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16章 趙立春的敲打
省委大院裡的銀杏葉,黃得晃眼。秋風一掃,便撲簌簌地落下一陣金雨,覆蓋著修剪得一絲不苟的草坪和蜿蜒其上的青石板路。這景象,靜謐,雍容,甚至帶著幾分詩意的傷感。但行走其間的人,無論是步履匆匆的秘書,還是沉穩踱步的官員,大抵是沒什麼閒情逸緻欣賞這番秋意的。這裡的每一片落葉,彷彿都壓著千鈞重擔,關乎著漢東省的脈搏與呼吸。
祁同偉(裴書文)坐在駛離省委大樓的專車後座,揉了揉眉心,試圖將剛才常委會上那無形卻令人窒息的博弈感從腦海中驅散。沙瑞金主持的會議,節奏明快,議題尖銳,尤其是談到某些敏感領域時,那位新書記看似平和的目光掃過全場,總能讓人心底微微一凜。
與會的都是人精,發言字斟句酌,既要體現貫徹省委精神的態度,又得小心不觸碰某些微妙的界限。李達康依舊是那個風格,彙報京州市的工作時資料詳實,語氣鏗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彷彿他主導的光明峰專案就是漢東未來唯一的引擎。高育良老師則一如既往的儒雅,發言引經據典,邏輯嚴密,但在幾個關鍵節點上,與李達康的觀點產生了不易察覺的碰撞,需要仔細品味才能嗅出那絲火藥味。
祁同偉在這場會議上,完美地扮演了一個“病癒歸來、恪儘職守”的公安廳長角色。他的發言簡短,緊緊圍繞公安本職工作,談治安維穩,談科技強警,絕不對自己不熟悉的經濟領域置喙半句。該表態時堅決表態,該沉默時絕對沉默。他能感覺到,沙瑞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次數,比其他人略多了一兩秒,那目光裡,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對他近期表現的首肯。
車子平穩地駛出大院,彙入車流。祁同偉閉上眼,正準備將會議細節在腦中再過一遍,揣摩沙瑞金每一句話背後的深意,以及李達康、高育良等人反應中隱含的資訊時,口袋裡那隻私人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這個號碼,知道的人極少。每一次響起,都意味著不容拖延的要事。
他掏出手機,螢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不是趙立春本人,而是他那位跟隨多年、號稱“大內總管”的貼身秘書,劉秘。
該來的,終究會來。從他病休開始,到複出後一係列“反常”舉動,尤其是那份直送沙瑞金的內參報告,儘管內容看似不偏不倚,但在趙家看來,這無異於一種悄然的轉向。以趙立春的政治嗅覺,不可能毫無察覺。之前的沉默,或許是在觀察,或許是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等待,等待他祁同偉主動去解釋,去表忠心。
現在,等待結束了。敲打的鞭子,揚了起來。
祁同偉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語氣瞬間變得熱情而恭謹:“劉秘,您好!有什麼指示?”
電話那頭傳來劉秘書永遠是不疾不徐、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的聲音:“同偉廳長,打擾了。趙老剛午休起來,看了會兒報紙,關心了一下漢東的近況,特彆是公安係統在維護社會穩定方麵的工作。趙老說,公安戰線很重要,同偉同誌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每一句都像是家常關心,但每一句都重若千鈞。趙老“看了報紙”,關心“公安係統”,強調“社會穩定”……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傳遞的訊號再明確不過:你祁同偉最近的動向,我瞭如指掌。你那個廳長的位置,是誰給你的,要清醒。
祁同偉立刻坐直了身體,儘管對方看不見,但他的姿態必須做足:“感謝趙老關心!請劉秘一定轉達我對趙老的敬意和感謝。公安廳的工作,一刻也不敢懈怠,特彆是當前形勢下,維護穩定是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我剛剛參加完省委的常委會,沙書記也特彆強調了這一點,我們堅決貫徹落實省委和趙老的指示精神。”
他巧妙地把沙瑞金和“趙老的指示精神”並列,既表明瞭緊跟省委當前步伐的態度,又似乎將趙立春依然放在一個超然的高度上尊敬。
劉秘書在電話那頭輕輕“嗯”了一聲,像是隨口一提,卻又帶著精準的力道:“趙老也聽說,同偉廳長前段時間身體不適,現在康複了,很好。不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工作上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欲速則不達嘛。公安工作政策性很強,要注意影響,要注意團結各方麵的力量。趙老一直很關心你的成長,不希望你因為年輕氣盛,或者……其他原因,走彎路啊。”
“欲速則不達”、“注意影響”、“注意團結”、“走彎路”……這些詞像一根根細針,紮在祁同偉的耳膜上。他幾乎能想象到趙立春說這話時,那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眼神。這是在指責他近期“動作太多”,尤其是在沙瑞金麵前“表現”過度,可能破壞了他們那個圈子固有的“團結”,是在“走彎路”。
祁同偉的後背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知道,此刻的回答至關重要,既不能顯得心虛,又不能強硬頂撞,必須在謙卑的姿態下,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立場和底線。
“是,是,劉秘批評得對,趙老的教誨我一定牢記在心。”祁同偉的語氣更加誠懇,甚至帶著幾分“惶恐”,“前段時間生病,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確實感到過去有些工作方式可能比較急躁。現在身體好了,就想著更穩妥、更依法依規地把工作做好,不辜負趙老的期望。請趙老放心,同偉知道分寸,知道哪些是該做的,哪些是底線,絕對不能碰的。維護漢東的大局穩定,就是我最大的責任。”
他這番話,聽起來全是服從和檢討,但核心意思卻很明確:我以後的工作方式會更“穩妥”、“依法依規”,我有我的“分寸”和“底線”,我的責任是“漢東大局穩定”。這實際上是在委婉地告訴趙立春,那個敢打敢衝、甚至不惜逾越界限的祁同偉已經“病”死了,現在活過來的,是一個遵循規則、心中有尺的祁同偉。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這短暫的沉默,讓車內的空氣幾乎凝固。祁同偉能聽到自己心臟有力的跳動聲。
終於,劉秘書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似乎緩和了一些,但那份無形的壓力並未消散:“同偉廳長有這個認識就好。趙老常說,乾部嘛,關鍵是要忠誠,要可靠。好了,趙老就是隨便問問,你忙吧。”
“謝謝趙老!謝謝劉秘!請您和趙老保重身體!”祁同偉連忙說道。
電話結束通話了。
忙音傳來,祁同偉緩緩放下手機,這才發現自己的掌心竟然有些濕潤。他靠在真皮座椅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窗外,城市的喧囂隔著昂貴的隔音玻璃,顯得模糊而遙遠。
一場簡短的通話,卻比剛才幾個小時的常委會更耗心神。這就是趙立春的敲打,不需要親自出麵,甚至不需要把話挑明,輕描淡寫的幾句“關心”,就能讓你感受到泰山壓頂般的重量。這是一種基於絕對權力差距的心理威懾,提醒你你的位置從何而來,又能輕易被誰拿走。
“廳長,回廳裡嗎?”前排的司機小聲問道。
“不,回家。”祁同偉改變主意。他需要安靜一下,需要和梁璐談談。趙立春的敲打,意味著他之前的判斷是正確的,趙家已經對他產生了嚴重的疑慮和不信任。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更加謹慎。
回到家中,梁璐罕見地沒有出門,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著一本時尚雜誌。看到祁同偉這個時候回來,她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會開完了?這麼早回來?”
祁同偉脫下外套,遞給迎上來的保姆,走到梁璐對麵的沙發坐下,自己動手倒了杯水,一飲而儘。
“剛接了個電話。”他聲音有些低沉。
梁璐合上雜誌,敏銳地捕捉到他神色間的凝重:“誰的?出什麼事了?”
“劉秘書打來的。”祁同偉沒有隱瞞,直接說道,“代趙老‘關心’一下我的工作。”
梁璐的臉色瞬間也嚴肅起來。她太清楚“趙老關心”這幾個字的分量了。“他們……察覺了?”
“嗯。”祁同偉點點頭,將通話內容簡要說了一遍,特彆是劉秘書那些含沙射影的措辭。“這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沙瑞金,不要有什麼彆的心思。”
梁璐沉吟片刻,冷笑著說:“他們當然會緊張。沙瑞金是京官空降,明顯帶著任務來的。你最近在沙瑞金麵前的表現,又遞交那份報告,在他們看來,就是翅膀硬了,想找新靠山了。”
“我那不是找靠山,”祁同偉糾正道,“我那是在爭取生存空間。沙瑞金是省委書記,是漢東名正言順的一把手,我向他彙報工作,貫徹他的指示,天經地義。趙家……終究是明日黃花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梁璐看著他,眼神複雜,“但你想過沒有,趙家在漢東經營這麼多年,樹大根深,就算趙立春去了京城,他的影響力依然無處不在。沙瑞金是強龍,但趙家是地頭蛇。強龍能不能壓過地頭蛇,還是未知數。你現在就急著站隊,是不是太早了點?萬一……”
“沒有萬一。”祁同偉打斷她,語氣堅定,“梁璐,我們必須認清現實。趙家的船,已經千瘡百孔,開始漏水了。沙瑞金來漢東,就是來鑿沉這條船的。我們繼續待在船上,隻有一起沉沒的下場。我現在做的,不是站隊,是自救,是給我們這個‘家’,找一條救生艇。”
“救生艇?”梁璐咀嚼著這個詞,“你就那麼肯定沙瑞金這條救生艇夠結實?而且,他會讓你上去?”
“沙瑞金需要人。”祁同偉分析道,“他需要熟悉漢東情況、又有一定分量的人來幫他開啟局麵。我現在的身份和位置,有被他利用的價值。這就是我的機會。我要做的,就是不斷放大這個價值,讓他覺得用我利大於弊。同時,我們必須加速和趙家進行切割。”
“切割?談何容易!”梁璐提醒道,“你那些舊賬,是那麼容易能切乾淨的嗎?趙瑞龍、山水集團……哪一個是省油的燈?逼急了,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所以不能硬來,要講究策略。”祁同偉眼中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趙立春今天隻是敲打,說明他們還沒有下決心動我,還存著拉我回去的念頭。這就是我們的時間視窗。經濟上的痕跡,我會想辦法處理。至於趙瑞龍和山水集團……”
他壓低了聲音:“我們要開始準備一些‘禮物’了。”
“禮物?”梁璐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露出驚愕之色,“你……你想收集他們的……”
“自保而已。”祁同偉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要想安全下船,手裡總得有點能讓對方投鼠忌器的東西。這件事,我會讓程度去辦,必須絕對保密。”
梁璐看著眼前這個變得無比陌生又無比清醒的丈夫,心中百感交集。那個曾經充滿怨恨、要麼卑躬屈膝要麼歇斯底裡的祁同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靜、理智、甚至有些可怕的戰略家。她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但至少,她看到了一種在絕境中求生的強大意誌。
“你……有把握嗎?”她忍不住問,語氣裡少了幾分往日的尖刻,多了幾分真實的擔憂。
“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祁同偉坦誠地說,“這是一場豪賭。賭贏了,海闊天空;賭輸了,萬劫不複。但是梁璐,我們還有彆的選擇嗎?像以前那樣,做趙家的白手套,做梁家的傀儡,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梁璐沉默了。她知道,祁同偉說的是事實。他們這對怨偶,早已被綁在了同一輛衝向懸崖的馬車上。
“你需要我做什麼?”良久,她抬起頭,問道。這一刻,兩人之間那種純粹的利益同盟關係,似乎又多了一絲並肩作戰的意味。
“兩件事。”祁同偉也不客氣,“第一,通過你父親的老關係,儘量瞭解京城那邊對漢東、對沙瑞金、對趙立春的最新風向,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有用。第二,找幾個絕對可靠的財經記者或者自媒體人,準備一些關於光明峰專案、特彆是大風廠股權糾紛的‘材料’,但暫時按兵不動,等我指令。”
梁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前者是情報,後者是輿論武器。她點了點頭:“我明白。京城那邊,我會去打聽。至於材料……我知道該找誰。”
“好。”祁同偉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漸漸暗淡下來的天色,“風暴就要來了。在風暴來臨之前,我們得先把錨拋穩,把帆調整好。”
夜色漸濃,城市華燈初上,將玻璃窗映照得像一麵巨大的鏡子。鏡子裡,祁同偉的麵容清晰而冷峻。
趙立春的敲打,沒有讓他恐懼退縮,反而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他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後退,是萬丈深淵;前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而這線生機,就在於他能否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中,精準地把握住每一次看似微小的機會。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語氣恢複了往常的平靜與威嚴:
“程度,是我。有件事,需要你馬上去辦,要絕對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