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71
“韋二,”在時代洪流的滾滾巨變和帝王的隕滅頃刻間發生,國家即將分崩離析,蠻族人再次闖入中原之前,杜路站在漆黑濕冷的礦道裡,悲傷地望著遠方的舊友,“非要這樣做不可嗎?”
銀光中,那披著紅衣的雪月般的臉龐垂下,聲音低沉:
“我已經做了。”
“你現在還可以停下——”杜路望著他,焦急地說,“在一切發生之前,你還有機會回頭!韋二,停下這顆可怕的炸彈,我來為你承擔所有的責任,你還能回到江南。你還可以吹笛子,喝中秋的桂花酒,看海潮上的月亮,這些不都是你喜歡的事情嗎?”
話落,那清俊端莊的麵孔上,眼睫垂下,在礦道儘頭的黑暗中,他孤獨而無聲地笑了。
“並不是我喜歡這些事。”
滿帽的水晶珠都在他麵上垂落,他的聲音很輕:“是因為我睡不著啊,杜路,我在江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想念著過去的人,在月亮下喝著酒吹笛給他們聽而已。”
杜路緊握著鐵門的手緩緩鬆開。
杜路,你什麼都不明白。
杜路,你根本承受不了真相。
“我錯得太多了。”他看見他的朋友在黑暗裡垂下了眼睛,聲音酸澀而沉重,“我總以為,你和我在江南隱姓埋名的十年裡,活得也算快樂。”
他撫摸巨虎的手指輕輕一頓。
“那些日子是很好。”
韋溫雪的聲音低了下去:
“可是,杜路,我本不該過這樣的一生。”
謊話說得多了,自己也有點留戀了。
我有時候也在想,如果這十年來是真的,好像也不錯。我們兩個亡國落魄人,坐在歌樓裡漸漸老去,聽過春風與秋風,樓下笑聲青春聲,窗外明月滿江南,我坐在你的床頭,聊些童年的事。
我們將隱姓埋名地老去,在酒色裡消磨一生。
我唯一的朋友啊,我為你四處尋藥,為你求神拜佛,固執地要你在江南活下去。隻是因為,那些長安的舊人舊事,也隻有我們兩個能聊聊了。
若是你死了,到時候就沒人能和我聊天了。我也不知道,那些隻有我記得的事,到底存不存在了。
或許你死後,我會最終認命,娶妻生孩子,穿著新襖從窗邊望著漫天的鞭炮亮起。
細細小雪中,年味淡淡的,又很安樂。
正如我們葬在揚州的一生。
可這些都是假話。
我養你,隻是因為我知道十年後,你對我有用。
我在揚州醉生夢死,酒色尋歡。但我心裡一直知道,我要回到長安。
說起來奇怪,瓜洲渡我們分彆時,車廂裡我對你說的那些謊話,我自己說著說著忽然難過了。
我是喜歡揚州。
可我永遠在懷念長安。
我的朋友,這麼高大的男人,你的淚水為什麼一直沒有停下?
“是的,你都猜對了,這個看似美好的故事有一個可怕的真相,我早已把你賣給了北漠人。”
韋溫雪望著杜路眼中閃爍的光,他單手握拳,握緊了自己紅裘的衣擺,他努力地望著對方說:“我對你的好都是假的,這十年在江南的日子是假的,那些雪夜那些笛聲也是假的。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在所有善良溫暖的後麵,我隻是一個不擇手段的政客。”
“所以,不要再因為我的欺騙而難過了,我不值得你流淚的。”韋溫雪終於還是垂下了對視的眼睛,聲音有些酸澀,在黑暗中低低地傳來,“是你被我騙了這麼多次,還是不長教訓啊。”
杜路望著那熟悉的身影,他一個人垂頭坐在那兒,寒冷中老虎靠在他身上,輕輕蹭著他微曲的脊背。
“其實你知道嗎,今晚我最開心的一刻,是睜眼看到黑紅骷髏的時候。”杜路撫著鐵門,低聲笑了,“我路上看見那四頁紙時,彷彿什麼都猜到了,又希望自己什麼都猜錯了,心懷著最後一絲僥幸。直到看見黑紅骷髏的那一刻,我簡直想感激他,我那一刻心裡在想,太好了,真的不是韋二,他沒有被卷進這樁陰謀,他還能在揚州過上平淡幸福的日子——”
“杜路……”韋溫雪擔憂地喚了一聲。
“人生總是南轅北轍,是嗎?”他摸著自己的眼眶笑了,“我最開始答應宋有杏,踏上這條入蜀的道路,就是為了給你換免罪的鐵券丹書。我那時隨時準備好了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你的平安,我希望你永遠是天真快樂的,我真想讓你能夠擁有陽光下正常的生活……可在這條路的儘頭,你出現了,一切都是不可得的。”
“我很抱歉,杜路。”韋溫雪的聲音輕輕地傳來,“這或許是世間一種常然的痛苦,人們總是偏執地想把對方拉入自己的軌道。比如你一直尋死,我卻想要你活下去;比如我為複仇翻身的這一天等待了十三年,你卻總想讓我過上平淡快樂的日子。”
“韋二,我也很抱歉。”杜路輕輕搖頭,“原來我從來沒有明白過,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你一直是受騙的那個人。”韋溫雪頓了頓,輕聲說,“我知道,你在看清叛軍首領就是我的第一眼就開始流淚,因為你發現我的本性根本沒有改變,這就像我當年為了家族的舞弊案而與淑德太後私通,哄騙你離開長安一樣。你本不該對我抱有期望。”
“我開始流淚,是因為我意識到,你竟已默默忍受了這麼多年的痛苦,隻是在我麵前裝作言笑晏晏的樣子。”杜路站在積水中悲傷地望著他,“而這一切本是如此明顯,可十年來,我卻隻沉浸在自己的頹然尋死中,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你的傷口和你在絕望中的希望。”
“杜路……”
“你從來沒有癒合過。你一直在忍痛,卻一直不說。”杜路垂下了眼睛,“我卻以為你是正常的,我隻在乎我自己的痛苦。”
寒冷中,老虎輕輕蹭著主人的衣襟。
“杜路,你這樣讓我有點愧疚。”韋溫雪也低聲笑了,“我隻是在做生意而已。”
“可你這大老闆,本來不必親自來賣我的,你已經在揚州放下了自己的屍體,你本可以安安全全地待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舒舒服服地用飛鴿做完這場買賣,不是嗎?”
韋溫雪的手指輕輕頓住了。
“可是你在聽說我命喪鄱陽湖的那一刻,依然千裡奔走而來了。”
杜路抬眼望著韋溫雪。
他身上衣衫裡還帶著沉沉的香氣,那是十年銅雀樓的縹緲光影裡,有人夜夜守在病榻前,熬藥燃香。紗幔層層中水汽和花香在蕩,那人看過的醫書和收藏的草藥,一筐筐堆了幾架。
他在白煙嫋嫋中疲憊地睡去。
那人總是給他最好的一切,頂尖的藥材、茶飯、衾枕,甚至香料。但最昂貴的是心血,是一夜夜寂靜流逝的時間,是隨著藥草一點點熬乾的青春和掖被時不再年輕的手掌。
每次病發昏迷後,他醒來睜開眼睛,就看見在榻旁等候一夜的韋溫雪。韋二總是冷著臉,命令花積把整碗苦藥一勺勺喂進他嘴裡,再連環炮似的譏諷他幾句。杜路對醒來就挨罵這件事已經習以為常了,直到一年冬天他病發嚴重,足足兩個月都沒有醒來。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時,他看見了冬陽中近乎蒼白的韋溫雪,韋溫雪抓著他,那隻手很涼,那隻手還在抖。
韋二竟然忘了罵他。
他想,真是讓人不習慣啊。正要伸個懶腰,他突然聽見了頭上一個低低的聲音:
“不要這樣了,杜路。”
那隻手緊緊抓著他還沒有放開,那隻手越抓越緊,大片大片透明的冬陽照在厚被子上,那人用低低的聲音對他近乎哀求地說:“我去給你拿甜甜的糖水,你下次不要這樣了。”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故事,千裡流亡,十年落魄。從童年到中年,每個暴雪冬夜裡,他們總能並肩坐著烤同一盆溫暖的火。
可他們終要分彆。
十三年的等待結束了,趙琰身上的同根蠱即將滿十年,改變時代的機會再次降臨,他有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必須要做,有一條孤獨的必行之路要走。在踏上這條路以肉身戕刀戮之巨險時,他不願再讓杜路跟著自己。天下的危險驚瀾即將發生,他必須把杜路安全地送走,他要把杜路交給遙遠的布哈斯赫,他還要給杜路種上永生的同根蠱,這樣餘生誰都無法再殺死杜路了,他才能放心地與舊友告彆。為此,他耗儘心血修建大船,派出保鏢一路保護,日夜從花鴿子身上盯著行船的情況。最後他抽身離開了揚州,像十年前那樣再一次冒著危險奔走四千裡而來……但在漆黑的礦道儘頭漸漸亮起的銀光中,他看見了杜路流淚的臉。
那個熟悉的麵容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也本不必給我種這同根蠱,用十年時間耗費無數心力做一樁隻賠不賺的事,大老闆,其實隻是因為你不想讓我死在布哈斯赫手裡,不是嗎?”
兩人之間光芒緩緩流著。
“你不會死在他手裡的。我不會讓你死在任何人手中,白羽、趙琰、邊俊弼,誰都不行。”韋溫雪低頭笑了,補充道:“這句是真話。”
我的舊友們都死了啊,杜路啊,隻剩你一個了。
隻有你一個人了。
但當他抬起頭時,那眼眸中又換回了一片冰冷:“但不要把我想得那麼好,杜路,我隻是個冷酷的政客,滿眼隻有利益,不要指望我因為情誼而做出什麼讓步。”
我一定會把你送到布哈斯赫麵前的。
到時候你就理解我了。
到時候你就明白,他……我為什麼會挑選他,而他的真正身份是誰了。
“我隻有一件事不明白。”杜路緩緩抬頭,對視著韋溫雪,滿地流光在身後湧動——
“這些你想做的事,為什麼不能早點告訴我呢?”
“我……”
“如果你要我去四川去北漠,我便會為了你去四川去北漠;如果你想當宰相,我便會幫你當宰相。因為你是我的朋友,你一切想做的事,我都會想為你做。”杜路低頭摸索著鐵門,輕輕歎氣。
“其實真的不用這麼麻煩的。”
他按下了柵欄的微微凹陷處。
兩人之間,鐵門頓開,積水散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