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41
十三年前,一月至四月,苗寨。
苗亂既平,帝既往不咎。副將趙燕因功獲賞,官拜定遠將軍,後領兵北出長安,鎮守雁門。
這是將軍被困在這裡的第八十三天。
山裡到底是濕冷的,小月牙想,她見他昨夜縮在棉被和夾板間睡去,好看的眉宇間微皺著,水汽打濕額前的碎發。他好像才二十一歲,有時像個舒朗的少年,身子骨倒強壯得很,像抽枝的樹。
旁人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怕是救不回來了。他倒好,脊梁沒摔斷,腦子也沒撞傻,她隻是幫腿骨和胳膊打上夾板,他躺在床上呼嚕呼嚕地睡覺,就像豬崽一樣嗖嗖嗖地長著。
他恢複得一天比一天好。
作為看護人,她其實還挺有成就感的。
“你可看好他,既彆讓他死了,也彆讓他跑了。”父親幾乎每天都要和她說一遍,“我們和長安談判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她撇嘴,頗不服氣:“他都那麼慘了,長安怎麼可能還管他——”
“你懂什麼!”父親嗬斥她,“他可是杜路啊!隻要他活著,長安就得忌憚我們……”
男人們總愛談論小杜這兩年收蜀滅梁的功業,她捧臉聽著,盯著父親一張一閉的嘴巴漸漸跑神,苗語裡麵,杜路聽起來像禿嚕一樣,她一跑神,耳邊就全成了禿嚕禿嚕禿嚕……
她噗地笑了。
百無聊賴照看杜路的時候,她耳旁突然又響起了禿嚕禿嚕禿嚕的聲音,她盯著他黑發茂盛的頭頂,突然想他禿了是什麼樣子,先是鬢角越來越高,然後是地中海,再然後就成了個大光頭……她捂著肚子笑了。
“你笑什麼?”
不好,被抓包了。
她趕緊捂著麵紗在床後蹲下。
“我看見你了。”杜路也笑了,他懶洋洋地睜開眼,轉動著自己唯一能動的眼珠,“彆躲了,你趁著我睡覺,在笑我什麼?”
“你問我乾什麼,”她蹲在那兒嫌棄地想,“我說苗語你又聽不懂。”
杜路被夾板固定在床上,目光隻能盯著天花板,又問:“喂,我的手腳什麼時候能好呢?我感覺我要躺成一塊床板了。”
她還是不說話。
“喂什麼喂,”她在心裡想,“你下次再喊‘喂’,我就不理你。”
“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杜路歎了口氣,頗傷感的樣子,“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有點猶豫。
父親說過不要回答杜路的任何問題,可她不想再被他“喂”來“喂”去了,要不……
“要不,我叫你小花吧!”
床上夾板中的人突然來了精神,對著天花板喊道:“小花,小花,小花,小花,你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她終於忍不住了,蹦起來,打了他一巴掌。
“禿嚕,”她罵他,“你再亂說話,我就讓你手斷腿斷一輩子,不給你治了。”
可惜他聽不懂。
她有些泄氣地想,為什麼他聽不懂苗語呢,她罵得這麼狠,他為什麼還在傻笑,像隻傻乎乎的小豬崽一樣。
“禿嚕?”小豬崽邊笑邊問她,“這不會是我的名字吧?怎麼這麼難聽?”
她終於找到了機會報“小花”的一箭之仇,趴在他耳旁喊道:“禿嚕禿嚕禿嚕禿嚕……”
“饒了我饒了我。”他終於投降,“你再念下去,我感覺我都要禿了。”
這次她終於忍不住了,笑著滑到床後。
這是第九十七天。
二月到了,山裡沒那麼冷了。夜間暖意一陣陣襲來,花香在窗外像是掀開籠的霧氣,幽綠草叢上白色的小蟲子成群拂蕩,銀色的溪水在流,山裡寂寂的,又像是在湧動。
窗外傳來了歌聲。
她編著手中的一根根草稈,席子在她手下越來越長。
“我聽見他們唱山歌,你為什麼不去?”
身後,男人問她。
“你不懂,唱山歌的人是要去談戀愛。”她在腹誹,“我是聖女,聖女最好無情無欲,因為隻要內心清淨,我的血液就可以解開世間的百毒。”
“你為什麼每天都來照顧我,不出去玩嗎?”
“我出不去呀,哦,對了,你是不知道的,房子外麵是封鎖著的,這是一個陣法,外麵看不見裡麵,裡麵出不去外麵。父親為了鎖住你,就把你挪到這裡了。”
“是他讓我天天來照顧你。”
“對了,你知道下蠱嗎?世界上真的有蠱嗎?”
“當然有啊,”她心想,“我就是蠱師啊,否則你以為這些年我父親怎麼當上的老大。”
“我是不相信的。”她這邊還沒腹誹完,他那邊就得意揚揚地說,“天行有常,哪有那麼多怪力亂神的事,都是騙人的,要相信正道——”
“啪!”的一聲,她忍無可忍地扔出一根草稈,打中了他的臉。
“閉嘴。”她轉過頭說,“你可真是個煩人的小豬崽。”
他有點委屈地看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打中的臉。
“咦,”他突然驚喜地對她說,“你看,我的手好了!”
終於,一百天了。
小豬崽今天急哄哄的,彷彿終於要從豬圈裡放出來了,要去撒歡。
父親派了幾位少年來草屋裡幫忙,大家忙裡忙外,幫他拆夾板,貼膏藥,活動手腳。嬤嬤端著雞湯進屋了。“我能行,我自己就行。”他嚷嚷著,單腳一跳一跳地去接嬤嬤手中的碗,嚇得嬤嬤往後一仰,身後少年趕緊把他按回到床上。
“謝謝各位醫者仁心,這些日子以來多蒙照料。”他一邊喝著嬤嬤喂來的雞湯,一邊雙手閒不住地給大家抱拳,“還請諸位放心,杜某回長安後會給大家傳信報平安。大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嬤嬤和少年們忙著端藥拆夾板,沒人理他那一張呱啦啦說不停的嘴。
他彷彿以為自己馬上就能挎著銀槍上馬殺回長安似的,小月牙扶額不忍看,他清醒一點,他是苗寨的俘虜啊。
不過,好像也確實沒人跟他說過這一點。
說了他也聽不懂啊。
他大概還以為自己遇見了一群苗寨好人吧,小月牙翻白眼,好人們先爬到懸崖底下把他吊了上來,再悉心照顧他一百天,天天給他燉雞吃,讓他渾身筋骨恢複得結結實實,等到告彆的那一天,他坐在馬背上對大家揮手說感謝父老鄉親們,苗寨父老對他說不用謝不用謝,說不定在他的幻想裡大家還要給他一路唱著山歌,他在歌聲中拍著馬,刺溜刺溜地跑過春山一路北上,身後父老們抹著眼淚微笑,大家依依不捨,含淚揮彆……個屁。
小月牙敢說,如果不是因為杜路還能威懾朝堂,她父親恨不得拿刀把杜路這小子給宰了。
她父親經營了這麼多年,苗寨本來過得好好的,都怪良朝皇帝那一次瞎冊封。居心叵測的南詔人搬出來一個消失多年的老郡王,竟汙衊起她父親造反,殘忍地屠殺大良百姓來栽贓。苗寨內戰中,父親帶領的軍隊屢次戰勝南詔,殺了老郡王,即將大獲全勝的時候,杜路突然從長安帶兵十萬開赴黔中,竟讓南詔人鼓動的苗族勢力趁機南逃,十萬長安軍鎮壓了父親的軍隊,弄得他們現在隻能逃到深山的遠村裡保命,多虧還有這些陣法保護他們。而自從父親被趕走,外麵的苗寨裡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到處都是大良駐兵,他們在這裡大搖大擺,吃香喝辣。前幾日,聽說回來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郡王,身邊帶著一個啞巴老人,不過駐兵們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父親說,大良會直接派官員過來,苗寨再也不是以前的苗寨了,都是因為杜路這混蛋。
不過杜路也算罪有應得,仗還沒打完,他竟被自己的部將拿匕首插進心臟,推下懸崖,恨不得摔掉腦殼。
“這是天賜的好機會。”她爸說,“隻要我們拿杜路當砝碼,長安不得不把駐兵撤回去。就算太後再不喜歡杜路,她現在也擔不起殺功臣的罪名……”
這些事小月牙也不是很懂,但她知道,杜路現在還走不了,這就夠了。
他要走了,日子該多無聊啊。
何況她有點擔心,放哨的少年講過,部將暗殺杜路的那一天,杜路還正笑著呢,部將就從懷中猛地掏匕首出來一刀捅進心臟,麵色特彆猙獰嚇人。杜路要是回去了,還會遇見那個壞部將吧,她可不想自己養好的小豬崽再被彆人殺了。
這邊小月牙腹誹著,那邊杜路呱啦啦說累了,衝大家又是一抱拳:“諸位保重,杜某就此告彆!”
沒人理他。
大家該洗碗洗碗,該搬夾板搬夾板,小月牙坐在小板凳上,望著杜路單腳跳了出去。
他很快又單腳跳了回來,滿麵震驚。
“沒見識過門外這樣厲害的陣法吧,”小月牙得意揚揚地想,“叫你說下蠱是假的,叫你不相信術力。”
“怎麼和海恩似的,”他不可思議地望著滿屋人,“那你們是人是鬼啊?”
全屋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同時望著他。
他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致命的錯誤,捂住自己的額頭:“等等,我說諸位,難道說我已經摔死了,你們這些天悉心照料我,但其實我們大家都已經……”
他在說什麼昏話?在他的嘰裡呱啦中,屋裡人彼此交換著視線,目光擔憂。
“……還是說!”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什麼盲點,猛地挺直了身體,“其實你們是波斯和尚派來的?你們和波斯和尚是什麼關係?”
波斯和尚?
和尚都是天竺來的,波斯哪有什麼和尚。
大家齊刷刷地望著他,目光更擔憂了。
“這間屋子的外麵居然是海水啊,你們不驚訝嗎?”他望著滿屋人,打著手勢,“我們像是住在海底一樣,一開啟門,隻能看見從天到地深藍色的水,可是明明我們在山裡麵啊,我手指伸出去摸到冰涼的海水,耳邊卻傳來山歌的聲音,鼻子聞見了春日的花香……海恩,這裡肯定是海恩的另一個幻術。”
“我一定是在夢裡。”他揪著自己的頭發,拍著自己的臉,“醒來啊,快醒來,長安還有那麼多事要做,我不能死在這裡,我消失了,季家和太後再也沒有忌憚——”
她終於看不下去了。
“安靜!”她用苗語說,坐在小板凳上,抬手指著他的嘴。
瞬間,杜路失去了聲音。
他的嘴巴還在一開一合地動,雙手還在拍打著自己,但卻像是默劇似的,發不出一丁點響聲。
他抬頭,震驚地盯著她。
她咳嗽了一聲,低下頭,攬著紅麵紗遮好自己的臉。
這個噤聲的小方術能持續一盞茶的工夫,這期間杜路終於安靜了下來,打量著滿屋人,若有所思。
“所以,聖女是真的存在的?苗寨巫術也是真的?”在噤聲失效的一刹,杜路迫不及待地開口,“我一直以為波斯和尚是我的夢,說書人講的方士都是假話,但其實你們都……實際存在?”
滿屋人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門外,萬億噸海水從地上壘到天空,無數道金色的光線穿越幽海漸漸暗淡,成群的鯨魚擺尾,蕩起無數泡沫旋轉,藍銀色的小魚追逐著閃動,一隻鯊魚張著血盆大口,衝著屋門猛地撞了過來。
在撞上屋門的一刹,鯊魚碎成了無數白沫。
春風吹來了泥土的香氣。
萬頃閃動的波光下,杜路仰望著門外茫茫的海水,一時有些感慨。
他想他終於明白韋溫雪十一歲時的那段話了。
幼年時,韋溫雪一直在求證一件事,那就是,曆史到底是什麼。
世上存在一個真正的曆史嗎?還是說,曆史隻是文字、故事和修辭。如何理解過去的世界,過去的世界是否真如文字所言?高祖斬白蛇是真的嗎?霸王彆姬時唱的歌詞是真的嗎?華胥氏履帝武敏歆是真的嗎?還是說,一切隻是一場夜篝火狐鳴,是想象,是鏡子中虛構的影子。如果這些部分不可理解,那麼青史中其他部分還可靠嗎?全真和全實是不可並存的嗎?
韋溫雪麵前擺著兩條路,人們要麼相信曆史的全實,即所有記載的背後都是有實物和實事的,是發生過的、存在的,隻是記載和描述在變形,高祖斬了一條死蛇,人們故意說成了斬白蛇而已;項羽劉邦在鴻門處入帳宴飲,太史公添油加醋地想象了範增舉玦而已;描述本身就在無意識地說謊。人們要麼相信曆史的全真,即描述本身是可靠的,但這件事未必存在,史官隻是在依真記載一個他相信的世界,他說了他相信的真話,人們相信高祖真的斬了白蛇,所以這樣傳下來;太史公相信範增真的舉了玦,所以這樣寫;他們都沒有說謊,雖然他們都沒見過這件事。
前者說明史實中充滿了虛構;後者說明曆史本身與存在無關。
一個是真實世界中的謊言,一個是真話塑造的虛幻世界。
質疑史書,不斷考證的人,就落入了一個全實的陷阱;篤信史書的人,以史為鑒的人,就落入了一個全真的陷阱。
那年夏天,十一歲的韋溫雪坐在散場後燈燭昏暗的柵欄內,望著收拾攤位的天竺教士沉思。
杜路打著哈欠,要拉著他回家。
“杜路。”少年韋溫雪平靜地望著他,“我想我們需要第三條路,來理解曆史的真與實。”
“我聽不太懂你的話。”
“你相信天竺教士講的,八個神仙下凡輪回的故事嗎?”
“我不相信。”
“那你相信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簡狄吞鳥蛋而懷孕的故事嗎?”
“我不知道。”
“那你相信重耳出亡,野人與之塊,曹共公觀其駢脅,狐偃做鐘的故事嗎?”“我相信。”
“你相信重耳一路上的事情都是真的?”
“對。”
“那你相信左丘明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或許……文字上可能會出現那麼一點偏差吧,但應該——”
“那你怎麼相信事情全是真的?”
“我……”杜路想了想,“它再不真,起碼比八個神仙下凡輪回這種荒誕故事要真啊。”
夜風吹拂著韋溫雪的衣衫,少年坐在那兒,安靜地笑了。
“這真是你們杜家的治史做派。”昏暗的燈燭越燃越低,他對杜路輕聲說,“我看了你爺爺寫的二百篇,他一直在考據,一直試圖把謊言從曆史中驅逐出去。但是,當他試圖去恢複全實時,他就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全真,因為他寫的隻能是他相信的。他篤信自己的全實,他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因此他構建出了一個自以為真實的世界。”
“我還是不太明白。”
“我在想,真話並不能保證實事,而實事也不一定會用真話記載。你若是相信重耳出亡真的發生過,就要承認《左傳》的記載或許存在著不吻合之處,因為任何實事都無法保證記載的真;你若是相信《左傳》每個字都是真話,就要承認《左傳》的每一個記載在重耳出亡的實際中不一定都存在,因為再真的記載都無法還原每一件發生過的實事。”
“這兩者有區彆嗎?”
“反過來想,即使你認為八個神仙都不存在,但講史詩的人或許在說真話——他自己相信這個故事;即使你認為說書人是在瞎編,但假話中也可能碰巧擊中了實際的存在,比如曆史上某個皇妃真的淹死過數個孩子,你不能保證這種影射不發生。真和實,二者本身是沒有關聯的;虛和假,也是沒有關聯的。”
“我有點懂你的意思了。”
“言辭的真假,存在的虛實,本來是兩件事,曆史就是用言辭描述存在的一個過程。因此真假虛實無可避免地纏繞起來。真與實固然可靠,虛與假固然可憎,但更多時候是真和虛、假和實之間的互相摻雜。史官們用真話描述了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又用謊言描述了一個確實存在過的東西。如此想來,最荒誕的和最真實的,都需要警惕。不要太相信經史的真,也不要太相信誌怪的假。”
“要按你這麼說,八個神仙真的偷過奶牛下過凡,漢高祖真的是赤帝的兒子,我們身邊真的存在讖語、筮法和幻術?”
“從邏輯上講,每一個假的故事,都有實的可能。”
“韋二,我覺得你把自己繞進去了。”杜路擔憂地望著他,“你看了太多閒書了,竟把假的當了真的。”
十一年後,青年杜路望著草屋外滔天的水波,終於明白了韋溫雪十一年前在想的問題。
他親眼看見了曆史既假又實的那部分。
砍柴人王質爛柯;武陵人誤入桃花源;華胥氏履腳印而生伏羲;大澤湖邊一條蛟龍趴在劉媼身上,天地間電閃雷鳴……所有被他嗤之以鼻的故事在這一刻都浮現在腦海中,史書與誌怪,不易之典與流俗胡說,在這一刻全都模糊了界限,他恍然處在一片變幻莫測的宇宙間,身旁千百代古人迎麵,後萬世來者擦肩,他們共處同一緯度,史書間神鬼並存,宇宙間怪力異象,萬千紫電青霜與一束束流星璀璨地燃燒。他站在荒原上,堅實的大地瞬間成了海洋,一腳踩空,無儘跌落。
他想起曆史上那些著名的方士,丁令威、吳猛、左慈、謝允、郭璞、東方朔……他抬頭,望著眼前紅衣蒙麵的女子,心有餘悸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一個故事縱然是假的,但它可能擊中了某種精神實質。
他終於明白了。
“這裡到底是哪裡?小花,你擁有術力對嗎?能不能把我送回長安去?”他單腳跳到紅衣女子身旁,焦急地追問。
春風吹門而入,潔白的光芒透過山窗滿地晃動,紅衣女子一雙明亮如水的眼睛望著他,睫毛眨了眨,用白皙的手捂著嘴笑了。
“長安要發生大事。”他愈發認真而緊張,“我再不走,就真要亂翻天了。”
她看他神情如此,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該笑似的,放下了手,如水的眼睛怯怯地盯著他。
他壓抑地歎了一口氣。
“長安好著呢,世界沒了你照樣轉。”那個會說漢話的少年一邊擰著滴水的手巾,一邊扭頭對杜路說,“長安新年裡熱熱鬨鬨的,白雪紅牆的,很快又是春天了,朱雀大街上擺滿了花。你的部將也升了官,正領著你的軍隊去雁門關呢。”
杜路的手指猛地一顫。
“說起來,你那個部將為什麼要殺你?他不是你的好兄弟嗎?他恨你嗎?”
滿屋人坐直身支起了耳朵。
杜路卻沒說話。
“那你恨他嗎?”光芒中,一滴滴晶瑩的水珠在盆間濺落,少年又問,“他搶了你的一切,你回長安想找他報仇嗎?想把你的東西都奪回來嗎?”
杜路坐回到床上。
“不要問了。”他望著天花板,輕聲說,“不要問了。”
第一百七十天,夜裡下了雨。
四月的天氣已經很濕熱了,明亮的燭火在屋裡跳動,大雨聲敲在山林裡,安安靜靜的。她趴在山窗前,無聊地望著外麵的海水,看透明的雨線從天到地在深藍色中滑落,擊中鯨魚,一個個粉碎。
“小花,”身後,杜路輕聲喊她,“你想喝點熱湯嗎?”
她聞見了香味。
拆夾板那日,少年流兒會說漢話,給杜路解釋了一下他已經被俘虜的事實。他瞪大眼睛,呱啦啦地追著屋裡每個人,口乾舌燥地解釋著長安的朝政叵測和他必須回去的急迫性。大家不堪其擾,紛紛告彆,草屋裡又隻剩他和她大眼瞪小眼。
然後,他奪門而出,單腳跳著要逃跑。
然後,他一逃出去就迷了路,單腳金雞鶴立在無邊海域中,一臉蒙地看著她笑得從板凳上滑下去。
後來他又逃了幾次,不管怎麼掙紮都會迷路。那麼高大一個將軍,卻被從天到地的海水困住,站在氣泡和白鯨之間,非常沒有出息地用雙手環著嘴,衝天空大喊:“小花!小花——”
她邊笑邊走出屋,像是把一隻小豬崽拎回來。
後來,她以為他氣餒了,他乖乖地任人喂藥,跟在嬤嬤身後幫忙殺雞,還一邊打手勢一邊說著稀巴爛的苗語,要跟嬤嬤學做飯。彆說,他那一雙傷痕累累的手,拿起餐刀來嗖嗖地溜。
這把餐刀很快就架到了流兒脖子上。
“得罪了。”他一手持刀,一手環住流兒,帶著歉意掃視著屋中眾人,“我不傷他,隻要你們放我回去——啊!”
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抬手指,餐刀便隔空而落,狠狠地砸在他那隻剛好的腳上。
流兒翻了個白眼,瞬間從他手中脫身出去。
“小花你……你們……”
他又單腳跳了幾日。
後來他終於學乖了,他開始暗中觀察,觀察那些嬤嬤、少年是如何從草屋離開的。可是彆人一推門,就消失在了海水裡,他怎麼揉眼,都看不清其中的關鍵。
他決定跟彆人搞好關係,好套出話來。但自從上次持刀事件後,大家再也不相信他了,嬤嬤隻準他去熬湯,少年們連根繩都不給他。他每天圍著他們比畫著嘰裡呱啦,彆說,雖然沒套出彆人的話來,可他自己的苗語越說越好了。
湯也做得越來越好喝了。
“禿嚕你彆走了,留在這兒多好啊。”雨聲中,她一邊埋頭喝著香氣騰騰的熱湯,一邊對麵前的青年說,“外麵那麼亂,你這麼弱小,再受傷了怎麼辦?”
他笑了。
“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她說,紅麵紗上明亮如水的眼睛撲閃著望向他,極認真地說,“你給我做飯,我幫你打架,以後沒人敢欺負你的。”
他靠在椅背上笑,笑得鼻子上起了細小的褶,牙齒亮晶晶的。
“外麵有什麼好的嘛。”她撇嘴,“有比窗外更壯闊的海嗎?有更好聞的花香嗎?有這麼大的雨聲嗎?喂,你笑什麼?我知道你現在聽得懂苗語了,禿嚕你說話啊。”
“外麵啊,或許比不上這裡安寧,但卻有許多這裡沒有的東西。”明亮柔和的光照在他年輕的臉上,他支著頭,眼睛中還帶著些少年似的認真。
“比如說長安有許許多多的人,黃昏時寺廟一座接一座地敲鐘,有紅色的宮牆覆著金色的琉璃瓦,冬天裡白雪中開著梅花;江南有明月下的碧簫聲,揚州漲著海潮,刮著風,春夜下一片花燈如海;草原上,黃昏時天幕血**滴,大風吹著你,你邊走邊喝酒,影子黑漆漆的,你覺得自己像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了……”
“是這樣嗎?”她揮手。
一瞬間,窗外景色在大雨聲中須臾變換,無垠海水瞬間被搬空了,鯨魚珊瑚海草全都爆炸成碎屑散開。白雪落了下來,一粒粒從天到地地飄拂,鐘聲齊鳴,花燈如海,紫紅色的雲霞燃燒著在天幕上旋轉,枯黃的草原鋪向遠方,一隻小兔子抽動著長耳朵,縮在火光和白雪間安眠。
“你看。”她歪頭,“你說的東西,這裡都有了呀。”
他怔怔地望著窗外,燃燒的雲霞與拂蕩的白雪都映在麵上,眼睫鍍上一層光。
“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變。”
她喜滋滋地望著他。
他卻沉默了。
她不太懂他眼中的情緒,他怎麼不笑了呢?他笑起來多好看啊。
她想要一隻開開心心的小豬崽啊。
她漸漸發現小豬崽是有些不開心的。
有時,她深夜推門進來,屋裡卻沒有點燈,男人頹然地坐在草床上,膝上放著他的盔甲。
他還經常偷偷寫信,一見她進來就猛地坐直,自以為藏得很好,其實她早就看見了。小月牙撇嘴,她去問了流兒,那些信多是寫給一個叫韋溫雪的人,還有寫給陳家的,寫給蘇家的,寫給高虓的,寫給蕭念安的,內容是說他還活著,請收信人救他出去。可惜他一封都寄不出去。她望著他疊了一個又一個紙飛機,哈著氣往外扔,幽幽地降落在海底,緩緩溶化。
他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他們並不在山裡,這間草屋在一個世人無法到達的地方……一個,不是空間的空間。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可她不懂為什麼。
他心底卻急瘋了。
縱然他驍勇沙場,縱然他捭闔朝野,可他此刻就是束手無策,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時間飛速流逝,草屋像是隔絕了一切有關長安局勢的訊息,他豎起耳朵,卻沒有一丁點辦法。
他不肯承認那個假設,他不想聽任何人問。
但那個可怕的假設像是貓爪一樣日日夜夜地撓著他的心,他繃著自己不讓自己想下去,事發幾個月了他還是不想麵對,可在一日日的消磨中,他終於繃不住了,黑夜裡麵對著牆壁,他必須正視這個問題:
趙燕……是不是早已投靠了太後?
山東士族羽翼已盛,兩個國舅把持重權,趙燕帶著軍中威信平步青雲,此三股勢力都站在太後這邊,那麼關隴貴族豈不成了大變局洪流之中擋車的螳臂?
韋溫雪,他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