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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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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窮途

他快死了嗎?

金光中,一個人點點頭。

如果仗還沒打完,他就死了,他還是英雄嗎?

風聲裡,另一個人搖搖頭。

若是戰勝,他也沒機會享受戰果。若是戰敗,他就再也不是那個英雄。

兩個人點點頭。

那他為什麼還要打這場戰爭呢?

兩個人搖頭。

他若是還想做英雄,就絕不該打這場仗。他之所以打了這場仗,是因為他敢於讓自己不再是那個英雄。

他們望著馬背上昏迷的杜路。

沉重的鐵槊長長地壓在杜路身上,沾血的素衣在風中飄蕩,高大強壯的男人在費力地咳嗽。

他活著去打這場戰爭,可是會有人原諒他的失敗嗎?

“我堂堂江左,到底是他杜路的私產,還是他杜路的羊圈?”

杜路在睡夢中顫了一下。

“缺兵來江東抓人,缺錢來江東征稅,缺糧來江東搶米,缺地來江東圈占。數一數這才幾年,這匹狼闖進羊圈裡,剝皮吃肉了一輪一輪又幾輪?”兩位舉著牌子的中年男人在春天的風聲中奮力疾呼,身後四麵柳枝用力聚散飛揚,“我堂堂江東三千才俊十萬子弟,為何要為他人驅使?為何不能團結一心?為何要頭破血流地為北良奮戰而不能去再造自己的祖國?”

“口出狂言,把他們帶走!”

手中的牌子倉皇地跌落,兩個男人被綁住雙手踉踉蹌蹌地跟在征兵隊中,妻兒在身後啼哭。年輕的將軍親口下令了這一切,以他的堅毅和果決,製造即將渡淮的十萬大軍。

夢中白霧散開。

“杜將軍,當年你已經從東梁俘虜了那麼多人,二季把他們放了回來,這才兩年時間,你現在卻要強迫他們再次參軍。”淮北戰場持續十三個月血流成河,金陵城熙熙攘攘的平民請求停戰的隊伍中,士兵們拿著槍戟阻止他們前進。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衝了進來,攔在金盔黑甲的杜路麵前,雙手作揖乞求著跪下:“將軍,我的兒子侄子都被充了軍上了戰場,一年多了生死不明,家中婦人已經哭壞了眼睛,我求求你了,求求你讓他們回來一個人好不好,我願意去替他們,我這把老骨頭願意獻給將軍……”

那老人聲音裡的無助,蒼涼得聞者落淚。

深秋的風聲在石頭城上盤旋。

青灰色的天空下,杜路抿唇望向長長的隊伍。那長隊裡有人哭泣,有女人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有斷腿的老兵拿著畫像,聲音沙啞地詢問兒子的下落。身前的士兵們打量著杜將軍的目光,手中的槍戟不知是應該放下,還是應該繼續指著人群。

“這場戰爭,是為了終結戰爭。”

那高大俊朗的年輕男人,麵對著芸芸眾生的苦難,目光望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個人,望向千年石頭城青灰色的長空:“太公望曰: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時代必有犧牲,而後纔有政教與太平。”

他隨時準備好了去犧牲自己。

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杜路。

他高舉的旗幟,理想的烈火,青史的正義,這些固然高潔,卻不能夠解救一個個渺小家庭的苦難。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可胡元任說,項氏以八千人渡江,敗亡之餘,無一還者。其失人心為甚,誰肯複附之?

他們,真的還願意隨你重來嗎?

大風中,一個男孩埋頭在哭。

“不許哭!”

一個婦人狠戾地罵道。

她端著一碗湯藥,瞪著兩隻因淚水而銀亮的眼睛,顫顫巍巍地走向白發蒼蒼的老者:“你為什麼要去跪求杜路這愣種,沒有用的。他們又來抓兵了,你快從後門逃吧。”

老者揉著自己膝蓋,坐在床沿上,頹然地說:“我不逃了。”

“你真的要去嗎?”

“我要去找阿夏他爸。”

“逃回來的人都說,戰場上的血把湖裡的冰都染紅了,天鵝像烏鴉一樣,啄著滿湖死屍的肉。而他們那些因為反戰被抓的人,都被綁在軍隊的最前麵,用身體去擋火炮飛箭。”婦人說著說著,眨了一次眼,晶亮的淚水沿麵頰四濺,亮晶晶的眼珠瞬間變得灰暗,“叔叔,你若是能找到小寶的爸爸,也記得告訴我訊息。”

“好。”

眼睛灰暗的婦人和哭泣的孩子,望著手持刀戟的抓兵隊推門闖進來,望著白發蒼蒼的老人顫巍巍地走出門,在沉默中被帶走。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大風中,那男孩埋頭默讀著父親留下的書,忍不住發出恐懼的哭聲,卻在母親的斥責下,強忍住淚水。

她擦乾他的眼睛。

那男孩抽泣著,抬起頭來,滿臉麻子。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越來越頻繁地暈倒。”樓船七層的艙室中,年輕的將軍咳嗽著從昏暗的床幃間緩緩坐起,“為什麼我會在某些時刻虛弱至極?可在更多時候,我依舊是年輕力壯的?”

“會好的。”陳德榮的目光有點閃躲,“聖女馬上就能為將軍研製出解藥了。”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杜路問,“這個斷魂蠱,是時斷時續的,對嗎?”

“是……但它不是無解的,會慢慢治好的。”

陳德榮低下了頭。

“可若是一天這樣下去,我就一天不適合做戰爭的總指揮。”杜路望著自己的雙手,目光恍然,“在這種戰場決策關乎生死的緊要關頭,人們怎麼能擁有一個隨時會昏迷的主將呢?”

“將軍,金陵之戰的事,不必自責。”陳德榮扶著他,坐回到床上,“你那時昏迷了半個多月,高燒不止,淮南戰敗是我們的無能,不是將軍的失敗。是世人不知道,將軍已經是強撐著來打完這場仗了。”

“我不希望世人知道。”

“我明白。”

“軍心不能亂。”床帳中的將軍輕聲說,“我寧願他們認為是我戰敗了,也不能讓他們認為自己跟隨著一個人命危淺的將軍,否則大局便不戰而潰。”他輕輕撫摸著良靈帝留給他的金印,“大良王室已然傾頹,我不能再倒下,我是大良的最後一麵旗幟。”

陳德榮彆過頭去,掩住自己眼中的淚光。

如今這世道,王室傾頹,奸臣竊命,綱常掃地,無義而戰。麵對著這樣變動的、野心的、利益勃發的混亂世界,孔仲尼曾哀悼禮廢樂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而杜將軍要以一人之力匡亂世反之於正,用岌岌之生命力挽天下之狂瀾。杜路明白,他最後的生命或許會在這場戰爭中消失殆儘,他的英雄傳奇也註定在這種戰爭中消亡。本不必做,也本不該做。可他至死猶堅,仁義的理想,經史的精神,絕望的追求,這些竟比他個人的英雄之名更重要。

英雄從來不是為了成為英雄,而能成為英雄的。

趙琰奔著生,明知利益,向著得到而戰。而杜路奔著死,明知虛妄,卻依舊向著失去而戰。

為了讓這個世界恢複道德和秩序,他曾是一位不朽的英雄。可同樣為了讓世界恢複道德和秩序,他寧願消滅自己的英雄神話,在病魔纏身中做最後的奮力一搏。

陳德榮注視著這時的杜路,竟感到某種殺身證道的意味。

“我希望我能活到戰爭結束的那天。”杜路輕聲說,“若是我活不到,起碼後世的人們會知道,有人這麼做過。”

“會好的。”陳德榮望著他,“一定會好的。”

杜路他該怎麼辦?

星星彌漫山湖,大片大片樹影在曠野中拂蕩,紅衣的小月牙單手支著頭,坐在一塊石頭上,還在猜著那個謎題。

你,我,同根蠱,到底有什麼關係?

那個名叫李鶴的青年道士在離開時對她說,等她想出這個謎底的時候,他們還會再見。

可這謎底是什麼呢?就算解出來了又怎樣,她該拿什麼去破解根本沒有解藥的斷魂蠱呢?

失去江南,失去兵糧。失去荊州,失去一切。

兵力太懸殊了。

杜路所麵對的危機,竟是他兩年前剽掠天下後親手建立的百萬禁軍。

整個南方在兩年前剛剛被他杜路掏空了一輪,再怎麼強壓,一時之間已經難以再供給他第二輪第三輪了。杜路曾經擁有許多從草原上帶回來的好馬,許多出生入死的雇傭軍,許多金銀財富,現在卻全握在趙琰手中,像他奪來一支長槍反過來刺向杜路的胸膛。

從某種意義上講,杜路的對手並不是趙琰,而是曾經的杜路。

失去了江南軍隊後,此刻杜路所剩無幾的優勢,都押在長江上。他兩年前打造的戰艦樓船,留下的荊襄水師,成了最後一道鞏固巴蜀的防線。

戰場上最無力的事情是,你預料到對手會做什麼,卻已經迴天乏術。杜路明知道趙琰會從漢中和南陽入手,用巨大的陸軍優勢占據襄陽,然後從後方開啟荊州,割斷巴蜀與荊州的聯係,反過來再圍堵夏口。可杜路已經陷入了無米之炊的困境:此刻他的陸上主力若是再分散到漢中和南陽兩頭,隻怕會被趙琰全殲。而他的水師若想逃離未來的圍堵,就要放棄夏口而立刻西撤。

向後收縮防線是最安全的辦法,但也可能是最差的戰略,因為他已經退無可退。若是守著夏口要地,尚有一搏之力,若是水陸全員退守荊襄,則相當於將夏口不戰而拱手相讓。趙琰此刻已經占據江東,伐木造船來彌補雙方水師差距不過是時間問題,待對方羽翼已豐,夏口無異於是一顆扔向長江上遊的定時炸彈。

陸地上的雙方大戰即將開場,而他們除了船以外什麼都緊缺,缺兵、缺馬、缺糧,甚至缺少喂馬的草。

杜路在戰爭最困難的時候,收到了一筆銀子。

一整包,沉甸甸的,有半人高,被細密的麻紙一層層包好,信使乘小船一路向西來到夏口,在大戰前夕親自送到杜路手中。

杜路咳嗽著,展開包著銀子的信紙,上麵寥寥寫著幾個字:“我過段時間來看你。”

那字跡端莊清朗,停勻合度,讓杜路閱讀的目光猛地愣住,熟悉的氣息中,他手中的信紙開始顫抖。

那信使卻已乘舟離去。

空曠的江麵上,杜路轉過身,放下船,去追那個身形纖細的信使。後者終於在青江上停下,卻不回頭。

“他還好嗎?”

男人顫抖著問,眼淚一下子落下來了。

“這亂世的逃亡裡,他是怎麼攢夠了這麼多銀子,又怎麼能都寄給我,他該怎麼營生?”

獨立於江水一葉舟上,信使終於開口,卻是個少女的輕聲:

“他說他不想讓你知道,要你不要問了。”

“你帶回去還給他。”

信使搖了搖頭:“你安心打仗吧,他還會再寄錢給你的,不要擔心。”

白色的大風中,小舟在江麵上飄搖遠去。

“他活著就好。”高大的男人,風聲中胡亂地摸著自己臉上的淚珠,對漸行漸遠的小舟吼道,“這樣的亂世,真是令人欣喜的事。但請你傳信給他,讓他不要來了,好好活著。”

可是他還是輸了那場戰爭。

金光中,他帶領主力穿越山嶺上邊俊弼的封鎖,在漫天火箭的追擊中西逃入蜀。

那是兵荒馬亂的歲月,韋溫雪依然穿越南方,和杜路見麵。

從揚州到夔州,三千裡路。他乘著一輛乾淨樸素的馬車,帶著滿箱打發無聊的話本,在四麵戰亂中穿過塵煙,去見他的舊友。

那是在白帝城熙攘的山莊中,孩子們在笑。杜路站在遊廊儘頭秋綠色的風聲裡,月門處潔白的光芒在他身上拂動,門外,轆轆的馬車聲停了下來。

杜路笑了,他安靜地走上前,掀開馬車的車簾。白衣公子便頷首,拉著他,緩緩走下了馬車。

秋風中,他跟著他安靜地往院裡走。

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卻一下子和好如初了。

杜路感到身旁熟悉的呼吸聲。

那一瞬間,彷彿所有苦難,從來都沒有在他們身上發生過。

那場重逢是苦難歲月裡難得的歡樂時刻,在多年後回憶時,他們依然想起那種喜悅、顫抖而酸澀的心情。秋夜的冷雨敲打著武林的山莊,俠士們笑著聚在一起為韋溫雪接風。熱氣騰騰的圓桌上,眾人喝著酒圍坐一起,不住地恭喜公子。杜路也笑著回應,一次又一次地舉杯,替身旁的舊友接下所有人的祝福,祝他平安,祝他長壽,祝他從此幸福喜樂一生美滿。

那白衣公子安靜地坐在杜路身旁,單手為他斟酒。

雨聲磅礴,他的長發在身後披著,潔白的絲衫纖塵不染。他用單手認真地倒酒,蠟燭的微光在他的鼻尖跳躍,抬起臉時,又是粲然的笑容,真誠地望向每一個人。

舊友重逢的喜悅中,杜路笑著端起韋溫雪為他斟的那杯酒,仰頭一飲而儘。韋溫雪也笑了,“喝慢些。”他說,拉了拉杜路的袖子。杜路不經意地低頭,卻看見了長袖下隻剩半截的手指。

“怎麼回事?”

杜路抓住了韋溫雪那隻縮回去的手。

“那沒什麼。”

在杜路緩緩鬆開的手掌中,韋溫雪把剩下的四根手指一點一點地縮了回去,望著杜路,又垂下眼睛。

他在前來的時候,取掉沾血的人皮假麵,換了乾淨的白絲衫,佩帶著美好的玉牌。他想努力地讓舊友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還是那個韋溫雪,自從他們桂花之下一彆經年後,他和彼時記憶中的韋溫雪並沒有什麼差彆。

“你聽外麵的雨下得多大呀。”杜路坐在他身旁,輕聲說,“雨聲好大。”

“是啊,雨聲很大。”

“秋天這個季節,燈光卻顯得很溫暖。”

“是啊。”

“那句詩怎麼說,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韋溫雪笑了:“我又沒有白頭發。”

“會有的,有一天我們都會是老頭的。笨乎乎的,顫巍巍的,說不定你喊我,我還耳背呢。”

“到時候日子該多無趣。”

“不如去買魚竿吧。我們兩個老頭,在河堤上曬著暖陽,慢慢悠悠地一塊釣魚,從午後釣到黃昏。”杜路望著他,“釣著釣著就瞌睡了,醒來一天便過去了,什麼都過去了。”

雨水沿著房簷一滴滴往下落。

他們安靜地碰杯喝酒,燈光融融,聽著外麵秋夜的聲音。

那天韋溫雪睡著了,旁人以為他醉了,又或是累了,他坐在杜路的身旁睡著,長長的頭發披在兩人身上。

他其實沒有醉,隻是三年來第一次放鬆下來,坐在熟悉的人身旁,不知不覺漸漸垂頭睡去,任人群喧囂,他依著杜路,像是那夜曾經依著他的哥哥。

秋雨聲中。

杜路垂下頭,輕輕地撫摸他斷掉的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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