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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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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年前。寧安二年。

囚室高高的天窗上白雪漫飛,地上橙紅色的猛虎逐著眾人呼嘯,一方木籠,像是四麵飆風狂卷海水翻湧中唯一一塊安穩不動的礁石,他們站在石頭兩邊,一動不動地望著彼此,身後時間與空間快速移動,一幕又一幕地剝落,色彩如油漆般大塊大塊地斑斕掉落……身旁群臣笑鬨,繡簾上的黃金花在熱氣中輕輕搖動,青衣的宮人奔走著傳菜添酒,銀鈴輕響人影攢動中,他們坐在棋桌的兩側,一動不動地望著彼此,窗外的三春園大雪漫飛,緩慢地、緩慢地停在空中。

“你不會明白我一生的恥辱。”棋盤的右邊,年輕的國手執棋的手指在發顫,“在天子宴群臣的眾目睽睽之下,我被我自己教大的孩子摧毀,而昨天他還仰頭衝我天真地笑著,裝作愚笨地落子,讓我多教他一些,以天才的偽裝來殘忍地戲弄一個愚人。我竟也俯下身來全心全意地教他,看他乖乖地聽話,對著他露出鼓勵的笑,殊不知自己像一隻猴子,一個人笑著讓猴子教自己剝香蕉皮,那猴子便全心全意地教,一邊鼓勵著人,還一邊擔心這人學不會怎麼辦,殊不知一切都是逗樂罷了。

“我竟把這逗樂當了真的,我竟把這一聲老師當了真的,我這隻猴子竟要真心真意地教人剝香蕉皮。

“直到這場宴席上,他不想玩了,於是他當眾剝了我的皮,讓所有人一下子看清了,這高高在上的老師其實是隻猴子,這麼多年的授弈學弈不過是猴在教人,人在逗猴罷了。於是全場鬨堂大笑,笑得那隻猴子頭昏眼花,笑得那隻猴子無地自容,幾乎要一頭撞死在棋盤上。

“他本不必如此殘忍的,我那時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棋手,他卻折斷了我一生的熱愛和希望。”

萬千片雪花凝在空中。

棋盤的另一端,九歲的孩子低頭抱著貓咪,神情難過地縮成了一小團:“可是寧老師……你,找錯人了。”

“你說什麼?”

“那個毀了你的人並不是我,我並不是那個凶手。”孩子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看上去似乎要哭出來了,低著頭說,“我的寧老師去哪裡了,我隻是,我隻是想和他多說說話啊。”

我的寧老師,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小的時候,我每天都盼著他來同我說話,因為他比我身邊所有人都更懂我。彆人都在笑三歲小孩上桌亂摸牌,昌公主掐著我的臉,逗我給她換牌,隻有他把我從昌公主手中抱了回來,讓我接著打牌,像個真正的成年人一樣獨立思考著玩下去。哥哥同我走路時,總是生怕我跌倒,緊緊地牽著我走一樣的路;而寧老師與我同行時,如果我想要自己走另一條小路,他便放手任我前行,尊重我的選擇和自由。每一天的棋局內外,我們都在進行著酣暢淋漓的交鋒,那種痛快感,使我覺得我們纔是真正的朋友,是理解彼此的人。

他很愛我。

當我走不動路時,他會抱起我;當我下棋進步時,他會眉眼彎彎地對我笑。我跟著老儒師開始學寫字時,他特意帶我去買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根毛筆。“彆人都以為你是個孩童,可我知道,你是不願意將就的。”寧老師這樣笑著對我說,“這根毛筆適合你現在的手,纔是你真正滿意的。”

可是後來,寧老師這樣的笑容越來越少了。

他對我笑得越來越勉強,他開始躲避我的目光,他從什麼時候起不再發自內心地對我笑了呢?是從打葉子戲時我已經把眾人手中的四萬六千張牌算得一張不差的時候,是從我在殘譜裡麵推出了前人沒想到的棋局而高興地喊寧老師看我的時候,還是我們上一局下棋,我差點險勝了他的時候呢?

“我實在沒有什麼可教令郎的了。”那日,我在牆根的芭蕉葉下躲雨,突然聽見屋內寧老師與父親說話,他的聲音悶悶的,有些苦澀又有些恍然,“每次麵對令郎,我隻能感覺到自己的有限。”

“寧國手何必謙虛至此呀。”屋內傳來父親溫厚親切的笑聲,“寧國手是當今翰林中最年輕的棋待詔,其天資絕代,世上誰人不知。寧老師再教不了犬子,隻怕世上沒一個人能教了。”

寧老師又是推辭,父親卻隻是笑著說他謙虛。

最後,寧老師長長籲了一口氣。

“事實上,我的水平也隻能教到令郎這樣的棋藝了。等令郎下棋更好的時候,我也就不能覥著臉繼續攬功了。到時候,還請韋侍郎為二公子另覓良師。”

寧老師……想離開我了。

一滴雨從頭頂芭蕉葉裡漏了下來,冰涼涼地滑進我的脖頸,我擰著衣服,卻怎麼也不能把雨滴再擠出來。

可我不想讓寧老師走。

第二日藍天晴朗,天光雲影都在一顆顆晶瑩棋子上徘徊,寧老師坐在我麵前,我一邊偷偷看他,一邊低下頭望著棋子走神。“該你了。”他出聲道,我猛地一驚,執子便落在了那個最該落在的地方,一個即將堵住對方的死局。

寧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青白。

“下得不錯。”過了一會兒,他努力地對我露出微笑,用乾澀的聲音表揚道,“你布的這個局,我竟沒有看出來。”

那一刻,他臉上的神情真是讓我難受。

黃昏時下了暴雨,我目睹著寧老師離開的背影,他看上去很孤獨也很疲憊,灰濛濛的大雨在他身後飄灑像是漫天黃沙,屋簷下一串串風鈴在雨聲中回蕩,他瘦削的脊背微微弓著,走得越來越快。

夏日的暴雨不斷往下滴落,在庭院青色的地麵上砸出一片片灰色的水漬,雨越下越大,灰色連成一片,於是整個地麵都變了顏色,這種感覺讓我心驚。

我隻是……想再見到他。

於是在又一次下棋的時候,我眼中望著對方那個隱秘的破綻,手指卻輕輕滑了過去。

他見我笨拙,便又笑了,點著棋盤耐心地講解,低下頭來朗聲問我有沒有聽懂。我手中汗淋淋地攥著棋子,眼裡隻看得見他的笑臉,突然間鬆了一口氣,小聲央求他再講一次。

再和我多說說話吧,寧老師。

我那時終於明白,有的愛是有條件的。在我隻是一個弱小笨拙的孩子時,他是愛我的。而在我逐漸超越他的時候,儘管他努力在克製自己顫抖的內心,可他無法保持對我的愛了。

他是驕傲的。

他也是脆弱的。

花積姐姐總是說,我雖然愛笑好脾氣,卻是她見過的秉性最執拗的孩子。我要冬天養一朵水仙花,便想把它凍在冰裡永遠不凋謝;我想要馴服一隻漂亮的小野貓,便每天餵它最好的小魚和牛奶,讓它見了我便迫切地奔跑而來;我想要寧老師在我身邊,便想讓他永遠待在我身邊,再也不想著離開。我會照顧好他敏感而脆弱的性格,觀察到他眼中每一絲詫異的情緒和一閃而過的恍惚,給予他足夠多的教育我的成就感,讓他在苦苦琢磨之後茅塞頓開地落下棋子,讓他如釋重負地獲勝,讓他對著我笑,讓他抱我在膝上,用手指點著棋盤溫聲講解,讓他用愛陪著一個弱小笨拙的孩子慢慢長大。

於是那些年裡,他不覺有疑,我如願以償。

十三年前的三春園中,漫天大雪靜浮在高空,身旁青衣的宮人提著酒壺凝固,觀棋的眾人保持著張嘴大笑的姿勢一動不動。“你從來沒有瞧得起我,你隻是在戲弄我,可我不需要你一直裝傻裝笨來滿足我那點可憐可鄙的自尊心。”棋盤的兩側,青年棋師握緊的拳頭仍在顫抖,他慢慢垂下頭去,“你毀滅了我,在所有人麵前。”

九歲的孩子抱著貓縮成一團,低著頭小聲說:

“我沒有想戲弄你,寧老師。

“隻是因為,我一旦做得比你好,就發現你不開心。

“你說過,等我變得更好的時候,你就會離開我了。所以我隻好一直笨一點慢一點,這樣你才會開開心心地教我,我才能一直見到你一直和你說話。

“直到三春園裡的這一天。

“是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我認識了杜家那個笑容明亮的男孩,有了第一個同齡的好朋友;我看到了第一隻主動向我走來的小貓咪,它蹭著我不肯離開;我還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下幾局棋了,陛下和爺爺都望著我叫好,我玩得太儘興了。

“直到我看見你眼中的痛苦。

“可我以為這隻是一盤棋,我以為我們已經足夠好了,我以為你已經離不開我,就像我離不開你一樣。

“可我終究是想錯了。

“我不知道你竟會一生陷進這一場痛苦中,在心靈的折磨中苦海浮沉不得解脫。”那個孩子抱著貓,緩緩抬起頭,明眸中映著窗外的萬千雪花,“寧老師,若殺我剮我可以讓你得到內心的安寧的話,你儘管來做吧。但是,帶給你一生痛苦的凶手,真的是我嗎?”

棋盤被猛地掀翻。

滿地水晶棋子黑白迸濺中,紅著眼睛的青年棋師站起身,十三年的委屈與苦澀,他在渾身顫抖,手中那一柄銀白的利刃伴著黑影呼嘯襲來——

座位上的孩子閉上了眼睛。

“砰!”

一個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現。

在青年棋師猩紅的眼瞳中,二十二歲的韋溫雪站在孩子身前,一手奪刀,一手護住了這個小小縮成一團的身影。

“這麼多年了,還沒殺夠嗎?”韋溫雪鬆了刀,抱起身後顫抖的孩子,轉身望向麵前手持長刀的青年棋師,目光複雜,“你恨了他那麼多年,他還傻氣地盼著老師再來見他一麵,不要再告訴這個孩子他是凶手了,饒過他的一腔真心真意吧。有什麼事都衝我來,讓我來替他還你。因為他還會傷心,我卻不會了。”

窗外的雪猛然落下來。

凝固的時空被突然敲碎,火盆上白汽猛地向上躥起,明黃的繡簾被掀開,青衣的宮人走過繡簾傳來一盤又一盤佳饌,人影攢動,捋著白須的韋宰相在望著小孫子笑……眾人圍觀著黑白棋子,揮動著手臂唾沫四濺地指點……時光如盛開的蓮花般一瓣又一瓣地閉合,凋落的顏色向上一滴滴浮聚。

“把孩子給我!”

青年棋師握緊手中的尖刀,紅著眼逼近了陰影中的仇人:“我可以饒過你,可我必須殺了他!這個孩子是毀掉我一生的凶手,隻有完成對他的複仇,才能消解我麵對一生荒廢時晝晝夜夜的痛苦。”

四周色彩斑斕,時空如同一盞蓮花台般不斷旋轉,浮光中棋師臉上的獸麵時隱時現……越逼越近的刀尖下,韋溫雪抱著懷中埋著臉的孩子,輕聲說:

“寧老師,你可以殺了我,但我不會告訴這個孩子他是凶手。

“十三年的敏感,十三年的抑鬱,十三年的委屈憤鳴,十三年的瀝血決心,你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可是這份悲哀,真的值得沉浸嗎?

“九歲那年,他在三春園裡連贏了二十位國手,他們有人驚訝,有人討教,有人歎氣,卻沒有人惱羞得連夜退出了翰林。同樣輸了一盤棋,可能毀了一個棋手的人生,也可能隻是另一個棋手眼中非常短暫的小事。他並沒有羞辱你,是你將被他勝過視為恥辱,非要在那麼多嬰孩身上報複回來。

“他隻是贏了一盤棋而已,不是他毀了你的一生,是你毀了你自己。”

青年棋師的刀猛然顫抖。

四周時光旋轉中,他茫然地望著麵前小小的孩子,又望向抱著孩子的白囚衣公子:“那我應該向誰複仇呢?”

“向我複仇吧。”在三春園最後的幻影中,白囚衣的公子輕聲道,“讓多年後的你,殺了長大後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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