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20
“夏哥,你聽著,你必須一刀砍死他。隻有一刀的機會。”
白水銀般的月光穿越船篷的縫隙,似在流飛,一格格櫓棹斜長的陰影間,青年渾身光影斑駁,臉上一粒粒麻子或暗或明。他的目光越過空中漫飛的光塵,望向阿夏寬闊的背,聲音沉靜:
“若一刀之內報不了仇,我們這一船人,就白白犧牲了。”
阿夏握刀的手顫了一下,卻並不回頭:
“不會的,阿夏一人做事一人擔。”
小寶搖頭,滿麵光影晃動,每一粒麻子都忽明忽暗:
“你不懂,那畜生身邊跟著一位白衣侍衛,武功深不可測。昨夜渡口送彆時,宋巡撫對他可是一口一個‘白大人’,看來是個位高權重的皇家侍衛,專職一路護送杜路那畜生。你隻有一刀的機會,出其不意闖進去,提起刀就砍死杜路,若是沒成,那侍衛反應過來動了手,就絕無第二刀的可能。”
“那便如此,一刀之內,阿夏賭命。”
小寶苦笑:“你賭的可不是你的命,是這一船人的命。你贏,一船人死;你輸,一船人死。”
阿夏一怔:“此話怎講?”
“夏哥,你就不覺得奇怪嗎?定朝開國時,杜路成立江湖聯盟造反三年,皇上對他恨之入骨,即使他在渝州城跳火死了,皇帝也把他的屍體掛在長安城門上鞭打了三個月。現在杜路被發現隻是假死,暴露行蹤後,他卻沒被當作重犯押送回長安,反而坐上了一艘開往荊州的船。”
阿夏沉默不語。
“夏哥,你再想想安排這艘船的是什麼人?那可是江東巡撫宋有杏!再想想杜路身邊的是什麼人?是來自長安的皇家侍衛。這些官老爺,不僅不收押逮捕杜路,還捧著他護著他,一口一個‘杜將軍’。誰讓官老爺們這樣做的,背後的人到底是誰,你自己想。”
阿夏握住大刀的手又顫了一下:“皇上明明那麼恨杜路,他們竟敢違抗上意……”
“他們纔不敢違抗上意,他們的腦袋可比咱們值錢,也比咱們愛惜!”小寶又是大笑,森白的牙齒在光下彷彿被鍍了層銀,“這整艘船,方諾聽宋有杏的,宋有杏聽白侍衛的,白侍衛聽的是……上麵那個人。夏哥,你明白了嗎?這艘船背後的人是那個人,送杜路這畜生去荊州,也是那個人默許的。”
聞言,阿夏的背影一動,轉過頭,詫異地望向小寶。
小寶注視著他,目光嘲諷而悲傷:
“夏哥,我們要殺的不是一個船客,動手後,得罪的也不是一個官老爺。”
舉著大刀的男人望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阿夏隻想父仇子報,殺人償命,想不了這麼多複雜的事。”
小寶仍望著他:
“殺了這個人,要償命的不隻你我,不隻這一船人,還有無數頭頂烏紗的老爺。
“我倒不怕死,和那畜生一起下地獄,看他受折磨,我炸油鍋也快樂。隻要報了仇,同歸於儘也值得。
“最怕的是,你那一刀沒砍死他,被白侍衛奪下來了,官老爺們便嗚呼驚歎,撫著心口慶幸杜路沒死,趕緊把這一船罪魁禍首斬首示眾,好一層層往上交代,保住頭頂烏紗。
“到時候啊,夏哥,我們死得多冤屈。那畜生換了艘船,依舊舒舒服服地、暖暖和和地坐到荊州,我們這些貧賤鬼,父輩也死在他手上,自己也死在他手上,妻兒還淪為寡婦孤兒。仇也沒報,人還死了,窩囊得可笑。
“夏哥,你現在說,你有把握一刀砍死他嗎?”
船篷內,滿麵麻子的青年和雙眼盈淚的婦人,直直地望著手握大刀的男人。
船篷外的男人注視著他們,緩緩地,鬆開了手。
“嘩啦!”
大刀掉落在船板上。
雄壯的男人注視著地上的刀,整個肩膀的肌肉都在顫抖:“小寶,按你這麼說,我們這些窮鬼賤民,連為父報仇都不可能成功,隻會窩窩囊囊地送死?”
小寶乾脆地點頭:
“是的,他身後有方諾和宋巡撫,身旁有白侍衛,我們基本上不可能殺了他,一旦動手被發現,就是一船人送死。除非——”小寶拖長了聲音,“老天爺幫我們。”
“什麼?”
“老天爺幫我們,讓這艘大船失事了。船沉了,一船人都在睡夢中被淹死,包括杜路和白侍衛!”
阿夏猛地抬頭,瞳孔似在顫動:“你是說——”
“我記得去年,釜溪河上三艘鹽船都失吉了,河麵上黑紅的引筒漂來漂去,夏哥你應該也看見了。我那時就想,天災這種事,若是船上某個人會算卦,早一盞茶的工夫預知了,趕緊吹個羊筏子,不就保住了一條小命?可見大家都是不會算卦的,出事前一刹,還該喝茶的喝茶,該劃櫓的劃櫓,嬉嬉鬨鬨的,直到忽然之間色變驚恐。你看,老天爺做事,怎麼就不知會大家一聲呢?”
阿夏抿唇沉思。
“可老天爺做事,又是最公平的,我們殺不了杜路,鬥不過官大人,但老天爺可不認。天災嘛,船沉的一刻大家都是公平的,有人能逃出來,有人逃不出來,也沒什麼規律,不是嗎?”
阿夏終於開口,聲音很低沉:
“我是一定要報仇的,可我,不想連累船上其他人……”
小寶仍在搖頭:
“夏哥,隻要你打算在這艘船上動手報仇,你就得連累所有人。區彆隻是,我們動手,不僅要連累所有人死,還殺不了杜路。讓老天爺動手,一定能殺了杜路,船上的兄弟們水性都好,夜裡又都在劃船,還能活下來不少。”
阿夏聽完此話,愣愣地站了半天,終於眨了眨眼,道:
“那……那怎麼確定,這種辦法一定會殺死杜路?萬一他也遊出來了呢?”
小寶又笑:
“因為出事那晚風大,我怕門被吹開,就給白侍衛和杜路的艙房門上了個黃銅大鎖。船都沉了誰還知道門上有鎖,這隻是個意外,不是嗎?”
阿夏又愣愣地站了半天,狠狠嚥了口唾沫,說:
“是。”
“所有人都會因為深夜鄱陽湖上的大船失事而喪生。這是老天爺做的事,而我們隻是算了一卦,提前知道了。”
阿夏點了點頭,問道:
“那你算的,是哪一晚這艘船會出事?”
小寶走出船篷,遙望著黑藍欲明的天色,輕聲說:
“馬上就天亮了,那就是……明天晚上。”
“咚咚咚”,門外踢門聲不絕。
白羽虛弱地依靠在床尾,喘著氣,手指一彈,腰間白練飛了出去,掀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那個紮紅頭繩的小女孩。
她惡狠狠地注視著白羽,雙手捧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麵一碗黑色的藥汁輕顫,白汽嫋嫋,尖聲說:
“你的藥,自己拿。”
白羽並不看她,仍依靠在床頭,每說一個字胸口都在震疼,因而聲音極輕:
“送進來,然後滾出去。”
小女孩正要尖叫,那條盤在門上的白練刹那間纏上腰,捆著小女孩飛速強拉到杜路床前,白羽伸手取下藥碗,隨後軟劍把小女孩推出門外,輕輕鬆開。
門又合上了。
藥還很燙,白羽將碗放在小櫃上,望著白汽嫋嫋。
等待中,他將白色小瓶倒扣在手中,紅色的藥丸緩緩滾滿手掌,一粒粒點數著。還剩十五粒。
清晨,金陵,司戶曹內。
“我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
重重書架,滿地書牘之間。
雙目布滿血絲、形容枯槁的藍衣老人,費力地高舉起一張紙契,骷髏般瘦長的手指緊緊攥著紙頁,喘氣著嘶聲大喊:
“劉田好!找到劉田好了!就在這兒。”
聞言,滿屋埋在紙頁裡低頭翻找、滿臉倦容的小文吏們瞬間跳起,一窩蜂向老者跑來。
“在哪兒呢!快拿過來!”
司戶參軍是一位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男人,聞言忙放下手中煙筒,一把奪過老者手中的紙契,雙眼緊盯著上麵細如螞蟻的文字,粗大的手指一行行指著,嘴中喃喃念道:
“立賣仆文契人李勝文,今有承祖遺下仆人劉明玉、劉田好姐弟,今因正用,自願央中出賣與翁名下為仆,當日得受價銀三兩整,銀契兩相交明。倘有一切來曆不明等情,儘是賣人承值,不涉買人之事……恐口無憑,立此文契存照。”
下麵的落款是:
“大有二十七年五月七日。立賣仆文契者:李勝文。憑中人:鄭祁連。其原身契一紙,當日交付。”
話音一落,登時,圍成一團的文吏們一片歡呼,擊掌相慶!
“可算找著了!”灰衣的戶曹吏捶著自己的腰,打了個哈欠:“都困在這破屋子裡找了五天五夜了,再這樣下去,我家那位可要打上門了!”
眾人笑罵,提燈的書童也笑道:“怪不得不好找,原來這劉明玉、劉田好姐弟世代是李家的仆人,根本沒入籍!”
“原來如此,幸虧林老師謹慎,去扒了那些老契書,否則咱們就是把整個金陵城一千年來的戶籍翻個遍,也是瞎忙活!”
這麼一說,眾人趕緊把藍衣老者圍到中央,讚聲連連。還有幾位青年已按捺不住地收拾著東西,想趕緊開溜回家。
“且慢!”
留山羊鬍子的中年男人威嚴地掃視四周,眾人趕緊低頭垂眼。
“高興什麼?這是高興的時候嗎?你們查出來什麼了,李勝文是誰,姓翁的買主又是誰,劉田好現在在哪兒?說話啊!”
刹那間,一片寂靜。
“愣在那兒乾什麼,動作都麻利點,趕緊給我接著查!”
午後,揚州,城郊草廬。
“呼啦啦啦”,一灰一花兩隻信鴿在門前撲簌翅膀。灰色的那隻羽毛淩亂,花色的那隻精神抖擻。
“吱呀——”門開了,走出一位青衫破舊的書生,他把兩隻信鴿帶進屋子,添水置食,取下它們各自腳上的字條,卻並不展開。相反,他緊緊攥著兩張字條,向內室走去。
破舊的板床上,支著層層疊疊的白紗帳。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正獨坐在如霧漫散的白紗內,倚著金線繡牡丹的軟枕,手拿一本《遊仙窟》,聚精會神地讀,讀得太過入迷,以至於連來人的腳步聲都不曾聽見。
書生隻好輕咳了一聲。
幔中人這才猛地抬頭,而後緩緩放下書,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書生便拿著紙條,在床尾坐下,隔著紗幔,隱隱望著那人又在打哈欠,便問:
“昨夜沒睡好嗎?”
幔中人伸了個懶腰,翻身,將金線牡丹軟枕墊在背後半躺著,眯著眼,帶著些鼻音不滿地說:
“映光啊,你的床怎麼能這麼硬。”
書生俯視著他,嘴角有一絲忍不住的笑意:
“硬床對腰好。”
幔中人咧嘴笑了:
“假的,我從來不睡硬床,腰板好得很,哪個姑娘不念我的好?倒是你這小雛兒,怎麼知道自己腰好不好?”
翁明水移開了對視的目光,轉過頭,背對著床不語。
“彆臊!”幔中人笑了,指尖點著書脊,漫不經心地說:“你的聖人們恐懼女人,幾乎到了聞虎色變的地步,是小人是禍水是淫慾,總歸是她們亂了聖人們的道心。連你這個小正經人,未嘗過紅紗帳底臥鴛鴦,剛聽見幾句姑娘,耳朵尖就都紅了——”
“彆瞎說了!”
“可我非要說,”幔中人玩世不恭地笑了,“要我說,那是最沒男人樣兒的了。這世間孤獨得可怕,漆黑寂靜生死一瞬,不需去裝那些正經的道學,而恐嚇女孩們不敢歡笑也不敢奔跑。她們鼓足勇氣去愛人時如此可愛,寒夜裡落在你肩頭熱騰騰的一滴眼淚,便抵過所有永恒的寂寥的東西。世上所有的經書史籍加起來,在我眼中,都抵不過一句凝睇怨絕,幽輝半床……”
書生終於掛不住了,嗬道:
“這是大白天,當著我書房牆上的畫像,你在瞎說什麼。”
“好好好。”幔中人見他耳背已通紅欲滴血,便笑著放過了這個古板正經的小書生,“咱們說正事,杜路那個大傻子今天到哪兒了?”
“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呢,誰讓你瞎打岔。”
書生將手心裡的兩張字條遞進了紗幔裡:
“老闆,信來了。”
黃昏,長安,暖閣內。
天黑得早,清冷的暮色壓著冰雪房簷,偶有遊鴉,在薄暮中散飛著哀叫。
雪已停了幾日,冰卻愈結愈厚。宮中從清晨到黃昏都傳遍“嚓嚓嚓”的鏟雪聲。大道上,宦官們身負皮繩,拉著一架架木輪平板車運雪塊,亦載著些太平湖中剛撈出的剔透瑩淨的大冰塊,拉進倉裡供盛夏時消暑。冷風四嘯,偶有吹起的冰碴迎麵撲來,嚇得人趕緊閉眼。
暖閣內,十六個火盆燒得很旺,劈裡啪啦地響著,溫暖的氣流輕輕躥,銀紗花梨木宮燈下流蘇搖曳。
“啪!”的一聲響,狼毫毛筆帶著淋漓墨汁砸向牆壁。
候在一旁的內侍們猛然一驚,雙腿發顫著跪下。
聖上最近總是突然暴怒。
他們不知道原因,隻是惶恐地連聲磕頭。
“那些噪聲快把人逼瘋了!”趙琰雙目通紅,手指在劇烈地顫抖,“雪都鏟了多少天了,這聲音每天都在我腦袋裡晃!還有那些烏鴉又叫了,怎麼還殺不乾淨,宮裡人都聾嗎!”
內侍們仍在齊刷刷地磕頭,沒人敢說一句話。
“談判的使臣是死在路上了嗎?高虓是老得動不了了嗎?那群北漠人為什麼還不停兵?那個新可汗到底在想什麼!金帳裡的間諜都是廢物嗎?為什麼查不到新可汗的出身!布哈斯赫,北漠七部的軍隊朕都交手過,這個布哈斯赫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動兵統一蒙兀軍團時,為什麼沒有任何情報傳給朕?草原上的間諜是被殺光了還是買通了,朕吩咐過職方郎中要厚賂邊民……”
他絮絮叨叨地罵著,手頭抓住什麼東西就“嘩!”地往牆上扔,他狂怒,因為北漠的失控超乎了他的想象,更因為眼前又湧出了許許多多的幻象……
少年正望著他,目光擔心。
夜黑如霧,他咬緊口中的尖刀,粗重的繩子綁在腰上,緊緊硌著泛酸的胃。少年擔心地望著他,他卻努力衝少年笑了,閉上眼縱身跳下城樓。危樓千尺,風聲呼嘯,他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因為他知道繩子的另一端正攥在少年手裡,他最親近的朋友正用儘全力拉著他。下墜中,他的整個心窩都是溫暖的。“為將軍而戰,”他想,“為了我的將軍……”
黑夜中,漫天燃火的羽箭,絢爛得彷彿千萬流星迎頭劈下。
身邊戰士們紛紛失手下墜,他咬著尖刀,冒著漫天燃火的羽箭,一步步攀上了城牆,一把奪過戍兵的長戟……他的胸前在燃燒,但他渾然不覺地提著長戟狂砍,轉身將一個偷襲的戍兵挑下城樓……“為了我的將軍。”他默唸著,流血的手臂顫抖著,抓緊了搭向地麵的繩梯,用肉體當護盾,撲在繩梯上……
一聲呐喊,鼓角齊鳴,殺入營門。
身後北漠軍帳鼓聲大作,數千士兵舉著火把奔湧而來,彷彿燃燒的赤海要把他吞沒……“咚!咚!咚!”他右臂的骨頭已經斷了,鬆垮地拖在身後,他便換了左手揮著沉重的大斧,一聲聲劈著城門後巨大的銅門閂,整條手臂被震得生疼……他渾身都在流血,腦袋嗡嗡地發暈,並肩的幾個士兵還在咬牙劈門,他帶著滿腦袋冷汗,雙眼發紅地呐喊著,用儘最後的力氣劈向門閂……一片漆黑的暈眩中,他似看到了潔白的光緩緩展開……
“燕子!燕子!”
千萬鐵騎擦麵呼嘯而來,戴著金麵具的少年坐在高馬之上,破城而入,指揮千軍。銀甲鐵騎直衝北漠軍帳,恰如一條銀色蛟龍攪亂了赤紅血海,鼓角齊鳴,弩箭遮天,一切都在燃燒,在怒叫,斷肢在地上跳躍,馬頭被整個砍斷,血雨奔流……他虛弱地靠在城門的暗處,帶著渾身燒傷和汙血,摸到了地上的一張弓,他將弓弦架到斷臂上,咬著牙冒著冷汗,用左手拉開了弓,箭射出去的一刻痛得幾乎哀號……
淩晨絢爛的熹光中,頭戴金麵具的少年登上城樓,將大旗迎風插下。
狂風吹大旗,照亮了滿地殘骸,一些燃燒的軍帳還沒有熄滅,青煙在狂風中亂飛,戰馬安靜地吃著秣穀。戴著金麵具的少年不顧一眾軍士的簇擁,站在城樓上俯瞰,焦急地高聲大喊著:“燕子!燕子!燕子——”
他聽見了,可他已經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像條癩皮狗一樣拖著斷臂躺在陰影中,費力地抬眼,望向高處的少年,露出了淺淺的笑。這就是他的將軍,年輕的、身上帶光的、註定要征服天下的將軍。太陽的光芒正在從將軍的身後升起,金麵具熠熠生輝,像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他望著,微笑著,終於在疲倦中閉上了眼睛。
十八年前,他們就這樣,一遍遍經曆勝敗,流亡,偷襲,被困,一個城池又一個城池,一個關隘又一個關隘,一片草原又一片荒漠。天底下人都搖頭說,沒有人能戰勝蒙兀軍團,一百年來北漠的鐵騎令漢家天子聞名膽戰。可小杜的名字震顫了整個草原。北漠人都說,小杜是個長著鷹眼狼牙的戰神,所以要戴金麵具遮擋。而隻有他知道,將軍雖生得高大,但掛帥時才十六歲,為了遮擋稚嫩的麵孔,方纔戴上麵具,以便如嗜血野狼般嘶吼著上陣殺敵。
那個身穿孝服麵戴金麵具的少年將軍,用三年時間逐漸收複了邊陲城鎮,擊垮北漠七大部落的聯盟,徹底粉碎了號稱鐵騎浮屠不可戰勝的蒙兀軍團。最終,將軍帶領一百輕騎橫越草原,追敵八百裡,親手斬斷了可汗的頭顱。那一夜,他看著將軍三年來第一次喝酒,酹酒於地,放起熊熊大火,將可汗的頭顱扔進火焰中燃燒,衝著爺爺戰死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他們並肩打下來的和平。
這是將軍的理想。
皇帝撞翻一架書冊,猛烈地用拳頭擊牆,嘶聲大叫道:
“狗屁的理想!他死了!死了!他當著我的麵跳火自殺了!他竟然敢!我沒允許他死!他竟然敢!”
一屋內侍把頭埋得不能再低了,恨不得一個個堵住耳朵。
“北漠人——”他幾乎在咬牙切齒,“北漠人!”
他們摧毀了將軍的和平。
他們竟然敢。
火盆金色的光芒在跳,六個內侍瑟瑟發抖地低著頭,心裡想提醒皇上杜路沒有死,又都暗自忍下了這個念頭。這幾日,他們輪流在內閣裡守夜,念出一張張來自全國各地的密信,念得越多,越感到項上人頭不保。
皇帝,亦隨著時間的推移,站在失控的邊緣。
這種失控不僅是情緒壓力,更是神誌上的,隨著同根蠱十年期將滿,皇帝偶爾會出現神誌上的問題,有時突然暴怒,有時將往事當作現實,更有一次竟盯著窗外梅花笑了,衝著窗外朗聲呼喊道:“杜路!杜路——”又猛地反應過來,抿唇不語。
這種失控隻有極短的時間,卻因此格外讓人覺得恐怖。
趙琰是那樣一位冷靜自持的君王,天底下再沒有人比他更擅長壓抑自己的感情。三天前的夜裡,內侍正在念宋有杏的信,皇上突然就暴怒著掀翻了案幾,內侍在那一刹意識到了皇上在經曆幻覺的折磨,因而瑟瑟發抖地下跪。但那時皇帝仍能掩飾住幻覺,以平靜的語氣生生壓抑暴怒。
而僅僅三天後,饒是以趙琰的自製力,也無法在同根蠱的威力下保持時時刻刻的清醒與冷靜。他竭儘全力與失控搏鬥,但在極短的刹那,他仍會失控。
失控正在戰勝他。
精神的失控正在戰勝這個世上最凶狠的帝王,而帝王卻無力抵擋,這是多麼恐怖的事。
此刻,他正在敲打書架的拳頭,突然又停下了。
趙琰轉過身,注視著滿屋狼藉和地上小雞啄米般磕頭的內侍,怔了怔,嘴角漸漸挑起。
那是一抹嘲諷的、蒼涼的笑。
“我還沒那麼容易被打敗。”
他自語道,聲音在金光與陰影間空空蕩蕩的。
漫天銀白,漆黑江麵。紅明的大船冒大雨夜行。
又是人間雨夜。
淋了無數人家的房子,順著灰瓦往下滴,打搖了紅燈籠,染濕了泥燕巢。房子裡的人睡著了,枕著雨聲。他們相擁著沉睡,在同一張床上,安放了一輩子的夢。
淋了江水,淋了青山,濕了冬花香氣,濕了千戶房簷。它們不動,任雨水連綿。
這是人間安睡的時刻,唯有這江湖飄蕩的夜行船。
船是永不得安寧的,它一生從無舊友隻有新相識,亦找不到地方來安放一輩子的夢。客來客走,從此無訊息,渡來渡去,從來不上岸。船隻能孤獨地前行,任兩岸春花遍野又秋雨淋淋,共枕的,同船的,世世代代,聚散悲喜,冤孽情債,夢裡夢外,雨已下了千百年。
漫天銀白雨絲磅礴而下,江水不動,青山不動,兩岸冬花不動,千家萬戶不動,唯有這燈火通明的夜行船,正劈開漆黑江麵,掀著白浪冷雨,徐徐前行。
而在十二個時辰之後,它將永遠沉沒。
這一夜裡,長安寂靜的深宮中,腰間掛著魚符的藍衣宦官正捧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密信,兩人一隊地奔跑傳遞,腳下冰雪飛濺;
金陵城司戶曹內,雙眼通紅的文吏翻著一箱箱殘破的老契書,拚拚湊湊,指著一個個蠅頭小字尋找一個叫作“劉田好”的名字;
揚州城宋府,門前大紅燈籠迎風飄蕩,兩個門衛揉著眼交接。紅燭昏羅帳中,宋有杏正摟著肌膚嫩白的小妾,鼾聲如雷;
益州隱蔽的深山中,層層樹枝遮蔽了一座高聳的觀星台,青年一邊操弄渾儀,一邊對壺喝酒,小女孩靠在渾儀下麵,吹著鼻涕泡沉睡。高台之下,千帳連綿;
漫漫夜路上,兩個蒙麵青年一前一後,駕駿馬賓士。後麵的那位懷中抱著一位昏迷的少年,紅裘在風中飄揚;
草原金帳裡,頭戴皮帽的北漠官兵接見了剛剛抵達的漢家使臣,盛大的夜宴招待到很晚,篝火未滅,使臣們卻早已酩酊大醉,七倒八歪地沉睡;
雷池江麵,大雨淋漓,紅明大船行駛於翻滾的銀灰色江麵。艙裡,少年和男人共被而眠,柔和的金光鍍上他們的臉。船上,二十位戴著青箬笠的壯漢正喊著號子劃櫓,銀白的雨滴從帽簷滑到下巴上,又滾向甲板。
誰也想不到,就在這樣的夜晚,一個註定會驚動整個帝國的巨大變數,正在由幾個劃船做飯的小人物,躲在船篷裡悄聲商量。
即將炸響。
天亮了。
還有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