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34
“老闆,現在離夏口隻剩八十裡,半個時辰就到。”
“好。”顛簸的馬車內,紅裘的男人扔下筆,遞給翁明水一頁墨跡未乾的宣紙,“等會兒到了,你就用這個開城門。”
飛馳的搖晃中,黑眸紅唇的書生捧著這一張紙,渾身幽光拂動。
熱湯漸漸喝儘了。
“這是什麼?”杜路俯下身,從白侍衛的腳旁撿起幾張紙,困惑地展開,“是不是你掉的——”
白侍衛從沉思中驚醒,反手搶出了那幾張紙,迅速塞進懷中,緊緊捂住。
好險,差一點就露餡了!
剛才他忙著脫外衣找銀子,兜裡這幾張紙竟然掉在了地上。
那是韋溫雪偷偷放在藥盒裡的四張紙,交代了杜路的真實病情,並囑托白侍衛千萬彆讓杜路知道,怕杜路沒心再活下去。
這一路的意外已經夠多了,白侍衛呼了一口氣,隻希望彆再有新岔子了。
可就在這時——
“這兒還有一張呢。”杜路俯身,伸手捏住了地上的最後一張白紙。
白侍衛趕緊去抓。
隻聽“刺啦!”一聲,白紙撕裂開,上下各一半捏在兩人手中。
白侍衛撲了過去,去搶杜路手上的那半張紙。杜路連忙閃身,雙手在眼前展開抓緊了讀,白侍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什麼東西,都泡得看不清了。”
突然,杜路嘟囔了一句,抬手把半張紙扔到小桌上。白侍衛抓住一看,謝天謝地,上麵的墨跡早被那一夜的湖水泡花了!
“不過,輪廓倒有點像韋二的字。”杜路略一沉思,“肯定是他,他又背著我乾了什麼?”
“他……他交代我怎麼給你熬藥,四頁紙都是藥方。”
“交代你?”杜路突然想起了什麼,“不對吧,那天他哪有時——”
“我們彆聊這個了!”白侍衛猛地抬頭,“跟我講講第十個皇子的故事吧,他最後當上皇帝了嗎?”
“彆打岔,這四張紙是怎麼回事?”杜路並不吃這一套,盯著那四頁紙,目光愈發緊張,“告訴我,韋二到底寫了什麼。”
寫了什麼?
白羽眼前浮現出那些清雅的字跡,煎藥時間火候,用什麼水煎藥,不宜與藥同吃的相剋食物,不同病情下如何調整用量……墨字拂襟,仿若白衣公子垂睫,單手抱著藥材,踱步走過十年的斑斕光陰。十年無言,在江南那一方小小的明月樓上,公子藏著一個罪人。日日夜夜,從天下通緝和無情病魔手中,他護著他的舊友。
“韋二為什麼給你寫信?他在背著我做什麼?”
白羽幾乎難以置信:“他十年來給你尋醫問藥,你卻在擔心他對你不利?”
杜路搖頭:“不是。”
見白羽不肯說,杜路歎了口氣,低頭盯著皺巴巴的紙頁,想從氤氳的墨痕中看出些什麼,卻什麼字都看不清,都像畫一樣迷著他的眼,淺墨像遠山,水漬像鳥,一格格斑駁的字彷彿一棟棟茅屋,覆了好大好大的雨聲……
他突然打了個冷戰。
十三年前,暴雨秋夜,四川。
韋溫雪站在這樣一棟黑夜中的茅屋裡,懷中抱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望著房簷上雨絲如銀注地。
“公子。”門外有人作揖,“杜將軍到陳家了,他叫你快逃,派我過來接你。”
“你告訴杜路,在陳家安心養傷,等著我過去。”
“公子,可是……趙燕的軍隊已經逼邁宮門了,長安城血流漂櫓,蜀道正在被軍隊包圍,再晚就走不了了!”
沉默中,門外人呼吸凝重,等待著公子發話。這一刻,彷彿全天下磅礴的雨聲,都敲在了他的心口。
“我會去的。”屋內,公子的聲音依舊輕柔平靜,“你帶幼公主先走,我隨後就到,讓杜路彆操心這個,安心養傷。”
“念恩。”他轉過頭,對懷中的小女孩輕輕說,聲音在黑夜裡濕漉漉的,“乖,有人來接念恩了。”
小女孩卻將他摟得更緊,暖呼呼的臉蛋蹭著他挺直的鼻梁。
“我還要去找你哥哥呢。”韋溫雪抱著小公主,聲音是那樣耐心而柔和,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再說了,我哥還在後麵,我不能不管他們,是不是?”
小女孩抱著他的脖子,輕輕點了點頭。
他便抱著小公主,踏出了門。
門外人看清公子的一刹卻嚇了一跳。
一身漆黑的長衫,也掩飾不住渾身的血跡斑斑,那張臉在大雨中愈發蒼白。顫抖的手指撫摸著女孩的頭發,將她交給了眼前人。
“讓杜路照顧好幼公主。”
“公子!杜將軍囑托我一定要帶你回去——”
“我有我脫身的辦法。”
他擺手,轉身走入了漫天大雨中,雙手戴上了黑色的連帽,背影挺直。
杜路在陳家等了半個月。他等來了韋溫雪的死訊。
後來的很多年裡,杜路一直在自責。如果那夜是他親自去接的韋二,如果他綁著韋二綁到陳家來,說什麼都不讓韋二回頭,事情總不至於、總不至於到那樣的田地。
可那夜,派去接應的人就是聽信了韋二的話,真以為他有什麼脫身的法子,真放任他單槍匹馬去救小皇帝,真讓他回了頭。
暴雨中,叛亂者的百萬軍隊包圍了蜀道。
杜路總是不願意回憶後來發生了什麼,儘管他經曆過那麼多殘酷的事情,可他總希望、總希望韋溫雪沒有……那些折辱的、不堪的、令人深夜渾身發抖的事,不該發生在韋溫雪身上。
他差一點就死了,他從世間最肮臟的煉獄裡走了一遭。
杜路永遠記得,當三年後他終於又見到韋溫雪時,那白衣公子安靜地坐在他身側,單手為他斟酒。舊友重逢的喜悅中,杜路說笑著喝了一大杯,韋溫雪拉他,讓他喝慢些,杜路不經意地低頭,卻看見了長袖下隻剩半截的手指。
“怎麼回事?”
他抓住了韋溫雪那隻縮回去的手。
“那沒什麼。”
韋溫雪說,眼神寧靜,如同落滿細雪。
多年後,韋溫雪終於開口,說出了死囚牢中發生的事。他語氣輕淡,說自己沒能救出小皇帝,小皇帝路上中了毒,七竅流血死了;說自己沒能救出哥哥,哥哥死在自己懷裡,胸口插了三把刀,他從三把刀的縫隙中看見哥哥紅彤彤的心臟,溫熱的血液跳動著噴出來,哥哥的血澆在他身上;說他被人鎖著裝進囚車裡,從蜀道押回長安,關進死囚牢裡等著斬首;說他在獄中如何受刑,失去了他的手指;說斬首前一夜,滿牢貴胄女眷啼哭,和尚們念經超度,像蜜蜂一樣嗡嗡嗡地叫,眾人跪著哭著爬向佛前懺悔,煩得要命,他吼他們,他砸碎了那個小佛像,他說,他這一輩子絕不懺悔。韋溫雪說,然後,那些求佛的人都掉了腦袋,而他逃了出來。
那時杜路裹在棉被中,渾身在輕輕發顫。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後怕。”昏暗的房間內,隻有杜路大口大口沉重的呼吸聲,“如果那夜寧老師沒有出現,如果你沒能逃出死牢,如果你和那些人一樣被當街斬首——”
“世間並沒有神魔,隻要你有一顆強硬的心。”
韋溫雪垂頭注視著他,嘴角勾出了淡淡的笑:“杜行之,你也知道你對不起我,那就好好養病,我在死囚牢裡都不悔過,你天天磨磨嘰嘰在這兒懺悔什麼!”
“我總在想,那時我為什麼會信了你的話,為什麼在陳家等你,為什麼沒有硬把你帶回去,如果那一夜你沒能逃出來……我總是不敢再想下去。”
“你來了又怎樣?我還是會去救我哥。”
“你把我從苗寨救出來了,派人把我安頓好;你把幼公主從追殺中救出來,叫人護送她去陳家;你還要去救你哥,可你為什麼就……不想想你自己呢?”
“可他畢竟是我哥呀,就像你畢竟是我朋友一樣。”韋溫雪笑了,他望著小軒窗外幽幽散落的楊花,“所有這些過往的事,我都絕不後悔。”
他總是這樣,安排好一切,照顧好身邊所有人,卻唯獨不提自己。
他有無數張麵孔,無數的笑臉,無數的謊言。那樣清絕端莊的麵容,卻時刻露出燦爛的笑,在權力的漩渦中優雅從容地交際。世間沒有人比他更擅長偽裝,臉上笑著,嘴裡卻在說謊;溫柔地俯身吻人,心中卻疲倦又淡漠。
杜路是韋溫雪最親近的人了,可他總是不知道韋溫雪在想什麼。
杜路想做什麼,韋溫雪眼皮不抬就知道;但韋溫雪想做什麼,杜路撓破頭皮都看不出來。
他如果想瞞什麼事,天下所有人都會被瞞過去;他如果想撒什麼謊,三十年的舊友杜路依然會被騙過去。而等其他人反應過來時,事情早已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杜路害怕,他怕韋二自作主張,他怕韋二又瞞著他做什麼,他怕……十三年前的那些噩夢一樣的事,再次發生。
而他此刻,盯著這四頁紙,渾身在發顫。
他終於看出了哪裡不對勁,他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看出來,他想揪著韋二的領子問他是不是瘋了,他自責了十三年,可十三年後,為什麼,為什麼他又讓韋二做出了同樣的事情,再一次在那個暴雨夜回了頭?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身旁,白羽低頭問他,眼神擔憂。
杜路搖頭,竭力壓抑著自己顫抖的胸膛,攥著紙頁的拳頭卻早已青筋暴起,他繃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喘氣,壓住滿腔激烈的情緒。
他絕對不能讓白侍衛知道。
腦中一片混亂,整件事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震驚、茫然、恐懼,舊事重演的失控感,彷彿無數張手掌撕扯著他的心臟,堵住他的口鼻,壓住他的胸口。
十年了,他在噩夢中一腳踏空。
他滿額冷汗,在混亂與茫然中思考,想找出一丁點對策來,一丁點阻止事情徹底崩壞的轉機。他彷彿在噩夢中狂奔,筋疲力儘,渾身冷汗,卻根本找不到出口。
胸膛在劇烈地起伏,他喘得越來越厲害,胸口被墜得越來越沉重,他在氣自己,更在氣韋二,為什麼不動聲色這麼沉得住,為什麼狠得下這樣的心,為什麼不曾有一刻鐘卸下自己的滿身偽裝。哪怕他對往事有那麼一點點後悔,哪怕他對道德和秩序有那麼一點點畏懼,他都絕不該做出這樣的事,絕對不該——
杜路突然俯下身,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滿桌空碗碟震得“噔噔”直顫。
白羽臉色一變。
他趕緊給杜路順氣,撫著瘦削顫抖的後背,聽見氣管中傳來嘶啞的聲音,那人在痛苦卻努力地抬起頭,用儘全身力氣發出聲音:
“無論發生了什麼,隻要我救出了張蝶城,韋二就能拿到朝廷特赦的丹書鐵契,是這樣嗎?”
“你彆說話了。”白羽急了。
“是這樣嗎!”他近乎是在吼道,“無論發生了什麼,韋二都能獲得免罪,是這樣嗎!”
“是是是。”白羽拍著他的背,哄著他,目光焦急,“你彆說話,你先緩緩氣。我們救出張蝶城,韋二就能獲得自由,好不好?”
“好。”
他輕輕說。
他閉上眼,疲憊地滑在座椅上,突然間渾身痙攣。
“杜路!”
白羽跳了起來,摸到杜路全身滾燙,艱難的呼吸聲像是殘破風箱在使勁兒一拉又一拉,命運的絲線在顫著,隨時會繃斷。
“客官怎麼了!”火爐旁,攤主站了起來,緊張地跑來察看杜路的情況,“他這是什麼病?”
“一路上累到了。”白羽心知這是迴天丹的反噬,杜路此刻危險萬分,他焦急地問,“附近有郎中嗎?先給他開兩服藥穩住氣血。”
“這……”攤主麵露難色,“有倒是有,但那郎中住在城裡,現在夏口城門已經關了,要等到天亮才能進城——”
他話還未說完,便見那少年一咬牙,硬生生抱起比自己高了一頭的男人,踢開矮椅,腳步踉蹌就往外走!
“小哥!”攤主嚇了一跳,“你現在進不去城的——”
少年咬著牙往前走,一聲不吭。
“小哥我知道你救人心切,可你彆累壞了自己,就是把他扛到了也進不去……”攤主慌了,追在白羽身後不住地擺手,卻見那少年渾身肌肉繃緊,眼神堅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向前行進。攤主這纔想起發病的人是他叔叔,侄子此刻心急如焚,哪裡又肯放棄呢?他便歎著氣放棄了勸說,轉身喊道:“大苕、二苕,你們過來,幫這小哥把病人扛過去。”
兄弟倆聽見父親的話,從火爐旁站起身跑了過來。兩人幫著白侍衛,大苕抬著雙腳,白侍衛抬著雙臂,一起把杜路抬了起來。
父親遞給二苕一盞燈籠,讓他拿好燈油:“二苕,前麵的林子裡黑,你打好燈籠幫大家照路。到了城門,你們彆著急回來,等早上城門開了再幫他們叔侄一程,抬到郎中那裡。我在這兒看著攤,要是有什麼事你們兄弟倆就跑回來一個給我傳信,彆在城裡瞎玩,早點回來……”
“知道了,知道了。”
父親不放心地交代著,語氣慈愛又話語瑣碎。他是個善良的鄉民,擔憂地注視著兩個兒子搖搖晃晃地前行,又追了幾步,才停了下來。
他站在火爐的金光裡,望著兒子們幫助陌生人遠去。
但他不知道。
黑暗的小道上,樹影婆娑中。
在拐角處父親身影消失的一刹,小兒子抬起頭,看著哥哥,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