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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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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揚州城外。

黑濛濛的黎明,冷霧在空中濃鬱地下墜。朔風呼嘯,如同粗糙的砂紙打磨著行人的麵板。

日出之前,是冬夜裡最陰冷的時候,若非為了生計,誰又會願意在黑霧中穿行?樹影飄蕩的小道上,唯一的行人一邊挑著菜擔,一邊使勁兒縮著脖子,袒露的耳垂已被凍得發紅。

可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聲響從他頭頂掠過。

那是無數尖厲的咕鳴,帶著嘩啦啦的振翅聲,濃霧中巨響移動。

菜農扶住擔,抬頭望去——

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陰影,正在深藍的天幕上滑翔。

陰影滑到眼前,方看清是數百隻毛色花雜的信鴿,振翅夜遊,無數猩紅的眼珠反射著暗暗的紅光。

它們刹那間飛遠,振翅聲越來越遠。

大抵是哪位早起的養鴿戶在訓鴿吧,他想,也真是勤奮。

似乎為了驗證他的猜測,天空中數百隻花鴿忽然間整齊下落,全都落在街角的破草房前,撲騰著翅膀一聲聲往木板門上撞。

菜農見狀不禁有些羨慕屋內人,不用鴿哨,就能讓鴿群這麼聽話。他搖著頭歎了口氣,挑起沉重的菜擔,繼續前行,孤獨的腳步聲在郊野小路上回響。他縮著脖子,在心中盤算著生計,一定要在日出前趕去康海門排隊進城,才能在市場占個好位置……

霧太濃了,夜太黑了,他又被重擔壓著,沒有力氣回頭。

因此,他沒看見,身後破草房的木門,並沒有應聲開啟。

那群鴿子足足撲騰了一盞茶的工夫,一個睡眼惺忪的書生纔打著哈欠拉開了門,一低頭,看見門前撲騰的數百隻花鴿,瞬間變了臉色。

他慌慌張張地跑到裡屋,一把撩開如霧四漫的白紗帳,身子前傾,對著帳中人大吼:“老闆,出事了!”

帳中人皺眉翻了個身。

他瞬間抓住帳中人的肩膀,使勁兒地搖:“彆睡了,船上出大事了!快醒醒!”

帳中人被他搖得暈暈乎乎,眼睛費力地睜開一道小縫,帶著鼻音:“嗯,什麼……”

那樣子,似乎隻要翁明水一鬆手,他就能貼著枕頭再睡死過去。

“老闆,是杜路!”

帳中人猛地坐了起來。

他還不甚清醒,隻是費力地瞪大眼睛望著翁明水,下意識地問:“杜路,杜路怎麼了?”

“船上所有花鴿都在夜裡飛回來了,一共三百隻鴿子,沒有一隻身上帶信。”

帳中人怔怔地望著翁明水。

翁明水握住了他的手腕:“記得嗎?你和方諾約定過,如果船上遇上急事沒法寫信,就放三十隻鴿子回來;如果事情再急,就放一百隻鴿子;如果……杜路死了,就把所有鴿子都——”

一隻潔淨修長的手,瞬間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會的。”

帳中人定定地望著他,雙目微微發紅:

“杜路不會死的。他怎麼能死,我的事情還沒做完,他怎麼能死!”

不等翁明水回答,帳中人抽出手,拂衣便從床上跳了下去,披上暗紅色的狐裘,一邊胡亂地綁著頭發,一邊喊道:“備車!你趕緊收拾東西!”

“老闆——”

老闆並不理他,雙手用紅繩把黑發鬆鬆垮垮地纏住,同時光著腳往外麵張望,語速極快:“杜路那混蛋沒死,我們得快去救他。看見了嗎?那群鴿子尾巴裡麵都濕漉漉的,翅膀上卻是乾的,有的還帶著冰粒。”

“老闆,我們應該待在這兒,等方諾再發來訊息——”

“你是不是傻子!”披著紅裘的男人忽然暴怒,“你沒聽懂嗎?杜路沒死,那船沉了!”

翁明水瞬間驚住了:“你說什麼?船沉了?你怎麼知道?”

“我剛剛不是說過嗎!你為什麼聽不懂!”他從來沒有這麼急躁過,光著腳拉開屋門,“船沉了,那群鴿子從水裡飛出來的,這麼冷的夜裡,沾水的地方很快結冰,但它們一路飛回來,尾巴裡麵的冰被暖化了,所以是濕的。翅膀外的冰一直接觸著冷氣,冰化了又結,結了又化,所以翅膀是乾的,隻剩了些冰粒。你快收拾啊!車呢?”

門外幽黑一片,冷風衝門吹進來,在兩人之間呼嘯。

翁明水打了個冷戰,猛地反應過來,伸手把紅裘男人推回白紗幔間:“我這就去喊其他人準備,你把衣服穿好,彆凍著。”

“不,我和你一起,宋有杏很快會查過來,這個破房子不能再回來了,花鴿子不用管了,其他鴿子都帶走。”

他一邊說著,一邊胡亂套上棉襪,鑲珠銀兔暖帽罩上亂糟糟的頭發,遮住半隻眼睛:“彆愣著,該銷毀的銷毀,該帶的快帶!”

翁明水按照吩咐,很快收拾好了箱子,拎著放到床前。老闆低頭一一檢查,點頭道:

“走,我們現在就去找杜路。”

翁明水擔憂地望著他:“老闆,不再等一下方諾——”

老闆一把推開房門,直麵漆黑的清晨,紅裘在冷風中飄蕩,他回頭,銀帽下露出的一隻眼盯著翁明水:

“揚州,不能待了。”

一束束清明的熹光穿透黑暗。

天大亮。

淡青色天幕籠罩著揚州城的十裡長街,車馬漸漸熙攘,裹著棉衣的路人揣緊雙手,行路匆匆。忽然,一個青衣小孩在路中央停下,從袖口中伸出小手,指著天空,一連串白汽從嘴中撥出:

“媽媽你看,好多好多鴿子!”

挎著藍布包的婦人回頭,正欲催促孩子快走,目光順著手指一望,整個人也愣在了路中央。

後麵的行人也依次聞聲望去——

一大片潔白炫目的鴿子,像是垂天的雲霧,緩緩滑翔在青灰色的天際。

它們越飛越近,白翼掠過安江門城樓灰色的房簷,振翅聲與簷底鈴聲遙遠地回蕩。

廣袤的青天下,冬日的風聲中,幾十位行人就這樣呆呆愣在路中央,同時仰頭望,目光追尋著鴿群的痕跡。

連綿的白翼從南邊翔飛而來,掠過所有人的頭頂,又衝著北方振翅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移向北方。

數百隻白鴿越飛越低,六條街後,終不再飛,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盤旋,卻並不降落。

六條街外的耀德坊中,行人們同時駐足,順著盤旋的白鴿向下望——

清光籠罩著吻獸矗立的飛甍,重重疊疊的雕瓦之下,是一座深宅,前簷門廊足有半開間,門楣上葡萄纏石榴,四枚金簪,往裡望去,朱門高檻,琉璃影壁,門枕石上刻猴子摘印,須彌座上雕寶瓶蓮花。

前簷門廊裡站著兩名門衛,麵對行人們紛紛望來的目光,投以嚴厲眼神。

路人們迅速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行路。

但眼尖的已然認出,這座不同於揚州建築的氣派大宅,正住著今年來江東做巡撫的京官:

宋有杏。

這數百隻白鴿,竟在大宅子上空繞圈,咕鳴著盤旋,久久不散。

一名門衛終於忍不住了,悄悄閃進了影壁,向門房裡通報,不多時,他又飛快走了回來,持刀守門,麵無表情。

朱漆大門後,這怪事正從一個小廝的嘴裡悄聲傳進另一個小廝的耳朵,從儀門傳到大廳,從大廳傳到內庭,一直傳到內堂候門的簪花丫鬟耳裡。不一會兒,門內主人喊她沏茶,她接過小銀壺,纖手撩開珠簾,灰裙細腰,款款走進了屏風。

水聲蕩杯盞,十二扇金紅大屏風上,升起了嫋嫋白汽。

“憐兒……”

金紅屏風後,男人低低地喚。

滿室紫紗錦帶飄蕩著下垂,鈴鐺輕響,琉璃燈晃著,八麵透淨的燈壁上橘紅燈點融融。

女聲輕哼幾下,手中水聲不停。

橘紅燈點連綿一片,一隻手的浮影,撫在灰裙的纖腰上,揉著。

琉璃燈一晃,浮影又掠上另一麵燈壁。

“老爺……”大手之下,柔軟的纖腰輕輕下壓,少女的聲音清冷如山霧花影間的涼露,“彆鬨,要灑了。”

琉璃燈晃著,手在灰裙間鑽得更甚了;橘紅光點細碎的另一麵上,映著另一隻手握著筆,紙頁上落墨連綿。

“啪。”

金紅屏風後,傳出了毛筆落地的聲音。

少女嬌聲笑了,茶盞間水聲汩汩,玉簪撞著桌棱,又傳來細細的痛苦的嗚咽,一滴滴垂落玉碎般的清鳴,燥熱的喘息,極樂的低吟,憐愛的舔舐,晃蕩著整架史冊撞響,一本傳向一本,響徹冬日冰涼的清晨。

琉璃燈不晃了。

八麵光影幢幢的燈壁上,少女雙頰緋紅,從長桌前滑進男人懷中,轉過頭,含淚凝睇。

簪花砸碎在幾上,綠雲鬢發淩亂下垂,臉上濕汗盈盈,嘴唇微張著喘息,渾身還在發顫。

男人抬手,帶著嫋嫋白汽喝下一杯熱茶,滿足地撥出長氣。

放下茶盞,那隻手又沿著鎖骨鑽進一片溫熱,捏住一顆柔軟的櫻桃,一下,又一下。

渾身發軟的少女坐在他膝上,一陣一陣地顫抖,睫毛帶著細碎的水珠,葡萄般黑亮的眼珠凝視著,蓄滿盈盈淚。

“老爺……”她終於帶著哭腔開口,“饒了奴婢……”

男人的手在衣衫中用力掐了一下。

一滴豆大的淚珠砸下,在宣紙上碎成一團。

“憐兒,憐兒,讓人怎麼憐都憐不夠。”衣衫下手掌移走,他貼在少女帶花香的臉上,摩挲著,舔著她的淚痕,“哭什麼,這麼美的小人兒,真教人心疼。”

那雙晶瑩的眼珠凝視著他,淚水卻越滑越多。

“我不是有意哭的,”她一邊雙頰緋紅地喘息,一邊顫抖著流淚,抬起纖纖盈盈的手腕,抹著淚辯解,“今天能得到老爺的恩寵,本是極幸福快樂的事,可一想到明日,老爺未必會再憐愛我,就不由得悲從心生。”

“怎麼會。”男人的鼻梁摩擦著她白嫩的臉頰:“小人兒這麼美,怎麼會不教人憐。”

那臉頰卻忽然變濕了,熱淚一滴滴滑落到他的鼻梁上,她喘息著壓抑著哭腔:“色相雖美,但青春轉瞬便白發,一旦色衰,又該如何承受大人的恩情?”

宋有杏一愣。

摩挲在少女衣衫裡的手停住了。

他低頭望去,那雙葡萄般黑亮的杏眼含淚而癡怨,在他的目光下,她垂下纖長的睫毛,像是從飛翔到棲息的蝴蝶。

“你怎麼會這麼想?”他憐愛地把她攬在懷裡,貼在耳旁問。

她緩緩喘勻了氣,止了淚,垂著眼道:“胡思亂想的,就當我發癡罷了。”

宋有杏又問。

那雙明眸隻好隱去了哀怨,緩緩抬起:“嘴碎的和我說,早晨飛來一群鴿子,圍著老爺的宅子打轉,定是聖上傳好事來了,老爺一回京,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見憐兒一麵,到時候憐兒顏色不在,又如何能再討得歡心?”

“鴿子?什麼鴿子?”

“一群白鴿子,好幾百隻呢,成片成片地繞著宅子——”

宋有杏瞬間從木椅上彈起。

憐兒被他從懷中猛地推開,尾椎撞上桌棱,驚叫一聲,眼淚又落下來了。

但宋有杏此刻已毫無憐惜之心,瞪著麵前的少女:

“你為什麼不早說!”

憐兒扶著後腰,一邊吃痛,一邊柔聲道:“我本是要沏完茶就說的,誰讓老爺……”

宋有杏登時怒了,“砰!”地拍案,厲聲吼道:

“沒羞的東西,滾出去!”

憐兒打了個哆嗦,顧不得衣衫鬆散,連忙一手抓起小銀壺,一手綰著淩亂長發,帶著渾身狼狽逃出紅金屏風。

正當她要衝出珠簾的一刻——

“站住!”

屏風裡傳出威嚴的喊聲。

她連忙立住,聽見身後主人快語吩咐道:

“趕緊去喊人,把那群白鴿都弄下來,一隻不許落下。白鴿身上的每一封信都直接呈給我,任何人不許看!”

憐兒連聲稱諾,在珠簾後稍整衣衫,飛速跑了出去。

不多時,在幾位馴鴿師的努力下,三百隻白鴿全部關進了籠中。但一一點數後,竟沒有一隻身上帶信。

宋有杏徘徊在一個個撲騰的鴿籠前,不由得眉頭緊鎖。

這群鴿子,怎麼這麼像船上的鴿子……

自打上次與翁明水會麵,宋有杏總是反複琢磨這些天發生的事,後怕的同時,不禁慶幸翁明水肯出手相助,不僅幫他抓捕杜路,還在兩日之內迅速聯絡大船備好行李,在聖上麵前把一切功勞都給了他。突發危急之中,多虧翁明水,方纔化險為夷。

杜路上船這三天來,宋巡撫更是驚歎翁明水心思之縝密,辦事之有力。那船長方諾,每日早中晚各發一隻白鴿直入宋府,事無巨細,實時交代船行方位和杜路情況。傳信的鴿子都通體潔白,沒有一絲雜色,方便宋有杏一眼就認出是船上的訊息,以免誤泄機密。

可今天早上,怎麼三百隻鴿子都飛回來了?船上的信呢?

宋有杏下意識地想去找翁明水問問。

可望著青灰色的天幕,他又有些猶豫。

這幾日的琢磨中,他心底反複有一根刺兒:如此手段地位的暗探,他卻故意冷落了對方十幾年,上次送禮被拒,免不得越想越多,再加上對方憤怒中那幾句斥責,心中更是一股股惶恐翻騰。每思及此,不禁激動扼腕,想要趕緊補救,又怕越描越黑;欲要靠近結交,又記起對方三件事的警告。思來想去,隻得作罷。

此刻,他又陷入了糾結的境地。

一方麵,杜路的安危是此刻天底下最要緊的事,如果那艘船真出了什麼差錯,就是割了他一家老小的腦袋都抵不清。咕鳴中,他繞著鴿籠一圈圈踱步,心急如焚,恨不得現在就衝到鄱陽湖上去看看情況。

可另一方麵,船是翁明水找的,事由翁明水擔著,若是翁明水都不急,他又何必自亂陣腳呢?

他又想起了那冷酷公子“我不去找你,你不許來找我”的警告。

此刻,翁明水沒來找他,這不恰恰說明船上沒事嗎?

這群飛回來的白鴿都乾乾淨淨,身上沒有一絲水汙或冰粒。看上去倒像是有人誤開了鴿子籠,畢竟船上人多手雜,負責傳信的又隻有方諾一個人。

這樣想著,宋有杏心中稍稍寬慰了些,可還是在院中一圈圈地走,壓不下心底的焦灼。

就這樣又踱了一刻鐘,一個想法突然滑進宋有杏的腦袋:

可是,鴿子都飛我這兒了,如果我不說,翁明水該怎麼知道呢?

想到這兒,宋有杏拍了下腦袋,暗罵一聲呆子——翁明水沒來找他,不是因為船上沒事,而是因為翁明水還不知道鴿子都飛回來了!

他得趕緊告訴翁明水!

再也顧不得三條警告,宋有杏趕緊吩咐備轎,急匆匆出了朱漆大門,催促著快去城東康海門。

起轎的一刹,不知怎的,宋有杏挑開簾子回望了一眼——

淺白的天幕下,前簷門廊投下深深的陰影,籠罩著猴子摘印的門枕石,寶瓶蓮花的須彌座,琉璃影壁上斑駁的流光變幻,映著一粒粒石榴葡萄,映著轎子的鮮紅頂,卻沒藏住牆內女眷打鬨間的清脆笑聲,恰似飛鳥一群,翩飛著穿壁而出。

他的鼻尖還殘留著少女溫潤的體香,卻隻把一切當平常的景象。

手一落,轎子裡便陷入了幽暗。

柔軟的轎子顛簸著。

這一刻,距離皇帝收押宋有杏的詔書傳到揚州,還有五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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