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33
白侍衛真擔心杜路會死在今天。
此刻,就在熹光照亮大地的這一刻,馱著宋有杏的瘋馬從揚州向北,往長安狂奔;聶君和李鶴駕著馬車,從蜀地向東奔向鄱陽湖救人;翁明水和老闆從揚州向西,也奔向鄱陽湖救人;鄱陽湖上狂風怒浪,千百隻小船還正不懈搜救。而杜路和白羽,即將到達夏口。
這是杜路吃下迴天丹的第五天。
金光明媚的田野小道上,杜路越走越慢,單手掩住口鼻間冒出的一連串白汽,眼皮早已耷拉著。
白侍衛看在眼裡,心中焦急。
藥力在慢慢散儘,杜路開始感到疲憊了。一旦丹藥完全失效,他渾身的力氣會被瞬間抽空,如同苗藥下瘋跑三個時辰的馬一樣徹底透支。船中那次發病杜路就咳血昏迷了兩天,此次衰竭的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他們現在離夏口隻有六十裡了,可他們沒有馬也沒有車,已經靠著兩條腿在寒風中走了一整夜,走得冬衣濕透。白羽心急如焚,卻隻能跟著杜路慢慢前進,他不知道杜路還能走多久,還能撐多久。
必須在藥力失效前走到夏口,找到湖北巡撫,他們才能得救。
否則,杜路可能真的會死在這短短六十裡路上。
白羽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不該給杜路吃那粒迴天丹。可他還能怎麼辦呢?病魔、沉船、冰湖、迴天丹,一切的天災人禍都讓杜路趕上了。似乎全世界的一風一息都在和杜路的生命為敵,種種力量都在阻止著他們到達四川,他們越往西走,死亡的陰影就越籠罩在杜路頭頂,這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事情。
六十裡路,隻剩六十裡了。在離開神廟之後的四天裡,他們躲避著宋有杏的搜查一路北行,靠著驢車和雙腳走過了廣濟、陽新、大冶和武昌。此刻夏口彷彿近在眼前,又在杜路的喘氣聲中那樣遙不可及。
清晨的金光越升越高,他們必須咬著牙在太陽底下走下去,無論再累再困,都必須走下去。
枯黃田野上空一片晴藍,杜路單手扯著有點緊的衣領,出聲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在想,你的父母是誰。”
白羽抬頭,望見漫天藍色上大片大片的白雲,金光朦朧,清風吹動額上的碎發,他輕輕籲了口氣:
“你不用知道。”
白羽已下定決心了,把所有往事的委屈和痛苦都鎖在心底,不要再讓杜路知道。
每想起這些痛苦的往事時,他雖然會暗自怨恨;但當他看見杜路因為這些事而痛苦時,他也並不好受。
“可是我——”
“你不要問了。”白羽瞥過眼,“儲存體力,快點趕路,我們必須在今夜之前走到夏口。”
否則,你可能再也走不到了。
金光中大風吹蕩枯草地,少年垂下眼,藏住心底的一片擔憂。
萬物的灰影在大地上搖晃,晴藍天幕上大片大片雲朵連綿,更遠處,天儘頭連著長長的野草路。
他們一路走遠。
從清晨走到黃昏,路過山丘和湖泊,光亮了,光暗了。
野麥寂寂。
廣濟,五丈河口。
傍晚紅霞金光中黑漆漆的渡頭,幾個人坐在那兒苦等,支著頭望著金光燦爛的河水緩緩流動。
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在渡頭前停住。
紮著紅頭繩的小女孩百無聊賴地回頭,看見車簾猛地拉開,一位黑眸紅唇的青衣書生跳了出來。
“翁公子?”她驚得脫口而出,“你怎麼來這兒了?老闆呢?”
書生指了指身後的車廂。
他還來不及說話,車簾後便傳出一聲沉沉的低音:“不錯啊,你們一個個都活得好好的。”
一聲落下,坐在渡頭上望著河水的幾個人紛紛回頭,一看見馬車,登時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老……老闆?”方諾揉了揉燦爛金光中昏花的眼睛,“翁公子,你和老闆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還不是多虧了溫八的產業。他生意做得可真大,揚州、金陵、當塗、池州、潯陽,這一路我們都是用他的青樓酒館賭坊來幫忙換馬。他這些年賺得委實不少,可惜落得個暴屍野地的下場,也算是我對不起他。”翁明水抱臂倚著車說道,黑眸帶著冷意望向他們,“我和老闆跑死了幾匹馬終於趕了過來,你們一群人,就天天坐在這兒看太陽?”
方諾一驚,跳起來連忙擺手:“翁公子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是那天晚上有人和白侍衛說了,讓他上岸後帶著杜路來五丈河河口彙合,我們是專門在這兒等他們,也給老闆留下了記號——”
“等他們?”車廂內的男人幾乎要被逗笑了,“五天過去了,你們就坐在這兒,等他們從湖底下自己遊出來?”
方諾正欲再言,被翁明水冰冷的眼神止住:“老闆精心準備了三年,才修整出那樣一艘鐵釘雙底的巨船。他也信任你來當船長,要你一路上負責杜路的醫藥,並事無巨細一日三次彙報給揚州,白鴿送明信給宋有杏,花鴿送暗信給我。老闆專門囑咐你,船上用的每一人都必須知根知底,經過仔細檢查並且有熟人擔保,水手隻能在船篷休息,隔絕與杜路的接觸。此外,還要安插六名自幼習武的小孩,佯裝嬉戲來監視船上的每一個人。離開揚州時,你是怎樣拍著胸膛答應老闆的,你都忘記了嗎?怎麼才航行了三天,那艘大船就能被你折騰得生生沉了?”
方諾登時赧顏,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他身旁,綠衣小廝打扮的青年站起身,解釋道:“翁公子,真不是船長的錯,是所有人都沒想到,有人居然在杜將軍門外上了一把黃銅大鎖……”
他一五一十,把沉船當夜的來龍去脈都複述了一遍。整艘船航行需要四五十個水手,隻能大量雇臨時工。為了安全,老闆規定所有船員都隻能在船篷中休息,同時為了防止艙裡藏人,甲板下隻設了三個完全封閉的小房間,分彆是方諾的房間、杜路的房間和儲物的夥房。平日裡,這樣的設計確實能避免旁人接觸杜路,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天晚上,這樣的設計恰恰杜絕了旁人經過杜路的門前,以至於直到沉船的時候,才發現杜路門上竟早已掛好了一把巨鎖!
而那一刻,離大船傾覆隻剩刹那。
鳥籠摔得粉碎,白鴿呼啦啦盤旋而出,那群臨時雇來的水手在晃動的甲板上搶奪著羊皮筏,天搖地轉中,方諾還在緊緊扒著杜路的艙門聲嘶力竭地呼救,積水衝向胸前,死亡陰影咆哮而下的那一刹,他們隻能先把船長拉出去,給六個小孩放好筏子。
而在轟隆下墜的一刻,涕淚滿麵的船長還不忘衝向鳥籠,放走了全部花鴿,飛去給揚州翁明水報信。
那夜確實是他們疏忽了,可錯誤的根源不在船長,而在於老闆讓所有人住進船篷的規定。
老闆實在太過謹慎,他不放心方諾以外的任何人,更不願有任何人住在杜路隔壁。可倘若他從一開始就在甲板下多建幾個房間,多安排幾個人住在艙裡,也就不至於此。
翁明水聽完他這一番解釋,眸中的寒意卻又冷了幾分:
“你們自己連這點小事都防不住,怎麼還怪到了老闆頭上?”
青衣小廝直著脖子說:“我們老老實實地聽話不進艙,哪想得到有人會從門外鎖門?”
“後來呢,杜路被鎖著沉下去了?”
金光的黑影中,青衣小廝沉默著,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
簾後呼吸聲猛地凝重。
大片大片血紅的晚霞中,萬物沉默,車廂中傳出了大口大口的喘氣聲,又生生壓抑著,在胸膛中強忍住。
“老闆——”翁明水擔憂地喊,他拉開了車簾往裡麵望去,“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有大事要做——”
手指顫抖著攥緊,眼中帶著水光抬頭,無數風暴在顫抖的瞳仁上釀成雷霆大雨,老闆用這樣的眼神盯著他。
他永遠忘不了這個眼神。
翁明水垂眼,輕輕放下了車簾。
沉默中,所有人將頭埋得更低。
“不!不是這樣的!”紅頭繩的小女孩急得跳了起來,“我發誓杜路沒死,那天晚上我真見到他了!”
簾後人顫了一下。
“沉船之後,我抱著一塊木板和彆人漂散了,突然一抬頭,看見黑漆漆的湖麵上一身顯眼的白衣,那小侍衛正抱著兩個大木箱子,拉著昏迷的杜路趴在一個箱子上麵,兩個人正在浮水!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逃出來的,但我發誓我真的見到他們了!”小女孩的尖嗓子急衝衝的,“我趕緊衝他們喊,讓他們來廣濟縣五丈河口彙合。雖然隻喊了一句我們就被大浪打散了,但是小侍衛確實聽見了,他的表情變了。”
翁明水問:“你怎麼確信他會來找你們?”
“小侍衛一上岸,肯定得帶著杜路來找我們,因為杜路沒力氣走遠,他被冷水泡了一夜肯定會發病,小侍衛要想救他,在這樣人生地不熟的荒村裡隻能來找我們幫忙。”紅頭繩小女孩焦急地盯著車廂,“老闆,是我讓船長在這兒等著的,我們人手太少,隻敢派出三個人在這附近搜查,其他人日夜不停地坐在這兒等著,唯恐一眨眼就錯過杜路。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五天過去了白侍衛一直沒有來,船長都開始懷疑我在說假話了,可我真的見過他們……”
小女孩的尖嗓子說個不停,旁人在夕陽中低著頭,翁明水沉默著望向車簾,目光擔憂。
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杜路趴在木箱上時已然昏迷,在寒冬冷水中又泡了一夜。誠如小女孩所言,如果上岸後白侍衛要想救杜路,就隻能來五丈河找方諾。如今五天過去了,白侍衛沒來,那便是杜路……已經沒法救了。
他那樣油儘燈枯的身體,就算真的僥幸遊上了岸,又能支撐多久?
在無望中死去,像一條擱淺後漸漸乾涸的魚。
翁明水不忍再想下去了,他望著麵前厚重的車簾,不敢再掀開,不願看見簾後人在這一刻的神情。
夕陽璀璨的光芒似拖著長長的尾巴,漫天紅鯉在透明缸中旋轉,緩緩俯向大地,遊隼驚飛,漆黑的陰影浸染平原的儘頭。
漫天光影拂動中,所有人僵在原地,低頭等待著。
車中人卻一言不發。
方諾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了:“老闆,我們在這兒等著就夠了,你快去做彆的事吧,四川還需要你。”
簾後,那聲音乾澀地開口,低低沉沉:
“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就不會死,是不是?”
“老闆——”
“我這一生從不覺得自己錯過,可現在,我有點後悔了。”
方諾說不出話了。
他們站在黃昏的冰冷中,黑暗在原野上浮浮沉沉地遊蕩,狂風中大片荒草巨鳴齊響,海底般幽寂。
“船長!我們回來了!”
就在這一刻,衰草連天的地儘頭突然傳來幾個人狂奔的腳步聲,一邊跑一邊在風聲中大聲喊:“找到了!你們快來看找到了什麼!”
霎時,緊閉的車簾挑開了一條縫。
在原野最後一絲暗淡的光芒下,方諾定睛望去:正是先前派去搜查的三個人!他登時喜不自禁,顧不得腰間層層肥肉的顛簸,衝著三個人奔了過去,邊跑邊吼:“你們找到了什麼!”
“兩個大木箱!”
荒野的中央,矮胖船長站住,定定地望著水手們懷中的木箱:樟木仔細刷著黑漆,又用欖糖刷過幾遍,防蟲防水,正是先前杜路帶上船的行李!
“你們在哪裡發現的?杜路人呢?”
“回船長,是在潯陽遠郊一個荒廢的神廟裡看見的,地上有這兩個箱子,一篝燒黑的灰燼,還有許多淩亂的腳印,但人卻早已不見了。想必是白侍衛和杜路逃出湖水後,在神廟中烤乾了衣服,扔了木箱,又繼續上路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來五丈河找我們?”
“我們幾個弟兄沿路打聽,發現他們不僅沒來找船長,也根本沒求助當地的官府,長安下旨讓封鎖江麵尋找白侍衛,揚州那邊也傳畫像過來搜救兩人,現在每個關口都查得嚴嚴實實,卻沒人查到兩個人去了哪裡。”
“他們既然活著,卻既沒有找我們,也沒有找官府?這……”方諾一時噎住,“這也太奇怪了吧。”
“是啊,我們都在懷疑杜路和白侍衛已經放棄了去四川,各自逃命了。”
方諾接過木箱,與水手們麵麵相覷。
“不。”
車廂內,傳來了輕輕的聲音:
“那個傻子不會放棄,他答應的事,從來沒有放棄過。”
翁明水遲疑地開口:“可是——”
“我們得快去找他,天這麼冷,沒水沒食,他那樣的身體狀況,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的這五天。映光你快上車,我們現在就走!”
“可是我們去哪兒找他?”
“夏口。”
“夏口還有四五百裡遠,他那樣的身體,怎麼可能會去那裡?”
“因為湖北巡撫駐紮在夏口,白侍衛一定會帶他去那裡。就算白侍衛拋棄了他去逃命,他那樣的人,爬也會往四川爬,這一路一定會經過夏口。”
車內人頓了頓,從簾縫中扔出一個小藥瓶:
“映光,給馬喂藥,我們現在就出發。”
“老闆,我們可就隻剩這兩匹馬了——”
“你怕什麼。”車內人說,“到了夏口,還有一家溫八的店,還有新馬可以騎。”“老闆,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一次次燃起希望——”
“囉唆什麼!我們現在去四川也要走夏口,你隻管趕路,彆的人留在這裡繼續等,繼續找!”
翁明水乖乖低下身,拾藥喂馬。
在瘋馬嘶鳴的咆哮中,車廂在漆黑的原野上頂著星河劈開草海,一路北上,在喘息與顫抖中向著夏口飛奔而去。
在漫天繁星升起的一刹,細碎銀光如灑下一把螢火在荒草幽影間跳躍,灑在一高一低兩個行路人身上,衣衫拂蕩。
“白小哥,我想今晚是走不到夏口了。”
“隻剩三裡地。”
“可是城門已經鎖了。”
“這個你彆擔心,我有禦賜玉牌,可以命令士兵開城門。”
“你不是說不能暴露身份嗎?這一路上這麼多士兵拿著畫像搜查,你怕是宋有杏派人在半路攔住我們——”
“等他們開了城門,我飛速帶你闖進去,我們直接去找湖北巡撫,不和其他任何人交接,不給他們攔住我們的機會。”
“那就好,終於要走完了,我現在又累又餓,隻希望能坐下來吃碗熱飯,和你聊聊天。”
“有什麼好聊的。”
“我總覺得你瞞了我好多事。”杜路轉頭望著他,“白侍衛,我有時候覺得你特彆熟悉,好像我很久之前就認識你,現在是多年重逢一樣。”
浮遊的星光間,少年猛地抬頭,貓似的圓眼睛盯著他:“你想起我是誰了?”
“我總在想,卻總是想不起來。”杜路搖頭,“說來奇怪,十年前你應該隻是個小男孩,我記起來了長安、四川、苗寨幾十家小孩子的名字,一個個想過去,卻怎麼都找不到你。”
“算了。”
“不,”幽光中,杜路垂著頭,“十年前江湖聯盟的事情……是我害你失去了父母,也害你被關進訓練營,可現在我卻連你的名字都想不起來,這感覺真的太……”
少年彆過了眼,快步趕路。
“……太混蛋了。”
杜路輕聲說。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靜寂。銀色的星光寂寂地閃爍,照著寥遠的長路,枯草搖曳,那麼高大的一個男人,垂著頭卻越來越低。
你不需要我道歉,卻也並不打算同我說話。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最喜歡爬到高高的城牆上俯瞰金光熠熠的大地,喜歡騎著逐風的烈馬高歌狂奔,我在萬軍前呐喊,在金殿上大喊,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一切都向著光明前進,渾身熱血在湧,勇敢而無畏。
你這麼年輕,卻總是沉默著打量世界,眼神悲哀。
我明白,你把所有痛苦都藏在心底。我也明白,這些痛苦在未來也不會變好,永遠都不會變好。
少年時代我總想,隻要努力,世界就會變好。可事實上我什麼都做不了,世界永遠是那樣的世界。正如我現在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彌補你的痛苦。
失去父母,失去自由,護送一生苦難的罪魁禍首去四川,你逆來順受,一言不發,沉默著千裡奔走以赴君命。我垂頭跟在你身後,猜不透你也觸不到你,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無可救藥,這感覺真是無可救藥。
白侍衛猛地停住。
杜路想著心事低頭往前走,差點撞了上去,他慌忙抬頭,卻看見白侍衛轉過身:
“喂,你不是想吃碗熱飯嗎?”那少年望著他,突然笑了,露出明亮的小白牙,“跟我走吧。”
白侍衛向前一指,隻見漆黑野路的儘頭,竟出現了一片明黃暈染的燈海,熱騰騰的白汽在光中飄蕩,人群穿行,喧囂聲,叫賣聲,深藍夜幕下一盞盞橘紅的燈籠起伏,像是冬夜裡的火光鍍在他們臉上。
是臘月市啊。
他們數著日子匆匆趕路,竟忘記了,今天是臘月初一啊,村野之間已炒著豆子支起攤位,買肉買酒,慢慢準備著臘八和新年。
“我帶你去吃飯!”少年抓住杜路的手腕,風聲中他們踏著草地奔跑,前方明亮的燈火染在他們翩飛的衣袂上,身後,漆黑中漫天銀星,草聲呼嘯。
喧囂近了,溫暖將他們包圍。
“你吃什麼!”白羽拉著杜路在火爐旁停下,俯下身望著灶上咕嚕嚕的大煮鍋,“有肉串、雞蛋、豆腐皮、麵條和粉,你想吃嗎?旁邊還有賣粥的賣包子的,各式各樣……”
少年明亮的眼睛中映著閃爍的火光,說著說著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你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然後進城門到夏口,一切都剛剛好。”
此刻,夏口離他們不到兩裡地,黑夜中城牆龐然的輪廓彷彿觸手可及。
白羽終於如釋重負,他們快到了,杜路的身體還很健康。天知道他今天有多擔心杜路突然發病,不敢讓杜路浪費體力多說一句話,唯恐一天一夜的勞累壓垮杜路。
幸好,幸好他們走到了。
“是啊。”旁邊的店家幫腔道,“夏口的城門就在眼前了,一刻鐘就能走到。我們這兒有孝感的好米酒,你們二位不如喝點米酒暖暖身子,將就著趴一夜,明早城門一開就能進去——”
“他可不喝酒!”白侍衛連忙打斷。
“好好好,不喝。”杜路笑著說,“店家,我要一碗熱騰騰的魚麵,你們鍋裡煮了什麼都端上來些,咕嚕嚕的熱氣都飄到我鼻子上了,夜裡聞著真香。”
“是的。”這邊店家笑嗬嗬地去煮麵,那邊白侍衛一摸衣兜,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身上一文錢都沒有。
他怎麼能忘了呢,行李細軟早已隨著大船沉沒,浮出來的那兩個木箱裡裝的都是冬衣。他們在神廟裡換上黑襖後就扔了木箱接著上路了,此刻新衣服的口袋裡自然是空空如也。
“那個,”白羽拉了拉杜路的衣袖,“我們沒法吃——”
“大苕,二苕,彆玩了,都過來給客官端飯!”湯鍋前,老闆揮著大勺向不遠處搖骰子的小攤喊道,一群蹲在地上盯著賭盅旋轉的少年如嘰嘰喳喳的鳥雀,突然間飛出兩隻,兩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乖乖跑向自家麵攤,一位熟練地從大煮鍋中撈了一碟,另一位雙手捧著油燈端到杜路麵前,帶著些靦腆小聲問:“客官,您坐哪裡?”
“辛苦二位小哥,就放這兒吧。”杜路笑著拉開麵前的矮椅,在搖搖晃晃的小桌前坐下,伸手把白侍衛也拉著坐了下來。
菜碟和油燈在桌麵上放下。
白侍衛登時手足無措,縮在小桌旁,簡直不敢抬頭看兩位兄弟的臉。
杜路卻已伸了筷子,挑起一塊紅油閃亮的豆腐皮入口,嚼得爽脆生汁,口齒不清地讚道:“你們家做得可真好吃。”
旁邊個頭稍高的哥哥倒著茶水,帶著些小小的自豪輕聲說:“隻是鄉間小攤而已。”
弟弟將兩杯茶遞了過來,小聲補充道:“大家都說好吃。”
“店家,好福氣啊。”杜路接過茶水,扭頭對湯鍋旁白汽中的攤主喊,“一對雙胞胎,又聽話,又能幫你乾活,以後越老越有福啊。”
熱騰騰的白汽中,中年人應聲轉頭,搓著手露出了笑容,一邊說著哪裡哪裡,一邊在寒風中笑開了花,每一根皺紋都鍍上火爐的金光,望著兒子們,眼神明亮而慈祥。
兩兄弟也羞澀地笑了,低下頭,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
熱乎乎的魚麵也很快端上來了,杜路沿著碗沿,低頭咕嚕嚕地喝了一口,喉結滾動,發出一聲舒服的籲氣。
白汽在小桌上彌漫,杜路端著碗,望向另一旁侷促地縮著肩膀的白侍衛,湊近問:
“白小哥,你快吃啊。”
“我……”
白侍衛搓了搓手,低下了頭,心虛的眼睛埋在碎發的陰影中,心說:你快點吃吧,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了。”杜路突然篤定地說,一邊咬著滋溜溜冒紅油的雞腿,一邊衝大苕、二苕兄弟招手,“兩位小哥,過來過來。”
“有什麼吩咐?”
“你們這兒有湯圓嗎?”他笑著說,“鄰家攤位也行,給我侄子買碗湯圓,他最愛吃這個了。”
“好嘞。”年輕的少年郎像白鶴般矯健地跑了出去,向著左邊對麵的攤位喊道,“佟姨,下碗湯圓。”
“我什麼時候成了你侄子?”白侍衛側坐著,瞥他,“淨占便宜。”
“你早上過關的時候自己說的啊,孝順勇敢的小侄子帶著身殘智弱的叔叔一路去夏口看病……”
“不要說了!”
“這就不讓說了,早上一聲聲叔叔喊得多親啊,你小子還挺會演戲的。”杜路又夾起麻辣鴨腸往嘴裡送,“就是你下次能不能彆讓我翻白眼流口水了,口水滴在下巴上吹著風還挺冷的。”
“沒有下次了!”白侍衛猛地抬頭,“你快吃!”
他仍側坐著,下頜猛地揚起,拉起脖頸一條潔白光滑的線,在漆黑的夜幕裡鍍著淺金色的光。杜路望著他,手中的筷子停在空中。
白侍衛被盯得莫名其妙:“怎麼了?”
“你好像沒有喉結。”
白侍衛還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早該明白的。”杜路垂下眼,聲音很低,“你臉上那麼光滑白淨,從小被抓去關在那種地方,還日夜出入深宮守護,我早該想到你是……我欠你的實在太多。”
“我不是!”白侍衛突然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連忙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吼道,“你彆瞎想!”
杜路低頭:“對不起,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不該說這個……”
“什麼叫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根本就不是!”白侍衛急了,“有些男人就是不長鬍子,女相而已,你明白嗎?好多人都是這樣。”
杜路連忙點頭。
他越點頭白侍衛越急:“誰說我沒有喉結,你好好看著。”話落,他拿起一雙筷子夾菜送入口中,揚起脖子嚥了下去,指著自己上下滾動的喉壁,還沒來得及說出話,就被滿腔辣油嗆得一陣咳嗽。
“看見了看見了。”杜路伸手拍著少年顫抖的後背,“是我弄錯了,你慢點吃。”
“湯圓到了!”就在這時,哥哥大苕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熱湯圓,在小桌上放下,“五文錢,我去遞給佟姨就好。”
此話一出,白侍衛縮著肩,登時嗆得更厲害了。
身旁,杜路不以為意地摸向衣兜,在手指觸到兜底的一刻,他也愣住了。
“白小哥,”他連忙俯身對白侍衛小聲道,“你身上有錢嗎?”
“我沒錢啊。”白侍衛被辣油嗆得淚花都出來了,咳嗽著斷斷續續,“沉船之後咱倆都換了新衣服,兜裡哪有東西啊。”
“我怎麼能把這事忘了!”杜路慌亂地解開衣帶四處摸錢,“你原來的白衣服不是貼身穿著嗎?那裡麵有沒有錢?”
“我原先從長安帶了一個錢包,沉湖底下了。”白侍衛的咳嗽漸漸緩了下來,帶著淚光扭過頭小聲問,“你呢,原先的衣服裡有沒有錢?”
“原先的衣服,宋有杏是從床上把我裹著被子抬出去的,出發時我身上還是床上的睡衣,外麵是翁明水給我披的新棉襖,兜裡都是空的。”杜路一邊翻口袋找,一邊小聲道,“白侍衛,我身上一片紙都沒有。”
桌旁,大苕見兩人坐在那兒私語不斷,卻假裝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說來說去就是不給錢,他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了,出聲說:“佟姨那兒不賒賬,才五文錢,先給她付了吧。”
白侍衛又被辣油嗆得咳了起來。
杜路眼神焦急,低聲說:“你再摸摸內兜,說不定還能翻出來幾個銅錢……”
白侍衛一邊咳嗽,一邊解開棉襖往裡麵尋找,淡淡的蘭香中,腰間垂下了一方潔白的羊脂玉牌,在黑夜中柔柔生光。
玉牌晃了大苕的眼,大苕愣愣地抬頭,盯著白侍衛腰間那方前所未見的珍奇美玉,嘴唇微張。
突然,白侍衛跳了起來。
“我找到了!”他抬手一掀,周身黑襖滑落,兜中紙頁和小瓶飄散,手指間卻已抓著一塊亮白的銀錠,一頭懸空,一頭還用細線綴在黑襖的暗兜裡,針腳縫得密密麻麻。
他使勁兒一拽,細線便斷開,銀錠落在手心中,他遞給大苕,如釋重負地笑了:“連飯錢帶湯圓,不用找了。”
大苕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拿又不敢拿,抬眼望著他。
白侍衛抓著銀錠往他汗津津的手心一扣:“拿去吧。”
大苕手心發顫地捧著那一塊銀錠,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五指,突然攥緊,猛地對著白侍衛鞠了一個深躬,像隻矯健的白鶴在黑夜裡奔跑起來,跑到弟弟二苕身旁,偷偷伸開拳頭縫,二苕一探頭,滿臉驚喜地捂住了嘴,兄弟倆攥著那小小的銀錠想看又不敢看,像兩個興奮的小孩。
“白小哥,你是怎麼找到銀子的?”
“宋有杏送的那兩箱冬衣上居然有暗兜。”白侍衛坐了下來,膝蓋上放著剛脫下來的黑襖,伸手在一個個暗兜裡摸索著,“裡麵縫了銀子,你摸摸你那件。”
“喲,我也摸到了,居然還縫了銀子。”
“真是奇怪,宋有杏隻有兩天時間幫我們準備行李,居然還能想得到在暗兜裡縫銀子,細心得讓人有點害怕。”白侍衛搖了搖頭,“算了,這次多虧他了,我可不想傷害這麼好的一家人。”
杜路搖頭:“你給他們的飯錢也太多了些。”
“沒事,衣服裡還有幾塊銀錠。”
“路上的賬可不是這麼算的。這些銀子是最後應急的錢了,萬一再有意外怎麼辦?”
白侍衛一愣,看了看桌旁的杜路,又望著不遠處擠成一團笑鬨的兄弟倆,終於一咬牙,支支吾吾道:“店家,我……”
“給我們找零吧!”杜路拍了拍白侍衛,聲音洪亮地衝鍋旁的店主喊道,“勞駕了!”
幾個矮桌旁,正輪番從拳頭縫裡看銀錠的兄弟倆同時愣住,笑容在臉上消失。
“大苕、二苕,你們怎麼還沒給客人找錢?”店主從忙碌中轉過頭,望著兩個兒子眉頭皺起,“光顧著玩,不乾事。”
“可是我……”弟弟盯著爸爸,在嚴聲訓斥下委屈不已地喊道,“明明是他們說好的——”
哥哥趕緊從背後拍了弟弟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怎麼能怪客人!你還瞪我,快去找錢!”
弟弟攥緊手心的銀錠,低下頭,眼中已憋出了淚光。
“是我不懂事,爹你彆生氣,我現在就去換銀子找錢。”大苕安撫過父親,轉身抱住弟弟,低聲說,“小苕,把銀子給我吧。”
“我不!”弟弟仍緊緊攥著銀子不肯撒手,掙脫了哥哥,委屈得整個胸膛和鼻腔都在發酸,“明明是他們說好的,他們怎麼能欺負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
一顆滾燙委屈的淚,落了下來,打濕哥哥的衣襟。
哥哥鼻中發酸,卻更加用勁兒地抱緊弟弟,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一根一根掰開手指,強行摳出了那一塊汗津津熱乎乎的銀錠。
弟弟猛地鬆開手,蹲下身,聳著肩膀哭了。
“哥知道,是他們欺負咱倆。”哥哥蹲下身拉住弟弟,“可爹還看著呢,彆哭了,千萬彆既讓那兩個小人欺負了,又挨爹一頓罵。”
弟弟抽泣著用手背抹眼。
大苕握著那塊滾燙的銀錠,去肉攤上換零錢,交還給白侍衛,手心一空的一刹,他垂著眼一言不發,弟弟的眼淚彷彿還在心口墜著,整顆心憋著,委屈又憤憤不平。
大苕抿著唇,拉著弟弟在火爐旁坐了下來。他們相互依偎著,望向星空。
冬風漸起,深夜的鄉野越發寧靜,湯鍋咕嚕嚕地冒著白汽,銀色的細星遙遠地閃爍。黑夜中,他們被火爐橙紅的光澤籠罩著,像是坐在浩瀚宇宙中央一個橙色的透明氣泡裡,萬千星辰在外麵流動,而他們在裡麵依靠著彼此,無聲卻慰藉。
這是田地、茅屋、家園和親人。
白侍衛低頭舀著湯圓。
他剛吃了一個就停下了勺,喃喃道:“為什麼非要買湯圓呢?”
“我以為你喜歡,你做夢都在喊著湯圓。”
白羽一怔。
他像是一把繃緊了的弓,慢慢軟了下來。
多久沒去看它了,心裡那隻名叫湯圓的小狗怎麼樣了,是不是正耷拉著耳朵蹲在那間溫暖的小房間裡,默默地等著他推門回來?
不遠處,父子三人正坐在白汽彌漫的火爐旁,哥倆打鬨著,又在父親的眼神下乖乖坐直,黑夜中橙紅的火光在他們身上拂蕩,湯鍋咕嚕嚕地沸騰著。
寒冷的冬夜裡,白羽喝下一大口熱湯,長長地籲出白汽。他望著這安寧的世界,冰冷中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家人。如果有一天,他可以不再當侍衛,他可以不再刀刃舔血地千裡奔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如果,如果他也有資格能去擁有一丁點生命中美好的東西,哪怕隻有一天,哪怕隻是一隻小狗,哪怕他這悲涼的一生終將在永恒的孤獨中死去……
“你怎麼隻喝湯不吃湯圓,不喜歡嗎?”
“我以為我是喜歡的,可我太多年沒有吃過甜的東西了,竟不知道會這麼甜,甜到吃不下。”
白汽安靜地在他們周圍散開。
杜路垂下了頭,白侍衛輕輕舀著熱湯。
那麼,他喝著熱湯想,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那麼就不枉費他這麼多年來努力地、顫抖著、用儘全身力氣也要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