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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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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中,兩位彪形大漢抬起韋溫雪的屍體,“哐當!”一聲扔到長桌上,桌麵震顫中,屍體微微睜了眼。

宋有杏正坐在長桌旁,差點跳了起來。

“嘩——”的一聲門被推開,獄卒押著一位高瘦瞎眼的老人走了進來,老人衣衫淩亂,顯然是睡夢中被突然叫醒。獄卒捏著他的手,壓在了屍體麵上,老人在五官間摸了一下,登時嚇得往後一躲,雙手亂比畫著,嗓中發出吱哳吱哳的啞叫聲。

見王念怒容正盛,獄卒於心不忍地開口:“王將軍,這老家夥又啞又瞎又聾,隻會給死囚犯上鎖送飯,在這兒老老實實乾了一輩子,隻會聽指揮,什麼也不懂……”

王念麵色終於稍緩:“我知道了,你先帶老人家出去。”

門又閉上了。

幽暗的囚室與牆上林林總總的刑具間,王念站在一旁盯著宋有杏,宋有杏坐在屍體旁滿頭大汗:“冤枉啊王將軍!殺了韋溫雪的真不是我,翁明水說,這是聖上的安排,聖上派翁明水在杜路出發之後秘密殺死韋溫雪……”

他一五一十交代出翁明水帶走韋溫雪的全部過程,特彆提到了翁明水那塊和白侍衛一模一樣的羊脂玉牌。坐在王念漆黑色的影子中,灰白的屍體盯著他,宋有杏越說越不安,聲音在寂靜的囚室中打起戰來。

他感覺自己像是說了三天三夜那麼久,突如其來的疲倦感席捲了全身,沒人會信他的,他親手把韋溫雪關押進地牢,幾天後韋溫雪就死了,他難逃乾係的,他拿不出證據的,在彆人耳裡他說的都是謊話。

一個人隻要一次說謊被發現,以後他說什麼都像謊話。

他終於說完了。他垂下眼,渾身無力地等待著審判。

王念沉默著。

冰冷的地牢中,兩人沉重的呼吸聲對峙。

“不可能的。”良久,王念輕輕搖頭,“聖上不可能派人秘密殺死韋溫雪,萬一杜路半途反悔,韋溫雪死了,那可就沒有人質能要挾杜路了。更何況,聖上與韋溫雪素無怨仇,他一個流亡破落戶,怎麼能勞得動聖上在日理萬機中親自安排呢?讓他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礙得了聖上的眼嗎?韋溫雪是聖上這邊的人質,隻有想謀反的人,才會殺了人質。”

宋有杏將頭垂得更低了。

一旦細想,翁明水那套說辭處處是破綻,而他偏偏被騙得團團轉。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了。

“但我相信,韋溫雪不是你殺的。”

一瞬間,宋有杏身上的血液都凝住了,他愣愣地盯著地板,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現在也有點相信,或許整件事並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

宋有杏顫抖著抬起頭:“王……王將軍,我終於說動你了,你終於肯相信我了——”

“不,我仍不信你,你的每一句說辭依然漏洞百出。但更奇怪的是,隨著屍體的發現,原先我的推斷也變得漏洞百出起來。”

王老將軍盯著長桌上的白衣屍體,目光沉重而困惑:“我不明白,我怎麼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死。”

宋有杏眼看事情似有轉機,連忙開口:“因為翁明水要謀反!韋溫雪是我們的人質,杜路是為了保韋溫雪才答應上路去救張蝶城的,翁明水想破壞營救計劃,便假借著聖上的名義把韋溫雪弄出來殺了——”

“那為什麼要暴屍?”

王念拉開死者的雙手,眉頭愈皺:“如果真按你說的,翁明水如此心機手段,殺杜路於無形之中絲毫不留證據,那麼到了韋溫雪這裡,為什麼要把屍體扔在自家草廬旁附近,生生留下這麼大一個物證呢!你看屍體的手指間,乾乾淨淨,沒有一絲土屑,說明殺人者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埋屍,明目張膽地暴屍於野!”

“那王將軍你還是懷疑我了——”

“不可能是你。”

“為……為什麼——”

“因為我在草廬中逮捕你的那天晚上,走的也是這條路。那是三天前,你白天下令讓黃指揮使尋找翁明水,士兵們在城門和草廬間來來回回好幾趟,愣是沒有一個人發現屍體;晚上我抓你時帶兵走過那裡,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屍體。所以很有可能,那個時候路上根本就沒屍體。”

“什麼!”

“今天是冬月三十,那天是冬月二十七,棄屍是在這三天中發生的。而你這三天三夜都被關在揚州地牢內,沒法送訊息給手下人,做不成這樣的事。那麼在這三天裡,到底是誰棄的屍?我剛剛想過會不會是你還有謀反的同夥,他們眼看你被關押,為了迷惑我而專門拋屍——”

“我沒有同夥,謀反的不是我!”

“你即使真有同夥,也不可能這個時候棄屍。韋溫雪是你關進牢裡的,他死了,所有人都會懷疑是你殺了人質,暴屍隻會加重你的嫌疑。更蹊蹺的是,棄屍的不是你,殺人的更不是你,因為我能看出來:韋溫雪是在兩天內被殺的!”

宋有杏這回真跳了起來:“不可能!翁明水冬月二十四帶走了韋溫雪,他明明六天前就殺了韋溫雪!”

“你沒上過戰場,你不知道人腐爛時是什麼樣子,看看韋無寒這張完整的臉,胸前血還沒招蟲,屍體還未腐爛,種種跡象說明他的死亡時間就是最近兩天。

“也就是說,在你被收押入獄之後,有人殺了韋溫雪專門暴屍於野,故意加罪給你,把你謀反的嫌疑坐得更實。可那人萬萬沒想到,我是個老兵,一眼就看出了韋溫雪是兩天內遇害的,這就有了三個漏洞:第一,你這三天都被關在牢中,做不成這樣的事;第二,假如是你同夥殺了韋溫雪,又為什麼要明目張膽地暴屍,坐實你的嫌疑?第三,杜路四天前已經死了,韋溫雪作為一個人質已經沒用了,為什麼要在杜路死之後才殺韋溫雪?

“這件事蹊蹺的關鍵就在這裡,韋溫雪為什麼會死?殺他有什麼用?為什麼要暴屍?我想來想去,隻能想出嫁禍給你這樣一種動機。”

宋有杏愣在那兒。翁明水六天前就帶走了韋溫雪,三天前就逃出了揚州,但韋溫雪最近兩天才死,屍體直接扔在了翁明水草廬旁的野地裡,這也……太古怪了。

殺人棄屍的到底是誰?

王念大手撫上屍體的臉,為韋溫雪合上了雙眼,不由得歎息道:“這張臉啊,十四年前我還是羽林軍中的小什長,淑德太後常召韋溫雪入宮,他穿過宮殿中高高低低的紅樓,所有人的眼都往他身上看。後來他年紀輕輕就被滿門抄斬,新朝裡沒人記得他,我壓根沒想過能再見到他,更沒想過再見時他已經是這般模樣。唯有這張臉,還是讓人看一眼就忘不了。你要慶幸,死的人是他,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張臉,否則你今夜就是刀下亡魂了。”

宋有杏一怔,登時語無倫次:“王將軍,你……你是說——”

“我明天早上殺你。”

宋有杏又落回了椅子上。

“聖旨不可違,斬立決已到,我不可能刀下留你,除非有新的聖旨。”

宋有杏頭垂在陰影中,喃喃道:“聖旨一來一回要三天三夜——”

王念搖頭:“我沒法留你那麼久,那是抗旨,但我可以多給你一夜時間。”

“一晚上能乾得了什麼?”

“寫供書。”

宋有杏苦笑出淚:“我明白了,王將軍你素來謹慎,如今事有蹊蹺,可你不敢抗旨保我,便想留個筆供,以防日後你難做人。”

“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自己。”王念望著他,“答春,這幾張紙,就是你身後的清白聲名。若你真是含冤而死,文字會替你告訴世人真相。”

宋有杏低頭,淚濺了下去。

“你要快點寫。”王念彆過眼,“現在離天亮還有四個時辰,太陽一升起來,我就再也留不住你了。今夜你能寫多少寫多少,把想說的話都寫出來,明日虎頭鍘上莫留怨懟。”

這一夜,官兵們踏著雕花台階衝進了朱門,查抄宋府,四處緝拿,一時間眾人亂如躥蟻,女眷啼哭,連綿火把的影子在琉璃影壁上晃蕩。

與此同時,一燈如豆的冰冷獄室中,宋有杏掌心滲血的手伸向毛筆,顫抖著抓起,俯下身在紙上狂筆直書。

他從來沒有如此痛苦地寫字。

如此迫切,如此傾儘全力,彷彿燃儘生命在寫,寫字寫得生命越來越短,每寫出一筆時間都在無情地消逝。

血滴落在紙麵上,一聲又一聲。

他卻將筆握得更緊,奮筆寫得更快,沒有淚,沒有恨,隻是死死盯著眼前一方白紙,彷彿在狹小寂靜的囚室中與無限宇宙對望,筆杆揮動,呼起星塵海嘯千丈。

萬千朝代瞬息湮滅,代代美人成白骨,一陣黃沙罡風吹遍空荒城,他會死去,而文字將與時間為敵。

這一刻,積雪多年的冰原上,“沙沙沙”的筆聲如同萬天雷鳴,他和囚室中的宇宙對望、凝凍,在月塘色的星球上凝成兩片玻璃的剪紙。這短暫的、易逝的、無常的空間與時間,在書寫中凝凍成一片漫長的冰河,凍著漫天鼓聲和囚室中還未消逝的生命。

這短暫的一刻,這晶瑩的一刻,將凝凍成一個永恒的世代,一粒晶瑩渺小的、卻包納世間一切盛烈感情的芥子。這粒凝凍的芥子將被幾月幾年、世世代代地傳遞,等待千年後被開啟,這凝凍一幕便驀然融化,後人翻著書頁,看見年輕的史官手掌流著血在囚室中奮筆疾書,他的冤屈,他的悲哀,他天亮時就要走向刑場的恐懼,他在百口莫辯中用沙沙沙的紙筆聲嘶力竭地呐喊,讀到的人都會懂的,讀到的人都會懂的。

千百代的後人都會為他哀悼。

儘管那時,他早已是一片玻璃的剪紙。

但在這片月塘色冰原的漫天鼓聲中,他釋然了,他想起了子犯和鐘。那巨大而鏽跡斑斑的八件青銅編鐘上刻滿了晉文公重耳的故事,在最小的編鐘的最後一列,子犯刻道:

“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樂。”

世上唯一能對抗時間的,就是文字。

世人皆死,而我將被銘記。

文字會在天地間立起巨靈的神像,任千裡森林上拱成冰峰萬座火山下沉懸於幽藍深海,任萬億代嬰孩啼哭著降世又蜷縮著在土地中腐爛,春風在死亡中吹起綠色的洪水,我的故事被刻在矗立的神像上,永世無疆。

以書寫凝凍短暫的時刻,以此保鮮千年。

以文字對抗時間,成為不朽。

由此,渺小的我能在浩渺宇宙無儘時空麵前,使自己刹那的冤屈和卑微的愛恨成為永恒。

沙沙聲中,鮮血滴滿幾案,而他不知痛不知冷更聽不見了幾更鐘,俯身按著漸薄的白紙堆,揮墨淋漓。

“王將軍!大事不好了,您快去宋府,小的們在那裡搜到了一個滿是血跡的房間!”

王念站起身一把推開了屋門:“怎麼回事?”

外麵天還黑著,兩位士兵舉著火把站在門前,帶著狂奔後的喘氣:“宋有杏家裡有一間偏僻的廂房,門上鎖著好幾把大鎖。兄弟們一時疑心,撞開門就看見了滿屋子的血,地上桌子上到處都是。膽大的走進去一看,血泊裡還躺著一隻鞋!”

後麵那兵又補充道:“最古怪的是,屋裡有一個比棺材還大的木箱,裡麵裝滿了大冰塊,這兩日天氣暖,融得隻剩一半了,融化的冰水就衝進血泊裡,那鞋都快漂起來了。”

鞋……冰塊……

王念眉心一跳,突然大步跨出了房門,怒聲道:“帶路!快帶路!”

宋府內。

站在血淋淋的房間裡,眾人麵麵相覷,向來沉穩的老將軍經曆了今晚的第二次暴怒,握拳的指甲幾乎要刺入手心。

那個今夜踩到屍體的新兵被叫了過來,提著那隻浸滿血的鞋,幾乎不敢看王唸的臉:“將軍,這鞋和屍體腳上那隻鞋子……好像是一對。”

王念不語,沉重的目光落在那半箱冰塊上。

“小的們問過了,是宋有杏六天前吩咐下人們買了兩百斤的大冰塊,下人們照做了,也不知道大冬天買冰塊是乾什麼用的。”

大冬天買冰塊是乾什麼用的……還能是乾什麼用的,當然是藏屍用的!

王念盯著那比棺材還長的大箱子,幾乎要被氣笑了,一時竟不知自己是該佩服宋有杏的聰明,還是該憤怒自己上了他一次當還不行,居然還敢相信他第二回。若是自己今晚再心軟一點,說不定還真的對宋有杏法外開恩了!

“可那人萬萬沒想到,我是個老兵,一眼就看出了韋溫雪是兩天內遇害的……”王念想起剛剛自己說話時的自得,又想起自己洋洋灑灑的滿篇推論,雙拳握得愈緊,那時表麵上瑟瑟發抖的宋有杏,心裡一定在竊笑吧。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宋有杏六天前就殺了人質韋溫雪,藏屍在木箱冰塊中。後來,沉船的事情敗露,宋有杏被收押入獄,他的同夥為了迷惑王念,故意暴屍在草廬旁邊,宋有杏今夜引他過去發現屍體。而因為屍體一直藏在冰塊中保鮮,所以他才會以為韋溫雪死在兩日內,不是牢中宋有杏做的事,這才推理出了那麼多矛盾的地方。

宋有杏怎麼不知道他是個老兵,宋有杏恰恰就是在利用這一點!冰塊藏屍,先混淆他對死亡時間的判斷,再利用這三天的牢獄關押來撇清嫌疑。若不是今夜抄家撞見房中的古怪,他還真就被宋有杏糊弄過去了!

王念思即如此不禁慶幸:宋有杏如此詭計多端,幸虧聖上敏銳,從鹽船就看出不對,否則這次沉船還真能讓宋有杏用天災水禍的名頭糊弄過去!

十年了,今晚他們終於抓出了第一個證據確鑿的謀反者,當務之急是在同根蠱期滿前將他們一網打儘。王念思即如此,厲聲問道:

“府中人都收押完畢了嗎?”

“回將軍,都收押完了,除了一個叫憐兒的婢女,她今天早上請假回家了。”

獄室中,宋有杏用流血的手掌奮筆疾書,寫到動情處,寫得渾身發顫。

寂寂的熹光,在天外亮了起來。

一張張血墨淋漓的白紙,鋪滿了長桌。

他寫完了,坐在長桌前,隻想大哭一場,不是因為冤屈,而是因為世間怎麼會有這樣好的東西,文字怎麼會這樣偉大。

馬上走向死亡的宋有杏與滿桌紙頁對望,已然在積滿白雪的冰原上看見了永恒的倒影,他們將凝成一片月塘色的宇宙,凍成一粒晶瑩剔透的芥子,輪回百世,輾轉書冊,卻依舊鮮活如初,千年後開啟的一刹迸濺光芒耀眼如隕石撞向燃燒的星辰,文章千古事,誕生之日天地為之驚動鬼神風雨夜哭,他聽見了,他麵對著滿桌紙頁渾身發顫。

竟然是自己,竟然是自己落的筆。

他無悔了,這一刻,甚至連死亡、冤屈和理解與否都不再重要了。他註定要被銘記,註定要在後世文集中孤篇與所有人類天才光芒的名字為鄰。就在這冰冷囚室的最後四個時辰中,就在麵前這血墨未乾的紙頁間,一切已落筆註定。

他將成為永恒。

這片積滿白雪的冰原卻在猛然間碎裂,飛蕩的紙屑間,宋有杏驚愕地抬頭,卻望見了王念盛怒的臉,喘著粗氣的胸膛前單手提著銀色的長劍。

“謊話說第一遍,第二遍,還能再說第三遍嗎!”在宋有杏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王念再次提劍狂砍,銀色的驚蟄瞬間將蓋滿長桌的白紙劈成一陣飄蕩的細雪,洋洋灑灑分落於二人之間。

宋有杏怔怔地望著。

恍惚間,他彷彿看見多年前的筵席上,詩卷“哐當”一聲砸進滿地金油粉肉,酒澆了下來,濕透日日夜夜熬成的詩篇。

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強烈的熱流裹著滿腹辛酸直衝胸間,鼻子裡又酸又熱,他不敢呼吸了。

細雪的對麵,王念喘著粗氣紅著眼盯著他:“滿嘴謊話,不留也罷!來人,綁了他直接上虎頭鍘!”

頃刻間,獄卒們已衝了上去,五花大綁後推搡著他走出囚室。踉踉蹌蹌中,宋有杏奮力地扭頭望向王念:“那是我寫了一夜的供書,你怎麼能毀了它,怎麼能毀了它!”

“聖上本來就令我收到金字牌後立刻誅殺你,他從不二審反賊。可我到底又被你說動了仁慈心,又憐惜你的才華,想讓你多留些供紙,想著日後萬一你真是冤枉,也好有昭雪之日。可事實證明老夫我真是走了眼,你三番五次戲弄我於股掌之上,連環謊話嘴硬到底。既然你謀反之心堅固如此,我便從了你的心願,讓你求仁得仁!”

“王將軍——”

“來人!把他這謊話連篇的嘴堵上!算我好騙,昨天兩次要動手殺你,都被你的巧舌如簧擋下了刀。今天我不會再聽你一句謊話,也不會再自己動手,也不會再心軟。獄卒們,直接把他綁在虎頭鍘上,一刀鍘下腦袋,即刻行刑,今天就是神鬼都救不了他!”

宋有杏被塞住了嘴,被人推著走,腳步踉蹌,宛如夢遊。

滿桌白紙被劈得粉碎的一刹,宋有杏一下子從漫天冰原永恒的幻象中跌落入殘酷的消逝中,他要死了,像卑微的螻蟻般無聲無息地消逝。

他們毀了他的文章。

後世什麼也看不到了,他的冤屈將無人知曉,他的嘶吼無人能聽,囚室中月塘色的宇宙在寂靜中炸裂出璀璨炫目的光波,而王念一柄銀劍揮下,紙屑四蕩,光芒四射的宇宙猝死於一片無可追跡的黑寂中,偉大的文字消逝於一片卑微的無聲無息中。

再也不會有那麼好的文章了,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無人能看見那片宇宙了。

他好想停在這兒大哭一場,為自己而哭,也為星塵宇宙和身後的千世萬代悲慟。

光芒從書冊中消逝了,冰芥子無法穿過千年洪水,後人收不到了。

一行人已走出了位於南邊的獄房,隔著儀門和戒石坊,衙門大堂在北,虎頭鍘就在大堂中央。

獄卒們推搡著他走上通往儀門的甬道,向北望去,虎頭鍘凜凜的刀光就在眼前。

他打了個哆嗦。

他終於從自我感動的悲慟中醒來,空氣凍著他的耳朵,屋簷上傳來鳥雀躍鳴,從北向南的穿堂風迎麵而來,他聞到了刀和血腥的味道,在那間深廣昏暗猙獰的庭牙內如有巨鬼張開血盆大口,他正一步步走進森白的牙林,巨鬼哢嚓合齒,嚼得骨髓血漿四濺。

儀門走過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一種巨大的恐懼抓緊了他的心臟,他渾身哆哆嗦嗦,小腿僵硬著不肯再向前,卻被人直接硬架了起來,粗魯地拖著往前走。虎頭鍘鋒利的刀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像隻被綁住的大公雞撲騰著尖叫。

腥臭的麻布塞滿口腔,獄卒們的大手硬壓在他身上,像是萬斤鐵擔,他被壓住了脖子繼續往前走,顫抖的絕望中,他突然想:

如果當初留在京口當個抄書匠,該有多好。

如果十六年前他沒有去金陵那一場筵席,沒有拜訪翁宰相,沒有步入官場,該有多好。

不曾在漫長的苦寒中嘔心瀝血讀著聖人書,不曾覥著臉追在權貴身後懷牒自列,不曾在受辱後咬牙切齒;總是發奮,總是苦悶,總是心不甘而意難平,這些組成了他痛苦的青春;亦不曾華袍坐在長安金玉屋下聽碧笙花落,不曾在明燭熒熒紅裙飛舞中提筆寫青史,不曾於金殿上言辭激昂指點帝王山河,意氣風發地跨白馬追逐著春景美夢,追功名、追富貴,更要追得青史千古名。

這一刻,他在斷頭台上醒來。

青衫破舊的老抄書匠坐在草廬的台階上,牽著蒼老的妻的手,夕陽漸沉,風搖茅草,他們望著彼此,突然笑了。

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有人用溫暖的手掌牽著你共赴死亡,他們在一張床上躺一輩子,擁抱在睡夢中,擁抱在墳墓裡。

戒石坊走過了。

他們走進了大堂,虎頭鍘就在麵前了,隻剩六步、五步……宋有杏盯著越逼越近的凜凜刀光,眼前一片發黑。

天地間似有一本巨冊,無形書頁在他耳旁嘩啦啦地翻動。

青年時他在苦悶中讀書,讀到李斯說“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時不禁潸然淚下,那時李斯還是個郡小吏,卻下定決心去秦國施展一番宏圖抱負,毅然辭彆西行,因為他不能忍受在困苦中度過一生,不能容忍自己的生命被白白地空費。他讀到“吾聞丈夫處世,當帶金佩紫”時心頭熱血如波濤澎湃,趕緊刻寫於書桌右側,看書倦怠時便以此自勵。草廬孤燈中,他讀著書拍著腿,在幻夢與書頁間大喜大悲地遊曆,金殿玉堂,長安春花,紅粉鴛鴦溫柔鄉……

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

多年後,李斯腰斬於鹹陽,在行刑前的最後一刻,他轉過頭問身邊的兒子:“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又是許多年後,諸葛長民被劉裕疑心,弟弟勸他趕緊造反,諸葛在要命的關頭猶豫不決,最終歎道:“今日欲為丹徒布衣,豈可得也?”

富貴大夢中,身周玉樹、流光、鮮花、美眷,笑語盈盈,賓客滿殿,醒時,方看清自己原來睡在一片白骨荒村。

假的,錯的。

繁華大夢,怎麼能把假當了真。

還剩三步……兩步……一步。

他們站到了虎頭鍘前。

宋有杏掙紮著,撲騰著,身後有人一腳踢向膝蓋,他痛叫著跪下,無數冰冷的手掌壓著他的後頸,硬生生往下壓,壓到斷頭台上。堅硬的鍘口冰著他的脖子,前後手腳被人按死在地上,他像隻螃蟹似的趴在那兒,塞嘴無言,滿麵熱淚。

“即刻行刑!”

頭上傳來了鍘刀劈下來的風聲。

他閉上了眼,發涼的後頸上等待冷刃劈下。

這一刹,千裡之外,蜀地森森青山中。

醉倒在觀星台上的青年突然一拍大腿,讚道:“想得好,想得妙,要是十三年前我大師兄能有他一半的覺悟,我早就能回去了!”

眼睛圓溜溜的小女孩轉頭:“仙哥哥,你在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他翻了個身,半眯著眼枕著酒壺嘟囔,抬起手指虛晃著往遠處輕輕一指,“咦,東邊有隻灰鴿子飛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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