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124章 困境
京城傳來的無形壓力與漢東本地掀起的輿論風暴,如同兩隻巨大的、冰冷的鐵鉗,一隻扼住咽喉,一隻箍緊心臟,從內外兩個方向,將沙瑞金死死地釘在了省委一號樓那間象征著漢東最高權力的辦公室裡,逼入了一個自他主政漢東以來,最為凶險、近乎窒息的政治困境。他揮手讓秘書出去,要求不接任何電話,不見任何訪客,需要絕對的安靜。偌大的空間裡,此刻隻剩下他一個人,以及那幾乎要凝固的空氣。窗外,漢東省會林城市的天空難得的湛藍,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卻絲毫無法穿透這間辦公室厚重的玻璃,更驅散不了沙瑞金心頭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牆壁上那座老式掛鐘鐘擺規律而固執的“滴答”聲,像重錘一樣,一下下敲打著他已然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提醒著他時間的流逝和決斷時刻的無情逼近。
他的目光沉重地落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桌麵的左側,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般灼燒著他視線的,是攤開著的陳岩石那封親筆信。信紙是那種老式的稿紙,字跡是用傳統的鋼筆書寫,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筆畫遒勁,甚至帶著一種因極度憤怒而微微顫抖的痕跡。這不僅僅是一封控告信,這是一位為漢東解放和建設流血流汗、有著六十多年黨齡的老革命,用他全部的信仰和忠誠發出的泣血呐喊和雷霆震怒。信中對侯亮平行為的定性,已經上升到了“封建餘毒”、“背叛革命初衷”、“玷汙紅色江山”的政治高度。質疑這封信,就等於質疑陳岩石所代表的那段光榮曆史、那種不容玷汙的革命道義。這頂“對老革命不敬”甚至“立場有問題”的帽子,其重量足以壓垮任何一位封疆大吏的政治生命,他沙瑞金戴不起,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嘗試。
桌麵的右側,則整齊地擺放著秘書剛剛整理送來的、記錄著過去十幾個小時內來自京城多個不同部門、不同級彆領導“關切”電話的簡要紀要。鐘小艾家族能動用的人脈和能量,確實不容小覷。這些電話來自不同的方位,語氣也各有不同,有的委婉含蓄,有的直接了當,但核心意思驚人地一致:希望漢東省委能“客觀、公正、穩妥”地處理侯亮平同誌的問題,要“注意保護乾部乾事創業的積極性”,要“有利於維護漢東改革發展穩定的大局”。這些看似中立的“提醒”和“期望”,在漢東當前這種經過程度之流巧妙煽動、已經變得敏感而對立的輿論環境下,其效果無異於火上澆油。關於“侯亮平背景通天、特權護身”、“沙書記頂不住北京壓力要妥協”的流言,早已像瘟疫一樣在省委大院、省直機關乃至更廣的範圍內瘋狂傳播、發酵。每一道來自上麵的“關切”目光,都彷彿在沙瑞金本就沉重的政治枷鎖上,又加上了一道無形的鐐銬。
內部的壓力更是如同實質的海水,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讓他感到呼吸艱難。高育良和祁同偉組成的聯盟,此刻正占據著絕對的、無可指摘的主動。他們手握侯亮平違紀的“鐵證”(無論這證據是如何被誘導和裁剪出來的),高高舉起“程式正義”、“依法治國”、“將權力關進製度籠子”這幾麵政治正確的大旗,每一步都踩在黨紀國法的理上,姿態做得十足,口號喊得震天。高育良那篇發表在黨報理論版的重頭文章,已經成功地為整個事件定下了不容置疑的基調;祁同偉表演性的“親切慰問”被威脅物件劉慶祝,並通過媒體巧妙渲染,更是成功地為自己塑造了“依法行政、體恤民情”的光輝形象,與侯亮平的“粗暴執法”形成了極其鮮明的、有利於他們的對比。
沙瑞金甚至可以清晰地回憶起昨天下午那次小範圍通氣會上的情景。高育良端坐在他對麵,語氣平和卻字字千鈞,引經據典,從黨章談到憲法,從中央精神談到群眾期待,將侯亮平的行為批得體無完膚,最後用一句“瑞金書記,這件事性質惡劣,影響極壞,如果我們省委不能旗幟鮮明、嚴肅處理,恐怕無法向漢東七千萬人民交代啊!”將了他一軍。而祁同偉則在一旁適時補充,從公安廳長角度強調規範執法的重要性,語氣沉痛,彷彿侯亮平的行為玷汙了整個漢東政法隊伍的形象。其他幾位原本持中立或觀望態度的常委,如政法委專職副書記、宣傳部長等,在高、祁二人營造的強大輿論和理論攻勢下,眼神中也明顯流露出遊移和傾向性,發言開始變得謹慎,甚至隱隱附和。沙瑞金能感覺到,那道原本圍繞在他周圍的、無形的權力壁壘,正在出現裂痕。如果他此刻強行力保侯亮平,不僅會立刻坐實“用人唯親”、“包庇違紀”、“漠視程式”的指控,更可能引發漢東本地乾部群體長期被壓製的不滿情緒的集體井噴,導致他徹底失去對漢東局麵的基本掌控,成為一個被架空、令不出省委大院的書記。他沙瑞金是帶著中央的重托、懷著改革漢東沉屙積弊的雄心而來的,絕不是為了在一個泥潭般的政治內鬥中耗儘所有政治資本,最終灰頭土臉地離開。
外部的壓力,則以一種更加詭異和令人惱火的方式疊加著。鐘小艾家族“幫倒忙”式的施壓,和陳岩石所代表的老乾部係統基於樸素正義感的憤怒,這本應分屬不同陣營、甚至某種程度上相互對立的力量,此刻卻陰差陽錯地、極其荒謬地形成了合力,共同擠壓著沙瑞金本已狹窄得可憐的決策空間和迴旋餘地。鐘家的壓力,簡單粗暴,激起了漢東乾部本能的反感和抵觸情緒,那句“人家上麵有人”的議論,比任何批評都更具殺傷力;而陳岩石的憤怒,則純粹而熾烈,占據了道德和革命傳統的絕對製高點,讓他任何試圖“冷處理”、“降調門”的努力,都可能被輕易解讀為對歪風邪氣的妥協、對老同誌赤子之心的背叛,甚至是對某種根本原則的動搖。
“內外交困,進退維穀……”沙瑞金靠在椅背上,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這四個字像冰錐一樣刺穿了他的心臟,帶來一種尖銳而真實的痛感。他感覺自己像一艘突然闖入暴風眼的巨輪,四周是滔天巨浪和旋轉的狂風,無論轉向哪個方向,都可能麵臨船毀人亡的危險。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這座龐大的城市。街道上車水馬龍,秩序井然,這座龐大的城市機器在陽光照耀下正常運轉,閃爍著現代化的光澤。但在這平靜、繁榮的表象之下,圍繞權力核心展開的這場搏殺,卻是如此的慘烈和肮臟。而他,作為這艘巨輪的掌舵者,此刻卻感到船舵沉重難移,雷達失靈,四麵八方都是暗礁和冰山。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秘書推門進來,手中端著一杯新沏的濃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後低聲彙報,語氣帶著謹慎:“書記,田國富書記剛才來過電話,問您現在是否方便,他想過來當麵彙報一下……關於侯亮平同誌問題的一些初步覈查情況。”
沙瑞金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快請!讓他馬上過來!”田國富,作為省紀委書記,他的態度、他的立場,在眼下這個關鍵時刻,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田國富不僅是常委,掌管著紀律檢查這把利劍,更因其崗位的特殊性,他的意見往往代表著程式和紀律的權威。爭取到田國富的支援,或者說,至少讓他不徹底倒向高育良一邊,是沙瑞金能否穩住陣腳、爭取一個相對不那麼糟糕結局的關鍵。
不一會兒,田國富推門走了進來。他的臉色同樣凝重,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步伐也失去了往日的沉穩,顯得有些沉重。作為紀委書記,處理乾部違紀問題本是分內職責,但侯亮平案的特殊性在於,它早已超越了一起簡單的違紀案件,變成了檢驗漢東政治格局、決定權力天平向哪一邊傾斜的試金石。他身處漩渦中心,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國富同誌,坐。”沙瑞金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親自將秘書剛沏的茶推到他麵前,自己也坐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營造出一種私下交心的氛圍,“這裡就我們兩個人,有什麼話,都可以攤開來說。我們現在是真正到了騎虎難下的關頭了。”
田國富沒有客氣,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卻沒有喝,又放回了茶幾上,重重地歎了口氣,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瑞金書記,不瞞您說,壓力太大了,四麵八方都是壓力。紀委這邊,這幾天接到了大量來自各方麵的電話和信件,有實名有匿名,但基調高度一致,都是要求我們必須秉公執法,嚴肅處理侯亮平的問題,認為這是關係到漢東法治環境、關係到黨和政府形象的大事,決不能姑息遷就。高育良同誌那邊,更是多次在不同場合強調程式合法、依紀依法的重要性,話裡話外,都盯著我們紀委呢。”
沙瑞金緊緊盯著田國富的眼睛,試圖穿透那層職業性的謹慎,讀出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和傾向:“國富,這裡沒有外人,我們開誠布公。拋開所有外部乾擾,單從你紀委書記的專業角度判斷,侯亮平這個問題,到底應該怎麼定性?處理的紅線和底線在哪裡?最‘恰當’的處理方式應該是什麼?”
這是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直接將皮球踢給了田國富,逼他亮出底牌。田國富沉默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顯然在內心進行著極其激烈的思想鬥爭和權衡。他當然清楚沙瑞金的意圖是想儘可能地保住侯亮平,或者至少是將處理的負麵影響降到最低。但作為紀委書記,他的黨性、他的職責,以及當前洶湧的輿論,都要求他必須首先維護紀律的嚴肅性。
過了足足有一分鐘,田國富才緩緩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沙瑞金,聲音低沉而沙啞:“瑞金書記,既然您讓我說心裡話,那我就直說了。從純粹的違紀事實和證據鏈來看,侯亮平同誌在審訊劉慶祝過程中,發表威脅其子留學前途的言論,這是確鑿無疑的,有現場記錄(郭自剛提供),有相關旁證。這種行為,嚴重違反了最高檢關於文明執法、規範審訊的明確規定,也觸碰了黨員乾部不得濫用職權、不得搞變相株連的紀律紅線。單就這一點而言,性質是嚴重的,影響是惡劣的,這一點,我們無法迴避,也無法為其開脫。”
他先定下了一個不容置疑的基調,表明在事實和紀律層麵,侯亮平確實理虧,授人以柄。然後,他話鋒微微一轉,嘗試尋找一絲縫隙:“但是,瑞金書記,我們紀委處理乾部,曆來講究實事求是、綜合考量。也要看動機、看背景、看其一貫表現和所造成實際後果的嚴重程度。侯亮平同誌到漢東後,尤其是在牽頭調查‘116’專案過程中,表現出的闖勁和擔當是有目共睹的,也確實觸動了一些深層次的利益。這次錯誤的發生,是否與辦案期限壓力過大、急於求成的心態有關?是否屬於在特定工作環境下偶發的、可以通過嚴厲批評教育、責令深刻檢查來糾正的失誤?這需要省委,特彆是您作為班長,從漢東全域性工作的整體利益出發,來通盤考慮、慎重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