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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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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前,八月,苗寨。

北漠屢犯邊境。

太後封趙琰為定遠將軍,領重兵北上。

八月,太後賜嫁長公主念安,定遠將軍趙燕恭迎。輦辭闕,入雁門,鸞書既至,暮婚禮成。

“嘿,你們知道嗎?他的女人嫁了他的部將!”流兒提著木奩,踩著木屐噔噔噔地追上同伴,“這才幾個月,太後賜的婚,他的未婚妻居然就嫁了,他的部將居然也娶了!”

紅麵紗的少女猛地停住了腳步。

“我是看不懂大良人的彎彎繞繞了。我聽三叔說,太後這次嫁公主,是為了拉攏趙燕。她先前把杜路留下的軍隊交給兩個哥哥整編,現在又害怕了,居然用趙燕、裴拂衣、高虓這些外人,來分自己親哥哥的兵權,你說奇怪不奇怪。”少年小飛一邊走在搖搖擺擺的吊橋上,一邊說。

“大良人就是這麼奇怪,彆說親兄妹了,恭帝還殺了那麼多自己的兒子呢。天天講些禮啊,德啊,結果都在暗地裡捅刀子,搶女人,亂搞一通。”流兒噔噔噔跑過吊橋,回頭對小飛做了個鬼臉,“派來的大官還說,我們在野地裡唱歌夜宿有傷風化,屁,兩情相悅的事,誰管得著,比他們那些虛偽的家夥好多了!”

“就是!”

“我也聽我伯伯說了,寨主最近特彆著急。他原本想把杜路藏好,等關鍵時刻再搬出來。結果時間越久,軍隊編得越散,再拖下去杜路就什麼都不剩了。更何況去年大破南詔之後,趙燕越來越得軍心。威望這種事,最經不起時間了。”

“那我們到底該把杜路怎麼樣呢?”

“哎呀,不用想啦,反正馬上就要祭祀秋神了,秋神會啟示我們如何處置杜路的。”

流兒已經率先跑到了,他放下木奩,一條八爪纜繩在手中嗖嗖地繞圈,猛地擲了出去,“砰”的一聲扒住峭壁上的石頭。

他仰頭,望著千丈高聳著通向天涯的峭壁,拉了拉手中的攀岩繩。

雲霧在腳下飄蕩。

瀑布咆哮。

“聖女大人,你把藥材給我,我一並掛在腰上好了。”流兒說完就把攀岩繩咬在嘴裡,雙手拿起地上的木飯盒,綁在腰上,轉身,去接紅衣少女手中的藥包。

紅衣少女盯著地麵發呆。

“嘿!”他吐出攀岩繩,一手拉住繩,另一隻手在少女的麵紗前晃著,“在想什麼呢?”

“啊?”

小月牙猛地回神,紅麵紗上一雙明亮如水的眼睛抬起,茫然地望著流兒。

“你在擔心秋神祭典的事吧?”流兒拿過藥包,低頭在腰間綁著,“苗寨發生了這樣的動亂,今年是沒什麼收獲,我們攤上杜路這小子,還費了不少隻雞。下個月給秋神的獻祭少得可憐,你作法的時候,要多小心一點。”

“嗯,我會小心的。”

“好在陣法還能運轉,大家都還在一起,熬過大良官兵的搜查就好了。”流兒一邊說,一邊率先向千丈山壁上攀爬。小月牙拉過攀岩繩,跟在他後麵,“是啊,隻要今年祭典成功,秋神肯定會保佑我們的。”

“那我們要抓緊時間,再去外麵多蒐集采摘些食物,也好度過今年冬天。”流兒把自己側掛在岩石上,從懷中掏出另一根攀岩繩,嗖嗖地扔了出去,八爪鉤鉤住頭上的另一塊石頭,“我可不想冬天再爬這座山了,想想都凍手。”

“說不定我們冬天就出去回家了呢,再也不用這麼辛苦。”隊伍最後麵的小飛轉身,收起第一根攀爬繩,遞給最前麵的流兒,“我好想我家隔壁的好朋友啊,他當時留在寨子裡,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三人就這樣一邊聊著天,一邊靠著兩根繩向上攀爬。巨大高聳的山壁上,他們彷彿三個小小的點,一尺一尺地挪動,衣帶在風中飄顫。

日光一寸一寸落下。

藍粉色的黃昏在身後漸漸塗開,雲層愈發濃重,暮光絢麗,黑色的遊鳥結伴歸巢。

在漫天紫金色的火燒雲升起來的一刹,他們終於停下了攀登的腳步。

此刻再向下望去,隻覺得頭暈目眩,層層石巒往下衝去,雲霧發顫,懸崖上的吊橋小得像一條細細的蚯蚓,萬仞青山都遠在腳下,更下麵是無儘深淵。

他們三個人扒著兩個石穴,下半身懸在空中,兩腳晃啊晃。

周圍,無數座峰巒絕崖聳立著,隔空對望;麵前,巨大的黑灰色石壁參天而立,光滑平展如一麵鐵鏡,巍巍乎可畏,再往上望不到儘頭,神明般莊重的陰影籠罩著三人的頭頂。

可就在這險惡之境,竟有古人用斧鑿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石穴。

而順著一個個石穴再往上望去,就在眼前絕壁的最中央,出現了一口懸棺。

風一吹,漆黑的棺材就在半空中搖來搖去,似乎稍有不慎就會摔下萬丈懸崖,摔個稀巴爛,隻有幾根細細的線把棺材吊了起來,綁在兩根木樁上。這兩根木樁更是奇特,竟直接插進平滑的石壁裡,絲毫沒有開鑿的痕跡,更沒有膠水黏合,就這麼貼著垂直的石壁伸了出來,彷彿從石壁裡長出來似的。

流兒和小飛扶著紅衣少女,她小心翼翼爬入最高的石穴中,緩緩站了起來,摸到了兩根木樁。

棺材就在她麵前搖著。

她深吸一口氣,向前一步,雙手握住一根木樁,解開了上麵的一根細線。

懸棺瞬間一角傾倒,向著下方跌了下去。

流兒眼疾手快,“嗖!”的一聲扔出攀岩繩,八爪鉤扣住懸棺,流兒用力一拉,棺材猛地到了身旁。

紅衣少女這時也爬了下來,三人並肩站在小石穴裡,懸著的棺材在麵前搖搖晃晃,他們共同伸出手去,推開了沉重的棺材蓋子。

棺材裡露出了一個青年的臉。

青年蜷縮在狹小的棺材裡,裹著棉被,無數潔白的花瓣堆滿棺材,散發出刺鼻的香味,他好看的眉宇微皺著,山間的水汽打濕額前的碎發,沉睡中呼吸綿長,銀色的頭盔放在他身旁。

是杜路。

他已經被裝進棺材懸在這裡吊了一年,卻絲毫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千萬隻白紙鶴在門外搖曳,從天到地,黑夜中嘩啦啦地飛翔,輕薄的紙麵呼嘯著銀光點點瀉落。

木屋裡,杜路靠門坐在地板上。

他把信紙墊在膝蓋上,就著門外那點銀光,歪著身子寫道:

“韋二,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但請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我像是誤入了桃源的漁人,像上了仙台的劉晨阮肇,像邗子追著狗闖進了仙人的洞穴,但我卻怎麼都走不出去了。這一年來我被困在一間木屋中,門外是滔天海水和變幻莫測的奇景,幾位苗族少年和巫女每日來探視我,可我看不見他們是怎麼進來的,更不知道他們如何消失。木門隨時都敞開著,我曾無休止地在外麵奔跑,在海洋鯊魚間奔跑,在雲霧仙宮中奔跑,在巨人猩紅的腹部奔跑,跑過一層層幽藍網結的血管和巨大的跳動著的心臟,卻永遠找不到出口。

“我沒有死,也沒有發瘋。

“唯一的線索就是,這是在山裡,我有時聽見風聲,有時是男女對唱的山歌聲,有時雨水濕潤,有時花香充滿整間木屋。

“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三十六封信,我已經快用完了桌子上的宣紙。我希望你能收到它,這個世界上可能隻有你,能夠解開這個迷宮。

“警惕那個巫女,她擁有無法想象的法力。”

他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

猛地停下筆,將手中信紙熟練地對折,從視窗扔了出去,杜路跳回到了床上,一裹被子,假裝自己熟睡了。

窗外,對折的信紙在黑暗中緩緩展開,飛翔著,慢慢融化。

紅衣少女和兩個少年推門進來。

“禿嚕!禿嚕!”小飛上去搖著他,“快起床做飯!我還要吃你上次做的羊肉湯和臊子麵!”

“嗯,我都睡下了……”棉被間,杜路迷離地睜開眼,用苗語說,“你們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

“我們剛纔去——”

“又套話!小飛,你不要理他!”流兒猛地捅了一下同伴,轉頭,給了杜路一個警告的目光,“起床吧,大無賴,我知道你在裝睡。”

杜路笑著從棉被中坐起身,接過小飛手中的食材,提進廚房中。一陣乒乓響聲後,青年端著熱氣騰騰的湯菜出來了,招呼三人道:“快拿碗來吃吧!”

少年聞著香味如興奮的小鳥,飛快地聚集在桌前,狼吞虎嚥了起來。紅衣少女則背過身去,湯勺伸進麵紗裡,一小口一小口喝著。

“小花,你從小吃飯都不去麵紗嗎?”再好吃的羊肉都填不上杜路這張嘴,“你天天戴著麵紗,就不怕上半邊臉曬黑了,下半邊臉還是白的嗎?到時候你在夜裡一去麵紗,謔,老遠就看見半邊白臉飄過來了——”

小月牙不想理他。

她一抬手指,長桌的另一頭,杜路立刻蹲下身去捂住了自己的腳尖:“彆踩我,我不說了!”

“聖女大人,算了。”小飛有些不忍心,“畢竟他忙這麼久給我們做飯吃,也怪辛苦的。”

“你不要同情他,他可是時刻想著逃走呢。”流兒兩手托碗咕嚕咕嚕地喝著湯,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桌下的杜路,“杜路啊,看在這碗湯的麵子上,我給你一個忠告,你不要急著出去了,你要是現在回到長安,會很傷心的。”

杜路在桌子底下悶悶地說:“我知道——”

“你不知道!最近你的未婚……唉,算了算了。”小飛左右手各拿著一根筷子,低頭攪拌著臊子麵,“雖然你是個混蛋,但今天我同情你一天,男人間的同情!”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杜路鬆開了那隻腳,抬頭,準備從桌底起身坐回去,“難道大良真換國號了?隻要二季不造反,長安就還沒到最糟的一天。你們說吧,再壞的訊息我也有準——”

他忽然間僵住了。

蹲在昏暗的桌底下,他抬頭,死死地盯著某處,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杜路?杜路你怎麼了?”

“沒什麼。”桌子下的聲音有些發顫,“我……我抽筋了。”

“你還好嗎?”頭頂上傳來了小月牙的聲音,紅裙擺在麵前挪動,她猛地探下頭來,明亮的眼睛盯著黑暗中蹲下身發抖的杜路,“你捂著嘴乾嗎?你嘴抽筋了?”

杜路趕緊放下了手,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沒有,腳,腳抽筋了。”

小月牙狐疑地盯著他。

杜路笑著望著她,背後的手指還在發顫。

就在這麵桌子的下方,就在他們此刻對視的幽暗中,無數潔白的光點正在小月牙的臉上和身上拂動,像是跳躍的冰碴,瞬間散開,又瞬間凝固成一張寫著文字的光圖:

如果你正在讀這段話

你已經昏迷一年了

我正在試圖喚醒你

我不知道這段資訊會出現在你夢境的哪裡

但不管有多驚訝你都不要表現出來

杜路望著對麵的人,眼眸中對麵的人臉上光點四散,突然暗了下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拍拍自己的腳:“好了,又好了!”

他們兩人緩緩從桌底站了起來。

小月牙還盯著他。

“吃……吃飯呀。”他舉起自己麵前的湯碗,坐下身的時候,凳子發出突兀的一聲響,他吸溜著喝了一大口,熱氣混著滑嫩的羊肉一下子充滿喉嚨,“今天煮得真好吃啊!”

小月牙仍站在那兒。

“杜路。”她猛地拽下了紅麵紗,電光石火之間,明亮如炬的眼睛盯著杜路,輕聲道:“忘記你剛剛看到的東西。忘記。”

杜路雙目潰散地站起身。

羊湯從他嘴中流了出來。

他撲通一聲跌回到座位上,呆呆地注視著桌上的碗筷,一動不動。

窗外,千百隻閃爍銀光的紙鶴,還在黑暗中嘩啦啦地飛翔,長夜寂靜。

“白伯伯,你說的這個辦法行不通啊。”黃昏中一座險峻的高峰上,黑鬥笠藍衣的女青年眯著眼說,她正握著一塊水晶石貼在右眼上,緊張地望著對麵的千仞絕壁。她身旁,白山林趴在地上,雙手拿著一根長魚竿,下麵綁著長線,搖搖晃晃地甩向了對麵半空中的懸棺。

長魚竿下釣著一遝黃色的道符,在風中嘩啦啦地起飛,像一團金色的火。

他在試圖把道符甩到懸棺上。

“我年輕的時候,偷丟過一次東西。”白山林握著魚竿趴在那兒,一邊調整角度甩著魚竿,一邊低聲說,“你們這些小輩,聽說過銀色孔雀宮嗎?”

“銀色孔——”從水晶石中,陳寧淨望見漁線猛地衝了過去,“好!這次正好……唉,又空了!應該再往右一點。等等,銀色孔雀宮?那個被詛咒的寶藏?”

“你竟然知道。”

“因為我有親戚也去尋過寶,我的一個舅舅蘇照和他的表哥林樂,結伴去南詔國尋找銀色孔雀宮。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他們一路順著拚湊出的地圖,在暴雨夜到達了一間森林中的旅店,店裡已經住下了十八個先到的尋寶人。夜雨劈裡啪啦地敲打著屋頂,老婦人在一樓大廳中熬著熱湯,肉香在整個明亮溫暖的旅店裡飄蕩。大家都鎖了房門,結伴下樓去喝湯,二十個年輕人很快便熟絡了起來,講著笑話活動著筋骨。我的那個舅舅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坐在一片歡歌笑語中,一邊喝湯,一邊埋頭寫著當時的情景:大家都很興奮,約定明天早上一起去森林裡尋寶,就在這時,旅店外響起了敲門聲——”

“他們開門了嗎?”

“我不知道。”天色越來越暗,陳寧淨放下了眼前那塊水晶石,揉著發昏的眼睛,“因為當我們再找到那個舅舅時,他已經瘋了,身旁隻放著這一本殘破的日記,懷裡抱著他表哥發臭的屍骨。這本日記上詳細寫了他們一路上的艱辛,記錄了他們走進旅店,最後一頁上,還有一大滴肉湯的汙漬。而日記本上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旅店外響起了敲門聲。‘聲’字還沒寫完,他就倉促地放下了筆,墨水暈了好大一片。我的姥爺反複問那個舅舅,門響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瘋掉的舅舅抱著懷裡的骨頭不撒手,嘴裡嘟囔著一句……一句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那些年裡,蘇家找了各種語言來比對,沒有人聽懂他在說什麼。他們說那句話根本不像人的語言,而像是——”

“像是什麼?”

“像是哭聲。”山間終是黑了下去,陳寧淨打了個哆嗦,“他們說那個舅舅坐在那兒仰著頭,眼裡沒有淚,臉上也沒有表情,隻是空洞地盯著每一個路人,嘴裡哇哇哇哇、呱呱呱呱地大喊著,像是期盼彆人能聽懂一樣,一邊叫一邊搖著懷裡生蛆的白骨。”

夜風起,麵前的棺材搖晃著黑影在石壁上飛翔,密密麻麻的石穴像是睜開又閉上的眼睛。

山野寂靜。

“其實,你們聽懂了。”白山林垂下了手中的魚竿,“那就是哭聲,是嬰兒的哭聲。”

“什麼?”

“二十年前的大雨夜,森林裡唯一亮著燈的旅店裡,屋裡青年們笑鬨著喝湯,突然,外麵傳來了詭異的敲門聲,青年們麵麵相覷,不知是否該開門。你舅舅放下了筆,墨水在日記本上越暈越長。而此時,他的表哥已經等不及了,站起來大喊道:來者何人?那個雨夜敲門的人便回道——”他低下了頭,“是我,白山林。”

他猛地抬起頭,望著麵前目瞪口呆的陳寧淨:

“是的,我,就是那個二十年前的敲門人!讓我告訴你,那夜你舅舅放下筆之後,旅店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刻鐘後,陳寧淨喘著氣坐在山岩上,握著那一塊水晶石,眸子還在顫抖。

白山林坐在她身旁,拍著她的肩膀。

“所以說……”陳寧淨猛地抓住了白山林的手,“那個銀色孔雀宮不僅是一座宮殿,還是一個嬰兒?”

“是的。”

“而你們二十一個人,走進的並不是森林中的旅店,而是那個嬰兒的大腦?”陳寧淨扶住自己疼痛的腦袋,“暴雨旅店中的那一夜,是你們集體的夢境?”

“是的,我們進入銀色孔雀宮的石室後,一聽見嬰兒的哭聲就被催眠了,二十一個人陸續走進了夢境中的旅館。肉湯鍋裡撈出滴答答的屍體,上鎖的密室裡慘死的俠客,銀白的閃電劈燃一根根蠟燭,在暴風雨圍困的黑夜中,身旁一個又一個人詭異地死去……你舅舅抱著奄奄一息的表哥奪門而出,在森林裡大叫著奔跑,我追著他,高喊著‘危險,快回來’!他卻紅著眼轉身,拔劍要和我決鬥……

“暴雨森林中,我技不如人,被他用巨劍從肋下一擊擊穿,一瞬間四濺的血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一塊冷鐵在我的血肉中碾動數下,又猛地拔出!我跌坐在龐大榕樹的根部,身後,蘇照的黑影對我舉起了巨劍——

“無數銀白的雨滴降落在幽綠的森林,葉子跳了一下,灑下無數光點。

“突然靜止。

“在那極短的一瞬,在那萬千銀白雨滴懸浮於身側,榕樹一根根蟒蛇般的長須將要垂下的一刹,我肋間噴出的血流突然暫停,在那巨劍的黑影中,我不可思議地睜開眼,卻看清了一段跳動光符組成的文字:

如果你正在讀這段話

你已經被人催眠了

我正在試圖喚醒你

我不知道這段資訊會出現在你夢境的哪裡

請你快點醒來

“我甚至不能將這段話再讀第二遍,葉子彈回空中,萬千銀白的雨滴猛地落了下來,溫熱的血流從我肋下洶湧噴出,巨劍的黑影陡然一動,‘哐’的一聲斬斷榕樹的長須,向我迎頭落下——

“‘假的!’

“我在暴雨中大吼,在他的長劍貫穿我的一刹,我昂頭吼道:‘是假的!你怎麼能把假當了真!’

“長劍把我的心臟推出了胸膛,熱乎乎地跳著,那樣鮮紅,在雨線中冒著熱騰騰的白汽。我一手捧著自己的心臟,一手握著他的刀尖,緩緩轉過身,望著目瞪口呆的蘇照:‘走!我們快走!’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鬆開了劍,瞪著我一個勁兒地後退著。

“‘走啊!這是場夢啊!夢你明白嗎!’我‘啪’的一聲把跳動的心臟扔到泥濘中,不顧滿手血水要去拉蘇照,他卻望著我,尖叫了一聲,抱著他表哥的屍體瘋狂逃向了森林的幽暗中。

“我又趕緊飛奔著去追他,可就在我踩到自己心臟的一刹,像是一包血在腳下砰地踩爆,地麵突然間變得像水一樣柔軟,我猛地陷了下去,一腳踩空,無限下墜。

“終於,我落回到了堅硬的地麵上,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間封閉的石室,一盞橘紅的油燈在跳動,地上零零散散睡著二十個人。而在石室的正中央,是一個嬰兒的小床,上麵還放著兩隻小鞋和一個布老虎,小褥子淩亂,嬰兒卻不知所終了。

“我在那時才記起來,三天前,我一路順著尋寶的地圖,找到了深藏在地底下的迷宮。我利用頭腦破解謎題,突破一層層障礙,找到了迷宮儘頭藏著寶藏的核心石室。推開石室門的一刹,我驚呆了,因為地上正躺著許許多多昏迷的人,他們像是一群沉睡的墓葬石雕,拱衛著房間最中央沉睡的小嬰兒。見我進來,嬰兒轉過頭望著我,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而我,被這哭聲催眠了。

“和地上躺著的先進門的尋寶人一樣,我也不由自主地摔在地上,陷入了昏睡。夢裡,是一座暴雨中的森林,我看見了一間亮著燈的旅店,裡麵傳來肉湯的香味和青年們的笑語,我便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房門,而隨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旅店裡一件又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蘇照抱著表哥的屍體衝了出去,我追著他,他和我決鬥。終於,我一腳踩爆了自己的心臟,醒來了。我不知道自己被嬰兒的哭聲催眠了多久,但此刻,嬰兒不見了,被第二十二個人帶走了。

“就在這時,我才注意到我的肋下被人貼了一遝奇怪的黃符,上麵隱隱透著金光。

“我數了數,正好二十一張。

“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夢裡傳遞給我訊息的光符,正是這些貼到我身上的黃符。這或許是第二十二個走進石室的人留下的,這個人很懶,全部貼在了我身上,像是料到了我醒來之後一定還會把黃符貼給彆人。不一會兒,很多人胸前貼著黃符,紛紛從夢中醒來,看到石室中的一切,全都大吃一驚。

“有些人,卻再也沒有醒來。

“比如蘇照的表哥林樂,他渾身滿是刀傷,在夢境中流乾了渾身的血。再比如蘇照,一輩子成了個隻會學嬰兒大哭的瘋子,或許在他的世界裡,他還抱著表哥的屍體,在無窮無儘的森林裡狂奔吧。”

“隻有這些黃符,我從二十年前保管到現在,就是希望不要再遇見上一次的慘劇。我相信隻有它們才能喚醒小杜將軍,今天貼不上,我們明天再來,我相信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

說到這兒,白山林有些哽咽。

一直扶著自己額頭的陳寧淨,這時候卻緩緩抬起了頭:

“白伯伯。”她的聲音在顫,“你不覺得這個故事的結局有點不對勁嗎?”

“什麼?”白山林望著她。

“那個日記本。”陳寧淨說,眼眸顫抖著望向白山林,“如果森林中的旅店是你們的夢境,那麼,蘇照舅舅留下來的日記本上,應該結束在他在現實中走進石室的那一刻,又為什麼會記錄著你在夢中走進旅店!”

白山林猛地愣住。

“森林裡的旅店絕對不是你的夢!”陳寧淨盯著他,“白伯伯,你為什麼要在雨夜裡敲門,你到底是去乾什麼的——”

“我想不出來!”白山林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痛苦地把頭埋在雙肩裡,“我,那間旅店是我的夢啊——”

“那不是!”陳寧淨吼道,“如果森林旅店裡發生的一切都是夢,那為什麼石室裡的二十一個人醒來後,有人活著,有人死了?白叔叔,你可是在夢裡死了,可為什麼你一醒來就活下來了,彆人沒有呢!”

“我……不知道。”

“如果蘇照舅舅真的迷失在夢境裡,那麼,他這二十年裡為什麼不說夢裡的昏話,為什麼一直在重複夢外嬰兒的哭聲呢!你們在夢裡,不是記不起夢外的事嗎?”

白山林猛地坐直了:“小淨,你……你再說一遍。”

“哭聲,我是說,你們在夢裡記不得夢外的哭聲。”

“我想起來了。”白山林猛地抬頭,滿臉不可思議,“我突然想起來了,這二十年來,我為什麼會忘記這件事……”

二十年前。

銀白暴雨中的幽綠森林,白山林站在一間明亮旅店的房簷下,懷中抱著一個沉睡的嬰兒。他抬手,敲響了旅店的房門。

店裡的笑語聲驟然停住。

“來者何人?”

他聽見了是老朋友林樂的聲音,便說:“是我,白山林。”

“喂,快來開門,是盜王回來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所有人都簇擁到門前,好奇的目光往白山林懷裡張望。連蘇照都停下了寫日記的筆:“喂,老白,又是你先得手了嗎?那銀色孔雀宮裡到底藏著什麼寶貝?”

“唉,彆提了。”白山林在草墊上蹭了蹭鞋上的水,這才走進門,“順著地圖最後找到了個地下的迷宮,這麼大的陣仗,我以為這南詔還真有什麼寶貝。走到迷宮最裡頭,是一間石室。推開石門,隻看見地上躺了好多睡著的人,一個小床擺在正中央,床上一個小娃娃,睡得正香呢。再看看周圍,除了一盞油燈,四壁空蕩蕩的,屁都沒有。”

“嘁,你肯定是把好東西獨吞了,編這套謊話來騙我們。”

“我騙你們乾嗎?”白山林猛地拉開周身濕淋淋的鬥篷,露出懷中一張小小的、酣睡的臉蛋,“我怕這小娃娃困在石室裡麵餓死,把他抱過來了!”

“哎喲!還真是個娃娃!”大家湊得更近了,那嬰兒太小,想摸又不敢摸,“你說這南詔國師真奇怪,一邊建個迷宮守寶藏,一邊又往天底下發尋寶圖,結果寶藏是個小娃娃,莫不是把咱們騙過來給他帶孩子呢!”

白山林沒理他們,轉頭看向了火爐旁的老婦:“沈媽,給這小娃熬點米湯吧,不知道關在迷宮裡多久了,南詔人也不怕餓死小家夥。”

“好嘞。”老婦應道。

“我去上樓換身乾衣服。你們誰抱一下這個小娃娃?”

圍著白山林的眾人都猛地退後了一步,齊齊擺手。

一位麵板黑黃的男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埋下頭,悄無聲息地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那個……林樂,就你吧,林樂!”

林樂噌地後退了一大截,望著白山林抱著孩子走近,像是老鼠見貓一樣,躲在了表弟蘇照身後。

“好吧,我來。”蘇照笑著搖了搖頭,束起自己散落的發絲,解開身上佩帶的巨劍,動作輕柔地抱住了軟乎乎的小嬰兒。

“我一會兒就下來。”白山林跨上了樓梯,留下身後一串濕淋淋的腳印。

林樂湊到蘇照身邊,看他懷裡的小嬰兒,小聲說:“你猜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蘇照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我說林樂,我怎麼知道?”

林樂嘿嘿笑了:“你猜嘛,看我倆誰猜對了。”

蘇照又望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說話。

“是個女娃。”

身旁,突然有人冷不丁地說。

林樂轉過頭去,笑道:“嘿,你怎麼知道的——”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麵前,麵板黑黃的苗族人手持一把彎刀,刀尖已然抵在他腹上,臉上神情凶狠,盯著林樂大吼道:“讓蘇照把嬰兒給我!否則我就殺了你!”

蘇照根本沒抬眼。

他一邊抱著嬰兒,一邊抬腳挑起了桌下的矮凳,側過身,在矮凳落下的一瞬間“砰”地踢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了苗族人的膝蓋,“哐!”的一聲,連人帶凳子砸在地上。

“你小子還會偷襲我了。”林樂把地上人揪了起來,一把奪過彎刀,“看你也是來尋寶的,先來後到願賭服輸,武林規矩懂不懂啊你,人家老白先找到的,你憑什麼搶啊!”

黑黃麵板的男人立刻求饒:“大俠,大俠我一時糊塗,饒了我這一回吧——”

蘇照蹙眉走了過來:“武功這麼差勁,卻敢當著我們十九個人的麵偷襲林樂,不應該啊。”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那人被林樂擒著,卻像是聽不見旁人說什麼似的,隻是一個勁兒地求饒。

蘇照抱著嬰兒站在林樂旁,蹙眉望著苗族人,突然間發現了什麼,提高了聲音:“耳朵,林樂你看他的耳朵,他為什麼用布條塞著耳朵——”

蘇照卻等不到回答了。

“都去死吧!”

苗族人猛地踢起腿來,儘管雙臂還被林樂後擒著,但他的腳尖準確地落在了嬰兒頭頂上,狠狠一撞!

瞬間,嬰兒的啼哭聲響徹了整個暴雨中的旅店。

所有人都精神一晃。

腳步踉蹌,渾身發軟,哇哇的哭聲像是索命的鬼語,在雨聲中成百上千倍地回蕩,意識迅速地遊離出竅,視線變得模糊,旅店中的人一個又一個摔倒,哐的一聲砸在長凳上,驚得筆架上毛筆摔下,落在日記本上暈開一片墨跡……除了那個提前塞好雙耳的苗族人,他掙開了林樂的擒拿,撿起彎刀衝向了抱著嬰兒的蘇照:“把孩子給我!”

催眠的哭聲中,蘇照雙目無神,僵硬地舉起了手中哇哇大哭的嬰兒。

“不能給他!”

身後,林樂捂著雙耳,大吼著跑了過來。

可在巨大的哭聲中,蘇照身形不穩,儼然就要摔倒,眼皮打著戰,就要鬆開手中的嬰兒——

“蘇照!蘇照你醒醒!”

林樂撲了過去。

他捂住了蘇照的耳朵。

以自己的後背為盾牌,他擋在蘇照身前,兩臂伸長,死死捂住了蘇照的耳朵,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蘇照懷中號啕大哭的嬰兒。身後,苗族人提著彎刀刺了過來!

“哐!”

彎刀刺進林樂的後背。

鮮血流了出來。

蘇照雙目無神地看著。

林樂顫抖著站穩,雙手還緊緊捂著蘇照的耳朵,眼皮已然在這充滿魔力的哭聲中打戰,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閃開!”

背後,苗族人紅著眼大吼道,雙手握刀柄從血肉中拔了出來!又“噗”一聲第二次刺進林樂的後背!

林樂像是被扔進沸水裡的活魚一樣猛地仰起頭。

“蘇照。”林樂顫抖著,渾身流血中雙手捂著蘇照的耳朵,盯著他大吼,“醒過來!醒過來!”

“我說了把嬰兒給我!”

身後,苗族人衝林樂吼道:“他不會醒來的,你們所有人都會在夢裡忘記今夜的事。把嬰兒給我,我饒你們不死!”

突然,一片靜寂。

嬰兒好奇地盯著麵前的林樂,盯著他顫抖的眼皮,又黑又亮的圓眼睛帶著淚痕愣了一會兒,突然揮著小手咯咯地笑了起來。

林樂顫抖的眼皮猛地停住。

他鬆開蘇照的耳朵,後背上還插著那把彎刀,迅速轉過了身,望著神情震驚的苗族人,從長桌上抽出一把大刀,踏桌奔跑,雙手握刀,“哐!”的一聲淩空跳起,衝著對麵人豎斬而下——

滿室燭光猛地搖曳。

大刀從苗族人肩頭直劈而下,整條手臂與肩膀分離,骨肉傷口整齊,甚至來不及出血,他在胳膊撲通落地的一刹,爆發出了痛苦的慘叫。

林樂雙手持豎刀,警戒地望著地上一攤流血中叫喚的苗族人,他自己背上的傷口也已崩裂得慘不忍睹。

身後,嬰兒“哇”地哭了起來。

見鬼!

瞬間大刀在手中搖晃,眼前再次昏花,林樂當機立斷扔了刀,雙手捂耳飛奔回蘇照身旁,飛速伸手,死死捂住了嬰兒大張的嘴巴。

哭聲沒了,可林樂的眼皮越顫越厲害,頭腦一陣眩暈。

嬰兒在他手下漲紅了臉嗚咽。

“沒用的。”身後的苗族人越走越近,用僅剩的獨臂,使勁兒拔出了林樂背後的彎刀,“你捂不住她的,隻要她在哭,無論有沒有聲音,她都會催眠你!”

林樂猛地鬆開了嬰兒,抬起雙手,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卻晚了一步。

身後,渾身血跡斑斑的苗族人獨臂舉刀,插進了林樂的側腹。

血流噴了出來。

鮮紅溫熱的液體砸落在嬰兒潔白的臉蛋上,她嚇得一縮,哭得更激烈。

“鬆開你的耳朵,聽著她的哭聲睡著吧!”身後,苗族人靠在林樂身後,用獨臂握住刀柄,卻已無力拔出,於是他握著刀柄旋轉,冷刃在腹腔中旋轉著切割一塊塊血肉,血流如注,“我可以不殺你,隻要你現在睡過去,隻要你在夢中忘記今夜的事!”

渾身都在痛苦地痙攣著,側腹彷彿被千刀齊捅,林樂卻仍沒有放下捂著耳朵的手。在激烈震天的哭聲中,他仍抬著顫抖的眼皮,顫聲說:

“我不會忘記。”

渾身像漏鬥一樣,血水和力氣都從傷口中滴落,身後苗族人紅著眼怒吼,萬噸暴雨劈裡啪啦地在屋頂上震鳴,林樂用抽搐的雙手捂緊自己的耳朵,彎刀在體內血肉中橫衝直撞,他卻仍痛苦地清醒著,他不肯忘記。

終於,彎刀從他身體的另一側捅了出來,苗族人鬆開了刀柄。

他捂著雙耳倒了下去。

身下,滿地血河,在昏暗燭火跳動的長夜裡向著八方越流越長。

苗族人抬腳邁過他,走向了雙目無神地抱著嬰兒的蘇照,毫不費力地,苗族人從蘇照手中抱出了那個孩子。

嬰兒還在蹬著腿大哭。

地上,林樂雙手捂緊耳朵,虛弱地倒在血泊中,瞪著鼓凸的雙眼,盯著苗族人獨臂抱住嬰兒,轉身離開。

“哐!”

林樂動了,在催眠的哭聲大響,身旁同伴全部倒地的一刹,他撐住最後一絲力氣,用自己的身體砸向了苗族人的後背!

嬰兒從苗族人手中飛了出去。

獨臂人與捂住雙耳的林樂糾纏在一起廝打,不遠處,嬰兒砸在地麵上,嗷嗷地大哭起來。暴雨咆哮,一條斷臂在鮮血淋漓的地麵上滾來滾去,幽暗森林的長夜覆蓋著燈火通明的旅店,屋內,十九個青年和一個老婦呆若木雞。

就在這時,旅店外傳來了敲門聲!

一群不速之客砸門而入,雜亂的腳步聲在地板上奔跑,廝打中的林樂用儘力氣抬頭,隻看清了一群衣衫飄蕩的下擺——闖入者在進門前就解開了衣帶,提前塞住了自己的雙耳!

紫衣金紗的女人把地上的嬰兒抱了起來。

“乖,乖,不哭嘍。”她柔聲安撫嬰兒,輕輕搖晃,“讓我看看,哪裡砸疼寶寶啦。”

嬰兒的抽泣聲漸漸停住了。

與此同時,其他人衝到林樂和苗族人身旁,一把揪起林樂,把他從苗族人身上掀了下去,扶起了獨臂的苗族人,後者還在劇烈地喘氣。

“老大,我們來晚了。”

“你們在石室裡睡了多久?”苗族人坐在椅子上,喘著氣用獨臂拿出了耳中的布條,問這群人道。

“三天。”

“三天嗎?”他若有所思道,“聽一回嬰兒的哭聲,可以忘記當天的事,還可以被催眠三天……”

“本來是這樣,等他們三天後醒來,就記不得今夜的事了。可你把旅店搞得這麼臟,又是胳膊又是血,這群人又不瞎,一醒來就會知道這裡發生過搏鬥,說不定還會查到我們頭上。”女人也掏出了耳中布條,有些不滿地說道。

“你沒見著那是我被砍斷的胳膊嗎?”苗族人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姑奶奶,你就是有一千件一萬件該怪罪的事,這次卻唯獨不該怪罪我!那個地上的人還沒死透,你動手吧。”

“我為什麼要殺這個人,得罪南詔國還不夠嗎?還要西蜀武林的人追著我們報仇嗎?”

“因為他不肯睡著,他不肯做夢,他不肯忘記!”獨臂的男人近乎咆哮,“如果我們不殺了他,他就會記得是我們偷走了銀色孔雀宮!你想讓全天下都來追殺我們嗎!”

“我倒有一個主意。”

“什麼?”

“我們把這二十個人抬走,然後把這間旅店燒了,讓這些血跡和打鬥痕跡都消失。”女人撫摸著懷中熟睡的嬰兒,“這樣,等他們醒來的時候,就以為暴雨中的旅店隻是一場夢了。”

男人點頭,隨即又問道:“那我們把他們抬到哪裡呢?”

女人低頭沉思。

“不如抬回到迷宮的石室裡。”有個不起眼的小個子說,“這樣他們醒來時,就會以為是自己走進了石室,暈倒在哭聲中,所以才失憶了。”

“那這個人怎麼辦?”苗族人指著地上在咳著血的林樂。

“反正他也活不了幾個時辰了,不如把他也抬進石室裡,他在那裡慢慢失血而亡,像是在夢中自己死亡了一樣。即使有人懷疑是他殺,他們也早就忘了旅店的事,隻會去找南詔人尋仇。”

“如此甚好。”女人挑起了一抹笑,“這個雨夜和雨夜中的我們,將會從人們的記憶裡徹徹底底地消失。”

“聖女大人真是聰明無雙——啊!怎麼回事,我的身體!”小個子還在諂媚地拍馬屁,突然間麵色猙獰起來,他不可思議地望著無數粉色的蠕蟲從自己的腹部鑽了出來,爆發了驚恐的尖叫,“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因為少了一個人。”紫衣金紗的美人撫摸著懷中的嬰兒,黑睫濃密的美目望著小個子在蟲堆中掙紮,微笑道,“旅店裡本來有二十一個青年,老大一走,隻剩下了二十個,當然要留你充數了。”

數個時辰後,昏暗的石室內,地麵上躺著二十一個青年,他們沉睡著,正在夢境中暴雨的旅館裡狂奔。

石室外,紫衣女人抱著沉睡的嬰兒,獨臂的男人站在一側,眾人緩緩關上了石門。

唯一一雙清醒的眼睛,正顫抖著死死盯著他們,盯著石室的巨門緩緩合上,盯著外麵的光線一絲一絲消失殆儘。

在昏睡的眾人身旁,林樂躺在那兒,渾身熱血漸漸流乾。他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有那雙眼睛依然瞪大,清晰地映著這一夜的所作所為,映著不肯遺忘的罪惡。

“可你終究將被遺忘,今夜唯一一個清醒者,唯一一個不肯忘記的人。”紫衣女人憐憫地望著他,“夢裡的人,記不得夢外的事。”

巨門被毫不留情地關閉。

一盞盞油燈在昏暗中搖曳,封閉的石室內,二十個青年緊閉著雙眼昏睡,隻有一個人孤獨地睜著眼。寂靜中,林樂能聽見自己流血的聲音,生命在一絲一毫地消亡,他抓緊時間想做什麼,他拚了命地想記住什麼,他像是躺在孤獨的墓穴裡,有那麼要緊的事要說,身旁卻沒有一個人醒著。

不要……不要遺忘。

有人在篡改你們的記憶,不要弄混了!

他在心中大喊,他試圖翻過身,想要蘸著自己的血留下字跡。可他連移動手腕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下,他的腸子像鮮紅的長蟲附在地麵的塵沙中,他感覺到自己腹腔中的器官內臟都在下墜,那是死神的手在拉扯著他,在這寂靜的石室,他無人能言,他被捂住嘴巴,他拚上命要記住的東西終究要遺忘,彆人都在身旁酣睡,而他隻能望著他們,漸漸死去。這悲哀的孤獨,使他平躺在血泊中瞪大雙眼,滿臉熱淚滑落。

“蘇照……”

他望著離自己最近的表弟,嘶啞地吼道:“蘇照、蘇照、蘇照……”他平躺在原地,喉嚨中的血沫嗆得自己激烈咳嗽,他卻在咳嗽中大張著嘴巴,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卻仍在呼喊,“醒過來,醒過來,醒過來……你不能忘,要記得,要記得,要記得!”

身旁,蘇照在沉睡中突然顫了一下。

“蘇照!”

他猛地爆發出吼叫,像是被萬箭穿心的大雁雙翅擊拍著奮力往上飛,震得滿地血腸都在顫:“快起床!師父來了!”

蘇照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

他還不甚清醒,半睡半醒間用雙手摸索著身周,想要穿上練功的衣服,好去趕師父的早課。雙眼緊閉著,他整個身子搖搖晃晃,像是下一秒就會跌回到床褥中接著熟睡。

“師父來了!你睜開眼,你聽我說!”

這一刻,林樂在嘶吼,他不知道夢中的蘇照能不能聽見,眼前越來越黑,身上越來越冷,這是他僅有的機會,在蘇照短暫清醒的一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要從夢境的無情吞嚥中奪回記憶,像是以血肉之軀和口述曆史來完成一場悲烈的搏鬥。我來過,這個存在過,縱然時光卷騰如海嘯,一切轟然倒塌,一方方漆黑的棺材在漫天白花中緩緩下葬,墓地的旁邊,黑暗的夢魘與混亂的意識大口大口吞噬著生者的記憶,書本被焚燒,青銅器被熔化,不朽的宮殿淪為塵土廢墟,被斬首的史官緩緩閉上眼睛,癔症與幻夢折磨著漸漸老去的靈魂,記混了,記錯了,記不起來……不,你不存在……沒有文字,沒有青銅,沒有石碑,他在瀕死中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個人對著浩瀚漆黑的宇宙孤獨地喊話,乞求應答:

“蘇照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蘇照你聽見了嗎?”

昏暗中,蘇照的身體仍在搖晃。

“師父過來了!師父真過來了!”林樂咬著牙,突然吼,“你尿床了!”

蘇照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還不甚清醒,恍然間像個小男孩膽怯的眼神,那是七歲那年和表兄一起進山學武時留下的恐懼記憶,他驚慌失措地問:“怎麼辦!師父又要打我了,怎麼辦!”

“蘇照你聽我說!”林樂抽著鼻子裡的血水,全身用力地喊道,“今天晚上白山林抱過來一個嬰兒,在旅店裡被苗族人偷走了,你要記住!”

“什麼嬰兒?”蘇照在囈語中問。

“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哭聲可以催眠我們所有人,今天晚上被白山林抱來的!嬰兒真的存在,旅店也真的存在……”

那邊林樂激烈地吼道,這邊蘇照眼皮打著戰,緩緩閉上。

“蘇照,蘇照,我知道你馬上又要睡過去,但你一定要記住,今天晚上曾經有一個啼哭的嬰兒,你抱過那個嬰兒,你千萬不要忘記!”

蘇照頭一勾一勾的,不知道在點頭,還是已經又睡著了。

“你抱過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千萬不能忘!你馬上又要睡過去,但在這清醒過來的片刻,你不要忘記!”

蘇照砰的一聲摔回了地上。

寂靜的石室內,二十個青年在夢鄉中沉睡,而林樂注視著自己的死亡,緩緩閉上了眼睛。

三日後。

波斯和尚馱著肩上一個穿道袍的小男孩,推開了石室的門。

“喲,怎麼回事?”小男孩見了地上躺倒的二十一個人,嚇了一跳,“怎麼還有血?”

“看來我們被人截和了。”波斯和尚望著石室中央空蕩蕩的小床,有些沉悶地說。

“銀色孔雀宮又不見了,好煩啊。”小男孩有些痛苦地扶額,“我都不想乾了,反正大師兄現在才兩歲,你不如直接綁了他扔河裡去,我們重來一遍得了。”

“二師兄,不如你先回去,這次我負責。”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小男孩瞪了他一眼,跳下了他的肩頭,小道袍晃蕩著落地,“我纔不回去呢,免得你又心疼大師兄,害得我們永遠結束不了。”

“李鶴師兄,我沒有——”

“怎麼沒有,上個月偷偷綁了我,要把我和銀色孔雀宮一塊沉海裡的人是誰?師弟你還真有本事,我現在纔多大啊,你都下得去手?幸虧我這次選了個不死之軀,否則還真能讓你得逞了。”

大個子的和尚在小男孩的訓斥下低下了頭,紅著臉說:“誤會,都是誤會,我怎麼敢試圖淹死二師兄呢。”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真想對大師兄好,就得心狠一點。”小男孩一邊說,一邊從自己肩上的小褡褳裡摸出一遝金黃的道符,蘸著唾沫點數,“你心疼他,我就不心疼他嗎?這樣沒完沒了,不是更折磨人嗎?”

“是,是,李鶴師兄教訓得是。”

小男孩把手中的二十一張黃符“啪”的一聲貼到了白山林身上。

“走吧。”他招呼和尚把自己抱起來,歎氣道,“銀色孔雀宮失竊,恐怕也是定數,我們就靜觀其變吧。但願不要有人拿她來做壞事。”

波斯和尚馱著小男孩離開。

不一會兒,夢裡的白山林一腳踩爆了自己的心臟,猛地驚醒。他環顧石室四周,而後遲疑地揭下了自己肋下的黃符。

“我為什麼會忘記呢?那一夜,明明是我從石室裡帶走了熟睡的嬰兒,是我把嬰兒抱進旅店,交給了蘇照。我是在樓上換衣服的時候,聽到了哭聲,我還來不及下樓,就暈倒在地上做了一個夢。夢裡,沒有嬰兒,隻有我一個人敲開了暴雨中森林旅店的門,旅店中發生了種種詭異的事,蘇照抱著表兄的屍體衝出去,我追著他,他和我決鬥,我踩到自己的心臟醒來。環顧四周,是那間昏暗的石室,嬰兒的小床已經空了。

“我就理所當然地以為……旅店中的事,都是一場夢。

“事實上是,我的記憶被夢境覆蓋了,夢中的旅店覆蓋了真實的旅店。”白山林有些唏噓地搖了搖頭,“醒來後我看見石室,就以為三天前我是在這裡聽見了嬰兒的哭聲,所以才昏迷的。人們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睡著和醒來是在同一個地方,都是在石室。隻有蘇照留下的日記本,無聲中揭露了被埋葬的真相。”

黑漆漆的山野中,陳寧淨手中的水晶石反射著微弱的光。

“所以說,林樂不是死在夢裡,而是被人殺死的。”

“可惜我一上樓就睡著了,我真想知道,那一夜旅店一樓到底發生了什麼。是誰殺死了林樂,蘇照又為什麼發瘋。”

“我想,或許我舅舅不是發瘋了。”

“那是——”

“是銘記。”陳寧淨轉過臉注視著白山林,“他在用生命、用動作、用所有原始的本能來銘記。”

白山林怔怔地望著她。

“我想,蘇照那個舉動是在說:嬰兒,他懷裡有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兒,這是他即使陷入夢境也要努力去銘記的東西。他不肯從夢中醒來,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清醒,就會忘了他在夢中記住的事情。”

陳寧淨說著說著歎氣:“或許,蘇照在夢中聽見了什麼人的囑托。因此他不敢醒來,他怕自己把這句話忘了。”

“原來如此。”白山林有些感慨,“而我一醒來,就忘記了自己曾經抱過一個嬰兒。”

“夢裡的人記不得夢外的事,而夢醒後的人,又何嘗能記清夢中的事呢?”

“為了銘記,人們總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山風在兩人之間呼嘯,魚竿下麵,金黃的道符在黑夜裡飄蕩。

“不過,隨著我找回雨夜旅館的記憶,我還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

“當我偷走那個嬰兒的時候,她脖子上戴著一塊銀牌,走起路來丁零零響。我怕被人發現,便用一塊黑布把銀牌裹住了。湊近的一刻,我看見銀牌子上刻著漢字,或許是那個嬰兒的名字。”

“刻了什麼?”

“三個字……”白山林垂下魚竿,眯著眼一個字一個字回憶道,“小……月……牙。”

“嘩!”的一聲響!

白山林聲音剛落,山間登時揚起了一股飆風,飛沙走石之間,大風席捲著魚竿下的細線,嘩啦啦地衝向了對麵石壁上的懸棺!

二人嚇得攥緊了魚竿。

一抬頭,卻看見對麵高崖的兩根木樁之下,漆黑的懸棺正中央已然貼上了一遝金黃如火的道符!在大風中隨著懸棺一同搖晃!

兩人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懸棺,在這樣寂靜詭異的黑夜中又發怵又期待。

突然,懸棺猛地動了一下!

陳寧淨和白山林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目光。

懸棺砰砰砰地亂顫,像是被壓了五百年的孫猴子準備逃出石山,墜得木樁吱吱得響,像是稍有不慎就會砸向萬丈深淵。懸棺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像是有什麼東西再也壓抑不住了,要衝出來了……他們甚至聽見了杜路的聲音,雖然那是一句令人費解的話:“吃……吃飯呀。”風聲中杜路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緊張,“今天煮得真好吃啊!”

“砰!”的一聲。

就在這句話落下後,懸棺猛地靜止了!

金黃的道符像是被什麼突如其來的力量擊中,從懸棺上跌落,又“砰”的一聲被甩了回來,差點甩到陳寧淨的臉上。

浩大的風聲瞬間消失。

寂靜的黑夜裡,兩人麵麵相覷,良久,才顫抖著拾起了地上的魚竿。

“聖女大人,外麵是怎麼回事?”望著跌坐在桌椅上雙目失神的杜路,小飛起身問道。

“有人要叫醒他。”紅衣少女扶著杜路躺下,為他掖好被子,輕輕蹙眉,“奇怪,陣法明明還在起作用,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任何人和東西能夠靠近懸棺,除非——”

“除非什麼?”

“沒什麼,我想那不太可能。”紅衣少女垂下眼,“秋祭還有幾天?”

“三天。”

“真希望快點秋祭。”流兒說,“我可不想再給杜路燉雞了,夜長夢多,快點讓秋神做決定吧!”

紅衣少女把頭垂得更低。

“可是一旦問神,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更改啟示了。”小飛盯著杜路,突然有些不忍地說,“萬一神決定讓我們殺死杜路,聖女大人,你……會執行嗎?”

三人都猛地沉默。

“不會吧。”良久,流兒說,聲音在木屋裡有些乾巴巴的,“應該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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