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38
寒風中的夏口城門。
“今夜真是怪事多,西城門來一個馬馱馬,東城門又來了一個真真假假的白侍衛,老大這回又沒立著功,回頭等他訓我們半個月吧……”
那邊官兵們急匆匆護送白侍衛的腳步聲剛走遠,這邊胖臉士兵和細長鼻子士兵爬回到冷風城樓上,趴著瞭望台,忍不住聊起天來。
他們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聽見樓下又響起了擊門聲。
這次他們不敢怠慢,趕緊往下問:“來者何人,有何事乾?”
一片火把照了下去——
照亮了城門陰影下一輛馬車。
兩團橘黃的燈籠一左一右掛在車前,暗紅的車簾上繡著浮金光的蔓枝蓮,四匹馬筋疲力儘地抽搐著,戴著手套的馬童們打著哈欠。
“我們來送畫像。”
一位青衣書生挑簾而出,束發極工整,清俊的麵上絲毫不見旅途的疲憊,黑眸抬起,寧靜地注視著樓上官兵。
“又是來送畫像的,畫得一點都不像。”胖臉士兵一邊抱怨著爬下軟梯,一邊問,“這次通緝的是誰啊?”
“一個揚州的書生,名字叫翁明水。”翁明水平靜地說,遞過去一張宣紙,上麵蓋著江東巡撫的官印。
“揚州的書生,都通緝到湖北來了,這才幾天時間,借他個翅膀也飛不過來。”胖臉士兵嗤笑著接過畫像,“進去吧,進去吧。”
兩扇城門緩緩開啟。
突然,車廂裡傳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諸位,可曾見過一位白衣少年和一位中年男人在此經過?”
“呦,剛進去,那中年人發病發得厲害,監門官帶著他急匆匆找湖北巡撫去了。”
“湖北巡撫?”
“是啊,湖北巡撫就住在離城門口不遠處,估計他們現在剛好能接頭……”胖臉士兵打著哈欠絮絮叨叨地說,卻突然聽見車廂中極為低沉短促的一聲:
“操。”
胖臉士兵打哈欠拍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剛剛是不是幻聽了:“你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翁明水眼疾手快地塞了袋銅錢給他,“諸位官爺守門辛苦,我們還得趕著給下一處城門送通緝畫像,就不多打擾諸位了。”
兩個瘦弱的馬童揚鞭催馬,登時,那勞累不堪的四匹馬又來了精神,追風逐日一樣狂奔起來,拉著馬車旋風一樣飛進城裡,砰砰砰的馬蹄敲著地麵,激起一片灰塵四蕩。
身後,灰塵中,胖臉士兵麵無表情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胖臉。
車廂顛簸中,翁明水看了一眼鬱悶的老闆,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
“好啦。”他笑著拍了拍老闆,“恭喜你都猜對了:他沒死在湖裡,他來了夏口,他去找湖北巡撫了。”
老闆聲音低沉:“可惜就差這麼一會兒工夫,還是讓官府的人先得手了。”
“我在想,彆人都說你凡賭不輸,我以前不信,今天發現,你真的從來不會猜錯任何一件事。”
“小映光,那你還不聽我的話?”
“我什麼時候不聽你的話?”翁明水忍俊不禁,“你彆冤枉我啊,老闆,這三年來我何曾有一刻對你不是百依百順,你摸著良心?”
老闆終於笑了:
“有時候我想,我要是早認識你一些就好了,也不至於你那些年過得那麼委屈。”
“我已經很知足了,國破家亡十四年,見慣了流亡破落和人情冷暖,居然還能遇見你,還能有人真心待我,體貼我,理解我。這個世界上我隻聽你一個人的,我願意拿命去陪你賭。”
“我不會賭輸的。”老闆笑著望著他,“這一次,我們會贏得盆滿缽滿。”
“我信你。”
之前這一路上,翁明水還在心事重重,他怕杜路早已死了,他怕老闆耽誤了大事。可事實證明,老闆的每一個判斷都是對的。
比如說,幸虧他聽了老闆的話在船沉後第二天早上就迅速離開揚州,纔能有時間趕在宋有杏和王念往天底下傳畫像之前,先沿路發出一份份假畫像。
有誰能想到,天底下所有“翁明水”的通緝畫像,都是翁明水親自送的呢?
每一個城門每一個士兵,看見他們送來畫像,都以為他們是揚州官府的送信人。
他們就這樣,過了一路的關,留下一路的假畫像。
至於那批用鴿子送的真畫像……就像宋有杏那封提前了二十七個小時的回信一樣,老闆有老闆的辦法。
在這張賭桌上,趙琰掏出了整個帝國千萬驛站、百萬城門、八方巡撫和一百塊熠熠生光的金字牌。
而老闆什麼也沒掏。
他正在作弊。
湖北巡撫府,兩條街外。
震天的腳步聲咚咚咚地踏碎黑夜,一行官兵背著白羽抬著杜路,在監門官的聲聲督促中,風風火火地衝向府邸。突然,一輛馬車迎麵過來!
所有人猛地停住了腳步。
那馬車也連忙閃避,四匹馬仰著前蹄嘶叫著停了下來。
“監門大人!”駕車的青年拽著韁繩剛穩住馬,一抬頭看清眼前人,登時麵露驚喜,“正好碰見你們,小的們剛從沈巡撫府中出來!”
監門官擦著汗:“沈巡撫已經收到訊息了?”
“是啊,剛剛兩位郎中趕到了湖北巡撫府,沈大人一聽此事,連忙命令小的們載著兩位郎中過來,先接到病人趕緊治病。郎中就在車廂裡,你們趕緊把病人抬上來吧,小的們把他們載回府上。”
“好,好,沈大人費心了!”
監門官剛剛還在擔心病人死在擔架上,整個監門軍都難辭其咎。此刻他聽見有人來接病人,登時喜出望外,恰似燙手山芋有人接手,不禁連說兩個“好”字,這纔想起白侍衛還未發話,趕緊轉頭抱拳詢問:“白大人意下如何?”
白羽此刻亦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虛弱地趴在彆人背上,指甲尖在掌心血洞裡掐,強撐著睜開眼。他剛剛於激動中忘記了周身痛楚,竟動用了真氣,跳下城樓跑到杜路身旁,引得渾身劇毒都沿著經脈逆向攻心,此刻已經痛到發麻,像是被人用巨輪碾軋過幾百次後,又扔到溫水海洋裡。此刻他仰麵漂在溫熱的海麵上,渾身疲憊,意識一絲絲遊離,又被手心劇痛強拽回來。
他勉強瞪著眼,在熱氣白霧中看清了青年車夫的樣子,嘶啞地開口:“沈大人可給你信物了嗎?”
“這……”青年車夫登時麵露難色,“事發匆忙,沈大人半夜起床下的口令,沒給我信物啊。”
“那你有什麼自證身份的辦法?”監門官趕緊啟發他道,“隻要證明你是湖北巡撫府的人就行了,有家徽嗎?馬臀上有烙印嗎?”
“都沒有。”青年車夫蹙眉,“沈大人是京官外派,就來夏口住一年,府上沒有這麼全備。大半夜的,我何苦撒謊騙監門大人?”
“真的什麼信物都沒有?”監門官焦急地問,“你再想想。”
“我想不到。”青年車夫一臉沮喪,“算了,人命關天,我們還是彆磨嘴皮耽誤了時間,此地距府上就兩條街遠,既然官爺們不放心,就勞駕你們把病人抬過去吧。”
監門士兵們一聽讓他們接著抬病人,登時急了,七嘴八舌地嚷道:“我看他是個老實人,我們就抬上車吧……”“大半夜的,長官你就聽他的吧……”“你快再想想!再想想有什麼信物!”
青年車夫連連擺手。監門官望著白侍衛,亦是不敢出聲。
“我能證明!”
突然,車廂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監門士兵們霎時抬頭,一道道視線都望著車廂。
“我是個郎中,這是我的藥箱,藥箱總是不會騙人的吧?”車裡人說著,從車簾裡遞出一個木奩,裡麵整齊擺著小包藥材若乾、十幾根粗細不一的針灸銀針,還有診脈絲線、推拿酒、火罐和拔牙鉗等等,“人命關天,還不快把病人抬進來讓我瞧瞧!”
監門官見此,終不再疑,示意手下把杜路抬上車。
“慢著!”白羽虛弱地抬起手,指著那個青年馬夫,“你下來。”
“我?”青年指著自己,神情詫異,“我下來了誰趕車——”
“你上去駕車。”白羽手指一轉,指向了監門官。
“我……我……我……”監門官的臉色登時比哭還難看,“白大人,我——”
“快去!”
監門官苦著臉換下了車夫,白侍衛這才點頭,對一眾官兵命令道:“把我和病人抬進車裡,你們扣了這個車夫,仔細審審。”
“大人們,我冤枉啊,我真的是沈大人府裡的車夫啊……”
不顧身後慌張的哭訴聲,官兵們把杜路抬進車廂,車裡兩個郎中趕緊圍了過來,一個把脈,一個檢視胸前傷勢。白羽隨後坐進來,對車簾外的監門官吩咐道:“起馬吧,你把我們送到湖北巡撫府。”
“得令。”
監門官愁眉苦臉地拽起了韁繩。他心知白侍衛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車夫不放心,既然證明不了這人是否為沈巡撫所派,乾脆就不證明瞭,直接換個人駕車,便可杜絕被馬車騙到其他地方去。隻可惜苦了自己,這燙手山芋可千萬彆死在車廂裡。
這樣想著,他已跑過了一條街。
湖北巡撫府就在眼前了。
突然——
他後頸處一涼。
一肘重擊猛地落了下來。
“我真是冤枉的,沈大人半夜把我叫醒,讓我來接人,怎麼你們還把我押上了……”
車廂外,傳來了一陣嘈雜。
“映光,外麵在吵什麼?”
“我看看。”翁明水挑簾張望,蹙眉道,“一群監門兵圍著個馬夫,要把馬夫綁了。”
“前麵就是湖北巡撫府,他們在這兒鬨什麼?”
翁明水側耳,突然聽見前方一輛馬車砰砰砰的奔跑聲,他神情猛地一變:
“糟了,我們快追。”
“砰!”
一肘重擊。
白羽眼前一黑。
他倒在車廂地板上的一刻,腦中殘留的最後一個想法是:防不勝防,他果然還是低估了那個狗賊,宋有杏果然還有一萬種整死他的辦法。
車外。
昏迷的監門官被抬著扔了下去,倒在路邊,像是一個醉酒的流浪漢。受驚的馬拉著車繞過了湖北巡撫府,一路向西狂奔,拐進了黑暗中錯綜複雜的巷道,黑色的車簾消失在濃霧中。
那個車夫是真的。
湖北巡撫派來的這輛馬車也是真的。
但這兩個郎中是假的!
就在官兵們滿城敲門通知郎中們前往湖北巡撫府的時候,兩個假郎中拿著一個藥箱,踏著夜色,率先敲開了湖北巡撫的大門。
他們坐上了湖北巡撫派來的馬車。
他們把杜路和白羽接上車。
他們敲暈了監門官。
此刻,他們相視大笑,一個郎中掀簾而出,坐在星空下揚鞭縱馬,另一個郎中拿出毛巾,用力擦著自己臉上的粉,露出滿臉黑紅的花紋。
“聶君,杜路那家夥死了嗎?”駕馬的青年一邊單手拿著酒壺對天吹,一邊回頭,對車廂內喊道。
“這家夥心臟長得偏,又沒刺中。”黥麵的青年有些遺憾似的,“真是禍害遺千年,命這麼大,這混蛋屬王八的嗎?”
駕馬青年笑得打嗝:
“你可當心彆被那誰聽了去,他罵得,旁人可罵不得。”
“知道了知道了,那誰還不讓我動杜路,隻答應把白羽給我。”
“白羽就是那個殺你妹妹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動的手,但訓練營裡隻有他活下來了,三千條人命都在他頭上。我想報仇,也隻能找他了。”
“那你現在就動手唄。”
“算了,我看白羽的樣子像中毒了,殺一個動彈不得的仇人,沒意思。”
駕馬青年又發出了一陣爆笑:“你矯不矯情啊你,學誰不好,非得學宋襄公?”
“你這種酒鬼怎麼會懂。十年了,我頂著一張黥麵在日日夜夜的磨劍中等待這一刻,手刃仇人,手刃狗皇帝,為我黃泉之下的姊妹和父母報仇雪恨。你是不懂武林的。”
“好好好,我不懂,你想什麼時候殺白羽什麼時候殺,我閉嘴行了吧。”
“我要和他決鬥。”
“決鬥好玩!到時候記得喊我去看!”駕馬的青年登時眼睛發亮,“說起來你這一輩的西蜀武林,活下來的也隻有老蘇、老梅、白羽和你四個人了吧。你們誰最厲害?”
“老梅的差勁功夫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學得實在太晚了,沒辦法。”黥麵的聶君也笑了,“老蘇天資好,目前遜於我,以後潛力無限。至於這個白羽,我也很好奇,能讓趙琰封為‘天下第一侍衛’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之前收到訊息說這個白侍衛輕功好,擅速戰,後手打先,反應神敏。但他那一柄白羽劍沒有刀鋒,不可劈砍。我想他這樣的功夫,做個侍衛是夠的,可遇上你這樣的重劍,就難說了。”
聶君的聲音低了下去:“說起來,白羽劍還是家姐鑄的。”
“你把劍拿回來吧,也算物歸原主。”
“不。”聶君盯著地板上昏迷的白羽,“我要打敗他,奪回來。”
“堂堂西蜀武林,如今就剩四個後輩,還要如此互相殘殺,真是挺令人唏噓的。”
“在帝國的威嚴麵前,武林早就該沒了。我們,是見證武林消失的最後一代。”
“永遠不會再有俠客了。”
“說來諷刺,我父輩那一代俠客都極尊重杜路,蘇持為他孤身刺蜀,白山林為他盜取國印,當真是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氣概。”聶君的目光移到了男人身上,“可杜路說,個人之俠義不可平天下,俠是違抗大道的。天下需要的是大治大禮,是聖明之君南麵聽天下。你說他最後失敗了,那他的這些話到底是對是錯——李大仙你乾什麼!”
“砰”的一聲,馬車一個急速轉彎,聶君一不留神“砰”地撞上了車壁,疼得直皺眉。
“不是我想轉彎,是後麵有人追我們!”駕車的青年扔了酒壺,一邊用力揚鞭,一邊焦急地扭著身子往後看。
聶君登時緊張:“什麼人?官府的人發現我們了嗎?”
“不是,是一輛馬車。”
聶君便也挑開窗簾,探頭往後望去,隻見飛速顛簸的視野內,闖進來一輛懸著橘紅燈籠的駟馬車,金繡的暗紅車簾在風中如一麵搖蕩的旗子。那四匹馬明顯雙目充血,鐵掌磨斷,口吐白沫地瘋狂加速,向他們衝了過來!
“李大仙你快點啊!”
“我再快也跑不過啊,人家的馬明顯吃了藥!”李大仙一邊抱怨,一邊拉著韁繩以驚險的角度拐進了一個狹窄的巷道,馬車擦著巷子兩邊窗戶的雨篷硬是強闖了過去。
身後那輛馬車速度太快,竟一時沒有刹住車,從巷口前滑出十丈才堪堪停住,馬童一拉韁繩,四匹瘋馬又嘶吼著,掉頭衝了回來!
這邊李大仙已經跑出了巷子,聽見身後馬嘶聲,一抖腕,硬生生拉著四匹馬的前腿往右拽,馬車堪堪折了個彎,向著右手邊雞腸般七扭八扭的小巷中衝了進去,車簷擦著紅磚牆刺溜刺溜地響,所到之處留下兩道長長的白劃痕。
身後的馬童早有準備,在巷子中段就開始拉韁繩勒馬,四匹瘋狂衝刺的大馬驚叫著高高揚蹄,掀得車廂差點仰到地上,這才刹住車,剛剛好在巷口停住。然後馬童瞄準方向,拍著四匹馬衝進了右手邊的雞腸小巷,瞬間加速,速度之快,車廂擦過牆壁的瞬間迸濺出一連串流星白屑。
“停車!”
身後馬車中有人大喊。
見對方的車廂略寬幾寸,瘋馬之快又難以轉彎,李大仙便又是一個勒馬急轉,拽得那四匹馬腿上都一片痕跡,匆忙闖入了一條泥濘的小道,濺得車廂上一片泥點。不等身後馬車追來,駕馬青年又是一番騰挪**,四匹馬踢開青石板上的花盆,鑽進了彩衫晾在空中飄飛的染坊後街,在蛛網般四通八達的巷子裡四竄,幾個令人暈頭轉向的轉彎之後,他們終於甩開了身後的瘋馬。
“跟我賽馬,弟弟們還是往後站吧。”駕馬的李大仙望著身後空蕩蕩的巷子,不禁自得地吹了聲口哨,“聶君,坐穩了我們走!”
“劫了我們的人,你們要走到哪兒去啊?”
一語落下,麵前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震天馬蹄聲!
隻見那輛金繡暗紅簾的馬車,突然從麵前橫街的儘頭出現,鏗鏘的馬蹄擊打著地麵,震得房簷都在狂顫,四匹大馬嘶叫著甩頭狂奔,鬃毛在寒風中如暴雨般連綿起伏,潮鳴電掣地衝了過來!
他們竟繞過了一整片小巷,從外麵包抄,順著大街衝了過來!
尖鳴的大馬揚著前蹄在他們麵前刹了下來,地麵上被擦得起熱氣。四雙通紅的馬眼在黑夜中反光,望著他們,整個車廂橫了過來,截住了他們馬車的去路。
“諸位,把人交出來再走!”
此聲落下,暗紅簾幕被猛地掀開,一個人下了車,從暗處進到燈籠的亮光中,長身挺立,赫然一黑眸紅唇的青衣書生。
“真是不知死活。”
這邊車廂裡,黑簾也嘩的一聲掀開,一個肌肉虯結的男人跳下車,單手握著一條用黑布包裹的長柄武器。他一抬頭,對麵馬車前的馬童瞬間發出了一聲驚叫:
此人竟文著一臉紅黑色的骷髏花紋!
此刻幽暗的燈光中,他黑洞洞的雙眼直盯著那瘦削的書生,魔頭黥麵上露出陰鬱的神情。他伸出手,緩緩握住了腋下的長柄武器。
“彆彆彆。”車前駕馬的李大仙站起身,出聲阻攔,“書生你打不過他的,趕緊走!”
“是嗎?”那青衣書生盯著他,眼中滿是玩弄。
“我說弟弟,你看看自己身上有幾兩肉好嗎?”李大仙無奈,“小書生你趕緊走,彆在這兒添亂。”
“把人交出來,不然你們會後悔的。”
“年齡不大口氣不小,你這個小書生——算了算了!聶君聶君!你千萬彆在夏口犯事!”
那一柄包著黑布的武器,瞬間架在了書生的脖子上。
書生卻挺直了雪白的脖頸。
李大仙還在那兒上躥下跳地勸說,黥麵的男人和青衣書生卻直麵盯著彼此,視線交彙之中若有雷霆殺意四動,那柄武器壓在書生肩頭,漸漸壓出一片紅痕。
突然——
暗紅車簾動了。
車廂裡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
“是我。”
聽見這個聲音,李大仙和聶君對視一眼,麵帶震驚。
過了一會兒——
寂靜的黑夜裡,書生忍俊不禁,終於發出了笑聲。
“映光,彆鬨了。”車廂裡的聲音變得柔和,頓了頓,又說,“我本來想直接叫住你們二位的,誰知道你們見了我就跑,兜了這麼大的圈子,我們才說上話。”
聶君垂下了武器,身體在微微發抖:“老闆,你終於……你終於到了。”
“是呀,十年了,我終於到了,你也長大了。”車廂裡的聲音帶著少有的溫柔,“我們都活著,而且又重逢了,這真是很讓人欣慰的事啊。”
寒夜。
兩輛馬車並肩,穿過夏口城向西狂奔,身後漫天千縷彩布飄蕩,像是黑夜中放飛了斑斕的鳳凰。
這一夜,冬風寧靜地吹拂過漆黑中一列又一列村莊。
火爐旁的父親打著哈欠,頭頂星空變幻,身邊白汽飄拂,有人喊他盛一碗熱湯。不遠處,他的兩個兒子懸掛在城樓上,胸前的小孔還在冒血,從高樓滴到地麵,於寂靜中滴答不停。
長安深宮中,狂怒的陛下正在與自己搏鬥,扭曲的黑影在鏡中對望,從右到左地將一列案牘摔下幾案,滿庭瑟瑟。
漫漫驛道之上,瘋馬嘶鳴狂奔,宋有杏雙臂抱住自己縮成一團,滿是血絲的眼球卻瞪著窗外景物疾馳,渾身緊繃著不肯閉眼。
揚州陰暗的地牢中,韋溫雪的屍體仍睜著哀傷的眼睛。白衣絕代的公子赤著腳躺在肮臟的長桌上,孤獨地躺著,在冰冷中緩慢地腐爛。身邊囚著千百代的枉魂怨鬼,千百代與死亡寂靜凝視。
燈火如海的北漠包帳中,一匹汗血寶馬衝了出來,像是一顆銀白的流星劈開草原,霎時向南狂奔,馬眼鼓凸著反射前方無數篝火光點。身後,漢家使臣列成兩隊,神情肅穆,沉默地目送白馬南下。
明亮的星空籠罩著青青重山,鐵麵人坐在風樓上,秉燭讀史稿。他每讀一頁,便扔掉一頁,泛黃紙頁在寒風中淩亂地紛飛,散儘時光。
夏口城,並肩的兩輛馬車駛入了一家酒店的後院。半晌,八匹駿馬拉著一個高得異常的車廂跑了出來。轆轆的車輪碾在石板上,夜空下傳來舊友們重逢的笑語,他們望著彼此老去的模樣,十四年的時光在無言的微笑中靜默。
顛簸車廂中,杜路在痛苦中痙攣,昏昏沉沉之間,一隻冰涼的手探上了他的麵頰:
“對不起。”
蒙矓中,有人垂頭輕聲說,熟悉的氣息在風聲中彌漫:
“你知道我是誰嗎?”
渾身透支的虛弱中,杜路努力想要睜開眼,卻怎麼都看不清眼前人的麵孔。
“睡吧。”那人歎息著,在風聲中離開了他,“一天一夜後,我就能把你送到四川。等你醒來時,你就已經身在……反賊們的老巢了。”
杜路費力地抬起手,抓不住。
“做個好夢。”
那人說,隨著這句話落下,杜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昏睡。
夢境中,杜路聽見了一句話:
“為什麼,你會不知道呢?下蠱這件事不就是……因你而起的嗎?”
夢裡,他還坐在那座金光與黑手印拂蕩的高宇神廟下,對麵白羽抬眼望著他,瞳孔中濕亮的光芒拂動。
“那你把同根蠱的真相告訴我啊!”
他拉住白羽,焦急地問。
“我們從前往後說吧。”白羽坐在熱氣騰騰的山野小吃攤上,又圓又亮的眼睛凝視著他,問道:
“十四年前,你為什麼會在貴州遭遇暗殺?又是在哪裡身中毒蠱?”
“十三年前,本該被滿門抄斬的韋溫雪為什麼沒有死?”
“十年前,你為什麼跳火自儘?”
“還有今天,十年後,一群早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為什麼又突然出現在夏口,他們把你從官府手中劫走,又要把你帶到哪裡去?”
“我也不知道。”杜路垂下頭,“你問的這些舊事,經曆過的人都寧願忘記,真相令人發抖,掀開禁史隻能看見滿頁滿頁的陰謀和背叛。”
他頓了頓,抬眼望著白羽:
“你真的……要聽嗎?”
這一夜,有人讀史,有人回憶,有人做夢。
寒風吹過一列又一列村莊,熄滅了世間每一盞燈火。
黑夜像潮水般吞噬著,滾流著,翻湧著。時光模糊了自己本來的麵貌,春儘秋來,芳華難挽,倒影卻又伸出軟黏黏的觸角,溺死鬼企圖爬上岸。
重來。
不甘心的,被遺忘的,嘲弄者的淚水,失敗者的大笑,從高樓一躍而下,在大火中劈裡啪啦地燃燒。大雨中金光的陽台上,年輕的女鬼穿著綠色長裙跳舞,長安城百萬屍體彈著站立起來,骷髏套上金縷衫,腐爛的黴菌在夜光杯裡起伏,海底下的黃公吱呀呀地唱社戲,金陵城燃燒的孩子還在拍手唱著春天的歌,不服輸似的尖聲一邊賽一邊地飆高,身上千瘡百孔,骨頭渣像炸開的白梨花樹一樣四濺。
銀絲雨幕從地上往天上湧。
盛夏蔥綠的樹木被連根拔起,暴風雨中旋轉著破碎成一粒粒金色發光的種子,陰曹地府被打翻了,尖叫聲中人間陷落,華服髻花的貴婦人尖叫著,被無數隻手扒得赤身裸體,瑩白的身軀在黃昏的雨幕中溶化,金衣的帝王從高高的座上夢遊般跌落,遍佈屍斑的少年被細心包裹上綢緞,悼詞聲中一步步傀儡般向前,屍體的手腳捆上白色的細線,僵硬地抬起手,挑開了皇座後的簾幕——傀儡漆黑的瞳孔,映著躺在粉金色大床上的美麗的母親,床上白色鮮花重重腐爛。
虛影變形。
時光向洪水一樣疾速向後,醒著的人在讀史,睡著的人在做夢,幻覺在黑夜中斑斕如同一麵映著天空的湖,冬雪砸落冰麵,湖麵上還存在著天空的影子嗎?冰碎了,湖水還在,可過去的天空在哪裡呢?影子可有一個收藏者嗎?生者凝視著鏡子,鏡子也在凝視著生者,鏡子會有複活影子的那一日嗎?還是複活的隻是幻覺,是後人的回憶,是捏造,是死去的史官被毀了的書,是再也記不清詞的歌,是骷髏幻想一張青春的臉?
今夜,死者吻著生者的臉。
十四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被盜毀的帝國,已消亡的集團,天才的陰謀,爭列捭闔與功虧一簣,銀明的流星閃電般轟然墜擊平原,黃河渡口千船沉落眾軍高呼,長安城貴族的亡魂在琉璃瓦上飛翔,風雨中苗寨鮮紅地燃燒。死而複生的將軍,女子潔白手指間的同根蠱,搖旗呐喊,步步為營,全盤崩壞,黃雀在後。錯誤的已失敗的,絕望的不甘心的,亡魂與怨鬼,舊恩與情郎,內戰與決裂,鮮血與暗刀,曾經的種種秘密,那不堪的真相,那些被青史故紙精心掩飾過的一切過往——
今夜,全部複活。
第五卷
禁史
“你會不會站到我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