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62
臘月二日。清晨。夏口城。
“你們知道嗎,昨夜西城門來了一個特彆高大的馬車,弟兄們問那輛車的主人,為何要把車廂建得這般高,那主人說,為了方便他從夏口買馬馱回去。監門兵們大笑,都說隻見過紙上鄭人買履,第一次見到生活裡有人用馬馱馬,真是個大傻子。”
“知道啊。”細長鼻子的士兵揉著睏倦的眼睛說,“彆想這個了,快想想那白侍衛是怎麼坐著馬車失蹤的,我看咱們監門官那哭喪的臉,那沈持重的查案快要了他的命了。”他說到這兒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以前內戰的時候咱們監門官跟著邊俊弼,那沈持重和邊俊弼就不對付,如今邊大人遠在京城,而咱們監門官落到沈大人手裡……”
“可我突然想明白這件事了。”一片狼藉的追查現場,胖臉士兵任身邊人來人往,卻走神似的愣在原地,“他確實是用馬馱馬,可他不是大傻子,他是一個大聰明人。”
“什麼亂七八糟的?”那細長鼻子的士兵不耐煩地拉著他,“你快走吧,幫咱們監門官要緊——”
“你說,他要是馱了一整車的馬,不就能一直用苗藥催馬了嗎?”胖臉的士兵突然回頭,盯著他說,“旁人苗藥催馬隻能走三個時辰,而他這匹馬死了,就從車廂裡換下一匹,如此接力,不就能一直一直走下去了嗎?”
細長鼻子的士兵心不在焉地推著他:“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等等!”
他突然驚呆了似的立在原地。
“你是說……”
“是的,我是說,萬一……”胖臉士兵的眸子在抖,聲音卻小了下去,“萬一這就是劫持犯逃跑用的車呢?”
細長鼻子的士兵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你可千萬彆讓彆人聽了去!”他忽得額上冒汗,一把把胖臉士兵拉到牆角,避開旁邊人的眼光,焦急地警告道,“現在還隻是那兩個郎中的事,沈持重讓他們上車在先,他也有責任……可你要是讓姓沈的知道了馬馱馬的事,那就是我們整個監門軍從頭到尾的失職!你知道現在這是多大的罪責嗎!”
胖臉士兵也滿頭大汗,儘可能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說:“我……我當然知道……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細長鼻子的士兵盯著麵前路人走過去,才繼續小聲說道,“那白侍衛進城門受阻的事,你知我知咱們監門官知,姓沈的根本沒看見,如今白侍衛失蹤了……”他突然一拍腦門,頓悟了什麼似的,“他失蹤了更好啊!他失蹤了,咱們攔他進門的事,就沒發生過了呀。”
“可是……”
“我們現在有什麼罪責?”細長鼻子的士兵挺了挺胸,“我們沒罪了啊。”
“可沈大人這邊……”
“搞搞清楚,現在是我們整個監門軍先立功,是我們把虛弱的白侍衛接進城門,送上了沈大人派來的馬車,然後呢?”細長鼻子的士兵盯著胖臉士兵,越說越信誓旦旦,“然後這馬車失蹤了,咱們監門官被那沈大人找來的兩個郎中打暈扔下車了。你說這是誰的責任?”
“也是……”胖臉士兵遲疑道,“但要是我們把馬馱馬的資訊告訴沈巡撫,讓他現在去追,說不定還能——”
“你瘋了你!”細長鼻子士兵拍了他腦袋一下,“平時挺機靈的,怎麼這會兒在這兒犯軸?白侍衛失蹤這個案子發生在夏口城裡,就是一塊燙手山芋,在沈巡撫和咱們監門軍之間互相推脫。如今沈巡撫壓著咱們監門軍給他找白侍衛,就是要把這責任分到底,你還要傻著提醒他我們昨天還放了個馬馱馬進城,自己伸手去接山芋啊?”
“理雖然是這麼個理,”胖臉士兵垂下了頭,有些糾結地道,“可這事……怎麼都覺得不該這麼辦啊。”
細長臉士兵歎了口氣,盯著他道:“三哥,兄弟我就問你一句話。你今日為白侍衛的性命憂心,可改日,有沒有人肯為你我的性命憂心呢?”
胖臉士兵怔住了。
“大人們鬥法是大人們的事,可咱們隻是些小人物。”細長鼻子士兵語重心長地說,“上麵的丹爐顛了顛,飄下來的小火星都能燒死一堆人。”
胖臉士兵緩緩抬頭:“那咱們就瞞著沈大人,先這麼渾渾噩噩地在夏口城搜查下去?”
“哪能叫瞞呢?”細長鼻子又拍了他一下,“那馬馱馬的事,我們看了便忘了,心裡都沒想到這茬,不就行了。”
胖臉士兵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是一跺腳:
“我已經忘了。”
沈持重握著筆杆的手在顫。
一陣一陣冷汗正襲上他的後腦勺,使他在腹痛之中正襟危坐,努力握緊筆把白侍衛在夏口城失蹤的訊息寫下來,要呈報給陛下。
這是艱難萬分的一封信,每個字落下,他都能想象到趙琰讀到時更加暴怒的神情。
他不是沒想過把這件事壓下去。
昨夜,在鄱陽湖失蹤已久的白侍衛突然來到了夏口城,然後在剛踏進夏口城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他就又失蹤了,連著馬車一塊人間蒸發了。這事聽上去像個深夜夢境,還是格外短暫的那種。
更令沈持重手指搖晃的是,這起駭人聽聞的失蹤案,此刻還壓根沒幾個人知道。隻要沈持重這邊把訊息一瞞,天下誰還會知道白侍衛來過夏口城呢?
如今白侍衛已經不見了,那麼他在鄱陽湖失蹤,跟他在夏口城失蹤,又有誰能分清呢?
隻要他不說破……這事就還是宋有杏的全責……
沈持重拿著筆的手指,緩緩放了下來。
他已經這樣提筆又落筆好幾次了,緊張中腹部越來越痛,渾身冷汗越冒越多,他多想一把將麵前的信紙撕個粉碎啊,可是此刻阻礙他這麼做的最大原因,已經不是對陛下的懼怕,而是……
他腦中浮現出那橫刀寬帽、劍眉星目的人影來。
紙頁之上,邊俊弼正在皺眉注視著他放下的毛筆。
那個人太軸了。在那明亮的目光之下,沈持重歎了口氣,認命地又提起了毛筆,忍著腹痛接著往下寫。他從昨夜帶著監門兵一塊搜查白侍衛,找到中午都沒有任何訊息,一行人站在大太陽底下口乾舌燥滴水未進。那一刻,沈持重就在心底暗暗萌生了一種想法:就當昨夜是做夢一場,大家就此散了,不就什麼都沒發生了?
就算日後查出來,弄丟了白侍衛的也是監門軍啊。他們監門軍護送白侍衛進城,短短幾裡路上,就能護送丟了,他沈持重根本沒見著白侍衛的人影,這又有何責任可言呢?
沈持重想到如此,便悄悄打量著路那邊還在搜查的監門官,看他紅臉跛腳,年紀也不小了,卻還儘心儘責地跑來跑去,應該隻是個頭腦簡單的莽夫。他越觀察越放心下來:寄給陛下的信筆都握在他沈持重手裡,這事還不好說嗎?
等等……沈持重眯起了眼睛……這個人,怎麼越看越眼熟呢?
是他!
沈持重猛地站直了,他想起怎麼回事了,在心裡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心說冤家路窄啊冤家路窄,這不就是當年跟著邊俊弼那個紅臉兵嗎?
人常言紙包不住火,萬一他沈持重這邊瞞住了,監門官那邊卻跟邊俊弼通了氣,按邊俊弼那種眼裡容不得沙子的脾氣,再往陛下那兒一報……沈持重認命地越寫越快,心想不求富貴,但求平安。
他倒不是怕邊俊弼,而是因為他意識到,中央裡知曉同根蠱機密的就那麼九個臣子,而王念已經被派到揚州了,此刻的長安已經沒有人了。若是趙琰再想派人到夏口來調查失蹤案,還能派誰呢?
如果不是內侍,那就極有可能會是……沈持重歎了口氣,他是真不想在夏口城遇見邊俊弼。
若是旁人來了,掂量一下沈持重的位置和情麵,再看看那小小的監門官,難得糊塗地笑笑,這案子也就結了。
可邊俊弼那個人,就跟他手中的銀刀一樣鋒利分明,做事有點理想主義,總想去維護他的新世界。
沈持重也有過青年熱血的時候,他曾目光堅毅地走過成堆金銀,清剿了亡命店裡的貴族,手起刀落,讓那罪惡滔天的獸麵老闆得到應有的懲罰。但在軍帳中目睹妃子下蠱那一夜,他就恍然意識到,自己一生的實際軍事前途已經終結。他永遠不可能像邊俊弼那樣,統領十萬羽林,日夜辛勞地奔波,讓趙琰把整個皇城的安危放心地交給自己。他隻能躺在定朝的富貴從容的春光中,誦著些“樂夫天命複奚疑”的古文,安慰自己道:算了,在豪奢園林中喝茶打牌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不比邊俊弼過得好嗎?
沈持重曾是一把像邊俊弼一樣鋒利的刀,但在這十年裡,他慢慢生鏽了。
他的生鏽,卻正是他能從十五個賓客中活下來的原因。
這十年裡,沈持重和王念默契地不再彼此來往,但他們在同樣的遭遇中,心靈卻是從未有過地貼近。
“若是王念能來夏口城就好了。”沈持重一邊寫一邊歎息,他想以王念那種溫厚穩妥的性格,絕不會難為他,可來的人若是邊俊弼,而那監門官又是邊俊弼的老兵……沈持重扶住了自己的額頭,心想:“宋有杏呀宋有杏,你不僅給我擊鼓傳花了一個大麻煩,還把我的救命稻草給用沒了呀。”
信寫完了。
他一邊不情不願地封信蓋章,一邊歎氣,真希望士兵們能找到白羽……
“稟大人!賓陽門監門官求見!”
沈持重猛地抬頭。
“他找到白羽了嗎?”沈持重的聲音激動了起來,一把將信扔在桌上,“快讓他進來!”
“不是的,沈大人,監門官他好像有另一件事要跟您說……”
“你能想出這種辦法,著實讓我有些佩服。”
高大的馬車內,黑眸紅唇的書生望著道士李鶴開啟緊鎖的後車廂,在嘶鳴聲中拉出四匹大馬,換到車前,彈入藥丸,四匹大馬便拉著前後兩廂馬車,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癲狂地奔去。
而黑紅骷髏文麵的男人皺眉握緊了車窗。
“你不舒服嗎?”翁明水遞過去一杯溫水,輕聲說,“要不聶君你下車吧,找個旅店休息,剩下的事交給我們就夠了。”
男人搖了搖頭:“不。”
翁明水歎了口氣:“那你睡一會兒吧,前麵就是山路了,還要顛簸好幾個時辰呢。”
車前,駕馬的道士笑了一聲:“本不必這麼顛簸的,可惜溫八的生意做得還不夠大,荊州以西的店太少了。”
昨夜,他們在劫持杜路、白羽後,直接來到溫八在夏口經營的酒樓裡,從後院套了八匹駿馬上路。
三個時辰後,他們在微明的天色中到達了荊州,八匹駿馬在徹夜癲狂奔跑之後,永遠閉上了通紅的眼睛。在溫八名下的另一家賭場裡,他們在車下套上了八匹馬,車上載著六匹馬,以雷霆般的速度繼續向西飛奔而去。
六個時辰後,他們解開車下八匹死馬的韁繩,把屍體用力推進江水中,再將車上的六匹馬分成兩撥,車下四匹馱著車上兩匹馬,繼續奔跑。
九個時辰後,車下的四匹瘋馬倒下時,隻剩最後兩匹馬。他們把馬趕下車後,遺棄了高大的後車廂,讓這最後兩匹馬拉著輕裝簡行的馬車,飛速前進。
十一個時辰後。
當最後兩匹馬筋疲力儘之時——
他們已經在一天一夜之間,從夏口向西,橫穿了兩千裡地,如同閤眼一夢之間,飛度萬丈高台與鏡湖之月。站在白雪一片荒茫的天域下,望著黑暗中無儘淺藍色的冰川。
這場大雪,彷彿下了十年都沒有停止過。
漆黑的夜幕中,他們掀開了車廂的門簾,露出裡麵奄奄一息的杜路。杜路已經流了一夜的血,身上還經受了十三年的斷魂蠱、透支力氣的迴天丹、數日的奔波勞累和最後那把刺向胸口的砍刀。一切都足以摧毀他,隻要這些人將他拋棄在雪地裡再凍一會兒,他就會脆弱無比地死去。
“命運的惡鬼如約找上了門。”紅裘男人站在彌天白雪下漆黑的礦洞前,望著瀕死的杜路,帶著嘲諷輕聲說:
“而你,竟從來都是被欺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