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47
十三年前。九月。蒲津兵變。
秋九月,北狄來犯,趙琰暗通高虓,不戰而引兵退守雁門關,傳信長安,謊報大軍來犯,忻代失守,晉陽岌岌。國舅倉皇帶禁軍往山西支援,卻不料趙琰早已金蟬脫殼,帶著精銳騎兵從晉陽一路潛行南下,奇兵突襲,夜奪蒲津,而後假冒駐兵,在黃河西岸靜候禁軍到來。
這是英雄該葬身的地方。
黃昏的殘陽愈發淒豔,蒲津關的高壘垂下漆黑凝重的影子。馬背上,邊俊弼沉默地望向遠方,黃河驚濤在天幕金光之下放肆地翻滾咆哮,白水泥沙,一瀉千裡,在秋日的藍天下浩浩蕩蕩地奔流,張開大嘴吞噬一切渺小的來者。
若我今夜死去——
他想,那就葬身於此,千古滄浪為我埋骨。
“邊哥,你會害怕嗎?”
邊俊弼轉頭,對上了一雙淺灰色的眼睛,那麵板奶白的少年在金光中望著他,老老實實地說:“我是有些怕的。第一次親眼看見黃河,竟比我想象中還要浩大,真是震撼極了。”
也真是殘酷極了,邊俊弼心想,眼前似有千卷史稿如鴉羽翻動,悲壯得讓人喘不過氣。
黃河之水天上來,由北向南一段滂湃而下,穿過連綿的高山峽穀,激流飛濺在東西兩岸分割出晉與秦兩片古老的大地,隔著一條黃河天塹,河東與關中對望。這是兩個足以成霸業興王道的起事之地,一邊是山河四塞的八百裡秦川,一邊是河東都會的用武之地。千百年來,多少王朝紛亂的兵馬向西踏過,又有多少強者的霸業向東蔓延。黃河,黃河,誓血決戰繞不開的黃河天險!
文公三年,秦伯伐晉,濟河焚舟。
魯昭公元年,秦公子鍼出奔晉,造舟於河。
周威烈王七年,魏國由龍門渡過黃河,修韓城,占河西,使秦國不得東出,百年之間兩國爆發了五次河西之戰,直至秦惠公時全殲魏軍,儘占河西。秦國從此向東展翼,劍指六國。
至於楚漢爭霸之時,魏王豹在黃河東岸陳兵於蒲阪,韓信佯裝渡河,暗地裡則伏兵走夏陽,在龍門渡處讓軍隊乘著木罌悄悄渡河,而後突襲安邑,從後方包抄了魏王豹,一舉定河東,扼三秦,而後進擊趙代,東下井陘,由此一展大漢的宏圖基業。
邊俊弼望著眼前波浪滔天,心中熱血在湧:就是這一段黃河水,秦伯曾渡之,始皇曾臨之,吳起曾克之,韓信曾下之,而如今,他也要從這裡走過去,要麼死在它身上,要麼就徹徹底底地征服占有它!
“什麼都不要怕。”他注視著麵前的灰眸少年,“殺過去,殺過去就是我們的時代了!”
從今夜起,史捲上也該寫上他的名字。
“我還是有些害怕。”馬背上,少年攥緊韁繩大口呼吸著,“我開始想家了,代州現在正是秋高草盛的時候,邊哥,你想回去嗎邊哥?”
“不。”
邊俊弼低頭,寬帽下露出一小截俊美的下巴,他輕聲說:“我是罪臣的兒子,從我被流放到代州那天起,就沒有回去的路。”
灰灰第一次遇見邊俊弼,是在一個燥熱的夏天,墳場中綠光飄拂。
那年灰灰十歲。
他又捱了一頓打,跑到破破爛爛的墓碑後,躺在夜風裡慢慢睡著,醒來時眼角還噙著淚,卻已記不得受過什麼委屈。肚子咕咕地唱歌,他臟兮兮的手一摸兜,居然摸到了半塊發臭的窩窩頭,便咧著嘴笑了起來。
村民們說他有點傻,隻有阿媽說他是個善良的孩子。
可惜阿媽走了,去追天上的星星了。
他一邊捧著窩窩頭吃得滿嘴碎屑,一邊仰頭望著滿天明亮的星星一大顆一大顆地垂落,如同阿媽的目光,溫柔地吻著他鼓囊囊的臉頰。
就在這時,他看見人們圍住了一個少年。
火把連綿的光芒中,那少年身形挺直,從頭到腳披著漆黑的鬥篷,寬帽下隱約可見俊美的側臉,正沉默地打量著人群,雙眸像是昂貴的黑曜石,在渾身塵土疲憊的襯托下有種奇異的光芒,那是支撐著他一路逃命不肯倒下的東西。
這個少年叫邊俊弼。
他的父親邊令梓曾是陝州水陸發運史,但半年前一場鹽稅案的披露,使邊家幾乎遭遇了滅頂之災。邊令梓死在獄中,妻女被變賣,年僅十四歲的兒子邊俊弼被流放到偏遠苦寒的代州充軍戍邊。一路上押送人對邊俊弼極儘折磨,而他終於抓到時機,在即將到達代州的時候逃走了。他剛逃到這個邊陲小村,卻不料這裡的村民對陌生人如此警惕,深夜中眾人持火把將他堵在了這裡。
火把中,邊俊弼抬頭與眾人對峙。
他身上尚帶著貴公子的威壓,眼神又極其沉靜,與稚嫩的麵容和渾身傷痕構成了一種奇妙的衝突,使村民們摸不透虛實,圍著他不敢輕易上前。
突然,夜幕下一陣大風呼嘯而過。
漆黑寬帽被猛地揚起——
“抓住他!”村長高舉著火把,另一隻手指著少年的額頭,“他是逃犯!快抓住他!”
火光之下,黑袍少年英姿星目,但飄拂的寬帽再也遮不住額頭上一行漆黑的大字:罪臣之子,刺配代州。
跑!
他腦中隻有一個想法,在眾人衝上來的一刻,他嚥了口乾涸的唾沫,像一支離弦箭般衝了出去。他知道逃犯的下場是什麼,他不能死!他是邊家最後一個男人了,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洗清父親的冤屈,要從這巨大的屈辱中翻身,要站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活!
嘈雜的追逐中,一隻臟兮兮的小手突然拉住了他。
“跟我跑。”
狂奔中,他轉過頭,對上了身旁一雙淺灰色的眼睛,那是個比他矮半頭的男孩,小臉上滿是泥巴,正喘著氣拉住他的手:“走這邊!”
“抓住他們!”
“小雜種彆搗亂,今天沒挨夠揍嗎?”
一片罵聲與腳步聲中,逃犯少年任由這臟兮兮的男孩拉著,在黑夜中綠光飄蕩的千裡墳場上狂奔,跑過一方方傾塌的土堆與剝落的石碑,明月高高地照耀,狼叫聲在天幕下回蕩,身後黑影逼來,他們踩著破碎的白骨飛奔,大風聲彷彿是一隻隻慘白蝴蝶呼啦啦地揚起,撞在天地間發出風鈴的清脆聲,飛沙走石之間,兩個男孩不見了。
眾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遠去。
地下。
墓坑中,兩人屏著呼吸蹲在一起,在石碑黑影的遮蔽中,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
終於,都走了,不會再有人來抓他們了。
兩人像是兩根被鬆開的彈簧一樣,平躺在淺淺的墓坑裡,呼吸著冷風,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灰灰。”
“這麼晚了,你怎麼不回家呢?”
“我的家就在這裡,這是我的床。”
“這是墳場,怎麼會是你的家。你的父母呢?”“我阿媽去天上了。”
“那你的爸爸呢?”
“我沒見過他。”
邊俊弼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爸爸也去天上了。”
“真的嗎?”灰灰突然坐了起來,眼睛在黑夜中像是一塊帶著光彩的琉璃,“那他們肯定會遇見彼此,我認識了你,你爸爸也會認識我阿媽,這是多好的事!”
“小傻子。”
“你怎麼也說我是傻子。”灰灰氣鼓了臉,臟兮兮的小臉在汗水中濕漉漉的,他從兜裡摸出最後一小塊窩窩頭,自顧自地咬了一口,“不給你吃了。”
邊俊弼翻身背對著他:“不吃就不吃。”
灰灰咬著那塊窩窩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算了,我還是給你吃吧,誰讓你爸爸認識我阿媽呢。”
邊俊弼還躺在那兒,看見眼前的男孩突然湊近,捧著那一小塊臟兮兮、軟乎乎,還帶著小小牙印的窩窩頭,獻寶似的捧到他鼻尖前:“吃吧。”
小泥臉上,淺灰色的眼眸亮得像小狗一樣。
邊俊弼心中一暖,不忍拂了小傻子的好意,便翻身坐起,接過他手中的窩窩頭,一點點吃了起來。饑腸轆轆了幾日,他儘量不去想這東西的味道,隻是吃得自己眼中發熱,他父親若是在天有靈,看見他一生視為掌上明珠的兒子在野地裡向乞兒討食,吃著餿臭的窩窩頭活命,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吃完了。
懷著滿腔的酸澀抬起頭,他卻看見那臟兮兮的男孩仍望著他,帶著些羞赧,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那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嗎?”
那雙眼睛亮得像月光。
邊俊弼望著男孩,想到他把視若珍寶的食物全給了自己,酸澀中突然有一種溫暖在胸膛間蔓延。夜空下,他抬起手,像兄長般一點點耐心地幫男孩擦乾淨了臉上的泥汙。
星光下,男孩乖乖地抬頭,灰色的卷發柔軟地撘在後頸上,臉蛋很軟很小,鼻子挺翹,嘴唇像娃娃一樣飽滿。他閉著眼,又長又卷的睫毛隨著邊俊弼的擦拭而一顫一顫,袖底漸漸露出一張乾淨精緻的臉,麵板是奶白色的。
邊俊弼的手猛然一頓。
耳旁似乎傳來村民們憤怒的聲音:“小雜種——”
他突然明白了過來,手指漸漸收了回去。在這個邊陲小村上,這個母親早死、不知父親的男孩,這個被所有人排擠的男孩,其實是一個……非我族類留下來的野種。
男孩睜開了眼。
那雙淺灰色的眸子望向他,明亮,天真,滿懷期待。
邊俊弼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想想現在的自己,又和他有什麼區彆呢?
邊俊弼突然歎了口氣,握住男孩的手:“是了,我們是好朋友,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討厭我們,我們也可以跟彼此說話。”
邊俊弼和灰灰,一個被流放的罪臣之子,一個母親被強奸生下的混血兒,原罪與異類,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少年,就這樣在邊塞的野墳地裡結識了彼此。從此,兩個少年像野狗一樣攜伴流浪,在墳墓間躲藏著活下去。
他們到處收集種子和食物,用撿來的樹枝茅草搭了雨棚,一口餅掰成兩半也能吃飽。最難挨的是冬天,雪花飄蕩中,邊俊弼把灰灰抱到彆人取火的窗台上,自己靠著牆壁發抖。灰灰暖熱了手,就低頭搓著邊俊弼的脖子。
終於,草長鶯飛了。
那個春天是灰灰最快樂的日子,終於有一個人認可他,終於有一個人把他當朋友,陪在他身旁,耐心地聽完他無窮無儘的碎碎念。春日高高的藍天下吹著溫暖的東風,他們有漫長的閒暇,在荒草漫長的塞上發呆,曬太陽,捉野雞。他大呼小叫地抓著野雞撲騰的雙翅,邊俊弼喊著灰灰彆怕彆怕,他卻還是猛地一激靈鬆手讓野雞飛了出去,野雞一落地就咯咯咯地衝了出去,兩個少年一前一後趕緊跟著跑……
淡紫色的黃昏漫過平原,身旁開著細細的小白花,冒煙的篝火在眼前慢慢熄滅,灰灰一手一個烤得金黃焦脆的雞腿,搖頭晃腦間吃得非常滿足,血水和野雞毛在小溪裡慢慢漂遠,他用油手抹了抹頭發,覺得自己渾身都變得香噴噴的,不禁更開心了。
但對邊俊弼來說,還不夠,一切遠遠不夠。
他總是沉默地看向遠方,想著自己父親的事,黑袍的寬帽緊緊包住黥字的額頭。
身旁,灰灰吃著雞腿衝他笑,他心中一軟,目光從遠方收了回來,眼前小溪晚霞配著沒有調料的烤雞肉,竟也覺得十分美味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卻並沒有持續太久。
有一日,邊俊弼發現灰灰不見了,他在墳場和草原上找了好久都一無所獲,隻好冒險靠近了村子。誰知一進村子,就聽見了毆打聲和哭泣聲,邊俊弼躲在草房後探頭一看,地麵上那個被五六個村民按著打的男孩正是灰灰!
“小雜種鬆手!”村民們邊打邊喊,“把偷的東西鬆開!”灰灰大哭著打滾,白皙的臉上身上都是泥濘和傷疤,卻怎麼都不肯鬆開手中緊握的小袋子。
邊俊弼握緊了拳頭。
小傻子,他焦急地在心裡說,快鬆手啊。他忍不住想衝上去把灰灰救出來,但理智告訴他,自己這樣一個逃犯一旦被人認出來,隻會給灰灰帶來更嚴重的包庇罪。他焦急地站在牆後,卻不忍心再看眼前的畫麵,耳旁灰灰的哭聲像是玻璃片在劃著他的心,他無力地祈禱著一切快點結束。
終於,那群人打累了。
“雜碎,呸,你怎麼還不去找你的野爹?”有人譏誚著,“你那不要臉的媽自殺了,你這雜種小傻瓜倒還活得好好的,怎麼她沒把你也帶走……”
牆後,邊俊弼捂住耳朵,卻怎麼也捂不住這些汙言穢語進入腦袋。他是個聰明的少年,儘管他阻止自己想下去,但他很快就聽明白了灰灰的身世:十一年前的秋天,一群綠眼白麵板的大鬍子打劫了永村,他們掠走了灰灰的母親。一年後,灰灰的母親曆經辛苦終於回到村子,孃家人卻嫌丟人不肯認她,一個年輕瘦弱的少女就在村外的野墳中生下了灰灰——那個恥辱的孩子。她帶著灰灰艱難地生活,卻終於受不了村裡人的指指點點,在一個明星如綴的夏夜,她把打扮一新的灰灰放到村口,讓他數天上的星星。在灰灰伸著小指頭認真數星星的時候,媽媽悄悄離開了,在僻靜之處用一隻盛滿水的臉盆自殺了。她離開前,在灰灰麵前留下了一封信,求村裡的好心人養育他,求自己的孃家和兄弟收留他。
“可是誰要收留這個野種!”邊俊弼聽見刺耳的聲音,這個女人是灰灰血緣上的舅媽,“年年糧食被白鬼們糟蹋,女人被糟蹋,現在還要自己糟蹋自己,養白鬼的種了?我們還沒有這麼賤!”
“我不是白鬼。”灰灰小聲啜泣著,卻異常倔強地說,“我不是……”
“看看你這雙鬼眼!長得跟狼似的,一看就不安好心!”又有人罵道,“還有這身白皮,這頭捲毛,你根本就不是永村人,滾回去!你從哪兒來的就滾哪兒去!”
…………
牆後,邊俊弼捂著自己的耳朵蹲下身,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終於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眾人意猶未儘地罵咧咧散開。
邊俊弼衝了出去。
他一把抱住地上的灰灰,渾身發抖。“不要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裡燃著火,“我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這些欺負你的人,所有人都要還回來!”
“邊哥!”
灰灰坐起身,臉上還帶著淚痕和傷口,卻咧開嘴驚喜地衝邊俊弼笑了起來:“我沒事,他們雖然打我,但也給我東西吃呀。”
“小傻子。”邊俊弼低聲說,檢查著灰灰身上的傷口,卻看見他手中還緊緊攥著那個小袋子,“你到底偷了什麼?”
灰灰扭捏地低下了頭,卻不肯說。
邊俊弼隻好一把奪了過來,開啟小袋一看,不由得詫異地盯著灰灰。
是黑芝麻。
“你偷這個做什麼?”邊俊弼把小袋還給他,“為了這麼點芝麻,值得挨頓打嗎?”
“你不懂。”灰灰把黑芝麻寶貝似的放進懷裡,抱著說,“我吃了它,就能變得和你們一樣了。”
“什麼?”邊俊弼沒有聽懂。
“我想變得和你們一樣。”灰灰低頭,揪著自己短短的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吃了它,我的眼睛就能變成黑色的,再也不是一雙鬼眼了。”他猛地抬起眼,帶著些暗促促的喜悅,“到時候,村裡人就會接納我了,是吧邊哥?”
邊俊弼望著灰灰,整顆心臟像是被人抓在手裡,難受得要命。
“跟我走。”
他猛地站起身,拉著灰灰走向大風中的村口,他的聲音在風聲中顫抖:
“我們永遠離開這裡吧。
“這個世界不喜歡我們,我們也不要喜歡它。
“跟我走,我們一定能找到一個新地方,一個接納我們的新地方,一個不把我們視為異類的新地方!”
兩個少年像野狼一樣攜伴流浪,穿過一座又一座村落,卻都不能停留。他們在塞上千裡奔走,他們流浪三年,想找到一個歸屬之地,一個嶄新的世界。
在路的儘頭,他們沒有找到新世界。
他們撞上了北漠人南下的兵馬。
他們很快被俘虜,長繩困住手腳,被壓著腦袋跪在馬下。長刀向頸上砍來的一刹,灰灰傻傻地望著馬上的寬臉大漢,邊俊弼卻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他想自己果然是命不好,他這麼努力地掙紮著,卻怎麼都活不下去。他們就是被老天爺討厭的棄兒,是大時代裡被隨手撚死的螞蟻,又怎麼敢癡心不認命呢?
耳旁傳來了灰灰的驚呼。
邊俊弼睜開眼,卻詫異地看見空中一支飛箭瞬間穿透了寬臉大漢的腦袋,他保持著握刀的姿勢,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兩隊漢家騎兵從東西兩翼包圍了過來!
衝殺在他麵前瞬間展開,兩個少年顫抖著抱住彼此,一隻濺血的斷臂從眼前飛了出去,他捂住了灰灰的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證戰爭,儘管隻是一場幾百人的廝殺,但足以讓他兩股戰栗渾身熱血湧動。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看著眼前剛剛還逼他們跪下的高個子北漠人,被赤馬上冷銀甲的將軍用長戟橫斬而過,腦袋乾脆利落地甩了出去,身旁人影晃動,兵器相接,他望著地上那顆不肯瞑目的人頭,突然爆發出一聲吼叫,但無法吼出胸中鬱結與震動。
他們得救了。
這場戰役漢軍大獲全勝,血屍鋪滿草野,兩位少年被士兵們攙扶起來解開繩索。望著赤馬上高大強悍的銀甲將軍,灰灰激動地說著感謝詞,邊俊弼則目光熠熠地追隨著將軍。那將軍沉默寡言,渾身銀甲襯著蒼白的臉,眉宇極高,望向人時渾身帶著冷峻的威壓。此刻在軍中慶功的熱烈氣氛中,他也並沒有說什麼撫慰的話,隻是坐在士兵群中,沉默地幫傷員們包紮。
在軍隊上馬要離開的時候,邊俊弼終於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心情,站在赤馬下仰望著這個強大的男人,請問他的名姓。
男人仍是慣常地抿唇,沉默地打量著馬下兩個少年。身旁的士兵替他說道:“這是趙琰將軍!朝廷封的定遠將軍,四方國境的守護神,你們若是再遇上什麼麻煩,隻管報出將軍的名字!”
“謝謝趙將軍救命之恩!”灰灰和邊俊弼對著赤馬深深鞠了個躬。
但當邊俊弼抬頭時,周圍人群卻猛地沉默,他奇怪地望著一個個士兵,卻在人群的目光中看到了憤怒和殺意。
他的腦門上突然發冷。
糟了!
他的寬帽在鞠躬時掉了下去,額上“罪臣之子,刺配代州”的黥字就這麼暴露在代州駐軍麵前!
一瞬間邊俊弼的腳踝軟了下去,命運真是一場戲弄,他以為自己逃出了虎口,卻早已步入了狼穴,生活就是一場場無可救藥的塌陷。他差點倒在馬前,幸虧灰灰撐住了他,在眾軍足以吃人的目光中,灰灰踮著腳捂住邊俊弼的額頭,像是掩耳盜鈴一般,拉著邊俊弼飛速地轉身。
“架箭!”
身後,傳來了上百把長弓同時拉開的聲音。
邊俊弼知道自己徹底完了,於是一把推開灰灰,自己轉過身,舉起雙手麵對軍隊。早知道今天的下場,當初為什麼要做逃兵呢?他在風聲中想,如果當年他真的充入了代州軍,跟著這樣一位將軍,或許並不是什麼壞事。可惜一切早已無法重來。
“算了。”
風聲在耳旁呼嘯爆炸,他看見馬上的將軍輕輕抬手,平靜地道。一瞬間他們在大風草場上對視凝望,身旁,百架弓箭起伏落下。
“你不甘心於這個時代,就去創造新的時代。”
赤馬之上,那個麵板蒼白的淩厲男人,帶著山一樣的威壓,用漆黑的眉眼望著他,像是一瞬間看穿了他的一生。
“如果命運把你壓下去,你就把命運斬斷。如果時運阻礙你,你就去把舊的時運打碎。如果對手是千萬人萬萬人,你就徹底改變千萬人萬萬人。新世界如果找不到,新世界就要由你來創造!”
那馬背上高大威嚴的男人俯瞰著少年,少年已在他的眼神中聽見了這段話,恍然如同神啟。
那一刻——
邊俊弼決定追隨趙琰,這是那個被後世史書譽為“神鬼無擋,勇絕剛烈”的黥麵將軍傳奇一生的起點。
半年後,他跟在銀甲赤馬的淩厲男人身後,將徹底改變天下千萬人萬萬人的命運。
摧毀舊的世界,親手造出新世界。
而邊俊弼一生不朽軍功的建立,就始於天佑四年九月,這一片金光熠熠、洶湧澎湃的黃河水上。
金光中,十八歲的邊俊弼和十四歲的灰灰望著彼此,兩個寂寂無名的小兵,站在萬卷青史的身側,胸中燃燒著能把全世界衝撞開的火。
“過了這條河,就能進入關中了,這是天下的中心。”邊俊弼邊說邊握緊了拳頭,“也是我曾經的家。”
灰眸少年望著他,突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好。”他的眼中流著金光,“那我就和邊哥一起殺過去,不往腳下看,也不再回頭!”
他們身後,是一支僅有三千人的輕騎精銳,在夕陽下整飭地列隊休整。隊伍的最前方,是一匹矯健雄麗的赤馬,鞍上的男人身形高大,銀色的頭盔遮住整張臉,隻露一雙冷峻的眼睛,沉靜地打量著麵前的蒲津關。邊俊弼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大河之上的金城千裡與蕩蕩雲煙。
從秦伯伐晉開始,這段由北至南的黃河天塹洶湧了千年,而要想到達河的彼岸,從來隻有三條路。
龍門,蒲津,風陵渡。
它們是黃河上的三個渡口,龍門在最北,然後是蒲津,而風陵渡在最南。三者離長安的距離也是如此,龍門最遠,蒲津較近,而風陵渡離長安最近。但在曆史上,兵家由晉入秦幾乎不可能走風陵渡。灰灰歪頭問為什麼,邊俊弼解釋道:“因為風陵渡的對麵就是潼關。闖入者一經渡河,就迎頭撞上了潼關天險,狹窄容單車,萬古用一夫,潼關乃東西之咽喉,關中之鎖鑰。想要從潼關進入關中,無異於在窄巷之中赤身裸體與鐵甲浮屠臉對臉地廝殺,怎麼都得掉些肉下來。”
至於龍門和蒲津,則各有優劣。
龍門,地如其名,黃河在此從高山峽穀蕩入平緩原野,不僅河麵窄,而且西邊有一片狹長平原可以挺進,若能拿下韓城,便可以此為補給繼續南下,當年魏國就是沿此路佔領了秦國河西。但是,龍門離長安太遠,會給對方足夠的時間來應對,秦魏的百年膠著就是例子。
蒲津,東岸是蒲阪重鎮河中城,西岸就一馬平川直達關中平原,從蒲津到長安隻有一道洛水可守,因此蒲阪曆來是重軍屯守之地,缺點和優點都非常明顯。缺點是眾守難攻,比如韓信向東與魏王豹對戰時,便放棄了打蒲阪,轉而從龍門包抄;優點是一旦攻下,關中就完全暴露在闖入者的眼皮下,從蒲津順著平原幾日之內就可踏入長安城。堂堂百二秦關,山河四塞,蒲津幾乎是最薄弱的一環。破了蒲津,就衝破了整個關中的山河之勢。
而今夜,兩位國舅會走哪裡?
他們帶領十八萬大軍,要離開關中去支援晉北雁門關,就必須從西向東渡過這段黃河。風陵渡?一旦渡河就遇見中條山直麵擋路,不可能走這裡。龍門渡?不僅路遠,而且水窄山高,難以大量運送軍隊。那就隻有眼前的蒲津渡。漆黑寬帽之下,邊俊弼望著金光下雄偉的黃河——水流平緩,河麵寬闊,九月正是渡河的好時候,蒲津港大,船隻多,河上還架著一座良成帝時修的鐵牛浮橋。
更何況,蒲津兩岸都是平原,國舅們由此渡河之後一路北上暢行無阻,急先鋒數日之內可達晉陽——正如他們跟著趙琰將軍一路潛兵南下,五日便從雁門關到達了蒲津渡。
此刻,他們在蒲津關外,靜靜地等待黑夜的到來。
在最後一絲光芒消失的刹那,馬隊動了。
是夜,蒙麵的銀甲人帶領著一百騎兵,攜帶著大信袋,在蒲津關外聲稱軍情緊急,奉令傳信。城門兵核對符節無誤後,便在明亮的火把中開啟了城門,黑夜裡一小隊人馬順利進入了蒲阪河中城,由此向西過浮橋,就可進入關中。
但要想在夜裡過浮橋,必須要有守城總帥的親自許可,而蒲津關的總督正是裴老將軍的三子裴濟。夜裡,城門兵進入將軍府向裴濟通報,裴濟從睡夢中驚醒,覺得事情蹊蹺,便扣押下來親自詢問這一百騎兵。當裴濟路過一位老兵身側時,老兵悄悄把一樣東西塞進了裴濟手心,裴濟一看登時愣在原地——竟是一方銀魚符,這是宮中的信物!
裴濟不由得仔細打量麵前的老兵:方臉濃眉,鼻若懸膽,眼紋散如魚尾,斑白須髯垂至胸前,看上去頗有些忠厚威嚴之態。對方眼神懇切,低聲道:“裴長官,事關禁中機密,可否借一步說話?”
裴濟遲疑地點了點頭。
半刻鐘後。
“傳……傳令下去……把浮橋的鑰匙拿來!”城門兵們候在將軍府,聽見了裴濟驚魂未定的聲音,正在士兵們麵麵相覷的時候,又聽見裡麵一聲大吼,“快去!”
將軍府室內。
裴濟渾身戰栗地望著麵前的老兵,一柄匕首已抵在他胸前;這個劫持他的老兵,正是白發蒼蒼的王念。他們背後,銀甲黑眸的男人如修羅挺立,他在屏風黑影中安靜地注視著裴濟,也注視著滿屋女眷孩童,在二十名精兵的捆綁恐嚇之下噤若寒蟬。
這是二十名擅長先登的嫻熟精兵,有著豐富的破城、搜查和屠城經驗。他們剛剛藏身在一百名騎兵的隨行馬袋中,悄悄進入城中,在王念用銀魚符吸引裴濟談話、一百名騎兵接受檢查的時候,二十名精兵無聲繞後,從後院中潛入了將軍府,將睡夢中的女眷孩童逐一抓捕,現在正押在裴濟眼前,以親生骨肉為刀劍逼著他下令開啟城門。
屋內,裴濟注視著自己的六個孩子,早已麵如死灰。“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他注視著修羅一般的銀甲男人,雙唇發白,“諸位好漢,一旦今夜開了城門,縱使你們不殺我,朝廷也絕饒不了我,橫豎都是一死,裴某還不如保全青史名聲!”
他話還未落,就聽見將軍府外有人驚呼:“報告總督!東城門被人從裡麵開啟了,城門外有騎兵殺進來了!”
那是另外八十名裝在馬袋裡潛入城中的精兵,在裴濟被困在將軍府,城門兵被調去取鑰匙的同時,他們無聲地折回了東城門,攀爬而上,發動突襲,在城門上的守衛反應過來吹響警報的一刹,他們飛速地從內部開啟了東城門!城外等候的三千鐵騎一瞬間如蛟龍湧入,洪水般浩浩蕩蕩殺了進來!
裴濟癱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修羅般的男人在屏風旁坐下,門外火把連天一片混戰中,他竟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你剛剛在想,以蒲津之重守,潼關之支援,闖入者根本攪不出什麼水花。你隻要拖下去就好,拖到你父親的援兵趕到。”
裴濟絕望地看著他。
“而你此刻在想,你要死了。”四麵喧囂中,男人漆黑的眉眼透過乳白水汽望向他,“你比任何人都渴望外麵不要打起來。因為蒲阪這座平原上的城市是難以久戰的,勝負今夜立見分曉。”
裴濟嘴唇哆嗦著望向他:“你們沒有贏的機會。”
“這不正是你懼怕的嗎?”男人問他,“若是我們輸了,今夜就會拉上你們一屋子人同歸於儘。”
“瘋……瘋子!”
“我要告訴你第二件事。”男人一邊說著,一邊讓士兵們把裴濟捆綁起來,“今夜,我們不會輸,而且很快就會贏。”
裴濟瞪著他搖頭:這不可能,僅蒲阪城內就屯了一萬五千士兵,兩岸加起來有兩萬人駐守。他絲毫不擔心闖入者憑借這點兵力能拿下蒲津,他擔心的是闖入者速戰速敗,今夜就狗急跳牆要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你聽說過杜鵑的故事嗎?”
裴濟一愣。
銀甲男人抬手喝茶,沉默中,身旁的王念接著說道:“杜鵑這種鳥,自己不會築巢也不會孵蛋,就悄悄找到其他鳥雀的巢,把彆人產下的蛋吃掉,再把自己的蛋產在鳥巢裡。這樣一來,鳥雀回巢孵蛋時,就在無知無覺之中把罪魁禍首的孩子養大了。小杜鵑一破殼,就會把巢裡其他鳥蛋和幼鳥推出去,可憐的‘養母’還會把它當作獨子來寵愛,但小杜鵑一旦羽翼豐滿,就會毫不留情地遠走高飛。這樣一種懶惰狡詐的鳥,反而被千古詩人們寫成了美麗的化身,滿篇都是什麼子規啼血望帝春心,是不是很可笑?”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要輸了。”銀甲男人推開了木窗扉,城內的漫天歌聲傳入房間,“謝謝你幫忙築巢孵蛋,裴總督。”
黑夜之中,火把拂蕩,駐軍們的刀戟向長官們的腹中插去,歌聲此起彼伏地呼應: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
之子於歸,百兩成之。
“駐軍!是駐軍中有內鬼!”裴濟恍然醒悟,“這批駐軍是年初朝廷從長安調配的,你們是怎麼在我眼皮子底下買通他們的……”
他突然愣住了。
麵前,修羅般的男人突然摘下了麵上的銀甲,露出蒼白麵板,抬起頭,一雙漆黑淩厲的眉眼注視著他,暴戾的殺氣與冷靜的自持,這兩種極端的氣質交彙在這一人身上,此刻如巍峨高山一般壓過裴濟的頭頂。
怎麼會是他?
裴濟頭腦空白地望著麵前人,見到這個人的一刹,裴濟知道今夜這場麻煩太大了,自己在天亮前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一個關乎家族、軍隊和整個王朝命運的最終選擇。
“裴總督,你能坐視五百年世家打下的大良基業被太後和國舅們竊取嗎?”抵在胸前的匕首放了下去,那冷峻的男人站在他身旁,輕聲說。
“還記得兩年前我與裴總督並肩渡淮,那時春江千裡天地澄明,軍中萬眾一心,熱烈期盼著恢複我大良的好河山。可誰能想到,無數弟兄拋灑熱血換回來的,並不是一片河清海晏,而是飛鳥儘良弓藏,是二季的竊權持重軍,更是蕭良王室的岌岌可危。明夜,二位國舅就要帶著二十萬軍隊東出關中,裴總督真要坐視他們離開嗎?”
裴濟歎了口氣,對麵人已現身,他也收起了自己怯懦的偽裝,正色道:“趙將軍,這些大逆不道之言,裴某今夜隻當沒有聽過。”
“何逆之有?還政於王,豈不是大道正道為天之道?”
裴濟不語。
“裴總督,你怕是還不知道,杜將軍是如何遇害的。”
裴濟抬頭:“不是說中了苗寨的埋伏——”
“事情蹊蹺得很,裴總督你也曾任職於杜將軍麾下,自然知道杜將軍是何等用兵如神。但我與他平苗亂的那一路,處處受鉗製,一舉一動都彷彿儘在敵軍掌握。杜將軍遇害那一夜,本來安排我與他從東西兩路突襲,但他那一路卻早早遇到陷阱,我也被埋伏在半路上的敵軍偷襲,僥幸廝殺了出來,就聽聞了杜將軍遇害的訊息。我派人在杜將軍遇害的懸崖處搜查了幾個月,隻找到了這個。”
趙琰將一把血鏽斑駁的匕首遞給了裴濟,裴濟摸索著,看見了柄上繁雜典雅的花紋,手指一顫:
“這是……宮中的東西?”
趙琰凝重地望著他:
“當時淑德置天下蒼生性命於不顧,一心阻礙發兵,逼得杜將軍隻能無符調遣。大兵南調之後,宮中趕緊補派了一群宦官去當監軍,對杜將軍的多疑猜忌已然寫在臉上。但以杜將軍之仁厚,不僅對宦官們和善尊重,而且任由他們監視軍隊以證明自己對大良的忠心。可誰能想到,如此明德惟馨,換來的卻是一群中山狼?”
裴濟將匕首還了回去,不忍地長長歎了口氣:“家父對杜將軍一向敬重,半年前訊息傳來,我們亦覺得驚訝,畢竟那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陰溝裡怕是有妖風。但我們也真沒想到,英雄會死在一群雜碎手中。”
趙琰的黑眸中透著譏誚:
“裴總督此刻為他人歎息,可曾想過,昨日杜將軍之下場,亦是明日你我之下場?”
裴濟苦笑:“如何沒想過?他們季家、崔家、盧家要往上爬,自然要把上麵的人拉下來。先前,家父已在河東賦閒了半年。我雖守著這一方蒲州城,可手下的駐軍並不由己,全是二季重編之後派來的,從上到下安插了一連串的山東子弟,日日夜夜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我便隻好睡一天是一天了。”
“若是再睡下去,可就什麼都不剩了。”
“我又如何會不知道,這十八萬大兵一旦東渡,就是縱龍入海再也難以擒獲。而若是他們在塞上一戰揚名,就隻怕是聲勢大漲,要革了大良的天命了。新時代裡,可還有舊賓客的席位?”
“看來裴總督想得很明白。”
“明白又怎麼樣?我這種平庸之輩,既沒有杜路以一人匡救天下人的能力,又沒有景國公提著自己的腦袋入朝請願的氣魄。但是裴某做一天大良的武將,就聽一天大良的命令,縱然是平庸之輩,總要有些不違之德。”
“當違不違,就是失德!”
“趙將軍——”
“憂國之危,肅清君側,此為大丈夫之當為!杜將軍生前常說,今若無丁鴻,他自當學丁鴻止禍。今小杜已歿,我們自當繼承其遺誌,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國家被奸人掏空!”
“趙將軍莫要逼我。”裴濟望著屋內瑟瑟發抖的六個孩子,露出苦笑,“我河東裴家數十代之經營,根深葉茂。我裴某兄弟十一,族人八百,叔伯皆入朝,豈能因我一人之過,連累宗族?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老婆沒了可以再娶,可恕我裴家此刻還不能隨你去賭命!”
聽聞這話,趙琰卻笑了,命令士兵們給滿屋女眷孩童鬆綁。
“趙將軍,這……”
“鬆綁!”
裴總督低頭活動著手腕:“趙將軍,我似乎並沒有答應你。”
那張蒼白如修羅的臉上,露出一絲洞察人心的嘲諷,又瞬間消失,恢複了麵無表情的冷靜。男人猛地推開整扇窗扉,大風聲中問道:
“裴總督,那現在答應了嗎?”
窗外,將軍府的侍衛一個個倒在血泊中,駐城的士兵們歌唱著,抬著一具具屍體在將軍府外集合。人海如潮水彙集,一把把火炬在天幕下飄蕩,風聲中眾人在激昂地歌唱:“之子於歸,百兩成之!”他們像舉旗幟般,高舉著手中的東西——
那是山東長官教頭們的屍體。
裴濟扶著額頭歎息。
“我早就該發現的。”他說,“這批駐軍裡山西人多得不像話,他們是你和杜路的舊部,對嗎?你是用什麼辦法讓二季把他們全派到了蒲州關?”
“用軍心。”
在裴濟困惑的目光中,男人沉默著望向窗外。身旁,白發蒼蒼的王念開口:“裴總督,人人都在說軍心,聽上去又虛又玄,可軍心從最實際的意義上說到底是什麼?”
“還請明示。”
“軍心,其實就是從上到下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關係網。往小的層麵說,誰和誰是同鄉,誰和誰是好友,一個小隊中眾人真正聽信的人是誰,行伍之中幾千個什長和幾千個百夫長之間各有什麼關係?
“往大的層麵,哪個糧草押運官曾被抓到過把柄,軍中名錄有哪些謊報和漏報,受益者指向軍中和朝中的哪些人,誰又有能力在暗中做這些事?
“而當所有人一起呐喊口號時,哪些人是在熱血湧動,哪些人是在趨勢投機,哪些人在軍功中翻身,哪些人在戰爭中鍍金?小的層麵,誰在跟著誰喊?大的層麵,誰又在跟著誰喊?
“虛虛實實,無限複雜,誰掌握了這個龐大的關係網,誰就能主導軍心。這個關係網是杜路用五年時間一手建立起來的,而杜路死後,唯一洞悉這個關係網的人,既不是二季,也不是朝中那些人精,而是五年來切切實實跟在杜路身旁領兵打仗的趙將軍。
“平苗亂中,趙琰將軍在杜將軍死後,就已預感到了二季即將篡奪兵權,為王室之禍而憂心忡忡。但那時關中屯兵近四十萬,趙將軍隻領兵十萬,無奈之下,趙將軍隻能做一些必要的防備措施。比如說,暗中竄改了軍中的籍貫名錄。”
裴濟瞪大了眼睛:“竄改軍隊名錄?”
“如果你熟悉整個軍中關係網,你就能找到對的人製作出新檔案,從上到下找到合適的人核對無誤,利用幾萬個小什長迅速地進行集體換動。二季和他的山東教頭們本來就不瞭解軍隊內部情況,加上當時還混雜了二十萬的各地俘虜軍,核清名錄是極其龐大的工作,二季進行著艱難的摸底和重編。而他摸底出來的東西,一半是對的,一半是錯的。至於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全憑千裡之外趙琰將軍的暗中安排。
“比如說,杜路起家的八萬杜家軍,經曆了杜佐、杜路兩代經營,子弟儘出於關隴山西。這八萬人是五十萬人中的核心兵力,個個曾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因此對山東長官們的怨憤最大,也是二季和太後最防備又最想占有的一批兵。太後想把杜家軍打碎外派,二季卻將一半的杜家軍移到洛陽置於自己的控製下。而在各個險關重鎮,二季則竭力避免杜家軍當駐軍,在編駐軍時格外警惕。因此,裴總督你的蒲州關中,本來絕不該有杜路的舊部隊。
“但是,名錄本來就是錯的,你又怎麼能派出正確的兵呢?
“二季自以為軍中老都統手下的士兵是杜家軍,儘數移到了洛陽,其實士兵們都被調換過;而他們自以為不摻雜杜家軍的蒲州關駐軍,其實卻是杜家軍!”
裴濟恍然一愣。
當時趙琰剛剛大破南詔後回朝,就被太後關起來秋後算賬,到處傳言說,杜路無符調兵的謀逆罪要算在趙琰頭上。軍隊中一片人心惶惶,杜將軍遇難的悲痛還未消散,對趙將軍的擔憂又揪起所有人的心,加之二季接手後爆發一係列矛盾,外戚亂政、王室傾頹的危機近在眼前。這支在杜路振臂高呼“還政於王”的信念下長大的軍隊,又如何能不群情激昂呢?
在這種忠皇保國的情緒之下,軍中的暗自變動進行得異常順暢。杜家軍不能落入國舅們手中,而要為江山社稷守重鎮,這樣的說法在軍隊中口耳相傳,龐大的關係網最終促成了一個約定:到了危急的關頭,大家以《國風·召南》中的《鵲巢》一詩為約定,齊聲合唱中集合出列,眾誌成城一定要守住大良江山!
在裴總督的目瞪口呆中,高大的男人並不回頭,注視著窗外的眾軍集合,低聲道:“鳥巢裡的杜鵑蛋已孵了半年,如今羽翼豐滿,該高飛了。”
“走吧,裴總督,去開浮橋。”
裴濟望著王念和趙琰,搖著頭說:“你們知道裴家並不能——”
趙琰望著裴濟:“我知道,明夜起事後抓你。”
這句話落下後,裴濟竟緩了一大口氣。他如釋重負,轉身跟著趙琰離開了將軍府,卻不再看身後的妻兒一眼。
關於這一夜蒲津關的兵變,後世眾說紛紜,在正史的記載中,這是一場速戰速決的奪城,趙琰當夜就靠著三千騎兵入主了蒲津兩岸,將屍體推入黃河,然後假冒駐軍,靜待國舅們到來。
但百代之後的文人翻到這一頁史書時,心中不免會犯嘀咕:以蒲津之重守,即使三千騎兵真的一夜破城,可長安為什麼會收不到訊息?第二天夜裡,兩位國舅帶大軍在蒲津渡河乘船時,從上到下的長官和駐兵們都不露破綻,又是如何做到的?
曆史隱去了裴濟這個人。
那一夜,在蒲州關等待了半年的杜路舊部迎回了趙琰將軍,對二季由來已久的積怨一點即燃,揭竿而起的士兵們迅速清殺了軍中的二季耳目,屍體推入滾滾黃河,駐軍上下煥然一新。而此刻本該給朝廷報信的裴濟,卻主動開啟了連線黃河兩岸的鐵牛浮橋,任由趙琰的赤馬躍橋而過,將兩岸駐軍組織在一起,黑夜中安排了那個彪炳千古的計劃。
而天亮後,裴濟神色如常地指揮著駐軍們準備渡河船隻,彷彿夜裡的事情從未發生。他依然是那個聽從朝廷命令的老實武將,按照諭旨,接待十八萬大軍的到來。
就在第二天傍晚,兩位國舅帶著援軍從關中一路往東走,走到了蒲津渡口。
這場即將改變天下命運的激戰,註定要在千百冊青史中被一遍遍地抄寫銘記,後人們翻著書拍著大腿,激昂地評點又跺著腳歎息。可走近渡口的兩位國舅卻無知無覺,一切正常,他們和駐軍交接了軍令,望著數百艘小船陸續放入黃河。十八萬大軍對接下來要發生的大事一無所知,他們秩序井然地分成了數百隊,有的隊伍沿著浮橋走過黃河;有的隊伍負責運送糧草物資,他們坐上船,這一隊渡過黃河,身後下一隊接著坐船渡河。這場接力賽持續了大半夜,彼時渡過河的軍隊已在西岸紮營休息,軍營綿延了數裡。
暗殺是在國舅們坐上船開始的。
黑夜中小船的顛簸令人疲乏,在他們展臂打哈欠的時候,船上駐軍猛地發動了突襲,在守衛們反應不及的一刹,數柄銀刃從背後砍向了季光年和季茂年的脖子!
一顆血腦袋在船板上滾落。
季光年跳了起來。
他在餘光瞥到刀光劍影的一刹猛地閃避,左手擋住了襲來的刀戟,右手卻沒能拉住弟弟倒下的身體。
砍殺與血拚立刻爆發,重刀斬向血肉,喘息聲與慘叫聲四起,飛出去的火把像一道道流星般劃過長空墜入漆黑黃河,照亮了鮮紅的肉和銀白的骨,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倒下,死屍與斷刀在船板上滾成一團。
滿船廝殺中,這艘搖搖晃晃的渡船還在前進,身周成百上千艘夜船在波濤起伏間競渡,像是千百片葉子鋪在同一個草場上,大風起揚,璀璨的光芒猛地爆裂,鮮紅的火焰在黃河上一片又一片地燃燒,千百艘小船同時起火,在四野並起的尖叫聲中,壯麗地集體沉落!
船身猛地傾倒。
季光年站立不穩,餘光瞥見銀劍從身側刺來,一把抓住了麵前最瘦小的士兵,抵擋了上去——
“灰灰!”
身後,傳來了邊俊弼的吼叫。
在大風吹動火花爆濺、銀光插入瘦小士兵胸口的一刹,十八歲的少年飛奔踏過滿船軟綿綿的屍體,在血泊中撿起一把斧頭,紅著眼,舉斧衝向了人群中的季光年。
守衛們的刀戟堅盾迎麵衝他揮了過來,被他用身體衝開,他飛奔,像撞鐘的木樁一樣飛奔出去,嘶吼著,與那重劍堅兵的男人四目相對。一刹那,邊俊弼的鐵斧與季光年的長槍同時揮出——
“哐!”
斷成兩截的長槍彈跳著落地。
在男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少年喘著氣盯著他,黑帽在夜風中拂蕩,露出額上厲鬼般的黥字,他的虎口已震裂流血,卻握緊了鐵斧嘶吼著衝了上去,如一隻強硬的鐵牛頂上了季光年的腹部,狠狠斬入!
季光年癱在搖晃的船板上,無助地捂住腹部的傷口,血在滿地積水中越流越遠。那十八歲的黥麵少年站在他麵前,舉起鐵斧,嘶吼著,卻滿臉淚水。
他們身後,無首的季茂年和瘦小士兵的軀體,都浸泡在肮臟的積水裡,光芒斑駁。
鐵斧帶著冷風落下。
季光年的頭顱,滾落在他弟弟身旁。
殘餘的守衛被迅速擒獲,滿船駐軍高呼聲中,邊俊弼被圍在最中央,旁人激動地恭賀道:“第一次上戰場就立下如此大功,定能得到重賞加勳。”他麻木地聽著眾人喝彩,麻木地被眾人擁簇著離開渡船,在岸上安靜地望著漆黑的黃河水,突然蹲下來抱住自己痛哭。
淚眼蒙矓中,他聽見了一聲小小的呼喊:
“邊哥——”
他猛地站了起來,扒開裡三層外三層圍著自己喝彩的人,衝向那個小小的聲音。黑暗中人群外圍的角落裡,那矮小的身影正像小兔子一樣蹦著,蹦高了往人牆裡張望,激動得小臉通紅,眼睛裡滿是崇拜的熠熠光芒,揮著手蹦著衝裡麵喊:“邊哥!你真是個大英雄——”
邊俊弼衝了出來,一把抱住了正在蹦的灰灰。
他渾身都在發抖,渾身是濕淋淋的泥沙和血汙,抱著懷中失而複得的好友,任熱淚在自己臉上肆虐。
“怎麼了,邊哥?”
“沒什麼,我剛纔看錯了。”邊俊弼緊緊抱著他,閉著眼流著淚笑了起來,“原來是看錯了,是看錯了!”
“邊哥,你不要哭了。”
“不哭了,我們的新時代,就要來臨了。”
黃河西岸,數萬大軍被截住了去路,當下群龍無首,一片喧囂中,趙琰出現於明燈高樓之上,手中高舉著小國舅的腦袋,吼聲在風聲中大震:
“諸位將士,我們一路從草原到江南跟著杜將軍,打敗北漠,收複西蜀,滅國東梁,令天下所有人聞名膽顫,這是我們戰無不勝的過去。可如今呢?就被這麼一群從沒上過戰場的山東人呼來喚去?”
這一年來,隨著二季奪兵權,軍中迅速換血,用各種名義把杜路提攜的軍功將領趕下台,換上來一群外戚黨羽下的山東權貴子弟。有功者遭遇不公,外來者耀武揚威,軍中早已怨聲載道。此刻,小國舅那顆滴血的腦袋,更是引發了眾人憤怒和群情激昂。
樓下眼尖的人已然叫出聲:“是趙將軍!是我們原來的趙琰將軍!”
高樓上,趙琰大吼聲響徹千裡:“我們是杜將軍的軍隊,是彼此的弟兄,一起越過千裡,再苦再累從無怨言,因為我們從心眼兒裡佩服杜將軍,是他帶領我們在草原上一雪前恥,是他帶領我們收複天下,守衛大良,直到戰死,直到和平!他纔是頂天立地的將軍,而這群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太後國舅算是什麼東西!我忍了一年了,我再也不能忍了,今夜我要告訴天下所有人,害死杜將軍的真正凶手,就是淑德太後!”
登時,軍中一片嘩然。
人聲竊竊,四下風起,軍旗嘩啦飄蕩中,駐兵們從高樓推出一位顫抖的苗族少年,尖銳的長戟抵著他胸膛,少年抱頭趴下,生硬的漢話帶著哭腔:
“寨主是我阿爸,殺死杜將軍的是我二叔,你們的行軍路線是太監泄露給我們的,刺死杜路那柄毒匕首上鑄的是宮中的花紋,那個太監說,隻要我們殺了杜將軍,長安就不再對我們動兵,是他教我們在路上做的埋伏……”
一片凝固的寂靜降臨在井然林立的軍隊間。
兩行熱淚從老兵們臉上流落,他們彼此拍著肩膀,胸膛在寂靜中顫抖。那些教頭監軍眼看情形不對,尖聲叫喊著趙燕造反,指揮士兵衝上去擒拿趙燕。
沒有一個人動。
黑暗中水聲滔天的黃河岸,數萬士兵沉默地佇立,抬眼注視著高樓上滴血的頭顱,那目光如同黑夜中靜默的群狼。那些監軍在寂靜中突兀的叫嚷聲,開始在風中微微打戰。
“他們害死了杜將軍,他們收編了杜將軍的軍隊,他們騎在我們軍隊的頭上坐穩他們的天下。如今杜將軍已死,小皇帝孤立無援,外戚們奪權換天的心思就在眼前了。弟兄們,若我們到頭來幫他們打了天下,到頭來讓國舅們換了天,那杜將軍豈不是白死了?九泉之下他又該如何瞑目!
“眼睜睜看著外戚們擁權坐大,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必須回長安去,為杜將軍的遺誌不斷戰鬥!肅清逆賊,還政於王!我們打下的天下,不能讓他們給吞了!”
渡頭上下,數萬人舉起手臂,聲震星漢地高喊:“肅清逆賊,還政於王!肅清逆賊,還政於王!”
越來越多人被帶動起來呼喊信唸的口號,聲音在天空大地間衝飛回蕩,黃河咆哮的怒吼衝刷著大地,淹沒教頭和監軍們的尖叫,人浪圍堵,屍體被一雙雙手掌高舉著拋入黃河。沉落的氣泡與震天的高歌中,軍隊掉轉了方向,熱血在渾身湧動,兩岸的呐喊聲漸漸彙為一股,士兵們握緊了手中的刀劍,彼此並肩冒著漫天血雨向西前行,指向長安的方向。
季光年和季茂年至死都沒有明白一件事。
那軍隊中多出來的七萬人,並不是杜路雇用的。
繼承了東梁黃金的人是趙琰,掌控著軍隊關係網的人是趙琰,在南方賑災募兵的人也是趙琰。是他將七萬雇傭軍帶回了長安,混進了五十萬禁軍中,並安排了半年後黃河邊上的這場盛世浩大的齊聲呐喊。
小的層麵,誰在跟著誰喊?大的層麵,誰又在跟著誰喊?
聲勢,是可以左右的;時運,是可以製造的;人心,是可以鼓動的;狂熱信念,是可以被利用的。
半年前,他順從地任淑德太後剝下軍隊,順從地領著殘兵駐守偏遠之地,順從地迎娶念安公主。旁人以為他是在心灰意冷中自甘遠退,卻不知他已將杜鵑蛋放進了關中的巢裡,讓二季在躊躇滿誌中幫自己養了半年的兵。
他們捨不得放下這柄重劍,不惜與自己的親妹妹嫌隙漸生,不惜與滿朝重臣劍拔弩張,到頭來,這柄重劍卻揮向了他們自己的腦袋。
杜鵑展翅高飛之際,絕不回頭。
在杜路與韋溫雪爭吵的那天,趙琰站在桂花樹的窗戶後遠遠望著;在太後與群臣鬥法時,趙琰領兵無聲地離開了長安;在朝堂與軍中權力鬥爭最激烈的時候,趙琰站在塞北的風聲中靜靜傾聽。這個眉目漆黑氣息凜冽的男人,像是金黃老虎隱匿於黑夜灌木,隻露葉子後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凝望著風雲突變,老虎壓低前肢,巨龍從潛淵中抬頭,電閃雷鳴間漫天暴雨砸落大枝葉,金鱗遇水,一瞬間猛虎展翼飛龍衝天。
遠走而避嫌,短退以長進,等兵變的訊息傳到長安時,韋溫雪會驚訝地發現,這些他苦心要教給杜路的道理,竟被趙琰在一年時間內密不透風地一步步執行完畢,這個總是站在暗中沉默寡言的男人,率領著大軍在漫天火光中逼殺到長安城下。那一刻,韋溫雪才意識到自己真正的一生之敵,竟是他從來都瞧不上的趙琰。棋盤的兩側,黑白棋子爆炸著迸濺,命運的天平將徹底傾翻。
他們隔著鏡子凝望彼此,像是凝望命運的對手。
鏡子碎掉了。
嘶吼中,韋溫雪將迎來人生的第一次失敗,而這次失敗意味著,徹底的毀滅和萬劫不複的深淵墮落。
而在曆史不為人知的暗處,趙琰遞給了裴濟紙筆。在裴濟傳給朝廷的報信中,稱這是一場自下而上的嘩變,他說自己本與兩位國舅順利交接,卻沒想到後院起火,駐軍們突然在黃河上擅自劫持了二季,他這才發現長安派來的蒲津駐軍中混雜了大量的杜路舊部!杜家軍打著“清君側”的旗號,以下犯上,綁了裴濟,一路高歌猛進向關中進軍。裴濟在信的末尾涕淚陳情道:“請朝廷切勿顧慮微臣的性命,以天下為重,速速剿殺叛軍。”
相隔不遠的潼關,裴老將軍收到三子的自絕書後,望著身旁抹淚的小孫子道:“哭什麼,多向你三叔學習。”身旁,心腹部下問他,要不要趕緊帶兵回關中,與洛水處的守軍合作來個首尾夾擊。裴老將軍擺手道:“慢慢走。若是長安能守住,我們截後剿殘軍;若是長安守不住,我們這區區兩萬人趕著去又能撈到什麼好嗎?”
副將驚訝地望著這個一生以忠心赤膽聞名的老將軍,卻看見老將軍穩坐在帳中,望著手中來自三子的信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冥冥之中,父子二人像是隔空交換了一個玩味的目光。
那巨大關係網的無聲變動,經手了太多人。
“父親,你本該早點告訴我。”那一夜,裴濟扶額望著門外駐軍集合,在心中歎息,“父親你在江淮領兵數十載,軍中心腹眾多,受杜路調遣收複東梁的江淮軍隊更是半數出自你的麾下,你讓我如何相信軍中這麼大的篡改你不知情?隻怕你在卸甲回河東之前,就已與趙琰結盟,默許了他在軍中的一切動作。但你要換莊時,總該讓我有些心理準備。”
“我沒有換莊,而是順勢遞給馬上要開始決鬥的二人一把刀,看看誰能最終勝出。”那目光中,裴老將軍無聲地微笑,“若是長安贏了,我們就從背後包圍過去殺了趙琰,成為大良的新英雄,代替二季重掌大良的兵權;若是長安輸了,我們就比彆人更早看清國祚氣運,三百年前裴家能把良高祖蕭回送上金座,三百年後裴家卻並不能與蕭家一起沉淪。”
“原來是借趙琰除掉二季,好一齣遞刀之計,兒子受教了。”
“而在趙琰成為天下之大不韙後,大家自然也可以借幼帝的名義,再把趙琰除掉。”
“父親如此深謀遠慮,隻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可憐人,偏偏就在蒲州關。”裴濟一邊給父親寫大義凜然的自絕書,一邊在渾身鐵鏈枷鎖中露出苦笑:下次千萬彆再有這種瞞天過海計了,饒了我吧。
“我是信任你啊,三郎,我知道你一看就會明白過來形勢的。這件事隻能由你來做,全天下人都不會懷疑你在撒謊。”裴老將軍微笑著放下了信紙,“因為你是最像我的兒子。”
在良末的史書中,關於裴老將軍的投誠,有一段非常可歌可泣的記載,被後世各代的史書一遍遍抄襲。同樣的戲碼,不同的人物,在千載青史間轟轟烈烈地輪番上演。
趙琰成事之後,裴家的命運不同於長安韋杜,家族在新時代存續了下去。
這都是後話了。
而在裴老將軍合上信紙,軍隊磨磨蹭蹭地從潼關折返的時候,洛水兩岸正在激戰。
一條銀亮的閃電劈開夜幕,暴雨轟然落下,擊落一顆顆燃燒的火彈墜入茫茫荒野。黑暗中河水在暴漲,幽綠草稈向同一個方向搖曳,“肅清君側,還政於王”的眾軍高呼聲與大雨滂沱聲一起傳向四野八方。燃燒的鐵箭像星河般從彼岸密密麻麻地迎頭飛來,巨盾與鐵甲在大雨中成方陣向前推進,滿臉雨光的士兵們嘶吼著,踏過泥漿,蹚過九月的河穀,血流成河中踏著地獄的火焰向前廝殺!衝過去,衝過這條洛水,前方就是長安!
這本該是一場誓死守衛長安最後一道防線的拉鋸戰。
它卻比裴老將軍預想的早結束了太多。
他本以為等自己帶著部隊到達洛水時,兩邊各數十萬人的隊伍早已彼此消磨至疲敝,他可以靠著兩萬部隊決定整場王朝戰爭的最終走向。但他沒想到,天公不作美,關中竟連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
渭河決堤了。
“暴水漂民二千餘家”,“溺死者千人”,這是後世史書對這場良末水災的記載。當時趙琰的軍隊離開蒲津後不久就到達了朝邑,朝邑是洛河與渭河的交彙處,這是兩軍激戰的發生地。平心而論,這場暴雨雖然熄滅了西岸的火器,但更多地阻礙了東岸的西進——原本流淺沙深的洛河河穀突然暴漲,使得趙琰的軍隊遲遲不能搶渡,這支臨時組織起來的“清君側”大軍本是靠著一頭熱血走到這裡,一旦拉鋸下去,人心的冷靜就能把一團濕泥變回散沙。
但誰能想到,就在叛軍“還政於王”漸漸變弱的喊聲中,渭河突然發洪水淹沒了兩岸!
天下一下子炸開了鍋,要知道,良朝時的渭洛兩河不同於後世,沙磧相次,常年涸凍,當年亂世之際,尚未成事的良高祖想從洛河坐船駛向渭河,水流之淺甚至難以載舟。但就在三百年前良高祖難以前行的那一夜,突然發生了黃河倒灌,渭河和洛河之間逆流了一整夜,天亮時水深泛波,小船載著高祖一路直達渭津,天下以為奇。而三百年後,洛水的突然暴漲彷彿是高祖成事之兆的再現,而洪水淹沒各縣,豈不是天帝示警?
趙琰帶兵一踏入關中,天上就下起了多年難遇的暴雨,再聯想到小杜之冤殺,二季之亂政,種種主少國疑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了極致。河對岸“肅清君側,還政於王”的震天連呼像是某種冥冥的讖語,暴雨聲如同鼓點,決堤的洪水已衝到了長安腳下。
軍中流言四起。
懷疑的目光、洪水、刀劍和口號聲全部指向了紫微宮中那個金簾後的女人,“牝雞司晨,內外結黨”“無德失節,淫蕩後宮”“越俎天子,烹殺忠良”……一個女人的罪惡激怒了蒼天,漫天暴雨如獅子吼般落下,激起的不是洪水,是天命。是天命推著二季死亡,推著“清君側”的大軍邁入關中,推著他們浩浩蕩蕩向長安走去。
而赤馬銀甲的蒼白將軍趙琰,就是這場天命的代行者。
洪水在渭河兩岸肆虐得越來越嚴重,人心同樣在離亂,關中甚至響起了請趙琰入長安的呼聲,要他逼妖後向蒼天請罪,才能熄滅上天的怒火,平息這場人間的災亂。洛水兩岸的拉鋸中,西岸的守兵望著家中的洪水無心作戰,而東岸,叛軍更鼓足了勁頭要闖過去,“保護聖主,天命在此”的齊聲呐喊越響越大,洪水、口號與左右顧盼中,有人鬆開了刀戟。
兩岸廝殺與怒吼的銀浪間,先渡者衝鋒著闖了過去,身後屍沉河穀,血滿流沙。
大軍前進。
秋夜落下漆黑的暴雨,在“還政於王”的高呼聲中,長安陷落。
人群在紅牆外垂影斑駁,邊俊弼和灰灰拉住彼此,在血泊暴雨中喘著氣,長安城明亮的、溫暖的光芒照在身上,新的世界緩緩開啟。
耀眼的,終於到達的新世界。
第七卷
不恕
“活下去,替我去戰勝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