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120章 風波
侯亮平辦公室的燈光，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中，彷彿一聲無聲的歎息，寂然熄滅。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離開那間曾經象征著他雄心壯誌、承載著無數期許的反貪局長辦公室的。腳步虛浮，踩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已破碎的信念之上。走廊兩側，一扇扇緊閉的房門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像一排排沉默而冷漠的審判官，注視著他這個剛剛被剝奪了權力、打上“違紀”標簽的失敗者。
他沒有回家。那個曾經是溫暖港灣、有著鐘小艾無微不至關懷的家，此刻隻會變成一座放大他痛苦和恥辱的煉獄。他無法麵對妻子那擔憂、疑惑，或許還有失望的眼神，更無法解釋這突如其來、近乎荒誕的崩塌。他像一個受傷的野獸，隻想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獨自舔舐鮮血淋漓的傷口。
他坐進那輛熟悉的公務車，發動機的轟鳴在寂靜的地下車庫裡顯得格外刺耳。他漫無目的地握著方向盤，車輛彙入淩晨空曠無人的街道。城市在沉睡，路燈昏黃的光線被拉成長長的、流動的線條，掠過車窗，映照著他蒼白而麻木的臉。沒有目的地，他隻是開著，穿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繞過中心廣場，最終將車停在了一條遠離市區、僻靜無人的河邊堤岸上。
他搖下車窗，寒冬淩晨凜冽的、帶著河水濕氣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像一記記冰冷的耳光，抽打在他滾燙的臉上和混亂的頭腦上。但這外部的冰冷，絲毫無法驅散他心頭的灼熱、憋悶和那種萬念俱灰的麻木感。“暫停職務”這四個字，如同一個惡毒的詛咒，在他腦海中反複盤旋、轟鳴，碾壓著他所有的理智和尊嚴。
憤怒嗎？當然有。對高育良、祁同偉卑劣陷阱的憤怒，對郭自剛“背叛”的憤怒，甚至，對沙瑞金最終未能保住他的一絲隱秘的怨懟。委屈嗎？鋪天蓋地。他滿腔熱血，一心辦案，卻落入如此圈套。不甘嗎？錐心刺骨。宏圖未展，壯誌未酬，卻以這樣一種不光彩的方式黯然離場。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自我懷疑和巨大的荒謬感。他一直以來所堅信的正義、所依仗的原則、所以為的智慧，在漢東這個巨大的泥潭裡，似乎都成了可笑的自以為是。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執棋的棋手，是那個能打破僵局的關鍵人物，直到此刻，從雲端狠狠墜落，他才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成了一枚棋子，一枚被對手精準利用、甚至可能已被己方無奈權衡後準備舍棄的……棄子。
這種認知帶來的虛無和絕望，遠比單純的憤怒和委屈更加致命。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雙眼失神地望著窗外墨黑色的、緩緩流動的河水。河麵倒映著對岸零星的燈火，破碎而迷離，如同他此刻支離破碎的心境和前途。上的四角星花在陽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掌控者的滿足感俯瞰腳下逐漸蘇醒的城市和如織的車流，而是微微仰著頭，迎著陽光的方向，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臉上，早已沒有了昨夜在高育良書房和沙瑞金麵前那種精心表演的“震怒”與“激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於內心深處、一切儘在掌握之中的、冷峻而平靜的滿足感。那是一種經驗豐富的獵手，在確認精心佈置的陷阱已牢牢困住最強壯的獵物，並且獵物任何掙紮都隻是徒勞後，所流露出的從容與篤定。
程度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恭敬地垂手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等待著指示。
“廳長，各方麵的反應都按照我們的預期在發酵。廣播新聞已經播出，內部議論很熱烈，猜測的方向都對我們有利。”程度的聲音不高，帶著他特有的陰鷙和高效。
祁同偉沒有回頭，依舊沐浴在陽光中，彷彿在享受這勝利的曙光。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發明顯：“很好。讓子彈儘情地飛一會兒。侯亮平不是喜歡站在聚光燈下嗎？不是喜歡高調做事嗎？這次，我們就讓他在漢東，徹底出名，出個大名。”他的語氣平淡無波，卻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令人膽寒。
“北京那邊，鐘小艾家裡，現在應該已經得到訊息了吧？”祁同偉彷彿不經意地問道，目光依然投向窗外遙遠的天際線。
“應該已經炸鍋了。”程度肯定地回答，“這麼重大的事情，沙瑞金必須第一時間向上彙報，鐘家的渠道肯定也收到了風聲。估計現在，他們正在緊急商量對策。”
祁同偉緩緩轉過身，陽光從他背後照射過來，在他的麵部投下深刻的陰影，使得他的眼神顯得更加銳利和難以捉摸。他看向程度，目光中閃爍著算計的精光：“要的就是他們知道，要的就是他們著急，要的就是他們忍不住要跳出來！侯亮平是他們的愛婿，是他們在漢東的重要棋子，他們能坐視不管？隻要他們一動，無論是通過正式渠道施壓，還是私下打電話說情，就正好坐實了侯亮平‘依靠背景’、‘特權辦事’的標簽！到那個時候，我們手裡就多了更多的牌。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所有人，我們頂住了來自上麵的壓力，我們堅持了原則，我們是在‘依法處理侯亮平’，我們是在‘反對特權乾涉’！我看他沙瑞金，還怎麼在漢東立足！”
他的策略一環扣一環，清晰、狠辣且極具針對性。這早已超越了單純處理一個違規乾部的性質，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政治圍剿。利用侯亮平的個人失誤作為突破口，逼沙瑞金做出艱難抉擇；再利用沙瑞金的任何處理結果（無論是輕是重）來激化矛盾、孤立沙瑞金；最後，引誘侯亮平背後的鐘家勢力介入，再將這場鬥爭的性質拔高到反對特權、維護地方自主權的高度，從而徹底將沙瑞金和侯亮平打入政治上的孤立境地，讓自己和高育良牢牢占據道德、法紀和輿論的製高點。
“廳長深謀遠慮！”程度適時地送上欽佩之詞，接著請示道，“那……劉慶祝那邊，下一步該如何安排？”
“安撫，但要把握好分寸。”祁同偉指示道，“讓他清楚，侯亮平因為威脅他兒子已經被停職處理了，讓他知道我們的‘公正’和‘能量’。告訴他，隻要他繼續咬緊牙關，不亂說話，他兒子在那邊就能安安穩穩，甚至，等這陣風頭過去，我們還會念在他的‘配合’上，給他一定的補償，比如幫他兒子解決一部分實際的困難。但是，”祁同偉的語氣驟然變冷，目光如刀，“更要讓他明白，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那麼，侯亮平沒能做到的事，我們能做到。而且，會做得更徹底。”
恩威並施，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這是祁同偉駕馭這類關鍵小角色的慣用手法。
“明白，我會把話帶到，讓他既安心，又不敢有彆的想法。”程度心領神會地點頭。
祁同偉邁步走到那張象征著權力頂端的寬大辦公桌後，沉穩地坐進高背皮椅裡，雙手十指交叉，輕鬆地放在桌麵上。他的目光變得幽深而遙遠，彷彿已經看到了更遠的未來。
“同偉啊，”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程度進行著更高層麵的戰略闡述，“你要記住，侯亮平，不過是我們拔掉的第一顆，也是最醒目、最能打擊對方士氣的一顆釘子。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是序幕的拉開。”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穩而富有壓迫感的聲響。
“接下來，我們要借著清查侯亮平問題、整頓政法隊伍作風這股強大的‘東風’，順勢而為，好好清理一下我們隊伍裡那些還心存僥幸、試圖左右逢源的騎牆派。那些以為可以隔岸觀火、甚至暗中與沙瑞金眉來眼去的人，是時候讓他們清醒一下，做出明確的選擇了。”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擴張戰果、清洗異己、進一步鞏固權力地盤的勃勃野心。打倒侯亮平，不僅僅是為了除掉一個具體的、威脅巨大的對手，更是為了殺一儆百，震懾整個漢東官場，從而為接下來更深入的佈局掃清障礙。
“風暴已經按照我們的意願起來了，”祁同偉的眼中閃過一絲冷酷而銳利的光芒，如同鷹隼鎖定獵物，“我們現在要做的，也是最能體現我們手腕的，就是精準地掌控風向，巧妙地引導風勢，讓這場由我們掀起的風暴，吹垮所有阻擋在我們前進道路上的障礙，為我們最終的目標，掃清一切阻礙！”
程度肅立躬身，臉上露出心領神會且絕對服從的神情。
窗外，陽光已經普照大地，漢東省城迎來了新的一天。街道上車水馬龍，人們行色匆匆，一切看起來與往常並無不同。然而，在這看似平靜如常的城市表象之下，一場由侯亮平停職事件作為導火索引發的、深刻影響漢東未來格局的政治風暴，才剛剛開始展現出它真正的、足以摧枯拉朽的威力。暗流已然彙聚成洶湧的浪潮，風向在不知不覺中徹底改變，每一個身處漩渦或邊緣的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漢東的天，真的變了。而這場風暴的策源地，那雙隱藏在幕後冷靜地撥弄著風向的手，正期待著將更多的人和事，捲入這滔天巨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