姐剛縫的小皮球,看見青年迎麵走來,手心卻猛地一滑,小皮球砰地彈起,高跳著,向頭頂衝去——

他害怕地閉上眼。

額頭上卻沒有傳來預想中的撞擊。

“嘿,小家夥,怎麼這麼不小心?”

爽朗笑聲中,一隻溫暖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聲音似乎就在他耳邊:“彆怕,我接著你的球了。”

他緩緩睜開眼,青年半蹲在他麵前,正笑著望向他,年輕的臉上光芒跳動,向著他抬起另一隻手:

“喏,你的球。”

他耳尖都紅了,垂著眼一句話不說,小心翼翼地伸手,從青年掌心裡拿回自己的小皮球。

青年又笑,他不知道緣故,因而感到氣惱。但記憶中青年總是愛笑,能看著一隻抓蝴蝶的小貓笑上一會兒,和大人口中佛鬼無擋的“將軍小杜”彷彿是兩個人。

他攥著小皮球站著,盯著地麵生氣。青年便笑著站起身,穿過遊廊和風聲葉響,健步如飛地走入了月門。

他在青年轉身的一刹悄悄抬頭,拚命仰起脖子,卻隻能看見青年寬闊的肩膀,彷彿一隻大雁張開雙翼將飛越萬水千山。那時他才七歲,因而覺得青年高大得不可思議,像是神話中扛起天地的巨人,可這巨人剛剛還拿著自己的小皮球,衝他笑著,牙齒亮晶晶的。

他在一刹那衝到眼前,攔下了空中的皮球。又在一眨眼的工夫,走到了遠方。

小小的孩子呆呆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門後,手指鬆開了。

一聲又一聲,小皮球便在春日陰涼的遊廊上,踩著自己的影子,跳啊跳,越來越遠……

而方諾說,杜路陷入這種境地,已經至少十三四年了。

白羽第一反應是方諾在胡說,畢竟他親眼見過十三年前的杜路,那樣風華的、強健的、神采飛揚的青年將軍,和眼前咳得渾身發顫、在棉被中縮成一團的黑衣男人,真不似同一個人了。

可方諾對韋溫雪的推斷卻又極為準確,對杜路病情的描述之精準,也絕非他自己口中說的那樣:隻學過兩天醫術。這讓白羽不得不認真思考方諾的話的可能性。

十三四年前……

白羽知道,十三年前杜路已經是他家座上常客,到處奔走。那麼,十四年前呢,十四年前杜路在做什麼?

對杜路而言,那是軍功赫赫的、急功近利的、過剛而折的一年。

那一年,是杜路一生命運的拐點。

而天下每一個人,也都在那一年,被杜路強行改變了原有的命運。

春天裡,他率領千萬樓船東下益州,在江水春色中順流千裡,與趙琰指揮渡淮的百萬鐵騎合圍,三月滅梁,將包括張蝶城在內的七位皇子擄走,命令東梁舊臣拿十萬黃金贖皇帝。中秋時發生了苗亂,杜路不顧朝廷猜忌,用那十萬黃金充軍餉,強命十萬禁軍奔赴貴州平亂。而在深山峻嶺中,杜路遭遇了趙琰的埋伏,被他一手提拔上來的部將,用匕首插進了胸膛。

說書人都說,杜路命大,被苗寨的人救了。

可事實上,哪有什麼命大,哪有什麼偶然。趙琰的這場兵變暗殺,被原本埋伏在暗處監視的苗族哨兵看得一清二楚。趙琰將杜路推入懸崖,命手下割取杜路手下士兵的耳鼻來殺良冒功,隨後他飛速帶兵離開。軍隊一走,苗寨身形靈活的少年便攀爬下懸崖,將隻剩一口氣的杜路五花大綁吊了上來,作為人質帶回苗寨。

苗寨本想用杜路做交換,威脅長安不許再次動兵鎮壓。

可政治風雲的變幻,總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趙琰回到長安後,謊稱杜路中了苗民埋伏而犧牲於戰場上,此後他在淑德太後的支援下掌握金印虎符,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大將軍,收拾黨羽,籠絡舊部,在關隴子弟中威望高漲,勢力日上。淑德太後防範之心漸生,將趙琰以“鎮遠將軍”的封號外派到雁門關駐守國門,這一番明升暗貶,實則是剝了趙琰的精銳部隊,把杜路生前留下的龐大軍隊扣在長安編入禁軍,落入國舅們的手中。

來年九月,趙琰謊報北狄來犯,忻代失守,晉陽岌岌。國舅倉皇帶禁軍往山西支援,卻不料趙琰早已金蟬脫殼,帶著精銳騎兵從晉陽一路潛行南下,奇兵突襲,夜奪蒲津,然後假冒駐兵,在黃河西岸靜候禁軍到來。

第二天晚上,國舅率領著十八萬大軍到達了蒲津,由此東渡黃河,方能從關中進入山西。駐兵為他們劃船,千隻小船在洶湧浪濤中爭渡,大軍浩蕩無邊,一切井然有序。

殺機是在國舅上船的一刻發生的。

駐兵抽劍從背後砍斷了國舅的脖子,噴射的血漿中,腦袋咕嚕嚕滾落。

身後,千隻小船同時放火,熊熊焚燒,沉沒於洶湧黃河中。

數萬大軍被截了去路,當下群龍無首,一片喧囂中,趙琰出現於高樓之上,手中高舉著杜路留下的舊旗,振臂高呼道:“肅清黨羽,還政於王。”

兵變在這一夜發生,眾將士“還政於王”的震天呐喊中,趙琰率大軍西入關中,直逼長安,一路收複舊部,勢如破竹。訊息傳入宮中,小皇帝攜幼公主蕭念恩倉皇逃往蜀地。關中,守城將領們的防線節節潰敗,七日後雨聲磅礴的黃昏,大軍踏入了長安城。

那一夜暴雨奔流,趙琰率兵逼入宮門,第二天金光升起來的時候,人們在潮濕的鳳藻宮中發現了淑德太後白綾自縊的屍體。一個月後,蜀道上小皇帝突然身中劇毒而死,幼公主在雷雨中失蹤,史稿對此皆是語焉不詳,成了後世一樁謎案。

一夕之間,趙琰率重軍鐵騎踏入紫微宮闕,山呼萬歲,擁入金鑾。隨後他以鐵血手腕清算外戚和山東黨羽,對意欲保良的長安舊貴族斬儘殺絕,重用南方新貴和東梁舊臣,開啟了大定新朝的綿延基業。

這竊國大盜的運氣,好得連寫史人都要感慨。

但細思之下,這又不是運氣。

原本,良朝的北門羽林,是由裴、杜、高等幾位將軍製衡分權,補以武舉和皇族將領,但在杜佑老將軍長達五十年的在外擁兵和抗胡保國中,北方的駐外兵權漸漸向杜家收攏,而杜路十九歲手刃可汗、驅胡千裡的不世功業,更是將杜家手中戍外兵權之重推向了極致。彼時良靈帝暴斃,小皇帝蕭念德年僅九歲,外戚勢力攢動,文武重臣各懷鬼胎,北門南牙鉤心鬥角,小皇帝成了所有人的眼中肥肉。而杜路罔顧軍令,帶大軍回鎮長安,打擊奸佞,還政於王,全力扶持小皇帝蕭念德,徹底表明瞭與外戚內侍和南牙文臣勢不兩立之態,韋、杜二家的關係因此跌入冰點。

朝廷調杜路去指揮南方戰線,趕緊把這尊菩薩請出了長安。但沒人想到,僅僅兩年之後,西蜀國和東梁國都在鐵騎炮火中灰飛煙滅。小杜結束了百年紛亂,帶領著三國重兵穿越春原,凱旋,回到長安。

由此,杜路一舉將駐外戍兵、中央禁軍和蜀梁編軍全權握於股掌之間。

“權傾朝野”四字,對於當時的杜路,毫不為過。

但天下百姓沒有人懷疑小杜,相反,人們更加敬佩小杜,他是良朝的大英雄,他打敗了百年間無人能戰勝的蒙兀軍團,他收複了遼闊的疆土,他還要清除外戚宦官的乾政,將大權交還給皇帝。那是一個忠君愛國的將軍,那是個帶著光的青年,為了他理想中的禮樂,做著一切正確的事。

當然,這也是為什麼,八月苗亂中淑德太後會與趙琰密謀,製訂了在平黔途中暗殺杜路的計劃。

而杜路一死,巨大的兵權空缺,被趙琰一人獨占。

太後、國舅們雖有心奪兵權,可留給他們的時間終是太少。為了掌控軍隊,他們把杜路的軍隊打碎了編入禁軍,換上一群從沒上過戰場的山東權貴子弟做教頭,激起了軍中一片怨聲載道。士兵們多是關隴子弟,對山東統領素來不忿,他們是杜路的舊部,跟著小杜將軍從草原征戰到江南,出生入死,拋頭灑血,怎能坐視拚死打下來的天下被外戚竊享?趙琰是杜路最親信的部將,在軍中聲望之高遠非太後所能及。杜路死後,不明真相的士兵們在黃河邊追隨了趙琰。就這樣,趙琰竊取了士兵們對杜路的忠誠。

趙琰取代了杜路的高位,把攬了杜路手中的軍政大權。他走在杜路鋪好的路上:北方胡敵已平,南方蜀梁滅國,再無戰事之憂,而社稷剛剛統一,又帶來了兵權極盛;廟堂之上,南牙文臣怯弱;後院之中,外戚內侍式微;金鑾之內,良哀帝尚還年幼。如此,杜路平生建立的一切,到頭來都為趙琰做了嫁衣。

可以說,沒有杜路打下的基業,就不可能發生趙琰的竊國。沒有杜路這樣的英雄,就不會有趙琰這樣的大盜。甚至於,如果沒有杜路的巨大功業,就沒有趙琰的改朝換代。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或許,這無情的世代永遠是聖人與大盜間不死不休的爭鬥。曆史,不過是人間一場場荒謬的輪回。

“……若是知道十三或十四年前,杜將軍是在哪裡被人下的黑手,又是誰做的,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

十四年前,這一年發生太多事了。

不過,雖然杜路這一年去了很多地方,但每個地方都是清晰的,連時間都能對應得上:

正月從益州沿江東下,出巴東,一路順江陵,奪夏口,占武昌,攻山陽,直入金陵,在江左輾轉,滅梁後渡過淮水,五月凱旋,回長安。之後他在朝廷之上施展權術,繼續打壓外戚和文臣,以手中重權全力扶持小皇帝。八月與念安公主結親送聘,若不是中秋突發苗亂耽誤了婚事,杜路便已成為將軍駙馬。十月赴黔平亂,他遭趙琰暗殺,爾後長達一年時間被困在苗寨,並被擄到南詔國,直到第二年九月發生了趙琰竊國。

被滅國的蜀梁,被打壓的外戚,危機中的內侍外臣,暗藏禍心的趙琰,動亂中的苗寨……到底是哪方對杜路下手了?

想到這兒,白羽不禁苦笑:看來,當時天下的每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對杜路動手。

床榻間,黑衣男人還發著低燒縮成一團,迷迷糊糊地說著些昏話,不時咳嗽,彷彿要把肺都咳出來。

白羽低頭注視著狼狽的男人,心想:

一個人能得罪天下每一個人,做儘天下每一件惡事,也真是不容易。

“白侍衛您急不得,杜將軍這一發病,起碼要等三服藥下去,漸漸才能平穩住。小人來的時候,已經命夥房又去溫藥了,馬上就端來。”

“這樣不行,”白羽又伸手幫他順氣,“你得想個辦法,起碼再給他吊上十幾天的命,不能——砰!”

忽然之間,一股鑽心的劇痛在五臟六腑間蔓延。

白羽身形不穩,一步踉蹌摔倒在船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大人!”方諾見狀,顧不得禮數趕緊從地上爬起,連忙過來攙扶白羽,“您怎麼了?”

白羽顫抖的手掌伸向半空,止住了他:

“你出去。”

方諾不放心地伸手:“大人——”

“滾出去!”

少年趴在陰影中,聲音冰冷得像是凍在冰裡的尖刀。

方諾仍向前傾身,這纔看見少年的臉色已變得灰白:“讓草民瞧瞧吧,大人您不能再病倒了——”

話還未落,一條白練纏上矮胖船長,瞬間掀風而起,推著方諾,直接把他撞到了門外。

“啪”的一聲,白練吸著房門合上,飛速纏回少年腰間。

幽暗中,癱倒在地上的少年顫抖著,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白色的小瓶,哆哆嗦嗦地摳出一粒紅色藥丸,塞進嘴裡乾嚼著,使勁兒嚥下。

這一夜忙著照顧杜路,他竟然忘了吃解藥。

身體每一寸都在撕心裂肺地疼痛,但長達十年的訓練,使白羽早已習慣了這種熟悉的煎熬。他像一隻被晾在岸上的鰱魚,閉上眼,大口大口喘氣,獨自忍受著,不發出任何聲響。

良久,他才帶著滿身冷汗,一手撐地,一手扒著床沿,緩緩爬起身。

“咚咚咚咚——!”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粗重的踢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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