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8
十年前。始熙三年。十一月。
曆經三年內戰的勝敗追逐,黑色天幕中銀色的閃電似要破雲而出,天下的命運進入最後的抉擇。
失去漢中和荊州後蜷居巴蜀的舊良政權,如同一隻被折斷了雙翼的蝴蝶。
在百萬定軍的圍堵進攻中,不知還能活多久,不知是否還能飛翔。
韋溫雪第一次目睹杜路發病,是在白帝城霜葉簌簌的清晨,房子冷得發白,灰瓦片踩上去輕輕地響。彼時趙琰的艦隊已經逼近了夔州江關,決戰一觸即發。白帝城中杜路與眾人商議了半宿,兵謀初定,眼見天色亮了,便推門出去,一行人踏著輕響的灰瓦往山莊頂上攀登,去眺望長江上的夔門。
韋溫雪走在杜路身前,兩人邊走邊說著話,突然耳旁便寂靜了,一回過頭去,身後卻已空無一人了。江邊初冬濕潤的冷風刮過麵頰,韋溫雪扒著房簷往下望去,卻見杜路跌落在地麵上,緊閉著雙眼,呼吸粗重,似已不省人事了。
韋溫雪嚇了一跳。
他最初還以為,杜路隻是失足摔倒了。但在眾人聚成一團的攙扶中,他摸到了杜路滾燙的額頭,聽見了破風箱般嘶嘶的咳嗽聲。青白的霜葉下,韋溫雪不可思議地望著眾人把杜路抬走,彷彿一瞬之間,麵前人便從他熟悉的杜路,變成了深入膏肓的重病患者。
原來不隻是他在裝作自己是正常的。
一直以來,他的朋友也在裝作自己是正常的。
自從金色桂花下告彆的那一晚,四年裡,他們各自經曆了多少沉默的苦難。相逢時,再怎麼想在舊友麵前保持舊模樣,卻怎麼都不是過去那兩個少年人了。
灰色的瓦片在頭頂輕響,公子沉默地獨立在庭院中,眼眸安靜,衣衫飄蕩。
杜路的情況越來越危險。
“你帶他走吧。”陳德榮看著床下一盆黑紅色的咳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望向白衣公子,“杜將軍這樣下去真的會死。這裡沒有人能醫治他,你快回陳家,找一個名叫小月牙的苗寨聖女,讓她醫救杜路的性命。”
“陳家在哪裡?”
“在巴中百裡峽以北的鑄劍峰上。”
“可是這樣一來回至少要十天時間。”韋溫雪盯著窗外長江夔門嚴陣以待的水師船隊,又望瞭望床幃間麵色灰白的杜路,“若是我帶他去了,這次大戰,回來時或許便趕不上了。”
陳德榮歎了口氣:“先去吧。”
他拍了拍手,一隻潔白的海東青從窗外衝飛進室內,輕輕落在韋溫雪肩頭,歪頭整理自己紛亂的翼羽。
韋溫雪望著它。
“它叫小知,非常聰明,會引路帶你到陳家。”陳德榮望著他們,“無寒公子,杜將軍就拜托你了。”
兩岸青江的炮聲中,白衣的公子駕著一輛馬車,衣袂翩飛,帶著昏迷的舊友向百裡峽趕去。
鷹隼翱飛,身後漫天火光。
“我教了你二十年,你竟然還不能記住,斷魂蠱沒有解藥。”
房簷上,紫衣聖姑嘲諷地盯著昏迷的杜路。
“好好想一想,你,我,同根蠱,三件事到底有什麼聯係?”
潔白的翅膀猛地展開,夜色中青年道士飄然離去。
夜色大湖邊,一身紅衣的小月牙蹙著秀麗的眉頭,再一次梳理這三件事的線索:
同根蠱,是使兩個人生命相連的邪術。十年內,若是一人死去,另一人會重傷殘疾;十年後,蠱蟲會徹底長成,到時候若是一人遇害,另一人無論身在天涯海角,都會立即暴死;
我,是苗寨從南詔國偷來的女嬰,哭聲可以使所有人沉睡和遺忘,除此之外我還懂一些苗寨的蠱術和藥方,但目前看來對於杜路身上的斷魂蠱沒有作用;
至於他……
“喝!”
一雙冰涼的手猛地捂住她的眼睛。
小月牙嚇了一跳,來者緩緩鬆開手。小月牙轉過身一看,隻見一位纖眉俊鼻、氣度清爽的女子,著一身靛藍衣衫,腰間環著一道輕盈的白絲帶,正俯下身笑眼望向她:“走這麼近都沒發現,你在想什麼呢?”
“你真是個小壞蛋。”小月牙知道陳寧淨是故意嚇自己,望著她也笑了,埋怨道,“我還不是在想怎麼給杜路治病的事,本來有點頭緒的,都被你給驚擾了。”
“頭緒,頭緒,你都想了三年了,也沒見你想個明白。”陳寧淨看小月牙作勢要打她,連忙在她身邊坐下,哄道,“好好好,你說說看。”
“我……”小月牙如鯁在喉了半天,終於頹然道,“我說不出來。”
陳寧淨望著她又笑了:“小傻瓜,彆難為自己的腦殼了。”
“你不也沒想出來嘛!”小月牙雖然嘴硬,卻泄氣地靠在她的肩上,休息著自己確實有點累的腦袋,忍不住望著滿天星星歎息,“唉,三年過去了我都想不出辦法,杜路身上的斷魂蠱該怎麼辦呢。”
“我倒是知道有一個人,很多人說他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或許隻有他才能想出來辦法。”
“誰?快去請他來呀。”
“他不在了。”陳寧淨搖了搖頭,“那年我破解了他的字謎信,在長安城見過他一麵,是他偵破了杜路的下落,我和白伯伯才會去苗寨的。可沒想到,那竟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麵。”
“我知道了,是那個無寒公子吧。”小月牙突然抬起了頭,小花貓一樣用下巴抵著陳寧淨的肩頭,眼睛亮亮地壓低聲音道,“喂,都說他長得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啊?”
陳寧淨低頭望著小月牙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帶著緩緩的笑意說:“我倒沒有覺得他有多好看。”
“喂,你肯定是在嫉妒。”
“我嫉妒他什麼呀?”
“嫉妒他又聰明又好看。”小月牙又枕了回去,靠著陳寧淨的肩膀,在清爽星空下笑著說,“雖然你也又聰明又好看吧,但是山外有山,所以你嫉妒他,肯定是這樣!”
陳寧淨抿笑,安靜地伸手扶住了小月牙,讓她依得更舒服一些。
“對了,你剛剛去哪裡了?”
陳寧淨沒精打采道:“彆提了,又是來提親的,我好不容易纔溜出來呢。”
“你很搶手啊。”小月牙貼陳寧淨更近,拍著她的手,小聲道,“今天來提親的人怎麼樣?你喜歡嗎?”
“不怎麼樣。是林家的人,一看就是奔著冷鍛法來的。”
“林家?可我記得,你舅舅是蘇照,蘇照的表哥不就是林樂嗎?你們本來就是親戚,怎麼還能結婚呢?”
“我們的親戚關係已經很遠了。”
見小月牙麵露不解,陳寧淨隻好給她解釋了一番漢人之間的家族關係:
“你看,我的母親姓蘇,名叫蘇玞。蘇照是我母親的哥哥,所以他是我的舅舅。而我母親的母親是林氏,也就是我的外婆姓林。外婆有一位堂哥,叫林長島。林長島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就是林樂,大兒子叫林弓。而林弓他的兒子,就是這次來提親的少年,叫什麼……林驚塵。”
“我聽完之後隻覺得更暈了。”
“簡單來說,我的外婆和林驚塵的爺爺,就是蘇照的媽媽和林樂的爸爸,這倆人是一對堂兄妹。”
“你們的家族都好龐大啊。”小月牙捂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你豈不是有好多兄弟姐妹啊?”
“親的隻有兩個,弈兒和顏兒。表的堂的有一堆呢。我有一個小表弟還被綁架過呢。”陳寧淨說著說著笑了起來,“那一年,我媽急得要命,派我和我爸去救小表弟,說救不出來就不許回家了。”
“這個小表弟姓什麼?”
“姓梅。”
“不對吧,怎麼會姓梅呢?”小月牙掰著手指怎麼也弄不明白了,“你媽媽姓蘇,你的表弟不應該也姓蘇嗎?”
“因為那是我媽媽的妹妹的兒子。”
小月牙頹然地捂住自己的腦袋:“好吧,你們漢人的稱呼多得像繞口令一樣,我又想錯了。那個小表弟為什麼會被綁架?”
“因為我的小表弟從金陵往四川來投親,路上被山賊抓了。”
“他為什麼會在金陵啊?”
“還不是因為我那個姨媽。”陳寧淨搖了搖頭,“我媽媽的這個妹妹,名叫蘇珍。當年她不顧蘇家的勸阻,執意遠嫁給了東梁的梅學士。後來梅學士和我姨媽有了一個孩子,叫梅臣香,就是我那小表弟。那孩子可憐得很,我姨母難產而死,沒過幾年姨夫又自殺了,臣香一個小孩子隻好帶著兩個小仆人來四川投奔蘇家,半路上居然遇見了山賊綁架,寄信給蘇家索要贖金。他們勒索勒到蘇家頭上,那可真是……親手綁住活閻王了。”
兩人忍俊不禁。
“這是哪一年的事?”
“應該是……我算算啊,見韋無寒是四年前的夏天,那麼綁架的事應該是五年前的冬天,這兩件事相隔不久的。”
“然後你這個大俠女就出發去救小表弟了?”
“那是!”陳寧淨得意地笑了,在星空下揮手道,“那一年,我們陳家蘇家一大群人,全都跑到深山裡麵解救人質去了,那窩山賊被端了個底朝天。臣香小表弟倒是沒什麼大礙,隻是受了驚嚇,死死攥著一個破手帕,讓我們趕緊去救他那兩個小仆人。原來他那兩個小仆人,弄斷了繩索自己先逃出去了,說是要去官府報信。結果我們在山上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人影,半路上還碰見一隻凶性大發的老虎衝我們大吼。一群俠客組成包圍圈,殺死了老虎,這纔看見老虎背後有一個山洞,好奇的人往裡麵一探頭,居然看見一堆死人的白骨,旁邊還扔著撕開的衣服,臣香一看見那衣角就昏了過去,那衣服正是先前逃出去的兩個小仆人!”
“天啊,他們三個人被山賊綁架,沒逃出去的最後一個人獲救了,先逃出去的兩個人反而遇見老虎被活吃了?”
“彆提了,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們的骨頭都被啃光了。等扒開了這堆骨頭,下麵居然還有一隻沒睜眼的小虎崽在嗷嗚嗷嗚地叫。我爸這個時候歎了口氣,說真是冤冤相報,我們剛剛殺死的那隻老虎,竟是個剛生完幼崽的母虎。之前,冬天山裡少食物,它殺了那兩個小仆人。後來,我們這群人在山裡尋找失蹤的兩個小仆人,走到了它的洞穴前,母虎以為自己的孩子有危險,就跑出來驅逐我們,又被我們殺了。”
“真是可憐。”小月牙頗可惜地問,“那隻小老虎也可憐,沒了媽媽,它也活不成了。”
“不。”陳寧淨搖了搖頭,“小老虎被賣了。”
“啊,賣了?”
“我們抱著那隻小老虎下山,正商量著怎麼辦的時候,遇見了一位上山來的天竺大鬍子。那大鬍子說,他最近要去長安,長安的貴族們喜歡養珍奇異獸,我們不如把虎崽交給他,他會為虎崽尋覓一個好人家的。我父親還有些猶豫,大鬍子便說,他願意拿這個做交換。說罷,他開啟了肩上的布袋子。”
“布袋子裡麵是什麼?”
“一隻白得發藍的大鳥,漂亮極了,似鷹似雕,展開翅膀的時候感覺山間都被照亮了。”
小月牙聽得心生嚮往:“這是什麼鳥啊?”
“那天竺教士說,這是渤海國罕見的寶鳥,萬鷹之神,名叫海東青。”陳寧淨望著蕩漾銀河的湖水,追憶道,“那天竺教士舉著這隻海東青,在山間一步步走向了我的父親,很鄭重地說:‘你應該收下它,因為你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會是這隻海東青真正的主人,他們在一起,才會真正目極千裡地翱翔。’”
“那隻白鳥也望著我父親。
“在他們走近的那一刻,我父親交給了天竺教士那隻虎崽,而海東青飛落到我父親的肩上。
“就這樣,我父親上山時是去解救小表弟,下山時抱了一隻小虎,而回到家時,肩上落著一隻海東青。”陳寧淨想來又笑,“那隻小虎崽你不用擔心了,據說五年前賣給了長安一個大戶人家呢,奢靡得不行,每天喂老虎喝牛奶吃活雞呢。”
小月牙也笑了:“可是我來你家三年了,怎麼既沒有見過海東青,也沒有見過小臣香啊?”
“海東青跟著我爸呢,這三年不是一直打仗嗎,它正幫著杜路各處偵察呢。至於梅臣香小表弟,他畢竟是蘇家的外孫,五年前匆匆告彆後就回了蘇家,我也沒見過了。隻聽說我外婆林氏對臣香心疼得不行,說那孩子實在嚇壞了,日日夜夜攥著一個小手帕做噩夢。我舅舅蘇照雖然神誌不清,但後來也有個健康活潑的兒子,名叫蘇星舜。蘇星舜和梅臣香差不多大,有一次淘氣搶了臣香的手帕,扔到古井裡,結果撈不上來了。那臣香開始日夜地發高燒。外婆隻好哄著他,讓身邊丫鬟繡了個相似的字樣給他。他握著那兩個字樣,才終於安心地睡著。”
“那手帕上繡了什麼?”
“好像就兩個字。”星空下,陳寧淨蹙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叫什麼……明玉。”
“明玉?”小月牙頗感奇怪地重複了一下,“你們有人叫明玉嗎?”
“沒有啊,我外婆打聽了幾年了,沒人知道這個明玉是誰,都覺得奇怪得很。”陳寧淨說著說著,眉頭愈蹙,“最奇怪的還是臣香那孩子,大人們問他誰是明玉,他一個字都不肯說。但有一年過鬼節的時候,他突然半夜跑到祭祀的台子上,點了紅蠟燭,一個男孩揮著兩片白布在風裡麵唱歌,尖著嗓子,反反複複就唱一句話。”
“什麼話?”小月牙湊到她的眼前。
陳寧淨猶豫了一下。
“這句話我還是偷聽見的,我母親和我父親說時壓低了嗓子,說臣香那天發燒了,也可能是小孩中邪了,否則怎麼可能大半夜起來,唱那麼一句瘮人的歌詞。
“她說,鬼節夜裡的風聲中,梅臣香一個小孩獨自站在滿桌獸頭和供品上,大聲地唱——
“‘一個明玉死了,兩個明玉活了。一個田好死了,兩個田好死了。’”
小月牙打了個哆嗦。
兩人坐在黑暗的星空下,風聲卷來,大湖荒草沉沉地響著。
“這話怪得很。”她說。
“是怪得很,真不知道小孩是怎麼想的。”
當韋溫雪終於帶著杜路來到陳家時,是一個呼氣成霧的陰天,山上覆著霜,到處都顯得灰綠。他下了馬車,抱著昏迷不醒的杜路往山上走去,冬天的山露冰冷地打濕衣擺。
海東青在公子頭頂前後盤旋,不住地催促,到了半山腰時終於尖鳴一聲,開心地展翅衝進陳家院子,突然它又飛了出來,落在韋溫雪的肩頭,白色羽毛在他耳邊撲扇著。
“我說了,我不會嫁的!”
院中一聲憤怒的喊聲,海東青渾身一抖,埋身下去,用小腦袋蹭著韋溫雪的脖頸。
藍衣的女子猛地衝出院子,腰間一條潔白的長絲帶在風中如魚尾飄拂顫動,她握著拳,在山麓間大口大口地吸氣,白霧繚繞。
“好久不見。”
一個溫柔的男聲在她身旁說,陳寧淨猛地一抬頭,看見了大風中灰綠山麓上的白衣公子,他站在那兒,肩上大鳥撲扇潔白的雙翅。
“韋……韋公子?”陳寧淨用手捂住嘴巴,淚水已流了下來,“你還活著?”
他對她笑了一下,說:“是啊,我還活著。”
風聲中,她輕輕擁抱了他,像上次分彆時一樣。
兩人把昏迷的杜將軍抬入院中,陳家很大,庭院房閣順著青翠山峰的走勢綿延盤旋而上,他們路過飛簷金黃的樓館,走過明火燒得紅亮的鑄劍閣,避開眾人的眼目,來到一片霜草蔓延的荒蕪大湖。一間小小的草房臨澤而立,水光波瀾中,一個紅衣蒙麵的少女坐在湖邊沉思。
“小月牙!”
紅衣少女抬頭,緩緩看見了水光中大湖彼岸的白衣公子。
灰色天空下大片荒草在輕輕搖晃。
她一瞬間驚呆了似的望著他。
“你怎麼會來?”少女注視著韋溫雪,緩緩站起身,那目光無比地悲哀,“你怎麼還在流浪,你怎麼還沒有歸去,你怎麼還在夢中?”
四麵風聲大作。
“這是怎麼了?”韋溫雪扭頭望著陳寧淨,困惑地問她。
陳寧淨也奇怪地望著紅衣少女:“小月牙,我還是給你介紹一下吧,他就是我說的那位——”
一滴晶瑩的淚,從紅衣少女臉上滑落。
“父親。”
她哭著望向韋溫雪,在青草荒蕪的世界裡隔著湖水白霧衝他喊:“你怎麼會來這兒,你怎麼還在這兒?”
那一瞬,陳寧淨無比困惑地望著韋溫雪和小月牙,卻看見了韋溫雪同樣困惑的神情。這一刻,他們甚至忘記了思考自己為什麼還醒著。小月牙的淚水在韋溫雪麵前失效了,當她哭泣時,世界不再被迫沉睡和遺忘。
她隻是淚流滿麵地望著韋溫雪。
白色的大鳥從韋溫雪身上衝了出去,在大湖上飛翔盤旋,又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你就是傳說中那個聖女小月牙吧?”韋溫雪不解地望著紅衣少女,“你認識我嗎?可我不認識你,我之前從沒見過你。”
少女眼含悲哀地望著他。
“小月牙姑娘,你是認錯人了嗎?”
少女沉默著搖頭,晶瑩淚水不住地往下滴落。
“那我們是什麼時候……”
“我不能說。”她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水,努力地望向灰白色的天空,“見到你這樣望著我,真是叫我難過。韋公子,是你給了我名字,可我現在隻能叫你韋公子了。”
冬日的陰天,四野荒蕪,灰色的湖水平靜地蕩開,雪白色的大鳥埋頭整理著翅羽。
一聲激烈的咳嗽聲突然從地上傳來。
“先不說這個了,快把杜將軍抬進屋吧。”陳寧淨從一頭霧水中如夢驚醒,“杜將軍的情況很危險,救人要緊!”
紅衣的小月牙低下頭,這纔看見了昏迷中麵色蒼白不斷咳血的杜路,一時慌了陣腳,連忙往湖的那邊跑去。
“他身上的斷魂蠱更嚴重了。”
坐在茅屋內一格格的藥材櫃前,在韋溫雪和陳寧淨的注視中,小月牙給人命危淺的杜路把脈,她含著眼淚搖頭:“他現在很痛苦,他在承受著身體內的經脈血管千百次地斷裂,又被強力捏回去,彷彿渾身血肉被一整麵的鋼釘整個刺透了,又狠狠地拔了出來。”
白衣公子抿唇望向病榻上高燒的舊友。
“或許聖姑說的是對的,我們應該幫他早點了結。這才三年,杜路就從一個基本上無大礙的正常人,陷入了無法自控的頻繁昏迷狀態。越拖下去,他清醒的時間就越少,而他的痛苦卻越甚。”小月牙放下了手指,捂著臉深深地籲了一口氣,“我越幫他吊著命,越覺得罪惡,因為我是在延長對他的折磨。就像在極刑中他快要解脫的時候,又非要叫醒他給他餵了糖水一樣。”
陳寧淨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但我相信杜將軍有非常強烈的活下去的意誌。”陳寧淨輕聲說,“因為這不是一個英雄該死去,而竊賊大獲全勝的時代。”
一架架藥材的光影中,韋溫雪注視著她們,有些沉重地開口:
“他就算活著,這場戰爭也未必會贏。”
陳寧淨和小月牙不可思議地回頭,望著背光而立的白衣公子,他打量著病榻上他的舊友,那神情是悲哀的,那目光卻是洞察的,溫柔的聲音說著最殘酷清醒的事實。
“如今夔門水戰蓄勢待發,局勢危在旦夕。一旦白帝城失守,趙琰的船隊不日之間便可沿長江進入渝州,勝敗幾乎就註定了。”白衣公子望著昏迷的杜路,“有些話不忍心說出來,但我奔波三千裡而來,是因為我預感到事情……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
小月牙還不太明白,陳寧淨的神情已變得沉重。
“韋公子,若是旁人說這種話,我大概還是會相信杜將軍。可你說出這句話,我便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陳寧淨苦笑了一下,“如果這場戰爭失敗,我們都會成為俘虜,是嗎?”
韋溫雪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趙琰這個人異常殘忍,到時候恐怕會把整個江湖聯盟……斬草除根。”
就像曾經對待韋家那樣。
屋內一片寂靜,窗外,傳來了後山上顏兒和弈兒追逐著皮球的笑聲。
“若是最終戰敗,那我要趕在巴蜀徹底淪陷之前,把幼公主帶走。”藥壺的白茫茫霧氣中,公子抬眼望著她們,“當然最好不要有那麼一天,我會一直在這裡幫杜路,竭力守住夔門。”
白汽中,陳寧淨看著他,突然搖著頭笑了。
“三年前,你帶著滿身血傷,把幼公主和杜路送回來;三年後,你又穿過千裡戰場,來分擔杜路和幼公主的危難。”她伸手,望著白鳥緩緩降落,“韋公子啊,可是你怎麼不想想自己呢?趙琰現在還不知道你活著,你卻偏要在最差的時候來到最危險的戰區,若是巴蜀淪陷,你又能逃到哪兒去?”
兩岸戰火滔天,趙琰的刀已經架到了他們每個人脖子上。
韋溫雪本來可以在揚州隱姓埋名地獨活。
可到了最後的關頭,他又回到他們身邊了,就像三年前那個雨夜一樣回頭,去拯救一場他根本不可能拯救的悲劇。
“可若是我望著你們罹難,我便真的不認識我了。”
一片藥香白汽的朦朧中,那白衣公子緩緩坐下,陰天的黃昏在他身後沉沉地暗了下去,他側頭說:
“在三年前那場巨變發生後的很長時間裡,我都感受到‘我’在漸漸消散。一個被剝去了一切的人,突如其來的殘缺和孤獨,讓他對自己都陌生了。他日夜告訴自己要複仇,可他不知道那巨大的仇恨該如何托付,更不知道拿掉這仇恨後,他的生命還剩什麼。”
一方破舊的獸麵具從袖底滑出,白衣公子抬手輕輕撫摸著:“直到他走回這裡,置身於絕望的敗局和困境的危機,拉住奄奄一息的舊友,他卻發現自己並不恐懼,因為他終於感受到了一丁點對於自己過去靈魂的熟悉。他還是無寒,他靈魂中的某些東西從來沒被改變,這一點對他很重要。
“他是來拯救彆人的,他也是來拯救他自己的。”
水汽靜靜地飄拂。
白色大鳥在陳寧淨肩頭撲扇,她低頭望著他,輕聲說:
“足夠了。”
“滿身傷痕,一根斷指,千裡奔波,數年落魄。”溫熱的白汽中,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這些都過去之後,你依然是你。”
外麵徹底地暗了下去,韋溫雪去外室拿油燈。
“寧淨姐姐,”趁著他離開,小月牙輕輕拉了一下陳寧淨的袖子,小聲說,“戰局和杜路的情況都不容樂觀,我們必須準備好那個最特殊的計劃了。”
“先彆說。”陳寧淨輕輕拍了下小月牙的手背,“到了最後關頭再說,我和白山林都已經準備好了。”
“你們背著我在嘀咕什麼?”
在白衣公子的注視中,小月牙和陳寧淨對視一眼,喃喃道:“沒說什麼……”
“讓我猜猜。”韋溫雪倚著門框,眯眼望向她們說,“是準備學那專諸刺王僚嗎?”
“韋公子!”小月牙跺腳,“沒有,我們——”
“是便是了。”陳寧淨猛地抬頭,承認道,“杜路的軍隊人少勢弱,自然比不上對方的百萬強兵。可我們江湖聯盟並不是沒有優勢,陳家的鑄劍術和冷鍛法獨步天下,四大名門中出過無數神秘殺手和豪傑俠士,還有小月牙這樣天下難尋的毒蠱師。要殺千軍萬馬,非得用千軍萬馬去殺;可在人群中殺一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一隻蠱就夠了。此刻大船將沉,危機欲臨,大家與杜將軍綁在一根繩上,更是團結萬分。就算為了自保,都不可能坐視趙琰進入渝州。”
“我欠杜路一條命,為了保他,我一定會保到底。”小月牙起身說,“到了最後關頭,實力越是懸殊的時候,越是該用最特殊的手段。”
韋溫雪垂頭凝思。
“這也未嘗不是個辦法。”他說,“但是,趙琰此人生性多疑,該怎麼接近他呢?”
夜色。兩岸高山,急流激湍。
冬天的江風中,趙琰推開樓船的窗戶,目光向西,遙望著高聳山峽上的白帝城。
白帝高為三峽鎮,夔州險過百牢關。
如果把四麵環山的天府之國比喻成一隻圓形的木瓢,那麼長江便像是一根釘到木瓢上的長柄。而瞿塘關夔門,就是聯結木柄和木瓢的那顆釘子。趙琰的軍隊要想沿長江進入四川,必經三峽險關。而一旦攻破最後的夔門,便親手推開了四川的東大門,溯江而西,直下渝州。
“陛下,該換藥了。”
身後傳來王念一聲叮囑,趙琰卻沒有回頭:
“囑咐你們去查的事情,查到了嗎?”
“回陛下,邊元帥已經去檢查那批繳獲的兵甲了,說是今晚回來便給您答複。”王念使了個眼色,讓身旁一直低著頭的醫師趕緊上前,一層層解開男人背上的紗布,紅色的箭傷裸露了出來,傷得很深,差一點就命中要害。“陛下,上藥有些疼,您得忍著。”醫師一邊說,一邊顫抖著手把白色的藥粉撒了上去,再用紗布趕緊按好。
皇帝卻麵不改色,一邊忍痛上藥一邊問道:“鎧甲修好了嗎?”
“回稟陛下,您那身銀甲是良成帝時禦賜的明光神甲,整個後背的圓護渾然一體,雖然隻是刺穿了一條縫隙,卻一時沒有工匠敢修複。因為要補那一條縫,必得把整個圓護重新淬火一遍。”王念搖著頭說,“他們也知道自己技不如前人,怕毀了這塊好甲後,就難以再造了。”
陛下垂頭凝思:“當今這世上,就再也找不到好的製甲師了嗎?”
冬風刮著燈燭搖曳。
醫師悄悄退下,王念思索著沉默,一片安靜中,室外突然傳來了叩門聲:
“陛下!末將邊俊弼求見!”
“快進來!”王念聞聲喜悅,“正說著呢,小邊元帥你就來了,那批新繳獲的兵甲裡,可曾查出來什麼嗎?”
“是有些東西。”黑衣寬帽的邊俊弼進門,向著皇帝走近,雙手奉上一隻布袋,“陛下,請您看看這個。”
趙琰接過布袋,開啟,倒在手掌中,看見了一塊塊黑亮的甲片。
“這是什麼?”
“冷鍛法。”邊俊弼當著陛下的麵抽出腰間橫刀,王念正欲上前阻止,聽見他回頭道,“王將軍,借你身上鎧甲一試。”
王念猶豫地看著他。
“給他。”陛下說。
王念便脫了鎧甲,將上百斤的重甲遞給了邊俊弼,銀亮刀光猛地一閃,邊俊弼已經收刀,王念低頭望去時,鎧甲的袖子已被削斷,他輕輕一扯,那袖子才嘩啦啦地落地了。
“小邊元帥,你這是……”
“陛下,請給我一塊甲片。”
趙琰拋給了邊俊弼一塊黑亮的甲片,邊俊弼揮刀向空中劈去,燈火猛地一震,等那甲片鏗鏘落地時,王念連忙蹲下身去看,卻見那甲片已然出現了一條深深的裂痕,拿起來對著燈看,已然隱隱透著光,不由得搖頭道:“這算什麼——”
“王將軍,請看這裡。”
搖曳的燈火中,陛下沉默地打量著邊俊弼手中銀亮的橫刀。
這是良成帝時造就的禦中寶刀,削鐵如泥,堅韌異常,不久前在與杜路手中三百斤鐵槊的互抵中尚有一抗之力,砍巨椽斬馬骨都不在話下,卻在剛剛對這小小一塊甲片的劈砍中,刀刃上锛了口子。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甲片,”邊俊弼鬆手,將锛口的橫刀扔在地上,望著陛下手中的布袋說道,“這種甲片薄到不可思議,卻又堅韌異常,用尋常的箭頭根本破不開,即使用寶刀砍開,也會反傷得刀刃錈裂。他們仗著夔門險關,全員覆新甲,用巨弓強弩不斷地發射箭雨衝我們而來,而遠攻中,我們的箭鏃根本破不開他們的盔甲,才讓他們這麼少的人守了這麼多日。”
“這種新甲是何人造的?”
“俘虜們不肯說,探子們打聽了這麼久,隻知道這種工藝叫冷鍛法。”邊俊弼籲了一口氣,“可這冷鍛法到底是什麼,沒人知道。”
“這種秘術,想必跟武林那些家族脫不了關係。”皇帝擺弄著手中甲片,低頭說,“未必是俘虜不肯說,而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種製甲絕技,都是家族內的不二法寶,兄終弟及,父死子傳,像良成帝時造的東西很多現在都失傳了,可寧願失傳,都不會道與外人。”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
“俘虜的鎧甲有多少?都送給工匠們,讓他們隨便拆,隨便重鑄,慢慢琢磨其中的奧秘。”
“可是……”邊俊弼麵露難色,“陛下您有所不知,敵方也知道這新鐵甲的威力,他們被俘虜時都提前集體卸甲,寧願直接沉到滾滾長江裡,也不給我們留一點機會。這幾枚甲片,還是我們在江水稍緩處提前佈下漁網,然後打撈上來的。拚拚湊湊,還沒湊夠半個胸護。”
“這……”王念聽罷愣了一愣,“那群工匠的水平我清楚,他們連陛下鎧甲上的裂縫都不敢補,讓他們憑借這一點甲片,破解出冷鍛法的秘密,隻怕要到猴年馬月去了。”
“陛下,末將以為,解鈴還須係鈴人。”邊俊弼抱拳道,“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攻入夔門的問題了,而是這個神秘的製甲師,必須為我大定所用。”
皇帝垂頭望著他:“你有信心找到他嗎?”
“稟陛下,”邊俊弼說,“臣誓死不辱使命,一定會覓得此人,為陛下打造神甲。”
淩晨,兩岸炮火暫歇的安靜中,邊俊弼卸下了周身鎧甲和武器,將寬帽塞入領口中,冒著冬夜濕冷的江風,他猛地跳進了漆黑湍急的長江。
一片白色的水花激起,又在夜色中落了回去。
陳家山莊。
提親的隊伍還在僵持。
“姐姐,母親讓我來喊你出去。”
屋外,傳來了陳家小妹妹的聲音,她探頭探腦地往茅屋內望去,隻見紅衣蒙麵的小月牙坐在榻前,為床榻上的年輕將軍擦汗。
“他怎麼了?”小妹妹抱著皮球望向杜路,看見他額上汗水打濕碎發,軒闊的眉宇微皺,便小聲問紅衣女子,“他生病了,是嗎?”
紅衣女子便轉過頭對女童說了些什麼,可那聲音既像鳥語又像銀鈴,女童聽不懂。
“算了,你去幫我找姐姐吧。”小妹妹搖了搖頭,“我幫你看著杜將軍,你告訴我姐姐,媽媽讓她快去大廳,林家和陳家的人都在等她。”
紅衣女子對她點了點頭。
女童便一個人托著腮,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大人回來。這期間杜路一直昏睡不醒,小女孩等得無聊,望著榻上的男人小聲說:“你也是貪吃了嗎?上次我貪吃便發燒了,發燒最難受了。”
沒人回答。
她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顆新鮮的紅蘋果,用袖子擦乾上麵的水珠,輕輕擺在他的枕頭上。
祝你早點好起來啊。
小女孩真誠地說:“你是我和我哥哥的偶像,爸爸每天都教育我們向你學習,我們每天都很勤奮練武,長大後我也想成為你這樣的大英雄。”
白帝城外。
邊俊弼從埋伏已久的樹冠上一躍而起,赤手抓住了空中一隻飛翔的灰鴿,而後順勢一滾,落地時,手指間已經展開了鴿腳上的字條。
“百裡峽,鑄劍峰。”他眯眼道,迅速把字條纏了回去,整理了一下鴿子淩亂的翅羽,然後鬆開手,望著灰鴿劫後餘生似的迅速振翅高飛。
身上衣衫還濕著,在冬風中冰冷地貼在身上,他從領口裡拽出皺巴巴的寬帽,罩在頭上,轉身離去。
走向巴中的方向。
“我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會嫁的,他們怎麼還來?”
在小月牙擔憂的目光中,陳寧淨望著山腳下彩旗飄蕩的送聘禮的長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很討厭那個新郎嗎?”身後,韋溫雪問道。
“不,我不瞭解他。”
“那你為什麼不肯嫁呢?”
“那我怎麼能嫁呢?”陳寧淨轉頭望著他,“我都從來沒見過那個人,又該如何同他過一輩子?”
“寧淨啊,你想過怎樣的一輩子呢?”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我師父臨死前,要把一身絕學托付給我。那時我父母連忙將我弟弟領過去,跪在南劍翁麵前求他說,女兒家終要嫁人,還是應該傳給男孩,才能背負起傳承絕學的使命。可我師父說,”山風間,她提起這段往事,聲音中卻不由得有些哽咽,“在天賦麵前,他們首先是人,不分男女。”
韋溫雪輕輕拍了拍她。
“我師父說,嫁人又怎樣,操持家務孩子又怎樣,我們每一個人的夢想都在俗世生活裡埋葬著,但總有一天它們會長出芽來。隻要寧淨你相信,你生來一輩子不隻是做這些瑣事的,你的生命足以擔負起更大的理想。隻要寧靜你明白,你的鑄劍天分是超越我的,天降的使命已經選擇了你,隻要你在平庸的生活中一直一直堅持下去,你一定會成就那些——
“你生來就該成就的事。”
淚眼中,她望著青山間彩旗招搖的迎親隊伍,輕聲說:
“那時師父已經奄奄一息了,卻在我父母麵前,堅定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儘力氣說:‘她一生的使命,就是千萬不要埋沒自己的天分。你們不可以埋沒她,寧淨你也不可以埋沒你自己。’”
小月牙遞來布帕,陳寧淨輕輕擦乾眼睛,努力平靜地說:
“韋公子你問我想過怎樣的一生?之前,我想要完成我一生的使命,成為最好的鑄劍師,走遍四方,行俠仗義。”她垂下眼睛,拉住小月牙的手,輕輕把布帕放了回去。“但我後來,遇見了一個讓我很開心的人,我們在一起,讓我有一種想為美好世界而奮鬥的感受了。”
“那是哪家的公子呀?”
山風中衣袂飄飄,白衣公子垂眸望著她:“你愛上的那個人,你有告訴過他嗎?”
陳寧淨不斷地搖頭:“不,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我……”
“原來是暗戀。”韋溫雪笑了,“何不告訴他,讓他也來提親,把你娶回家去。”
“不,不……”陳寧淨搖頭愈甚,“我們不可能結婚的,也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們跟彆人不太一樣,我隻是想照顧那個人,我……”
她盯著彩色的長隊不斷上山逼近陳家院牆,又回頭望著那白衣的公子:“幫幫我吧。”
“去自己表白,讓那個你真心喜歡的人來幫忙吧。”韋溫雪帶著笑意搖搖頭,“我可不幫這種忙。”
“回來!”
韋溫雪剛剛轉身離開,陳寧淨腰間的“白絲帶”已經迅速彈出,在小月牙張大嘴巴的驚呼聲中,陳寧淨單手握著白練,拉著頃刻間被五花大綁成一顆白繭的韋溫雪,她歎了口氣:“對不住了老朋友,借你一用。”
“喂!”韋溫雪在被她拉走的過程中不斷掙紮,“有人向你提親,我本來隻是看熱鬨的,怎麼看著看著我自己被抓了……”
當邊俊弼從百裡峽一路北上到達鑄劍峰時,他看見一隊抬轎送禮的彩旗隊從山上長長地走下來,為首的中年男人麵色陰沉,身後跟著一位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那男人看上去很暴躁,皺著眉不斷地大聲說些什麼。少年垂頭一言不發,撫摸著手中一個濕潤的青蘋果。
在他們走近的一刻,邊俊弼連忙伏身到草叢中,望著麵前一隻隻靴子走過,那男人的怒火清清楚楚地傳來。
“……那個小白臉,明明有婚約,卻勾搭上了一個揚州經商的小白臉?還說什麼聘她也可以,她要讓小白臉做大房,可以考慮讓驚塵做二房?我們林家,絕無被這樣羞辱的道理!”他越說越激動,“更何況,南劍翁在臨死前把一身絕學都教給了陳寧淨,她空有那麼一身鑄劍製甲術,卻要嫁給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她怎麼能這麼沒有責任心,她到底有沒有為武林著想?”
“父親……”
“你也有問題!”男人回頭怒視著兒子,猛地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什麼真心相愛是最重要的,還說什麼你祝福他們?你腦子是被狗啃了嗎?”
“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這樁婚事對於我們林家意味著什麼?”男人越說越氣急敗壞,“南劍翁死前囑托過,四大名劍中在世的三把劍,會平分給陳家這三姐弟。陳德榮夫婦雖然不樂意,但沒法公開違令,他們那兩個女兒日後都會陪嫁名劍,而陳寧淨的嫁妝,就是名劍白羽。”
“父親,那隻是一把劍……”
“好,名劍白羽你不稀罕,那冷鍛法呢?”
路旁草叢中,邊俊弼支起了耳朵。
男人都被氣笑了:“林驚塵啊林驚塵,你自己是大方得沒了老婆,整個林家失去的可是冷鍛製甲術。剛剛讓你再去給陳寧淨說句話,你看看你——”
“父親!”少年終於吼了一聲,隨後又覺得失態,小聲說,“人家一對佳人,我又何必去橫插一杠呢?怪不得她不想嫁過來,若我是她,若我明知道夫家對自己毫無感情,眼中隻盯著利益,我也不會嫁的。”
男人聞言嗤笑:“利益?你以為天下有什麼婚姻是不講利益的嗎?”
“無論如何,我真心敬佩她。”少年握緊了蘋果,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我也希望我能找到一個真心的愛人,我也希望像她那樣勇敢地說出來,我也希望我來決定自己的人生。”
“林驚塵!”
男人一聲怒吼,喘著氣雙目發紅盯著他:“你記住,隻要你是林家的兒子,你就不可能過那樣的人生!”
在男人的目光下,少年緩緩垂下了頭。
他跟在父親身後,領著長長的彩禮隊,沉默地走遠。
在終於下山的一刻,少年不經意地回頭,看見陳家一行人還在帶著歉意目送他們,最前麵站著那個垂髫的小女孩,她望著他手中的青蘋果,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比了一個“快吃”的動作。
他想起來了,手中這個蘋果是這個小妹妹塞給他的,堂上劍拔弩張時,陳母為了緩和氣氛,便讓小女兒給眾人分發蘋果。這十歲的小女孩還有些怕生,把青蘋果塞到他手裡,低頭說一句“你不要傷心”,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暮色山腳下,少年衝小女孩高高地揚起手,“哢嚓”一聲,咬了滿口清脆的汁水。
在蘋果的澀香中,草叢裡的邊俊弼,目送著林家的長隊離開鑄劍峰。
他看見那少年腳腕上,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
走起路來,像是蝴蝶張開翅膀一樣,一飛一飛的。
“陛下,小邊元帥打聽到了,那冷鍛製甲術是當年南劍翁自創的絕學。而陳家的長女陳寧淨,是南劍翁在世時唯一的徒弟。”
五天後,夔門外的驚濤江水中,一隻脹得發白的手伸了出來,使勁兒拍打著樓船的船身。甲板上的士兵們連忙奔來,這纔看見船下的漁網裡竟纏住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漁網撈了起來,解開了周身的捆綁,被纏住的男人終於躺在甲板上,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
眾人疑心他是敵軍的探子,正狐疑地盯著他時,突然有士兵看見了寬帽下額頭上的黥字,驚呼道:“這是邊元帥!”
士兵隊長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在眾人的注視下,已經在長江大浪中奮力遊了一夜,又好不容易擺脫漁網纏身的黑衣男人,在甲板上喘勻了氣,一句話不再多說,起身就奔向樓船第七層,一路上渾身濕衣在冬風中滴水。
“武林中陳蘇白林四大名門,分彆以鑄劍、武校、走鏢和絕殺著稱。”身上衣服的滴水已在地板上聚起小窪,邊俊弼發著抖抱拳,對著正在包紮傷口的陛下說道,“作為鑄劍世家,陳家無異於整個江湖聯盟的武庫。而陳寧淨,就是冷鍛製甲法的唯一掌握者。這些新甲,多半出自她手。”
趙琰抬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彆站著了,那邊有火盆,坐下邊烤火邊說。”
“謝陛下。”邊俊弼受寵若驚,坐在火盆的暖光中,周身方感覺好了一些,繼續說道,“如今陳寧淨已經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江湖中不管大家小姓,都蜂擁而至向她提親,目的就是爭奪這冷鍛法。但末將聽說,她竟與人私訂了終身。”
“哦?”高大蒼白的男人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有點意思。”
“除了冷鍛法,南劍翁去世前,還把三把名劍贈送給了陳家三姐弟,分彆是白羽、青木和玄山。據說陳寧淨的嫁妝,就是白羽劍。”
“白羽劍竟然真的存世?”
“陛下,莫非您也聽說過它?”
“有些耳聞。”男人一邊給自己纏繃帶,一邊低頭說道,“據說它是這世上最輕的一把劍,古代魯人用東海鮫絲製作的。”他抬頭望著烤火的邊俊弼,“跟你聽說的是一把劍嗎?”
“是的。”邊俊弼點頭,“他們說白羽劍,像羽毛一樣繞指柔,是一把不可劈砍卻威力無窮的軟劍。似劍非劍,似甲非甲,卻既強於最鋒利的劍,又勝過最堅固的甲。象虎,為天為澤,主肅殺,得之者武德大興,被稱作兵家劍。”
“這樣一把劍居然真的存在。”趙琰若有所思,“你還聽說了什麼?”
“末將還聽說,白羽劍有一個天生的對手,就是玄山劍。”邊俊弼身上的水終於不再往下滴了,金色的火光映滿全身。
“玄山,據說是天底下最重的劍,有著巨山壓麵一般的威力。善使者,揮之則運斤成風,如錘震虎,似斧劈龍,隔甲能殺人,敲盔而腦裂。象龜,在地為水,主幽深,得之者洞察萬妙,被稱作智者劍。
“至於青木劍,它是最像劍的一把劍,穩重傳統,儀正莊嚴。象龍,為風與雷,主仁德,得之者神貴明善,被稱作君子劍。”
“此三把劍應當都在陳家,而唯一下落不明的,就是紅劍。據說它是最不像劍的一把劍,像竊賊一樣神出鬼沒,忽地奪人性命,又突然消失。可它失傳得太早了,連名字都沒人知道,久而久之被戲稱為紅不劍,也就是紅不見。”邊俊弼搖頭,“關於紅劍幾乎沒有記錄,推想起來,大抵是象雀而主火的,或許是為克製玄山劍而生的。”
“未必。”趙琰搖頭,“這四把劍的象征,隻怕是後人牽強附會。否則怎麼會金水相剋,木火互悖呢?隻怕隻是四把好劍,偏偏被強加了意義罷了。”
“末將不知。”邊俊弼低下頭,“隻是聽他們說,若能四劍彙聚,便是天命當興的有德者,應成天下共主。”
高大蒼白的男人嗤笑一聲:“怪不得。那陳德榮一把年紀,原來還做著這樣的美夢。我說那良皇室就剩個小女輩,怎麼他們西蜀人還跟著杜路效忠起大良來了?隻怕是把杜路當了肥羊,自作聰明地打著另外的盤算。”
“那陛下您以為……”
“我是不相信什麼四德共主的鬼話。”趙琰低頭剪斷繃帶,“但我確實需要有人來補我的盔甲了。”
床幃輕響,幾縷嫋嫋白霧拂蕩,枕邊一顆新鮮紅蘋果的香氣中,杜路虛弱地睜開了眼睛。
定軍水師沿長江向西通過三峽,最後一峽是瞿塘峽,也是三峽之中最險的一關。赤甲山在北,白鹽山在南,這一紅一白兩座高山彷彿兩位懷著世仇的擎天巨人,縱被一條長江隔開,卻仍舊上萬年地怒視彼此,組成了一扇巍峨高聳的天門,阻礙著入侵者的船隊繼續前進。
此等天門,便是夔門。
萬裡長江在夔門腳下猛地收縮,其湍其急,其窄其險。百年前,西蜀國在五鹿之戰後逐漸崛起,在夔門兩岸鑄造高大鐵柱,而後隻憑借一根長長的鐵鏈便封鎖住整個長江水麵,使荊州水軍逡巡而無法前進。而如今兩軍激戰已久,大良軍隊憑藉此等天險,利用這兩座山上的拋石機、弩機、炮台等守城器械,在趙琰的火箭堅船種種猛攻之下,一日一日地艱難堅守。
而夔門的後方,就是白帝城。
在杜將軍重病未歸的日子裡,白帝城的將帥們日夜焦頭爛額地商量對策,望著前方火光連綿的夔門,每一聲巨響,都彷彿預示著搖搖欲墜的命運又跌落了一步。
與此同時,夔門外江上樓船第七層的暗室中,蒼白高大的皇帝,注視著黑衣寬帽的青年提筆,在墨跡未乾的地圖上標注了一個紅點。
“瞿塘峽雖然水流險急,但就我此次來回的經驗來說,並非不可通過。”邊俊弼用毛筆蘸了藍色顏料,接著在地圖上畫出一條路線,“我一路上潛心記著水文地理,若派出善泳士兵數千,一路潛行從水底通過夔門,進入白帝城——”
“不可。”王念搖頭,“你這是在照搬蒲阪的經驗。可蒲阪是平原上的城關,隻要從內部開啟城門,外麵的騎兵便可長驅直入;而夔門是山門險江組成的水關,其險不在白帝城也,在乎鎖江鐵鏈、守城器械和夔門天險三者也。即使我們有數千人遊泳潛入白帝城,也無法開啟天險讓大部隊進入夔門。到時候,這遊過去的人進得去出不來,便是有多少算多少,全給對方做了甕中之鱉。”
“將軍說得有理。”邊俊弼放下了毛筆,抓住自己的頭發,“可若是夔門水戰再這樣久戰無果,敵方背靠著整個四川的供給,而我們在這江麵上消耗殆儘,便隻能……暫時先撤兵了。”
身後,沈元帥出聲道:“末將以為,杜路今日之優勢全在水師,他之前沒有為了保荊州而做魚死網破之搏,就是為了把水師悉數撤回到夔州,為自己保留堅守四川的最大力量。他這支水師雖然人數不多,卻幾乎繼承了當年南方戰爭的全部精銳裝備,更是擁有不少從東梁國俘虜的昂貴艦船。加上夔門天險,我們不必在此硬耗。”他看著皇帝麵色平靜,便繼續說道,“末將鬥膽進言,何必讓對方田忌賽馬下去?不如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們先回襄陽整頓大軍,再由漢中南下,從蜀道進入四川。”
頭戴綸巾的馮忠深深地蹙眉。
這未必不是個辦法。隻是白帝城就在眼前了,渝州也就在眼前了,若是水路通暢,他們現在隻需要幾天的時間就能佔領整個四川,卻偏偏被這一道夔門攔路,實在棄之可惜。而等他們回到漢中,再指揮南下攻入蜀道,就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
燈火跳躍,在皇帝蒼白的麵上拂動鋒利的陰影,他抿唇望著那色彩斑斕的地圖,所有人都靜默著等待。
“從來沒有人攀上過那兩座高山,是嗎?”
“陛下,這……”
“那山上的炮台是誰人築的,弩機和投石機又是誰搬上去的,敵軍為什麼能在山上居高臨下地發射火箭?”
“陛下,您還是再看一眼這張地圖吧。”邊俊弼小心翼翼地提筆蘸了黃色顏料,再次勾勒了一下兩山夾江的輪廓,“您看,我們兩邊的山壁,不僅向著後方三峽連綿數百裡,而且幾乎像兩麵立起來的鏡子一樣,石壁筆直地衝向雲霄。我們攀不上這石壁的,敵軍也不是從這裡上山的,他們是從我們前方夔門以西的開闊山地上,從緩和的地勢繞上來的。簡言之,因為他們在夔門裡麵,所以他們有路能走上這兩座高山。而我們被攔在夔門外,就被夾在了這兩麵無可攀登的石壁之間。”
皇帝輕聲笑了:
“你既然知道帶兵潛過夔門,就不知道到底該從哪兒上岸嗎??”
“陳元帥,陳元帥!”黃昏,白帝城中,一個士兵捧著急報穿過青色山莊,“趙琰撤兵了!”
聞訊,堂內的男人們紛紛抬頭,不可思議地望著士兵,為首的老人捋著白須道:“訊息可當真?”
“當真!我們今日用投石機擊沉了敵軍的一條小船,在漫天火箭的追擊下,他們的另一艘大樓船慌不擇路,又撞上了山壁!”士兵滿臉喜色,“我們連忙掉轉炮台,對著那艘大樓船窮追猛打,沒想到那竟是趙琰乘坐的樓船!他們為了保護趙琰,顧不得反擊,連忙放下小艇,放棄樓船,全員護送著趙琰撤兵向東逃了!那艘觸壁的七層大樓船,此刻就在赤甲山腳下漂著呢!”
“好!好!”有一大漢握拳敲著桌麵,眼睛發亮道,“趁他們士氣大潰,我們不如開啟鎖江鎖鏈派出水師,向西乘勝追擊!”
陳德榮連忙扶著他坐下:“不可,萬一他們是詐退呢?”
“就是,他們在江麵上久戰無果,估計是要想了個花招,用這一次詐退,把我們夔門的水師引出去,騙我們開啟鎖江鐵鏈,到時候他們一個回馬槍,不就進入這夔門了嗎?”有一謀士一邊搖扇子,一邊笑道,“可他們不曾想過,我已經算到了他們的謀算。我們非但不追,我們還要將計就計,反過來埋伏他們。”
“此話怎講?”
“各位可知道,他們為何要把造價不菲的大樓船扔在江麵上嗎?”
“為何?”
“木馬計啊。”那謀士扇子搖得更歡,“敵軍隻以為我看過孫子的兵書,卻不知我這個人最講究中西合璧。大秦人的故事聽說過嗎?一方先扔下一個大木馬,然後撤兵詐降了。另一方興高采烈把這大木馬拉進城,卻不想半夜裡,那木馬裡麵全是藏好的士兵,跳出來開啟城門,裡應外合一舉破城了。”他手中的扇子往窗外一指,指著那白江上孤零零漂著的富麗樓船,“你說他們故意扔在江上的這艘七層大樓船,裡麵能藏多少人?”
眾人登時吸了一口氣。
“好眼力,好眼力。”有人讚道,“幸虧你懂木馬計,否則我們還把這樓船當勝利品繳獲了呢,一拉進夔門,不就砸到自己的腳了嗎?”
堂中眾人也連聲表揚,這謀士越聽越得意,手中一把羽扇在大冬天裡扇得冷風颼颼:“如今我已經破解了他們的計謀,不但不會撿這石頭,還要逼得他們不得不自己回來搬這石頭,讓他們砸他們自己的腳。”
“此話又是怎講?”
“這艘七層大樓船不僅是他們的重要主力,還是斥巨資造好的新船,他們敢扔,我們就敢等。看誰先憋不住。”這謀士說著說著笑了,“就讓這樓船在江麵上漂著唄,看船裡藏的人什麼時候彈儘糧絕,看趙琰什麼時候終於捨不得了,派戰艦回來拉回他這條樓船。到時候——”
他的羽扇往窗外又是一指:“咱們山上架好弩機炮台若乾,夔門裡藏好戰船水師,以這大樓船為誘餌,布好圈套。等到某夜裡他們一來,我們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來個包抄,一舉大挫敵軍!”
眾人點頭稱讚:“有道理,我們將計就計,偏不撿這樓船,就用這昂貴的樓船逼他們回來,再埋伏他們!”
在那颼颼的羽扇風聲中,陳德榮麵色凝重,不住地搖頭:“這太過冒進了。我們還是在此等候,等杜將軍回來,再另做謀算。”
“杜將軍?”突然有人嗤笑一聲,“等他回來,說不定我們水師等得甲板上都長草了。”
“你什麼意思?”
“我對杜將軍沒意見。我真的佩服他。”那人道,“但我也得說,現在的杜將軍已經不是以前的杜將軍了,他時時昏倒,我們這戰局可不能時時停下。若凡事都要杜將軍杜將軍的,便像是跳一步停一步地走路,過於膠柱鼓瑟了。戰機稍縱即逝,該把握的時候就得把握住。”
“這……”陳德榮麵露難色,轉頭望向白須老者,“父親,你說句話吧,這杜將軍……”
白須老者望向窗外江水,深深吸了一口氣。
“等不及杜將軍了。”他說,“戰機珍貴,我們就以這樓船為誘餌,先佈下埋伏吧。”
“杜路,這是你的草藥包,煎藥的方法我都托寧淨姐姐寫好了,你到了白帝城,不要忘記按時喝藥。”青山腳下,四人一馬站著,紅衣少女用銀鈴般的苗語囑托道,“另外我給你做了些藥丸,路上如果來不及煎藥或者病情嚴重,你就趕緊吃這個。”
她纖白的手指把藥包交到杜路滿是刀疤的大手裡,一雙明秀的眸子望著他:“彆忘了啊。”
“嗯!”恢複了精神的杜路笑著望向她,接過藥包放進馬袋裡。
“杜將軍,這是你的新盔甲,更輕更薄,威力卻更大。不要擔心這些孔洞,它們能把刺中你的箭頭削下來。”藍衣的少女捧著一副甲片連綴的新甲,親手為男人覆上,“利刃是傷不了這副盔甲的,不過要小心重擊武器,不要跟鐵錘骨朵之類的硬碰。”
“好的,我能感受到寧淨你的技藝又進步了。”杜路活動著肩周,一邊感受一邊說,“這副鎧甲竟比上一副還要精湛。”
“那是!”這清俊女子衝他揚眉笑道,“都不捨得給你了,我都想自己覆著它,上陣去殺敵呢。”
杜路也對她笑了:“我替你殺,一定不辱陳大小姐的使命。”
“好呀,另外我還得囑托一句,我師父的造甲秘術不能被彆人學了。戰場上寧願沉了它,也彆被敵人得手。”陳寧淨望著杜路,“另外,一路順風。”
“好!”
杜路便跨馬而上,對她倆抱拳。青山腳下茅草簌簌,韋溫雪安靜地望著他,陳寧淨抱著小月牙的手臂,對他揮了揮手。
“你不同我回去嗎?”杜路望著韋溫雪,“上馬呀。”
韋溫雪搖了搖頭。
“無寒公子纔不跟你走呢,他要跟我們在一塊!”突然,兩個女孩拉住韋溫雪,笑著衝杜路擺手道,“藥包和鐵甲都給你了,你快走吧!”
杜路失笑,在高馬上望著他們三個,無奈道:“喂——”
“你安心打仗去吧。”滿頭銀飾嘩啦啦地搖晃,紅衣少女笑聲清脆。藍衣少女衝杜路喊,“我們有一個特殊計劃要和韋公子商量。”
“什麼特殊計劃——”
“不告訴你!”紅衣小月牙衝杜路做了個鬼臉,“你這個小豬崽,走了走了,不要管我們了。”
在韋溫雪的笑聲中,身披堅甲的杜路無奈地搖頭,不再與她們爭辯,低頭拍馬,沿著崎嶇山路,飛速向戰火欲燃的白帝城趕去。
深夜。夔門。黑暗中江浪喧嘩。
赤甲山下,那艘被遺棄的七層樓船還在孤零零地漂著,像一塊氣味香甜的誘餌,等待著某人前來享用。
黑暗中,夔門這兩座高山上,藏身著數位哨兵。他們正用手指握緊水晶石貼在眼睛前,目不轉睛地望著江水的儘頭,居高臨下地觀察著誘餌附近的情況,等待著獵物進入圈套。
一條長長的鎖江鐵鏈,將夔門內外隔開。在這威嚴天門的後麵,精銳戰船水師正列陣以待,等待著哨兵一聲哨響,便瞬間衝出去,將落入圈套的獵物徹底剿滅。
今夜,會來嗎?
與此同時,黑暗中,滔滔江水上浮著一隻隻幽暗的小艇。
邊俊弼正在指揮跳水。
“水下跟緊點。”他低聲說,“記住我跟你們講的到底在哪裡上岸了嗎?”
“我已算到了他們會算到我們的謀算。”
“可我就是要利用他們對我計謀的利用。”
一盞橘紅燈火照亮的小舟中,蒼白皇帝與老將軍王念對坐,低頭擺弄著桌上的沙盤:一個木瓢,一個木柄,一雙木筷,一根黑線和一堆各色的紐扣,便組成了此刻複雜的夔門地圖。
木瓢為四川,木柄為長江,木柄與木瓢的聯結處,正高高架著一雙筷子,便是此刻的夔門兩山。
筷子腳下,也就是兩山腳下的江麵上繃著一根黑線,便是那鎖江鐵鏈。
白色的紐扣放在山門的後麵,便是白帝城。
紅色的紐扣放在山上,就是炮台弩機石機若乾,放在筷子頂上,對準了木柄這整個江麵。
而一顆黑色的紐扣被放在木柄的儘頭,便是此刻漂蕩在江上無人認領的大樓船。
最後,是一顆藍色的紐扣,壓在木柄下麵,在趙琰的指尖挑動下,一寸一寸地劃過長長的木柄,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下方穿過鎖江的黑線,往木瓢裡麵遊進去。
“好了。”趙琰抬頭,對手中捏著一顆橙色紐扣的王念命令道,“再等三個時辰,就放船攻過來。”
漆黑山路上。
杜路還在奮力策馬向白帝城飛奔。
他的眼皮控製不住地狂跳。
卯時初。
淩晨黑濃的水霧間隱隱透著暗光,朦朧中漸漸能看清兩山的輪廓。
山上,舉著水晶石的哨兵打著哈欠,突然間目光一頓,拍著同伴的肩膀低聲說:“來了,來了。”
目光儘頭,那黑天白水的交界線上,隱隱出現了一艘中型艦船的輪廓,越來越近!
哨兵舉起鳥哨,一聲低音在寂靜的深山中響起,輕震著江水鐵鏈,傳向夔門後列陣以待的大良船隊。
對方隻來了一艘船!
哨兵們拿著水晶石使勁兒地望,在確定對方隻來了一艘船時,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神,然後用清脆鳥叫般的哨聲,將資訊傳給了夔門內的戰隊。
那艘船近了,更近了!
哨兵們吹響了“解開鐵鏈,準備出戰”的哨聲。
這艘敵人的艦船終於接近了大樓船,艦上水手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用鉤子把大樓船拉近,隨後架起風帆大槳,要趁著黑霧趕緊把大樓船偷偷拉回去時——
數十艘精銳戰船從夔門內衝了出來!
它們像閃電一樣飛速地滑過黑暗的長江,衝向敵方的樓船和艦船,以多攻少,頃刻間將兩船團團圍住!那艦船上的水手們登時嚇得麵無人色,在這插翅難逃的絕境中,他們望見對方甲板上的大良水師統帥微笑著盯著他們,一揮手下去,數百隻長鉤從四麵八方伸出,像是用無數根鐵臂,同時把他們的船身死死拉住!
“你們已經中了埋伏,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在四麵包圍的絕境中,甲板上的水手們扔掉船槳,絕望地望著大良的士兵蜂擁而至,刀光凜凜。
“我這顆橙色的紐扣已經交給你了。”王念說,將手中那顆橙色紐扣一路順著木柄滑向了木筷子腳下,那裡鎖江的黑線已經剪開,數十顆綠色紐扣衝了出來,將橙色紐扣與黑色紐扣團團圍住,彼此緊密地挨著。
木筷子上,那幾顆象征炮台弩機的紅色紐扣,正對準了一橙一黑這兩顆紐扣。
而那顆剛剛從江底下遊過去的藍色紐扣——
已經沿著夔門後地勢稍緩的山地,悄無聲息地攀到了筷子的半山腰上。
赤甲山半山腰上。
渾身滴水的邊俊弼,帶領他的士兵們躲在草叢中,望著江麵上大良的船隊包圍了兩艘船。
他眯著眼睛——
架起了一支燃火的羽箭。
“殺!”
大良軍隊衝他們大喝道,在這江上鐵籠般的被俘困境中,敵方的水手士兵們扔下船槳,在甲板上如鳥獸般潰逃。
大良水師統帥一聲令下,數千名士兵跳進敵方的船隻,身覆漆黑新甲,手握銀亮大刀,砍向這些誓死反抗的敵人。在一輪輪生死追逐中,血流滿地,僥幸逃脫的水手士兵們爭先恐後地往江水裡跳,撲通一聲又一聲,大良士兵便往水中不斷射箭,不多時,血便染紅了這一方水域,咕嚕咕嚕的冒泡聲漸漸消失。
“真是大獲全勝!”有人恭維道,“今夜我們不僅全殲敵軍,還俘獲了兩艘戰船!若是杜將軍知道,一定會大喜過望。”
“不能掉以輕心。”水師統帥望著七層樓船巨大的黑影,“那裡麵可能藏滿了敵人,就等我們把他們拉進夔門去。”
“那我們現在……”
“把那艘大樓船從裡到外檢查一遍。”統帥說,“這艘中型艦船也不要放過,把艙室徹底查一遍。所有人分成兩隊,一隊檢查一艘船,檢查途中全員一起行動,注意斷後,以防被隱藏的敵人暗中偷襲。”
收到命令後,副帥帶著數千人走進了艙室,而統帥帶著另外數千人,跳進了大樓船裡。在昏暗不明的淩晨,他們摸著模模糊糊的影子,踏進了寂靜的七層樓船。
木板在腳下哢哢輕響。
四麵漆黑,整個船身在不斷地搖晃,風聲穿過巨大樓船的一層層空室,發出詭異的尖鳴。幾千個大良士兵手拉著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走,偶爾踩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尖叫一聲,撿起來一看,隱約看清那是一團漆黑的假發,在手指上長長地纏繞。士兵剛緩了一口氣,翻過假發來,卻看見一顆燒焦了的眼珠。
怪異的風聲一直在響,櫃子門都撲通撲通地晃動。
“到底有人嗎?”寂靜中,某個士兵終於受不住了,不顧身旁人的勸阻,雙手環住嘴巴衝四麵大喊,“有人就出來啊!彆藏了!”
回答他的是一聲毛骨悚然的笑聲。
他們拿著劍柄,把每一寸櫃子、房間、床鋪都捅過了,第一層確鑿無疑沒有人,那敵人藏在哪兒呢?他們踏著吱吱呀呀的木板,又往迷宮一樣巨大的第二層走去,其間再有人踩了骨碌碌的東西,也忍住不去想不去看了。
第二層稍微亮了一點,統帥推開窗,他們隱隱能看見房間內灰色的輪廓了。
一個黑影猛地往裡麵跑去!
追!
幾千個士兵跟著統帥,在漆黑巨大的樓船上瘋癲地跑著,一切都在巨響,在搖晃,在發出詭異的笑聲……突然,那個黑影不見了。他們喘著粗氣,終於看見一道救命似的金光透過船縫,斜斜地照進空室裡。
統帥擦著自己的滿額汗,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這樓船裡確實有人,幸虧我們先檢查了一遍。”他說,“如今天亮了,他們再也無處可藏,走,讓我們去把他們徹底抓回來——”
突然,他流著滿額汗愣住了。
金光中——
有個奇怪的人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那個詭異的笑聲,那個他們追了一夜的人影,那個塗得鮮紅的麵容在晨光中一點點亮了起來,紅臉人咧開嘴衝他們笑,紅臉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手舞足蹈,紅臉人舉著大大的白色牌子,在幾千個士兵麵前,向他們搖晃著牌子上的黑字。
那牌子上寫道……
“砰!”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徹淩晨,在昏暗的江麵上,像是血紅色的巨大煙花砰然向四麵綻放,木板檣櫓四飛。爆炸時光芒之盛,甚至照亮了遙遠的白帝城。
巨響在山壁間反複回蕩,緩緩消散。
世界再次陷入了昏暗。
過了一會兒,金色的晨光才終於升起。
王念和趙琰望著小軒窗外粲然明亮,又猛地暗下去。
他們麵前,一局沙盤已經結束。
藍紐扣已經登上了山頂,而綠橙黑三色紐扣,全部放在了木柄下。
赤甲山頂上,邊俊弼望著麵前被俘虜的大良哨兵們,一個抬頭示意,他們便被一個個下餃子般砸進百丈下的長江內。
他轉過頭,吹熄了手中燃燒的羽箭,望著濕衣的士兵們掉轉炮台和弩機的方向。
對準白帝城的方向。
兩刻鐘前。
在半山腰處,濕衣的士兵們掩護著火光,邊俊弼架起一支火箭,眯著眼,瞄準了江麵。
他注視著良朝數千人的精兵水師分成兩隊,儘數走進了艦船船艙和七層樓船,開始尋找那些“木馬裡藏著的敵人”。
就像是注視著兩個法寶般的小木盒,把一大堆人儘數收了進去似的。
在最後一個人走進艙門的一刹——
他射出了那支燃燒的羽箭。
衝著趙琰派來的艦船。
“你們要想辦法,不僅要讓他們相信第一艘船事出有妖,還要讓他們相信我們一定會派第二艘船把第一艘船拉回去。這樣他們才一定會去埋伏。”
“陛下,這怎麼能保證呢?”
“除非第一艘船是那艘船。”馮忠轉身對趙琰拱手道,“陛下,我想出辦法讓他們相信了。可是您,捨得炸掉那麼多銀子嗎?”
那艘足有七層高的、富麗堂皇的、斥資巨大的、剛剛造好的新樓船,在江麵上孤零零地漂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晚。
它迎來了趙琰派來的船。
一艘中型艦船。
看上去是來接它回去的。
實際上艦船裡裝滿了炸藥。
黑夜中,鎖江鐵鏈突然開啟,數十艘大良戰船衝了出來,將兩艘敵船團團圍住,數百根長鉤伸出,像無數鐵臂把它們聯結在一起。
大良士兵們跳進敵船。
山上的邊俊弼點燃了第一支火箭。
大良士兵們分成兩隊,悉數走進船艙和樓船,去尋找木馬中藏著的敵人。
在最後一個人走進艙門的一刹——
邊俊弼射出了那支燃燒的羽箭。
衝著裝滿火藥的中型艦船。
“砰!”
巨響聲中,以艦船和樓船為核心,數十艘聯結在一起的大良戰船像炸了爆米花似的嘩然崩開,爆炸的紅色火雲在江麵上衝起,四麵木屑檣櫓散開,熊熊烈火中,沉重的船體一個接一個地傾倒沉落。
趙琰抬手,將木柄上方的橙黑綠三色紐扣,瞬間全部掃下。
江麵上白汽升騰。
借山勢,借水勢,都不如借人的心勢。
王念將木柄下綠橙黑三色紐扣一顆顆取走,邊取邊說:“陛下,您確實算到了對方算到你的算謀。”
趙琰搖頭:“戰勝他們的不是我。”
“那是誰?”
“是樓船裡藏的那些人。”
“可是我們都知道,那大樓船裡自始至終,沒有藏任何一個人——”
“對,這就是戰勝他們的東西。”趙琰關上了小窗。
“想象,也是一種力量。
“是這種想象的力量,讓他們因為害怕木馬計而把樓船扔在江上三天三夜,讓他們相信我們會折回來取這艘裝滿人的船,讓他們一步步全員走進了裝滿炸藥的船艙。
“最後殺了他們所有人的,正是他們想象中的大樓船裡藏著的人。”
金色的晨光升起——
照亮夔門外空蕩蕩的江麵。
江底沉落的水泡聲,漸漸消失。
金光中——
有個奇怪的人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那個詭異的笑聲,那個他們追了一夜的人影,那個塗得鮮紅的麵容在晨光中一點點亮了起來,紅臉人咧開嘴衝他們笑,紅臉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手舞足蹈,紅臉人舉著大大的白色牌子,在幾千個士兵麵前,向他們搖晃著牌子上的黑字。
那牌子上寫道:
鬼魂們,歡迎來到永世受困之船。
他們注視著這紅臉人手中晃動的牌子,一陣頭暈,他們在大汗淋漓中突然想起來,是的,他們早就死了,死在金光未升起之前。
他們在走進這艘漆黑大樓船第一層的時候——
聽見了船外震天的爆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