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21
這一日,看上去頗為平靜。澄澈的熹光透過木花窗欞,在牆上影影綽綽。鏟雪聲終於停了,萬物似在光下晶瑩地閃爍。
這種冬日晴朗的清晨,總能讓人神清氣爽,皇帝一邊用著早膳,一邊伸了個懶腰,說話聲音很是平和。
內侍們見狀,在嗓子眼提了一整夜的心臟也稍稍放回了肚裡。
一切似乎又回歸了控製。
就在這時,一位腰間掛著銀魚符的藍衣宦官沿遊廊飛奔,腳步聲震天。他猛地在門外停下,俯身大聲喘氣,顫抖的手指裡緊緊攥著一封信。
候門的黃衣內侍微微皺眉,向外一步,扶起藍衣宦官。就在接觸的一刻,那人的手指微微一動,瞬間將一封信彈入了內侍寬大的衣袖中。
黃衣內侍鬆開手,麵無表情地走回門內。他躬身小步走到桌前,一手收拾碗碟,一手攥住金線雲紋的桌布,微微傾袖。
那封信無聲滑落到皇帝的膝上。
皇帝一手捏著粥勺輕輕吹氣,另一隻手在桌佈下,無聲地展開了這封來自千裡之外的密信——
忽然,粥勺從他手中滑入碗裡。
他起抬頭,滿麵震驚。
“宋——有——杏!”
一聲咬牙切齒的低吼聲,震飛了門外滿樹夜宿枯枝的遊鴉,它們啊呀叫著,衝長天飛去。
他卻顧不得烏鴉了,猛地站起身,吩咐道:“三千裡加急,馬上傳金字牌下去,封鎖長江沿岸各港口,讓白羽立刻帶杜路下船,立刻下船!”
一瞬間,內侍們色變驚惶,連聲稱諾,下跪後爬起身飛奔傳令。
這封隻有皇帝開啟過的信,是兩天前的夜裡從揚州發來的,上麵墨跡斑駁,看來是還未等墨乾就急匆匆地寄出。紙上交代了白侍衛和杜路出發的過程,寫信人還特彆矜功道,昨日就已聯係鹽船安排槳手,日夜不停,七天八夜即至荊州。
而寫信人是:江東巡撫宋有杏。
金粉色的熹光使得趙琰側影分明,他盯著信,渾身發冷:
居然上了一艘……鹽船。
一種冰冷的蔭翳從眼前湧來,皇帝忽然打了個冷戰,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暗中發酵的、即將掀狂瀾席捲而來的災難,正在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黑影罩在每個人頭上。
就在這時,傳訊的內侍跑了回來,跪在地上請示道:
“回陛下,十二道金字牌已經向沿江各州下達,烈藥催馬,日行千裡,最快的明天早上就到——”
“太少。”
身後,喘著粗氣的內侍伏跪在地,神色越發驚惶。
高大的皇帝背對著他,聲音冰冷如刀:
“傳一百道金字牌下去,直達沿江各鄉縣,封鎖江麵,仔細搜查每一條船,一旦發現杜路和白羽,立刻讓他們下船,逮捕船上其他所有人,嚴刑審訊!”
“遵……遵旨。”
“救出白羽和杜路後,換當地水師樓船護送二人入蜀。此外,立刻收押宋有杏,此人大有問題,朕會派人到揚州提押審訊!”
內侍趕緊諾了一聲,一刻不敢耽誤,飛快傳訊。
就在這個寧靜晴朗的清晨,樞密使自禁中受旨,出付中書,中書受承,速成宣底。一百匹驛馬同時從長安出發,嘶嚎著狂奔。它們身上,背負著一百塊漆著黃金的字牌,光明炫目,過如閃電,這是天底下傳信最快的一等檄牌。
一百匹驛馬雙目通紅,迅疾風聲中瘋狂加速,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纔有機會跑贏時間,攔下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就在今晚,一切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摧毀所有人的希望,就在今晚。
快跑。
要來不及了。
金字牌發出七百五十裡。
在漫天紫紅金銀的晚霞中,白羽推著杜路走過艎板,依依不捨地回頭,望著滿江絢爛。
身後,瑰麗天幕一直低垂到甲板上,船還在行著,木架上掛著的籠子飄飄晃晃,一籠籠花鴿又一籠籠白鴿,對叫著嘰嘰咕咕。夕陽光芒晃動中,水手們拉著繩子走來走去,十二桅巨大潔白的風帆迎金光而張。杜路今天跟他講過,水手們逆風拉帆,是為了利用風與船帆間的夾角,走“之”字形前行。
是挺有趣的。白羽垂下頭想:是在宮中都沒聽說過的事。
杜路見狀,低聲道:“小哥,彆捨不得,明天一大早我們就出來看江水。”
“不,以後都不要出來了,你吹了風再發病怎麼辦?”
說到這兒,白羽不禁有些懊惱,今天本來說好出來一會兒就回去,結果杜路講起多年前在洞庭湖底下的海恩縣夜入鬼城的故事,他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竟聽了一下午,午飯和茶點都讓人端上甲板來。雖說他們這一天都坐在舵前艏樓裡,從小軒窗中張望江色,並不怎麼吹風,但他還是擔心杜路的身體。
杜路笑著搖頭,卻不欲再與他爭辯,從木椅上站起身,扶著把手向艎板下走去。白羽趕緊跑在他身前,拉著杜路的另一隻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步步下台階。
忽然,耳後傳來了輕輕的聲音:
“你有沒有開心一點?”
白羽一怔,下踏的右腳停在空中。
他緩緩回頭,在暮光中回望杜路:
紅金斑斕的天幕下,白色的大水鳥擊江後騰飛而起,向著長空滑翔出遙遠的長線,羽翼間晶瑩的水珠向下灑落。暮色斑斕中,高大的黑衣男人正望著他,神情溫和,目光認真。
他身後,雲霞旋轉,時空流動,一切金光紅彩水鳥清江都在模糊著飛逝……春日潔白的光芒中,風過,白楊樹嘩啦啦地拂動,青年帶著滿身樹影穿過遊廊,年輕的臉上光芒跳動……
恍然間,周遭一切和十三年前重合在一起。
隻是,他的手中空蕩蕩的。
再抓不住那個姐姐一針一線縫成的小皮球。
白侍衛垂下眼。
他轉過身,麵對漆黑的艙房,拉著杜路的手臂,沉默地,緩緩地,一步步順階而下。
金字牌發出八百裡。
最後一絲金光消失在結霜的琉璃瓦上,冰藍的暮色籠罩了整座幽深的宮殿,遊鴉結群,一大片黑壓壓的鳥影在暮色天空中飄飛,冷風中一聲聲嗚哇哀號,冰涼潔白的鳥糞,穿越濃霧,垂落。
怎麼都殺不儘。
宮裡的老宦官總是說,是當年紫微之變死了太多人,宮裡每一寸華麗的雕磚下都浸滿臭血埋爛白骨,暴雨中空曠的金殿上淑德太後的屍體懸在白綾上蕩來蕩去,冤魂困在這座古宮裡,不得超度,於是一年年化為怎麼都殺不儘的烏鴉翔飛而去,在宮殿上哀號著散飛。
當然,這些話是隻能暗地裡嚼舌根的,從不敢讓人聽到。
陛下,是不信這些的。
那個男人既不信報應,更不信輪回。他嗤於善惡,不敬生死,甚至不拜先父,是百無禁忌而大逆不道的梟獍,亂世中虓闞振的惡虎。他是開國之君,踏血成皇,一朝史書的伊始總是沒有什麼父慈子孝的美好故事,唯有烈馬、長戟和四方殺戮,殺死自己最好的朋友取而代之,踩著恩人的屍體逼入宮門,肅清長安,火燒屠城……陰謀、野心、**、捭闔,這纔是史書的第一頁。隨後掩飾起一片人倫綱常的清美圖景,教導凡人們善惡有報,因此一輩子忙著做積善積德的恭順人。
沒有什麼能阻擋那個男人,沒有什麼能使那個男人敬畏。
然而此刻,他的眼皮在跳。
禦書房中空無旁人,趙琰獨立窗前,遙望沉藍天幕下大片大片黑壓壓的烏鴉,麵容陰鬱而鋒利,唇線緊抿。
他的眼皮一直在跳。
窗外烏鴉一聲連一聲地哀叫,夜色裡霧氣愈發濃重,一種緊張的悶氣在胸膛間淤塞,心臟越跳越快。
高大的帝王深深地呼吸,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浮現著那明亮灼目的金字牌,正在黑暗中一站又一站地飛奔傳送……他寬慰自己,當時可能隻是事出偶然,比如當時揚州的水師調動出了問題,隻能臨時征用鹽船,宋有杏並非叛變,反賊的勢力還尚未能蔓延到心腹命官身上,一切隻是他多慮了。
這樣想著,胸中的鬱結稍微緩解。
可他心裡明明知道,他此刻不過是在自欺欺人——鹽船?哪個官員會征用臃腫緩慢的鹽船來送人?
一切都不正常得如此明顯。
一切又如此明目張膽地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
白羽到底是年輕,第一次出宮執行任務,即使再少年老成,也壓不住這些廝混官場二十多年的老狐狸,還是被糊弄住了。
他絕不該上這艘船。
但這其實也不怪白羽,皇帝在同根蠱十年之期將滿時,除了加強宮內戒備,還特設了八位巡撫,親自派下去八方鎮守,名為巡視刺察,實則是專門為了預備萬一,一旦宮中出事,就能立刻八方訊息接連。宋有杏是江東巡撫,相當於負責同根蠱之事的專員。同根蠱關乎帝國機密,白羽在江東地區隻能和宋有杏交接,不能外泄。可誰又能想到,江東巡撫宋有杏,竟會在這節骨眼擺上一道,將皇帝的近親侍衛領上了一艘身份詭異的鹽船?
貳臣,終是不可信的。
宋有杏把杜路白羽送上一艘鹽船,他到底是要乾什麼?躲開水師軍艦的一路監視,壟斷向中央的彙報?另有陰謀,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二人帶到其他地方?甚至於……在船上暗殺杜路?
眼前迷霧重重,皇帝的心臟越跳越急。
他此刻隻能寄希望於那一百塊封鎖長江的金字牌,賭自己能跑贏時間。
彷彿站在巨大的賭盤前,每一刻長江滔天的波浪都在怒吼著裹挾,躍躍欲試。
本朝之前,即使采用西域最名貴的汗血寶馬,天下最快的金字牌也隻能日夜行五百裡。直到杜路利用苗毒,發明瞭烈藥催馬之術,金字牌的速度忽然間提升到日夜兩千裡,是古今以來從未有過的極速。
服藥之後,一匹駑馬也能瞬間一躍十步,每個時辰狂奔一百七十裡,雖然這種烈藥毒性極大,服藥後的瘋馬至多跑三個時辰就會抽搐而死。不過,隻要驛馬交換順暢,金字牌便可沿著四通八達的官道以日行千裡的速度瘋狂地傳遞,“千裡馬”終於不再隻是稗官野史的誇張之詞。
這種催馬術極為勞民傷財,此次一百塊金字牌同發齊下,更是意味著將有數百匹駿馬勞斃於驛道之上。但此刻,什麼都顧不得了,哪怕能贏來一炷香的時間,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長江濤浪的賭盤前,趙琰仍握著最大砝碼,他仍有機會贏,而且贏的機會很大。
長安與襄陽僅隔九百裡,此刻距他發出金字牌已過去五個時辰,金字牌馬上就會達襄陽。這是帝國最高階彆的命令,地方官員必須立刻警戒,連夜順江而下,一縣一鄉地通知訊息。天明之前,訊息就能從襄陽傳到荊州,再從夏口向東傳,即刻封鎖長江,在各個港口關卡查船,全力尋找那艘鹽船,以救出杜路白羽二人。
當然,據信上時間推斷,此刻距白羽和杜路從瓜洲渡出發僅僅三天四夜,鹽船不大可能已至夏口。但在一百塊金字牌的保障下,夏口以東長江全線每個鄉縣收到命令,也最多不過兩日兩夜的時間。到時候,哪怕鹽船早已偏離航線而駛入哪個小支流,隻要有一個鄉民看見,都能立刻上報。
這場賭局的背後,是整個帝國千萬官吏和繁密戶籍體係全力以赴的支援,他要贏,但隻缺時間。
隻要熬過這三個時辰,等金字牌發出一千四百裡,到達荊州,就有辦法找到鹽船,把白羽和杜路救下來。
漆黑的冬夜裡,一百塊明亮如火的金字牌正沿著縱橫交錯的官道在全國各地狂奔,瘋馬吐著白沫,顫抖的身影疾馳如風……他安慰自己,再有三個時辰,一切都結束了,隻要這三個時辰裡不出事……
可他的心臟在怦怦急跳,眼皮也越跳越厲害。
金字牌發出一千一百裡。
黑暗中。
滿麵麻子的青年小寶,正靜靜站在船艙雜物的陰影裡。
他手中握著一方黃銅大鎖,長長的銅鏈繞在腕上,被他半掩在袖內。
他身側,是船上最舒服、最暖和的艙室,可以透過木牆板隱隱聽見裡麵的談話聲。
不顧木絲紮臉,他整個人都貼在木牆板上,豎起了耳朵。
艙內。
晚飯後,白侍衛給杜路喂藥端茶,又準備熱水毛巾,忙了半天,方纔將他扶到床上。
白侍衛自己也擦了臉,坐在幾案前,回想今日江上所見的景色,不由得有些發呆。
他從未見過那樣藍明透亮的世界,雲霞絢爛,江水連綿,清風吹起十二麵巨大映光的白帆,水鳥逆風衝著藍天直上,叫聲若尖厲的哨子,劈開天地,霎時間淩空而去,金色的光芒追逐著潔白的羽翼。
此刻,坐在封閉昏暗的艙室內,四周冷霧彌漫,那浩大美麗的世界格外像一場幻夢。
這一天,兩人坐在艏樓裡,望著陽光下波光粼粼的世界,吃著茶水點心,聊了許多事。談到航船,杜路隨口說:“我們現在這艘鹽船是十二桅六篷,運載量八百料,七十尺長十八尺闊。”
白侍衛一一點數,竟都如他所言,詫異地瞪大了眼,暗想杜路這幾日從未上過甲板,怎麼心裡一清二楚。杜路淡淡笑了,說:“小哥你有所不知,這官方的漕運船都是定好規格的,這樣過港口時方便收稅,八百料的鹽船一定是這個尺寸,這是南台船場造的官船,有些年頭了。”
白侍衛不語,心道:“一艘破船你也能看出籍貫,定是在胡說。”恰在此刻,身邊綠衣小廝添水換茶,接過話頭道:“大人好眼力,就是福建南台產的老鹽船。”
白侍衛這回倒真是驚住了,追問了半天,又給杜路這無賴削了個蘋果,方纔問出來:原來,這艘鹽船的木料是福建南台特產的大柯木,外形上巨枋攙疊,上平如衡,下側如刀,都是南台造船的典型工藝。當年梁中主在位時攻下了福建,不出十年,東梁水師就雄霸長江,獨甲天下,靠的就是南台擎天巨木和閩人絕妙船工。
杜路這一生走南闖北,經曆過也聽說過太多故事,白羽聽得入迷,方纔知道船底板加起來一定是單數,小孩們唱的童謠都有掌故,朝廷和私鹽船的鬥智鬥勇,還有相船師的傳奇故事……
到最後,乾脆是他在求著杜路講故事,他被關在深宮裡什麼都沒聽過,而杜路什麼都懂點,又有些說書先生似的小壞,每回斷得都勾人心癢癢。他也講什麼都好玩,地理水經,風土掌故,全都張口就來。
他卻唯獨不願再聊戰爭。
望著金光下黑衣懶散的男人,聽著這些壯闊精彩的故事,白侍衛不由得想象到他當年身披黑甲,兩岸戰火連天,在江水春色中率千萬樓船順江東下的情景。
此刻舊景重走,不知是什麼感受。
金光下,男人裹在厚重的棉襖裡,眯著眼,說起話來總是帶著笑,還捏著蘋果皮一根根清理好。他望著男人,男人望著長長的江水流動,目光淡淡的,像是看著很平常的事。
“小哥,早點睡吧。”
身後,杜路的話一下子把白羽拉回了這孤燈幽暗的封閉船艙。白侍衛望著艙門,又想起船上的古怪小孩,習慣性地皺眉:
“我可是個侍衛。你睡吧,我守夜。”
艙外。
滿麵麻子的青年眉頭一跳。
他本來就吃不準這侍衛的作息,剛剛聽杜路勸侍衛睡覺,心頭一喜,拿著大鎖,悄聲向艙門走近了半步,準備鎖門。但此刻聽見侍衛守夜,剛剛踏出的腳又收了回來,整個人往船底的陰影裡躲了躲。
阿母已和夏哥約定好,一個時辰後動手。
一個時辰後,這艘大船將到達鄱陽湖中央,突然漏水,然後迅速沉底,四周茫茫水麵孤立無援,不會有任何得救的機會。
可他還是不放心,一心想在白侍衛和杜路的艙門上加上這把四十斤重的黃銅大鎖。一旦上鎖,沉水後,封閉艙室內的杜路便如籠中之鳥,絕無遊出去的可能。
隻是這把大鎖要想鎖上艙門,一定會摩擦發出響聲,萬一侍衛今夜不睡,聽見鎖門聲,定會打草驚蛇。
已是寒冬十一月,額上汗水卻一滴滴沿著鼻梁下淌,小寶已在門外等了太久,等得實在有些心急了。
他悄悄地低頭,望向自己的懷中,那片衣衫的正中央,正靜靜地放著一根細小的黃紙筒。
裡麵裝滿了迷藥。
就在這時,艙房內又傳來動靜。
他連忙把整張臉貼到木牆板上——
“你睡吧,熬了那麼多天夜,身體怎麼吃得消。”
杜路一邊說著,一邊自覺地往牆邊縮,留出一大片空床來。
白羽搖頭:“這船太奇怪了,我不放心。”
“宋巡撫安排的船,又能有什麼不放心的。”杜路不解,“你再不睡,我就不講那天竺第八個皇子的故事了。”
“不講就不講。”
“嘿,你白天還催著我講,這會兒倒不聽了?”
“因為我想明白了。”
“你想出來結局了?不可能,那故事特彆長……”
白侍衛含笑搖頭,躬下身,開啟了牆腳木櫃,從櫃子裡拿出一捆線裝書,放到桌上。杜路的目光追隨著他,不由得問:
“這是什麼?”
“傳奇誌怪。臨彆時宋大人送的,說是怕你路上無聊,消磨時光。”白侍衛說,“我想明白了,這麼多本小說裡,肯定有那篇故事。你不給我講,我就自己看。”
杜路望著天花板,歎道:“又是閒書,怎麼連史官也讀這些。要是擱小時候,我爺爺看我讀這些,非抽一頓皮鞭不可。他寫通典的時候,可是翻爛了幾房間的書,嘔心瀝血地推敲,夜裡寫著寫著忽然痛哭。哪像宋有杏,喝著好酒看著舞,真不像個寫史人。”
“什麼閒書史書的?”白羽不解,翻著書頁道,“你要是沒看過閒書,怎麼會知道皇子的故事?”
“我不是從閒書上看的,是聽一個天竺的大鬍子講的。”杜路裹在棉被裡,搖頭笑了,“還不是因為韋二,他小時候最喜歡新奇事了,閒書搜羅了幾籮筐,為了聽個好話能跑遍長安城。那年波斯和尚變魔術,被他拆了台,灰溜溜離開了長安城——”
“無寒公子怎麼會拆人台。”白羽笑著搖了搖頭,在他心目中,這種事和那個溫柔的公子真的扯不上關係。
“是真的,那年我們十一歲,春天長安城來了個會變幻術的波斯和尚,那和尚不僅會噴火,噴出的火焰還會變成一堆蝴蝶飛走。韋二從小就喜歡新奇事,那時更是對這個戲法著了迷,天天拉著我去五陵樂坊看洋和尚表演,絞儘腦汁地鑽研竅門。就這樣我們整整看了六天,等看到第七場演出時,韋二終於看出了門道,那一刻,他搶在洋和尚之前翻過勾欄跳上台,袖口一甩,口中忽然嘯出一尺高金光四溢的火焰,而後千隻絢麗的蝴蝶浴火飛翔,嘩啦啦擦過每一個觀客的鼻尖,迎風飛遠了。”
白羽聽得怔住了,停下了翻書的手指,側頭道:“無寒公子還會變戲法?”
“他什麼不會。”談到韋溫雪,杜路不由得笑了,語氣間也露出驕傲,“他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聰明人,隻要他願意做的事,他都能做得頂好。九歲的時候,他下圍棋接連贏了宮裡二十位國手;二十歲的年紀,他已經是著名的博物通才了,經史兵政書畫音律無所不通,就連古董金石、馴獸養花都算得上行家。你都不知道他的腦子是怎麼長的,箜篌琵琶他上手摸一摸就會彈;從不背書,躺在床上邊看畫冊邊聽書童念‘四書’,他聽過一遍就記得一字不差;偶然看見的街景,十天後還能一個窗戶都不錯地畫下來。你到底是生得晚些,沒聽過他那些傳奇事,大家都說,他生來就是個該當宰相的人。”
想到那白衣公子的模樣,白羽不由得也露出微笑:“我其實不驚訝,韋公子看上去就是個風雅靈傑的人。”
“他年輕時更好看,可惜蹉跎了這麼多年。說到底,是我連累的他。”
韋溫雪本有光明的未來,而杜路毀了他的一生。
白羽一陣沉默。他心知,杜路的戰敗和良朝的毀滅,改變了天下眾生的命運。被連累的,又何止韋溫雪呢。
“不過,他本來就是不太上進的人,性子懶散,玩心又重。良朝的時候,他不肯入仕,耽在花柳歡場裡不進科場,韋老宰相極寵愛他,想用家族的蔭澤給他找個俸祿,韋二卻說他討厭官場。可他越是這樣,名聲就越廣,最後弄得比終南山上所有的隱士還有名,全天下的人都盼著他出山。”杜路又笑,想起了當年眾人慷慨激昂地勸說,韋溫雪坐在一旁滿臉冷漠的情景。“其實,那些年裡他暗下指點過我許多事,都是悄悄的,不肯聲張。攻蜀順流東下,鐵騎渡淮合圍,這個方案最早是韋二提出的,卻把全部的聲名都給了我。他本是該做帝王師的人。”
白羽一怔:如此胸襟氣魄的青年,卻藏進江南歌舞場裡躲了十三年,這怎是“蹉跎”二字了之?
“說回你手中的話本,那個變戲法的波斯和尚離開後不久,樂坊裡新來了個天竺教士,講起故事來如夢如幻,勾欄前場場爆滿。當年長安的說話人,最流行講的是小說公案參請曆史這四類,而那天竺教士不一樣,他最新奇了,講的都是天竺的史詩,一開口就是那八個神仙下凡輪回,前七個皇子淹死在河裡。韋二聽一次就迷上了,天天拉著我聽到散場,聽到興頭上就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銅錢往台上砸。對了,你在那些話本上肯定翻不到這個故事。”
“為什麼?”
杜路說:“因為,當年天竺大鬍子足足講了九九八十一天,方纔講完這故事。每天散場後,韋二聽得心癢難耐,恨不得搜羅了全天下的話本,翻來覆去,卻都找不到這故事,更彆提宋有杏送的那一小摞書了。”他說到這兒,忽然一拍腦門:
“對了!我想起來了,宋有杏不是還送了十壺酒嗎?”
白羽麵無表情:“倒了。”
杜路笑著望著他:“好孩子,我知道你肯定藏在櫃子裡——”
“想都彆想。”
“就喝一杯,一小杯。”杜路看著白羽冷漠的臉色,毫不氣餒,笑著討價道,“現在不喝,明天中午吃了飯再喝,怎麼樣?”
白羽垂眼看書,又不理他。
“你呀你,怎麼跟韋二一般小氣。他那樓裡藏著從各地搜羅來的好酒,但一口都不給我喝。可氣的是,丫頭夥夫們還都隻聽他的話,十年來防我喝酒如防賊入室,生生逼得我滴酒不沾。”
“韋公子若是還小氣,天下就沒有大方的人了。他對你,真是滿腔心血養了個白眼狼。”白羽搖頭,“你這病不能喝酒。”
“誰說的,我在宋有杏席上偷喝了一杯,這不是好好的?”
白羽瞬間瞪大了眼:“你偷喝酒了?原來如此……怪不得前天一覺醒來就犯病!方船長還找不到原因,原來是你自己偷喝了酒,不要命了嗎!”
“就喝了一點點……”杜路看著少年冷若冰霜的臉,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歎了口氣,“算了算了,聽你的話,不喝了。”
白羽這才麵色稍緩,低頭,呼啦啦地翻動著書頁:
極歡之際,不覺悲至……韶顏稚齒,飲恨而終……
書頁旁還偶見一行頗漂亮的筆跡,朱筆小楷的批註也在閃爍:
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儘滿城嬌。千古一悲……
杜路又打了個哈欠:
“彆看了,沒有那個故事,快睡吧。”
像是被他傳染了一樣,白侍衛也不由得單手掩麵,打了個哈欠,蒙矓中望著那句批註,腦中似有什麼話想說。但眼皮不聽使喚地越來越沉,手指點著那句批註,已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眼前的字越來越模糊。
他強撐著搖了搖頭,盯著那句話,問道:“夢澤在哪裡?”
“洞庭湖。”杜路口齒不清地說。
是嗎?白羽茫然地盯著這句話,感覺自己剛剛的問題好像不是這個,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是什麼。睏倦如浪潮般一浪浪湧來,他勉強捏著那句話,心裡茫然地說著:宋巡撫送的書,我看過他的信,可書上這個筆跡……
“啪!”的一聲。
書終於從他手中無力地落下。
他沉沉地癱倒在桌子上,意識彌留的最後一刻,一切想法都像抓不住的青煙般飛散,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在昏睡過去的刹那,他恍然聞到了什麼,麵色一變:
這個味道……
不對勁。
他眼前陷入了一片身不由己的黑暗。門外,傳來了落鎖的輕響。
門外。
小寶熄滅了那一根伸入門縫的迷藥筒。
他從黃銅大鎖上拔下唯一一把鑰匙,轉過身,在黑暗中緩緩離去。
寂靜中一聲聲怦怦的心跳,時間似乎在致命地飛逝,又黏稠著拉長成絲,無限延宕著下垂。黑暗中,時光如雨水降落,無數畫麵飄蕩,洶湧強烈的情感咆哮著狂卷,在胸口痛苦地燃燒……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十裡長街萬裡蘆花在堤岸上搖動,海雲明滅,有人牽著他的手,溫柔地垂著頭。
蘆花在天上飄,海潮嘩啦啦地撲過來,野草在堤岸上瘋長,雲朵遮了月亮,暗下了整個揚州。
而他牽著父親的手。
海聲草影中,父親溫柔地垂著眼,任天邊的雲光在眸光中明滅。
回家,回家。
父親背著他大笑著,搖搖晃晃地走過童年熟悉的一切,十裡長街,明月,玉笛,神仙酒。
那是短暫的和平。
在那場摧毀東梁國的戰爭結束半年後,杜路死了,他在貴州中了埋伏。而已經被俘虜了一年的父親,終於從長安城被釋放回了家。那時小寶已經和屋裡的黑木桌一樣高了,父親愧疚地撫摸著他的頭,說:“該帶你去買書識字了。”
揚州,是天下最美好的地方。
儘管不再是東梁的揚州,而變成了大良的揚州,但當歸來的父親牽起小寶的手的一刻,那依然是美好的日子,母親笑著在桌前擇菜,父親搬著梯子拿下書架上塵封的韻書,他搖頭晃腦地扔著紙蜻蜓,屋子小小的,燈光黃黃的,一家人圍坐著喝熱氣騰騰的菜湯。
他在一天天長大,念著父親教給他的書。
直到那個惡魔又回來了。
杜路沒死,他從苗寨中活著趕回來向趙琰宣戰,他再一次帶兵佔領江南,強力征兵來製造爭奪天下的龐大軍隊。漫天的柳枝向上衝飛,父親舉著紙板聲嘶力竭地呐喊,萬千民眾在他身後揮臂,那是浩瀚的聲音,跟禮樂和崇高理想都不一樣的聲音。
紙板跌落了。
父親和叔叔都被抓走的那一天,小寶流著淚,讀他剩下的書。
他們都沒能再歸來。
最後倖存回來的人說,他的爸爸和阿夏的爸爸因為反戰擾亂軍心,被綁著走在軍隊的最前方,用肉身抵抗對麵的炮火。他們所有人的生命,都被杜路親手推進了戰爭的火海中,熊熊燃燒到犧牲殆儘。
杜路,杜路。
這個平日裡唯唯諾諾的麻子青年,眼睛裡又燃出了那種瘋狂的火焰。
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
一個金色的光點從他手中丟擲,那是一條漂亮的弧線,橫越著穿過船板,直直地墜入月色下無邊的巨湖。
唯一一把鑰匙,在鄱陽大湖無儘厚重的水波中下沉,或許會到達湖底,或許會被某條銀魚吞入腹中。
小寶目不斜視,踏上了甲板。
二十名輪班的水手正操著大槳長篙喊著號子,他和熟人打著招呼,穿過一片嘈雜,走到汗流浹背的阿夏身旁,接過阿九遞來的槳。
他也呐喊著激烈的號子,使儘全身力氣用力地揮槳,汗如雨落,雙臂暴筋,推動著這燈火紅明的夜行船。
水波蕩蕩,漫湖星影追隨,這永不停歇的夜行船正劃開一片漣漪,劈開銀灰色水浪,穿越巨湖,與湖水下唯一的鑰匙越行越遠。
而在一個時辰後,它將永遠沉沒。
千百年後,若是滄海幻化為桑田,大湖乾涸,這艘悲劇的沉船從皴裂的沙石間探出水麵,那有幸用手掌推開塵封的後人啊,會驚訝地發現,在甲板下麵正中央的艙室木門前方,正綁著一把沉重的黃銅鎖,鏽跡斑斑。
那時火已熄了,燈已滅了,攤在桌上的傳奇書冊早已在湖水的消磨中湮滅,枯黃的屍骨在顛簸中散落滿室,在淺水中半掩。
淺淺的、晶瑩的水仍緩緩地流著。
或許又過了一千年,在相隔數十裡的原野上,一個人掀開了石頭,發現一把鏽跡斑斑的古老鑰匙。
他捏著鑰匙,茫然地四顧,天地間萬野青蔥,牧歌忽響一聲,嫋嫋的炊煙衝向青藍的天幕,黃昏垂了下來。
黑夜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平原上小小的人影,他向著大地,扔下了那把莫名其妙的鑰匙。
萬野寂靜。
金字牌發出一千二百裡。
明月西移,上夜和下夜的水手們該交班了。
甲板上瞬間人聲沸騰,光影晃動,打著哈欠的壯漢一邊抓著毛巾擦汗,一邊向船篷和艏樓擁去。他們手中的燭火顫動著,照亮了一片又一片擠擠攘攘的通鋪,有人扯著被角倒頭就睡,有人從懷中掏出一小塊冰冷的剩饅頭咀嚼,起得晚的水手被工頭叫醒,散著亂發狂奔出門……一片喧囂中,小寶和阿夏正拿著打更的梆子,從容地穿越人群從船頭走向船尾,一聲聲敲打催促。
他們將臉埋在船帆的陰影中,用餘光瞥視船篷中晃動的每一個身影,在心中默默計數。
在經過樓梯口的一刹——
小寶側過身敲梆板,寬闊的背影擋住來往的視線,阿夏便在這一瞬間跳進木梯,飛快蹲下身。
落地的巨響被更聲掩住。
小寶目不斜視,轉身走向船尾,手中梆子起落。
這一串急促而響亮的更聲中,阿夏沿木梯狂奔而下,跳到船底板上,飛快躥進夥房,反手扣上了門。
“啪”的一聲,夥房裡高大的櫃門自動彈開,黑暗中亮起一雙晶瑩含淚的眼睛。
白菜濕潤的氣味在黑暗中濃鬱,這是個巨大的儲物櫃,一丈高一丈寬六尺深,貯藏著整船的瓜果。兩麵櫃壁上竟有兩個光點,那是兩個被精心鑿開的小洞,映著幽幽的光。木櫃裡,那雙晶瑩含淚的眼睛垂下,隨即一隻皺巴巴的手抓起一株大白菜,堵住了漏光的小洞。
她已在這儲物櫃裡藏了一天一夜。
嘈雜的大船上,有誰會注意一個老太婆的去向呢?
方諾前天下令,讓小廝們看著老婦人和麻子臉的青年,不許再進夥房。但又有誰能想到,她竟趁著昨夜大雨,溜進了夥房的儲物櫃,將自己埋在一堆白菜蘿卜裡麵,藏到了今夜。
這個木櫃和木船是一體的,更像是夥房裡的儲物間。她在昨夜的大雨聲中,用錐子在兩麵櫃壁上鑿出兩個小洞,分彆對著船長方諾的休息室和杜路白羽的艙門。
那隻帶著疾病的盈盈淚眼,已然貼在小洞上監視了一天一夜。
“方諾睡了,白侍衛也昏迷了。”老婦輕聲說,“杜路已經中了迷藥,艙門也被牢牢鎖死。這一次他必死無疑。”
阿夏無聲點頭。
那雙黧皺的手掌,扒開一株又一株沉甸甸的白菜,抓住了一個米灰色物件的邊緣,奮力往外拉,一根根胡蘿卜和蘋果紛紛掉落——櫃底,露出幾張破舊的羊皮。
這也是她昨夜藏好的。
兩人將這些羊皮從櫃底扯出來,憋紅了脖子吹氣,一個又一個革囊像是橢圓形的大氣球,慢慢脹起。
老婦低頭解開腰帶,將四個羊皮氣囊並排綁在一起。與此同時,阿夏手臂上青筋暴起,抓住案上大菜刀,“砰!”的一聲劈向了地麵木板。
柯木的船板塗滿了欖糖,乾透後滴水不透,堅重如鐵;木板的交接處用鐵釘釘成人字縫,填滿石灰和桐油,嚴密而緊固。但是柯木紋理直行,隨著大刀反複起落,底板順著紋理裂開了一指長的細縫。阿夏便將大刀斜拿,刀尖先順著縫隙的走向插下去,然後不斷橫扭大刀,木板吱吱呀呀的,漸漸磨出了一個兩指寬的小洞。
阿夏抽出刀,婦人放下綁好的一串羊皮囊,低頭望去,不由得問:
“怎麼沒有水?”
“這是艘雙底船。”阿夏一邊說,一邊轉身摸到打更的木梆子,緊緊握住,“這是艙底,下麵纔是船底。”
話音未落,他握著實心梆子插進小洞裡,一頭上翹頂著船板,一頭奮力往下壓。這梆子細如拇指,不到一尺,此刻隨著下壓而彎曲成弧形,顫抖得像隻即將折斷的葦稈。但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力量從這小小的梆子上傳來,黑暗中“啪”地一響,霎時船板劈裂,一指長的細縫蔓延到三尺長,火光中,毛糙的木粒顫抖著下墜。
阿夏抽出梆子,站起身,寬大的腳板踏在裂縫上,用力地跺,木板在他腳下迅速塌陷,露出下麵茶褐色的船底。
他跳進船底,再次舉起了大刀,劈開細縫,然後如法炮製,隨著梆子的彎曲,黑暗中蔓延出一條長縫,轟然洞開……
恰在此刻,頭頂上那一直連綿響亮的打更聲,忽地停止。
甲板上,小寶走到了船尾,扔下梆子和梆板,躬身走進了空蕩蕩的船篷。
這個船篷的水手都是值下半夜班的,剛剛聽著更聲全跑了出去,長長的大通鋪上一片狼藉。小寶直直踏著通鋪走了上去,踏過發黃的枕頭,踢開黑絮的破棉被,踩了黏巴巴的飯團,走到了通鋪的最裡麵。
他蹲下身,掀開了棉被下草蓆的一角。
兩個乾巴巴的羊皮囊正墊在下麵。
他抱起羊皮囊,忍著口中濃鬱的腥膻,鼓起腮幫用力地吹氣,潔白的革囊緩緩脹起……
黑夜中滿空璀璨星辰,萬頃鄱陽,水波蕩蕩,如同碎掉的鑽石灑到湖麵上,搖晃著旋轉。
燈火通明的大船,正劃開黑水與星影,飛速地穿行。船身朱紅大漆,金黃色的銅釘熠熠生光;十二張潔白的巨帆並排,像鶴羽般直直地捅向夜幕。
甲板上明燈熒熒,二十位壯漢喊著響亮的號子,一排排粗壯的手臂整齊地劃槳,有人講了句粗俗的玩笑,引得男人們大笑一片,工頭便厲聲催促,驚醒了一籠籠嘰嘰咕咕的鴿子,撲簌著翅膀在木籠裡飛騰。水波起伏,燈影搖晃,星空浩瀚,人聲喧囂,兩岸遙遠的暈光柔柔地晃動。
直到忽然之間,滿天星辰開始傾斜。
第一聲驚恐的尖叫響起。
黑夜如千丈幕布,垂落到銀光耀耀的無垠湖麵,浩廣而寂靜。塵埃般的星星和湖中影子對望,萬千光點,懸浮,破散,重聚……天地之間,恰如黑色絨布襯著銀色大鏡子,無數玻璃碎屑靜靜灑落。
黑暗與銀鏡之間,浮著一艘鮮紅的大船。
“嘩啦”一聲,銀鏡碎掉了。
船頭向下,緩緩栽進銀色大鏡子裡,光芒的碎屑在四周閃爍。
驚惶與嘈雜中,十幾架鴿籠撞擊倒地,數百隻潔白的大鴿撲簌著羽翼逃出木籠,尖厲的鳴叫刺穿夜幕,鴿群連成長線,在沉船的上空一圈圈盤旋,首尾相連,齊聲扇動翅膀,巨大撲簌的聲音響徹天地,在水麵上彙成滔天的誦咒。
潔白的鳥,猩紅的眼。
無數猩紅鼓凸的鳥眼,像是一個個剔透的紅水晶球,映著天地間巨船搖晃的光影:
“是船底破了!快下來補船!”艏樓處,六七個小黑影匆匆忙忙衝下樓,提著一桶桶桐油石灰,狂奔穿過甲板;與此同時,船頭在向下緩緩傾沉,而一位滿臉麻子的青年正舉起羊皮囊,縱身一躍,跳進湖水,迅速遊泳,逃離現場。
“都彆站在甲板中間,桅杆快斷了,桅杆快斷了!”在一位水手嘶聲的大喊中,尾桅上潔白的大風帆在黑夜中顫抖不止,緩緩折斷,人群驚叫竄逃……“彆害怕,船不會沉的,快往外扔東西!”白鴿還在天空中飛翔,望著甲板上人們蹲下身一瓢瓢向外舀水,幾個人呐喊著遞重物,無數木箱的影子飛來飛去,從他們手中直衝衝地拋進水裡,發出響亮的落水聲……十幾位壯漢在甲板上狂奔,一桶又一桶的艌料擊鼓傳花般往艙底送:“堵住了嗎?”身旁人焦急地問:“船底堵住了嗎?”
沒有回答,鴿子們便拍打著翅膀飛向了狹小的船尾,那裡傳來了爭吵與混亂的聲音:“都彆搶了!”“羊皮囊留給小孩們!”有個青衣小廝在奮力大喊,卻無濟於事,密密麻麻的人群爭搶著僅有的羊皮囊,拉扯中有人撲通落水……驚慌中,這時有人從艙底衝甲板上焦急地大喊:“白侍衛艙門上怎麼有一把大鎖?鑰匙在哪兒?鑰匙在哪裡!”
根本沒人理會他。
一眨眼的工夫,水位已經與船舷持平了,正一浪一浪地往甲板上倒水,船頭越沉越快,越沉越快……
“木筏被搬出來了!不要搶了,都往木筏上坐!”
幾位強壯的水手合力從艙底抱出小木筏,放入湖中,拉住號啕大哭的小孩,指揮著混亂的人群,一個挨一個地坐下。
船頭一旦沉沒,整艘船就往湖底迅速栽了下去,深黑色的湖水漫上了甲板,越漲越高,明亮的七層艏樓被一層層淹沒,“船長在哪兒呢?”有人問,聲音被一片嘈雜淹沒。
湖水飛速地向上升,空掉的艌料桶在四周飄飄蕩蕩,衝向了艏樓,衝向了船舷,向著最後一片安全的船尾衝去……
在這沉船的最後一刻,矮胖的船長終於哭喊著掙紮著被人強行從艙底架了出來,他跌跌撞撞奔向了未傾塌的鴿架,不顧眾人勸阻,他放出了一籠又一籠被困的花鴿。
數百隻濕淋淋的花鴿驚恐地撲簌著翅膀,衝天而飛,迅疾逃離了湖麵,彷彿一束絢麗的煙花,炸響在漆黑天幕中。
那一連串白鴿,仍在繞著黑水中的大船盤旋,一聲聲哀鳴,如同超度的誦經。
艏樓最後一絲光點,也栽進了銀黑色的大湖裡。
船尾直立著,下落。
最後一絲朱紅,消失在黑色的湖中,斜斜的水紋長長地蕩開。
無數細羽在黑色的夜幕中降落,彷彿漫天白雪閃著玻璃碎屑,彈飛到破碎的銀鏡上。
千裡之外,漆黑的曠野上,閃光炫目的金字牌還在狂風中飛奔,驛馬嘶叫,卻無力阻擋命運的沉沒。
幽深的湖麵上,冒起了一連串水泡,無聲無響。
這是千百年寂靜的湖水。彭蠡曾吞沒海恩,轉眼鄱陽又吞沒了彭蠡,大湖上卷,沉沒一切。
漫天潔白的細羽中,斜斜的水紋漸漸消散,陷入一片幽柔的寧靜。
那銀色的大鏡子,又閉上了。
星光懸浮,黑色的絨幕又垂到銀光耀耀的大鏡子上,光滑得像是沒有一絲縫隙,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唯有鴿群潔白的影子,還在夜幕下一圈又一圈盤旋,久久不散。
半個時辰後。
第一塊明亮炫目的金字牌傳入江陵府。
長江被連夜封鎖,一個港口又一個港口,一艘巨舫又一艘舴艋,搜尋著一個名叫白羽的侍衛,命令他帶著杜路,立刻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