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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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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前。十二月。

那個十二月。

那個大雪紛飛中失去親人、失去尊嚴、顫抖的公子被囚在籠中等待斬首的十二月。

他是一隻被折斷了羽翼的鳥。

最漆黑最恐懼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能解救他,沒有一個人。窗外飄落著潔白的雪花,刑架上,韋溫雪注視著自己的鮮血順著手臂往下流。

無限墜落的深淵中,耳旁又傳來獄卒們殘忍的笑聲。黑暗,那是些安靜得隻聽得見地底慘叫的深夜,獄卒們用尖銳肮臟的指甲剝掉他背上的血痂,像是拔掉一片片帶著血痕的龍鱗,又將燒得鮮紅冒白汽的烙鐵砸在裸露的傷口上,吱吱聲中血水起泡皮肉燙得模糊。他疼得猛地昂起頭又被狠狠地按回了刑架,他曾在心裡小聲呼喊過很多人的名字,乞求他們來救救他,他要崩成數塊碎掉了,哪怕隻有一個人,哪怕隻是一個擁抱,支撐他不要倒下去。

可他永遠是一個人身處巨大的黑暗旋渦中。

再也沒有哥哥心疼地抱住顫抖的他,他一個人忍著,族親人的屍體已堆滿歸來時的山崗,舊友成新墳,這冰冷陌生的世界一點點崩潰著他的心靈。他是野鬼墳中遊蕩的活人,再也沒有人記得他,他在身心俱痛中更加痛苦萬分地乞求,救救我,他在鮮血淋漓中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在黑暗中寂靜的山穀中狂奔,眼前除了風就是霧,哪怕有一個人也好……大雪從天窗飄落到囚室中,他側躺在枯草上抱緊了自己的雙膝,薄薄的囚衣上血水傷口都粘在一起,他把頭埋得愈來愈低,鼻尖的白汽在臉龐飄蕩,像是一隻受傷的貓環著自己漸漸睡著……哪怕,有一個人。

那一夜,杜路在病痛中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人敲門。

杜路開啟草屋門,淺淺的光照了進來,門外站著韋二,韋二蒼白得像是透明的人。

他穿著素白的衣衫,散著漆黑的長發,眼神安靜,在淺光中微微笑著望向杜路,手裡捧著一枝潔淨的花。

他說:“我來看看你。”

杜路笑著邀韋二快進屋。

他輕輕搖頭:“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杜路問什麼事。

韋二站在光中白衫翩飛,輕聲說:“我要去做泰山府君。”

夢中,杜路不覺有疑,笑著恭賀韋二。兩人倚著門聊了一會兒,終於天色不早,韋二便放下花,轉身要離開了。

杜路拿著花站在草屋中,望著門外韋二越走越遠,不知怎的,突然出聲問道:

“你要去的地方遠不遠?”

“遠。”

“那你怎麼去呢?”

韋二便在長路的中央停下,回頭望著草屋中的杜路。白霧風聲中,隔得很遠很遠,他突然看清了韋二流淚的臉龐。

“我行千裡路來見你,便行千裡路而離去。”

杜路猛地驚醒。

窗外蜀山又在下雨,他坐在床上緩了好一會兒,聽得暴雨打葉聲連綿不休,在濕冷的黑暗中坐著發呆。

他派去接幼公主和韋二的人,還沒有回來。

蠱蟲讓他頭痛欲裂,他撐著頭,努力地回憶著這個夢。這不是個好夢嗎?他一直在等待見到韋二,夢告訴他,韋二馬上就會來了,可夢中的他為什麼會被嚇了一跳呢?

杜路閉上眼。

卻再也想不起白衣公子流淚的臉。

很多年後,杜路才完全明白了那個夢的含義,那時他整日躺在銅雀樓的寂靜暖閣中,韋二外出尋藥時擔心他無聊,就安排金小山給他讀話本。身旁花草氤氳,少女的軟聲和香爐煙氣一起嫋嫋飄蕩,杜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卻猛地聽見“迎卿來做泰山府君”一句,突然坐直了身子,問道:“這是個什麼故事,你再說一遍?”

原是桓哲和梅元龍同夢的故事。

身旁青煙被他的呼吸擾亂了,小山翻著書頁講道:梅元龍和桓哲是好友。有一天,梅元龍生了重病,桓哲來看望他,告訴他說:“我昨夜做了一個怪夢,竟然夢見我自己死了,夢裡我接你去做泰山府君,是不是很好笑?”

梅元龍聞言詫異:“我昨夜竟也夢見你死了,穿著喪衣,來迎接我。”

兩人都不說話了。

後來,他們竟然又做了同樣的夢,夢中的他們對彼此說:“約定好了,二十八日見麵。”

夢醒後,兩人沉默無言。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到二十七日下午,桓哲突然腹痛,向梅元龍要麝香丸。梅元龍見到好友後,歎了口氣,告訴仆人們:“為我打棺材吧。”

二十七日,桓哲亡。

二十八日,梅元龍卒。

他便先死去,穿著潔白的喪衣,按照約定的日子迎接好友渡過黃泉,接好友來做泰山府君了。

死亡若是一場寂靜的恐懼,那便有人先做好準備吧,以使另一人到來時不覺得孤獨,隻覺得是重聚。

江南的春天很清靜,潔白的光塊透過天窗照在枕上,杜路以書掩麵,躺在那裡不說話。小山戳他,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有人要獨自去做泰山府君,卻不捨得讓我接他。

我還在想,讓我夢到那個人的那一夜,他到底在經曆什麼。

杜路什麼都沒說。

那個江南的午後,杜路趕走了小山,在春光中嘩啦啦地翻著書頁,他看見了一個魂行千裡的故事,原來是小說家根據《後漢書》中正規化和張劭的故事杜撰的,小說中的正規化為了見好友一麵,便揮劍自刎了,其遊魂日行千裡,終於按時赴約。書頁下方,杜路看見韋二用朱筆小字批道了“何必平白教人虧欠”八字,不禁笑了起來,彷彿韋二看書看到這一段時那種無語極了的神情就在眼前。韋二還在這一頁後麵插了一頁,是史書中正規化真正的故事:

正規化和張劭從小上學時就是好朋友,後來張劭病重而死,張劭托夢給正規化:“正規化,我將在某日死某日葬,永歸黃泉。你若是沒有忘記我,請來見我。”正規化哭泣著醒來,千裡奔喪,撫著張劭的棺材告彆說:

“死生異路,永從此辭。”

夢中,白衫的韋二放下了花,踏著風聲靜靜地走遠了。

銅雀樓的風鈴輕響,黃昏彩色的光在頭頂拂蕩,無數微塵輕輕灑落,杜路放下書躺在那裡,有些劫後餘生的疲憊,還有一種多年過後,熟悉的舊人還在身旁的安寧。

那一次韋溫雪外出回家後,杜路吃藥格外賣力,端著烏黑黑的藥碗一飲而儘麵不改色,弄得韋二狐疑地望著他,杜路緊繃著手腳接受著韋二的審視,終於吞吞吐吐地問了出來:

“你有沒有做過一個夢?”

“什麼夢?”

“你來見我的夢,穿著白色的衣服,在很多年之前。”

“杜路你這個人天天在想什麼?”韋二的目光變得愈發狐疑,他小聲地問身旁的小山:“杜路最近摔到過腦袋嗎?”得到後者否定的回答後,他儘量平靜地望著杜路:“我沒做過這樣的夢,你問這個做什麼?”

杜路手指蜷縮地望著他。

韋溫雪揮揮手讓金小山出去。

“我……我一直想知道。”吞吐中,杜路終於鬆開了手指,“你在死囚牢裡到底經曆了什麼,那夜我做了一個夢,我想你當時一定是很痛苦,卻沒有一個人在身旁——”

“我忘了。”

韋溫雪在木椅上坐下,喝茶道:“我很少會想起那個時候的事。”

這句是真話。後來的很多年裡,韋溫雪都很少會想起死囚牢中發生的事情,除非在噩夢中一腳踩空的時候,在黑夜裡發著抖醒來,捂著泛冷汗的額頭忍受一**鋸著神經般的刺痛。那往往是些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冷得刺骨,卻什麼都摸不到,他拚命地想要抓住什麼,卻像個溺水鬼似的被人抓著頭發狠狠撞向窒息的冷水——

再猛地提出來。

水滴在臉上滴落,大口大口地喘息中,韋溫雪看見了獄卒大笑中的黃牙。

你真的不會哭嗎?

他們帶著口臭的熱氣在他臉上飄,指甲縫裡滿是灰泥的手指掰著他的眼角,在摸到一片溫熱的乾燥時,發出了失望的起鬨聲。

賠率是一比四十的死亡豪賭。

石室中洞開著天窗,冬風吹拂著刑架上白囚衣的長發公子,長安的嚴寒足以凍死人,獄卒們卻嬉笑著往薄薄的囚衣上潑了一桶又一桶冷水。“還逃嗎?”他們一邊潑一邊問他,“還敢逃嗎?”肮臟的水珠順著袖子流落,卻在寂靜中漸漸結成了潔淨的冰柱,蔓延在白囚衣公子的刑架上,將他周身都鍍上刀子般疼痛的晶瑩。

黑夜裡開始下細雪。

雪花落進地牢的天窗,連綿地,細碎地,一點點安靜地積落在他身上,如同黑木掛滿霜雪。

麵前,獄卒們圍著明亮的熱火爐,起鬨中有人拿起燒得彤紅的鐵棒,猛地燙向了刑架上的韋溫雪,肉的焦香在雪夜裡熱騰騰地飄遠。

血、冰碴和融化的水,在白囚衣上咕嚕嚕地響。

在猛地顫抖和不停止地咳嗽中,他抬頭望著眾人,灰白的臉,哀望的眼睛。“不要折辱我。”他閉上眼說,他在劇烈的痛苦中緩緩低下頭,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用力握緊了暗處的手指,整條堅硬的手臂都在繃著青筋,“我是長安的士族,不要像對待牛馬一樣,我不可辱。”

“折辱的就是你!什麼貴族的公子,什麼韋家的二少爺,如今不也像塊魚肉一樣掛在這裡,任我們哥幾個上刑嗎!”沾著唾液的黃牙在他眼前晃動,粗魯的手掌拍著他的臉,“時代變了。你們這群人,已經作威作福了太久,現在就該嘗嘗下賤的滋味!”

“路上逃跑的時候,你小子多大膽啊,還說什麼讓趙將軍償命?我們兄弟還以為你小子多硬氣呢,結果一上刑架,這就開始求饒了?”獄卒們鬨堂大笑,“沒骨氣的軟蟲,太後得勢的時候和太後亂搞,太後一失勢就自己跑了,除了逃跑,你一個男人還會乾什麼?你現在接著逃啊?逃出去讓哥幾個給你掉腦袋啊!”

彤紅的鐵棒又落了下來。

身後凝結著冰寒的冷雪,身前流淌著燒透的熱血。滾燙與刺痛,他都閉上眼忍受,無儘頭的行刑中渾身在安靜地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呼啦啦”的響聲,一陣雪雹從天窗中呼嘯落下,冰得人後頸激起一層雞皮疙瘩。胸前滾燙的烙鐵突然停下,背上砭骨的嚴寒卻愈加深刻,韋溫雪虛弱地睜開眼,看見了獄卒們私語中的怪笑。

純白冰冷的世界裡,韋溫雪安靜地注視著眾人。悲慟落寞的身影,凝凍在十二月的霜雪中。

“聽說這個人從生下來就不會哭,真的假的?”

在那悲涼的目光中,一群變態的獄卒大笑著打賭,賭到了什麼程度,他才會落下淚來。

後來的很多年裡,韋溫雪都想把這段遭遇從記憶中切除出去,正如他在經營青樓時,總是叫自己溫八,而寧願那個無寒公子早就死了一樣。無寒公子不該遭遇這些事,他是世家高貴的公子,他的父親和哥哥那樣愛他心疼他,翩翩的青年,潔淨美好如同雪月交光。但在那個漆黑的冬夜,他被綁在獄中低著頭任人毆打,那是烙馬烙豬的東西,那些紅烙鐵拓在他身上滋滋有聲,所有不堪和侮辱儘情毀滅著他白玉無瑕的生命。

他們切掉了他的手指。

隻因為他不會哭。

夜色越來越深,白雪狂風大作,獄卒們漸漸失去了耐心,在一比四十的賭局麵前躁動得紅了眼睛,一把揪著他的頭發按進冷水盆又猛地提起,可他的眼底還是乾的。在失望的起鬨聲中,不知是誰,猛地捏起一方薄薄的刀片,插進了韋溫雪的手指。

鋒利的刀片一點點切進手指裡。“隻要你能哭出來,”他們按著他說,“你是寫詩的人,你不想斷著手指走向黃泉,現在就給我們投降,現在就給我們流下淚來。”

窗外白雪紛飛,窗內韋溫雪被綁在刑架上,注視著鮮血順著自己的手臂往下流。

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哭出來。

他的胸腔要被巨大的痛苦撕裂了,可他的眼底依舊是乾涸的。

窗外雪還在下,窗內,他望著自己的手指掉在地上,像是什麼乳粉色的陌生的東西。

失望的抱怨聲和興奮的數錢聲中,這場賭局終於結束。

他被鬆了綁,從血雪凝凍的刑架上放了下來,隨意地扔到一旁。他躺在灰色的稻草叢上,不想看自己斷指的傷口,便把殘缺的右手藏進乾燥的草堆裡,垂著眼一動不動,任血水越流越長。

真是寒冷的一夜。

而明天天亮時,所有人都會被排隊送往斬首的刑場。在長安劊子手集體揮下那一刀,以儆效尤。

獄中彌漫著恐懼的情緒,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烈,犯人們雙手搖著柵欄,大哭大吼著,又在時間流逝中漸漸微弱並絕望。

外麵大雪漫過黑夜,死亡的黎明即將到來。他渾身血傷,穿著薄薄的白囚衣,坐在滿地臟臭的稻草中,失了心般用流血的雙手抱住自己的雙臂低下頭,裸露的脖頸凍得青白。

嚴寒傷了他的肺,他縮在那兒咳嗽不止,整個脊背都在發抖,口鼻間呼氣成白霧,在陰暗的石室中一陣又一陣飄蕩。

身旁有個不認識的老婦看著他掉眼淚,望著望著,轉起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小聲地唸叨了起來。

韋溫雪煩躁地閉上了眼。

隨著時間的流逝,在生命中的最後四個時辰,獄中反而變得異常平靜。整個死囚牢都在忙著誦經,嗡嗡嗡嗡的超度聲、拜佛聲、祈禱聲不絕於耳。不知是誰說的,馬上就要見閻王了,趁活著趕緊給死後積善德,本來還忙著哭忙著叫的眾人一下子便聽信了,獄中一時間變得異常平和,眾人圍著一個小小的佛像,抹著眼淚悔過自己此生的奢靡浪費,乞求安排好來生。

“……樂本是悲的,幻境本是空的,美好終將毀滅,一切聚散生死都是已定的輪回,因此不必悲哀。”柵欄中,眾人圍坐在一個白發蒼蒼戴著枷鎖的老人身旁,聽他用敦厚的聲音,緩緩講經。

“我們這些人啊,這輩子投了個好胎,看似是金門玉堂,一生也儘享繁華風月。此刻死亡將近,才知道這人間樂事皆不過大夢一場。”那老人的話語有種令人心安的魔力,像是冬夜裡的燭火,驅散了陰冷的恐懼,“經曆此等大變故,其實是我們的幸運,因為它教我們看破,教我們悔過,教我們消滅心裡的孽障,教我們由色入空看破大夢……”

死囚們的手不再顫了,他們不感到冷了,他們手拉著手,臉上漸漸洋溢起平和的光暈,那是帶著淚的幸福的微笑,他們對著佛像叩首,抹著淚一聲聲懺悔自己的一生,在漆黑的大雪的死囚牢中,卻彷彿看到了火光中的幻境。

所有的是非成敗,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世的代謝而化為烏有,如同沙堆在風中消散。一切都是虛的,又有什麼值得難過?放下執念,放下渴望,宇宙本是廣袤而孤獨的,生命本是渺小而冷寂的,是情與欲的孽障用奢麗歡樂的青煙矇蔽了他們的眼睛,看透了這些,便刹那頓悟,得到解脫,從容地從大夢中歸去。

“你有什麼要在佛前認錯的嗎?”

眾人的簇擁中,老者轉向了獨坐一隅的韋溫雪,用白須下深邃的眼眸注視著他,幽幽問道。

韋溫雪抱住自己,並不抬頭,並不理睬。

“情人死了,富貴散了,親人們在世上失散,荒唐的青春年歲都結束了,你也要葬送性命。”老人歎了口氣,問青年道,“這命運的無常,不讓你感到空虛嗎?”

韋溫雪仍不抬頭。

獄卒們敲著柵欄,死囚牢裡開始分發紙筆,犯人們紛紛寫遺書,寫給獄外親朋的最後囑托。

韋溫雪縮在肮臟牢獄的角落裡,雙臂環著自己,身邊講經聲環繞,他握不住筆,在這一刻才發現,自己已經寫不了文章。

他一直在發抖,卻沒有掉過一滴淚。

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去。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嗡嗡的經聲,莊嚴的佛像,一切都在勸他信服,勸他超度,勸他看破。蒼白的大雪在窗外狂飛,他無力地放下了那根拿不起來的毛筆,斷指處的傷口,還在觸目驚心地流血。

寫不了的遺書,不如扔了。躺在灰色的稻草上,韋溫雪在痛苦和寒冷中抱著自己,緩緩閉上了眼睛。睡一覺吧,他對自己說,醒來後就去砍頭,他在這世上本也已經無牽掛,又要寫給誰呢。

意識朦朦朧朧間,他突然想起來。

他還是有一個人該告彆的。

他想——

還是有一個人。

深夜蜀山暴雨。

從夢中突然驚醒的杜路,緩緩坐起,坐在昏暗的房間內發呆。

那時杜路還不知道什麼“泰山府君”“魂行千裡”的故事,亦不知道派去接應的人根本沒有接到韋二。韋二又撒謊了,他擺擺手在暴雨中穿著黑帽衫一個人走回去了,去拯救一場他根本不可能拯救的悲劇,蒼白的葬衣,走向了魂行千裡的長路。

剛剛清風微光的夢裡,他還對杜路微笑著告彆,轉過頭來,卻滿臉淚水。

死生異路,永從此辭。

窗外暴雨愈響,潮濕的室內,杜路頭痛欲裂,恍惚地想著這個夢,覺得似乎不祥,又覺得像個韋二將要回來的吉兆,想了又想,愈發牽起心底一片擔憂。

夜色漆黑。

他心神不寧再也睡不著,隻好在頭痛中一邊咳嗽一邊起身。這一次,哪怕旁人再阻攔,他也要親自出門去把幼公主和韋二接回來。

這樣想著,他在黑暗的床鋪間摸索著穿衣,房頂上大雨如雷,封閉的室內越發沉悶,他放在枕邊的手,突然摸到了一樣濕潤的物件,他驚詫地捏住,拿起來一看,竟愣在那裡:

那是一枝冰涼的花。

潔白得似乎在黑夜中發光。

雨聲敲打屋頂聲音愈發激烈,杜路的心臟在怦怦跳動,他不可思議地輕輕撫摸著這枝突然出現的白花,那樣青春,那樣鮮嫩,帶著淚水般的雪粒和雨跡,柔軟地棲息在他的掌心。

是北國千裡白雪的冰涼香氣,透明的花瓣,帶著水霧沁人心脾的濕潤,清清淡淡地把整個沉悶的屋子都拂亮了。

有人從杜陵的梅園,摘了一枝白梅花,放在他的夢外。

他不會知道,一年前的冬天,韋二踏著漫天大雪,孤零零地一個人走進了杜陵。滿樹滿樹的梅花,在皚皚的山丘上孤寂而熱烈地盛開。韋二站在大雪紛飛中安靜地望著,恍然看見幼時小小的杜路站在窗戶下,望著他笑著招手,喊他來杜家看梅花的樣子。

再也歸不來的人,再也見不到家裡的花。

他終把故鄉的花折給了他看。

那樣潔白的一枝花,裡麵有大雪中深藏的愧疚,有高傲得不肯說的話,有永遠的道彆,還有生死之間難受而節製的思念。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黑夜,一道銀白的閃電猛地照亮了杜路手中這一枝雪水濕潤的白梅,他看見了,是千裡外長安的花種,名叫白碧照水。

杜路猛地翻身下床。

他一瞬間像是什麼都懂得了,又像是什麼都看不懂了,額頭在寒冷中脹痛地跳動,但他衝了出去,冒著大雨推門而出,呼來了自己的馬,迅速地跨馬而上,大雨中揚鞭向著北方奔去。

有什麼東西,要追不上了。

他騎著馬,冒著大雨,在銀雷閃動的荒原上向北狂奔,滿臉雨水地盯著長安的方向。

狂風狂吹著他的頭發,暴雨砰砰地擊打滿地泥濘,水霧濛濛,他要看不清前路了,馬還在狂奔,顛簸中他握緊了那枝花,溫暖的手心中雪粒融化,淚水般順著他的手腕流淌,打濕了他的衣袖。

千裡之外,積雪的囚牢中,滿臉血汙的白囚衣公子被獄卒推醒,斷指的右手被鎖進堅硬的手鐐,凍得青白的腳踝套上沉重的鐵鏈,一邊虛弱地咳嗽,一邊被推搡著走進了死囚的隊伍,向著熹光中的刑場一步步走去,隊伍的黑影又長又濃重,陽光下一排排刀刃粼粼。

砰砰暴雨和漫天枝葉中,杜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山路外還是山路,漫長得令人絕望。他第一次覺得空間如此浩大,而時間那麼短暫,像一雙巨手般鉗製著他,他奮力揮鞭促馬,卻仍是在長長的線路上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向前,身旁千萬銀條般的大雨一根根戳進地麵,籠子般困住一切,巨大的世界,兩個相隔萬裡的人,怎麼也追不上的飛速流逝的時間……他的馬已經筋疲力儘,在寒冷中絕望地奔跑,越來越慢,他在大雨中低頭望著,終於抬手,將一顆劇毒的苗藥喂給了身下馬。

他們已經就位了,一千三百八十七個死囚,地獄裡足以給趙琰獻上風雨無阻的每日祝福,白囚衣的公子想,他帶著唇間淡淡的嘲諷,被身後的劊子手按著肩膀強行跪了下來。天空很藍很美,金光打著圈映在他的眼裡,刑場外的孩子被父親馱著,舉著小手高呼著“砍頭啦”,清脆的童聲咯咯笑。

冰冷的重刀架在脖子上,滿身的陽光使韋溫雪感到溫暖,他眯著眼想,史書上的人物在這一刻都在想什麼,李斯在想牽黃犬逐狡兔的日子已不可得,白起在懺悔自己殺孽太多導致天降罪,韓信在後悔為什麼不用蒯通之計以至於死於婦人之手,項羽在哀歎天之亡我非戰之罪。

而他在想什麼?

“我還是我。”

他在陽光下睜著眼睛,那是雙晶瑩而平靜的眸子,安靜地注視著遙遠的藍天:沒想到吧,命運,到頭來我不頓悟,我不後悔,我不放下,我不寬恕,我一點都不會改變,我一個都不會原諒。

我還是我。

傷口模糊的臉上還在流血,紅彤彤一片使他漸漸看不清麵前的世界,可他對著世界微笑,那笑容是如此嘲諷,像是對著無常的命運和恐懼的死亡,豎起了他的中指。

風聲狂怒的世界,黑濃得化不開的千裡霧,瓢潑的大雨,漫長的路,杜路奮力劈開麵前濕綠濃密的枝葉,鋒利的葉子霎時劃出一道鮮紅的邊緣,駿馬已經呼嘯而躍,癲狂地向前奔跑。

杜路臉上在滴血,那是無數道被身後葉子擦傷的痕跡,頭頂銀雷如長長的紫蛇般閃動,籠罩曠野四方,轟隆隆的響聲如同金黃星辰齊落,而他要穿過去,像鮮紅的燃燒的火箭穿越一整片煙塵。

抱歉,他在心裡想。

是我不肯信你,是我錯怪了你,是我的所作所為導致了這樣的險地,是我對不起你。

在最危險的一刻,你都沒放棄我,想方設法救出了我。

可我沒去接你。

狂風襲麵暴雨肆流,胯下的瘋馬仰頭嘶吼,他抬袖擦乾臉上的雨水,如煙的山路,重重又疊疊地在身邊飛逝,身旁閃動的雨水中,無數塊色彩如油漆般流淌著晃蕩,大馬奮力躍過漆黑的峽穀,千萬裡濃霧如水麵破碎,又緩緩聚合。

有人遠遠地望著他。

杜路回頭,馬卻跑太快了,四周景色一閃而過,什麼都看不見。

大雨中,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地出現在山路的前方。

杜路心裡一驚。

他急切地拍著馬,一瞬間大雨聲如萬鐘奏鳴,千萬片樹葉猛地靜止,瘋馬咆哮著飛奔在大霧中留下殘影,如一支箭捅穿了長長的通道……鐘聲巨響光芒四濺中,他終於衝了過去,張開雙臂想要抱住那個人——

那暴雨中潔白的亡魂,安靜地望著他。

在他策馬衝來的一刹,雨幕中潔白的身影一下子被撞碎了,碎成無數片,在雨光中隨風揚起。

四周安靜了下來。

袖中的一枝白梅猛地落地。

杜路趕緊下馬,蹲身,捧起了那枝沾滿泥濘的白梅。

它卻在濕漉漉地融化,在杜路手心裡像冰塊一樣晶瑩剔透地消逝,杜路伸手去抓,一切卻都從指縫裡溜走,滴滴答答地成了一攤水,又蒸發成了一縷煙,突然間就這麼無影無蹤了。

四周除了風就是雨,除了山石就是亂樹,杜路茫然地牽馬站在原地,漆黑的濃霧從未散去,而他已深陷不知方位的野地中,頭頂紫雷閃爍,四麵濕冷的暴雨混混沌沌地飄灑。

黑霧散去後,天地一片白茫茫。

脖頸上冷刀揮下的時候,斷指的公子恍然看見了長安城囚徒王孫身上一片紅霧噴濺,看見自己緩緩落在泥地上,死不瞑目地望著無法原諒的世界。

這是貴族最後的時代。

白發蒼蒼的老什長王念,人微言輕的新科狀元馮忠,黥麵的罪臣之子邊俊弼,舉著詩帖青衫窘迫的宋有杏……他們站在人群中望著舊貴族的斬首,望著金色的陽光在藍藍的高天上升起來,和煦地照滿全身。

新時代的狂流,勢不可當地到來。

在帶兵前往荊州以調令駐軍攻趙的途中,杜路得知了韋溫雪被當街斬首的訊息。

那一夜大風明月落碧枝,他望著北方,沉默著,喝了一夜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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