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辣媳 第72章 青玉狼藉，裡正失顏
慘淡的天光，如同吝嗇鬼抖落的幾枚殘幣，勉強照亮了趙家集這片被暴雨洗劫後的狼藉。渾濁的泥水在村道低窪處淤積，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和歪斜的樹影，散發著死水特有的腥腐氣。殘枝敗葉和破爛傢什漂浮其上，無聲訴說著昨夜的狂暴。
裡正趙德貴陰沉著臉，一步踏出青磚院門，靛藍綢麵夾襖的下擺立刻被門外的泥濘玷汙。山羊須上精心梳理的幾縷，此刻也沾了幾點泥星，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蒙塵而狼狽。身後，管家和幾個心腹長隨亦步亦趨，靴子踩在泥水裡，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村落裡格外刺耳。他是來「巡視災情」、「安撫鄉梓」的，更是要親眼看看，那群女戶的「妖地」，究竟是如何「僥幸」的！
塌鼻子趙老歪、豁牙趙老五等一群失魂落魄的男戶，如同找到主心骨的敗兵，立刻深一腳淺蹌地簇擁上來，臉上混雜著絕望、怨毒和一絲病態的希冀。
「裡正老爺！您可要給我們做主啊！」
「您看看！您看看我家的地！全泡湯了！顆粒無收啊！」
「都是那群晦氣的娘們兒招來的災！」
哭嚎聲、咒罵聲再次響起，如同群鴉聒噪。
趙德貴眉頭緊鎖，強壓下心頭的煩躁與一絲莫名的不安，擺擺手，聲音帶著慣有的沉穩，卻難掩一絲不耐：「肅靜！帶路！先看受災最重之地！」
塌鼻子立刻搶前一步，枯槁的手顫抖著指向村東頭：「這邊！老爺！這邊最慘！您看！」
一行人深一腳淺蹌，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漿，來到趙老歪家的田頭。
慘！
觸目驚心的慘！
田埂如同被巨獸啃噬過，豁開幾處巨大的口子。渾濁腥臭的黃泥湯子正從豁口處源源不斷地湧入田裡，深可及膝！原本整齊的粟苗早已不見蹤影，隻有零星幾株還頑強地探出水麵，纖細的莖稈被沉重的泥漿壓得彎折，沾滿泥汙的葉片緊貼著渾濁的水麵，如同溺斃者最後探出的、絕望的手指。水麵漂浮著一層油亮的泡沫和腐爛的植物殘渣，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一把豁了口的舊鋤頭半沉在泥水裡，隻露出木柄末端，像一隻不甘沉沒的枯手。
「我的苗…我的口糧啊…」趙老歪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濘的田埂上，枯槁的手拍打著渾濁的水麵，發出絕望的嗚咽。
趙德貴麵無表情地看著這片泥濘墳場。渾濁的水麵倒映著他陰沉的臉，細長的眼睛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這景象，在他預料之中。天災無情，人力難抗。他需要這場「天譴」來印證他的論斷，來鞏固他的權威，來…攫取那窯洞裡的銅山和「神糧」。
「去下一處。」他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豁牙趙老五的地，地勢更低，已完全淪為一片渾濁的小池塘。水麵漂浮著厚厚一層糜爛的草葉和粟苗殘骸。
另一戶靠近乾溝的男戶地，半邊被山洪裹挾的泥沙石塊衝成了亂石灘，另外半邊浸泡在泥漿裡，粟苗倒伏，根須外露，已然發黑腐爛。
一路行來，皆是如此景象。哭聲震天，絕望彌漫。男戶們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癱在自家被毀的田地邊，眼神空洞，隻剩下對饑荒的恐懼和對女戶滔天的怨毒。
趙德貴的心，卻在男戶們一聲聲「裡正做主」、「都是她們招災」的哭嚎中，漸漸安穩下來。對，就是這樣。天災是鐵證，「邪氛」是禍源。他隻需順水推舟，那窯洞裡的財富…他撚了撚山羊須，眼底深處一絲貪婪稍縱即逝。
「好了。」他停下腳步，聲音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沉重，「天災無情，鄉梓罹難，本裡正痛心疾首。此禍…雖是天意，然則…」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如同準備揮下鍘刀的判官，「村西女戶，圈地自詡，妄動地氣，行止妖異，恐有招災引禍之嫌！其田地雖僥幸得存，亦難辭其咎！為安撫鄉鄰，平息天怒…」他提高了音量，正準備丟擲早已盤算好的「處置」方案——
「裡正老爺！」一個略帶沙啞、卻異常清晰的女聲打斷了他。
是柳繡娘！
她不知何時，已靜靜立在通往村西荒地的小路口。依舊是一身泥濘的靛青襖裙，發髻散亂，素銀簪子歪斜。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唯有一雙蒙塵明珠般的杏眼，此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直直地迎向趙德貴陰沉的目光。
「既已巡視男戶災情…」柳繡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男戶的哭嚎，「何不…也看看女戶的田地？」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也好…『驗明正身』，看看這『妖地』…是如何『僥幸』的？」
趙德貴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柳繡娘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嘲諷和篤定，讓他精心準備的言辭卡在了喉嚨裡。他陰鷙地盯著柳繡娘，又掃了一眼身後那群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盯著他的男戶，最終，那股被當眾質疑的羞怒壓倒了不安。
「哼！」他冷哼一聲，山羊須抖動，「也好！本裡正正欲一觀！看看爾等，究竟用了何等『奇術』，能在這等天威之下獨善其身！帶路！」
一行人踩著更深的泥濘，繞過荊棘壁壘猙獰的尖刺，踏上了村西頭的灰白沙荒地。
瞬間！
如同從汙濁的泥沼，一步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空氣依舊濕潤，彌漫著濃重的土腥氣，卻少了一份死水的腐臭，多了一份被雨水洗刷後的清新與…蓬勃的生機！
預想中的泥漿橫流、溝壑縱橫並未出現！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劫後重生的景象！
一片片、一層層厚實、金黃色的粟米秸稈覆蓋層，如同被巨力蹂躪過的殘破金甲，淩亂地鋪展在深褐色的土地上。雖然不少地方被暴雨衝散、打歪，撕開了缺口，露出了下麵的土壤——但！那土壤是完好的！是濕潤的！深褐色中隱隱透出一種飽含水分的、肥沃的油潤光澤！沒有泥漿板結，沒有溝壑切割，隻有被雨水充分浸潤後的鬆軟與肥沃！
而最刺目的，是那套由淺溝構成的「青脈」！
一道道不過半尺深的溝壑，此刻成了清澈水流（泥沙已被苜蓿過濾沉降）歡快奔騰的脈絡！水流沿著這些脈絡，嘩啦啦地、井然有序地注入那片巨大的苜蓿窪地！窪地水位高漲，渾濁的泥水經過苜蓿根係的過濾和沉澱，上層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帶著生機的淡青色！如同一塊巨大的、鑲嵌在荒原上的青玉！那片新生的翠綠苜蓿，如同水中的森林，在淡青色的水麵上頑強地探出半截身子，草莖搖曳，根係深紮，貪婪地汲取著養分和水分，綠意盎然！
最最紮心刺目的，是荊棘壁壘內側那片「神田」！
田壟之上，覆蓋著最為厚實、儲存也相對完好的秸稈層。雨水洗去了浮塵，秸稈下的土壤油亮得如同新磨的硯台。而壟間，那些不久前剛剛抽芽的新粟苗——
青翠！挺立！精神抖擻！
細嫩的葉片上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慘淡的日頭下，每一滴水珠都像一顆微小的鑽石，折射著七彩的光芒！它們非但沒有絲毫萎靡，反而如同痛飲了瓊漿，舒展著腰肢，葉片肥厚，綠意盎然得幾乎要流淌出來！那盎然的、蓬勃的、無聲燃燒的生命力，在這片被暴雨洗禮過的灰白荒原上，如同一簇簇熊熊燃燒的綠色火炬！整片田地，在雨後濕潤的空氣和慘淡天光的映襯下，竟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生機勃勃的——翡翠般的色澤！
青甲覆壟，護土保墒！
青脈引龍，化濁為清！
粟苗青翠，如翡似翠！
女戶田——生機盎然！
男戶田——死寂狼藉！
這鐵一般的事實，這顛覆常理的、刺眼到極致的對比，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了每一個人的眼球！紮進了每一個人的心臟！
「嘶——！」
「我的老天爺…」
「這…這怎麼可能？！」
倒抽冷氣的聲音、難以置信的喃喃聲，在死寂中此起彼伏。
塌鼻子趙老歪張大了嘴，下巴幾乎脫臼，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青翠欲滴的粟苗，再低頭看看自己滿手的爛泥和腳上散發腐臭的死苗氣息…巨大的荒謬感和無邊無際的嫉恨，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枯槁的身體晃了晃，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
豁牙趙老五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血紅的眼睛瞪得溜圓，布滿血絲的眼白幾乎要凸出來。他看著那片如同翡翠般溫潤生機的女戶田，再回想自家那片渾濁惡臭的泥沼池塘…一股混雜著極致羞慚和巨大絕望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他枯槁的頭顱深深垂下，再也不敢抬起。
其他男戶也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裡，臉上是火辣辣的羞恥和無地自容的狼狽。所有的怨毒，所有的貪婪咆哮，在這片無聲的、生機勃勃的翡翠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劣！
趙德貴！
這位裡正老爺，此刻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
他白淨的麵皮瞬間褪儘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細長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劇烈收縮！山羊須劇烈地抖動著，帶動著整個下頜都在微微痙攣！
翡翠！
那片田…那片他認定必毀、承載著「邪氛」的土地，此刻竟如同被神匠精心雕琢的翡翠，溫潤、堅韌、生機盎然！每一株挺立的青翠粟苗，都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天譴邪氛」的論斷！都在狠狠地扇著他「裡正權威」的耳光！
他精心策劃的「天災問罪」，他意圖攫取的銅山糧倉…在這片無聲的翡翠麵前，轟然崩塌！化為齏粉！
一股混雜著巨大挫敗、被當眾羞辱的暴怒和某種更深沉的、名為「失控」的恐懼，如同毒火，瞬間焚遍他全身！他猛地轉頭，如同瀕死的困獸，布滿血絲的陰鷙目光，狠狠釘在了荒地中央、那個拄著刻字鋤頭、枯槁沉默的身影——趙小滿身上！
是她！
一定是她！
這逆天改命的「妖法」！這顛覆他一切的根源！
「趙！小！滿——！」趙德貴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尖利，猛地指向她手中那把黝黑的主鋤，「你這妖鋤！定是邪物！是你用它招災！又用它護住了你的妖地！禍及鄉鄰！其罪當誅！來人！給我把那妖鋤——拿下！當眾砸毀——！！」
這聲嘶力竭的咆哮，如同最後的喪鐘，在死寂的荒地上空回蕩！幾個心腹長隨被裡正的暴怒所懾，下意識地就要上前！
趙小滿深陷的眼窩裡，沉靜的冰湖驟然凝結成萬載玄冰！她枯槁的手，緩緩握緊了主鋤溫潤的柞木柄。
「轟隆隆——！！！」
就在這時！
一道前所未有的、慘白刺目的巨型閃電，如同撕裂蒼穹的巨劍，毫無征兆地劈開鉛灰色的厚重雲層！瞬間將整個荒原照得一片森然慘白！緊接著！
「喀嚓——！！！」
一聲彷彿就在眾人頭頂炸開、震得大地都在顫抖的恐怖驚雷，如同天穹崩塌的巨響，裹挾著毀天滅地的威勢，狠狠砸落！
狂風驟起！卷著冰冷的雨腥和泥土的氣息！
所有人，包括暴怒的趙德貴，都被這近在咫尺的天地之威震懾，瞬間僵立當場！臉色煞白！
慘白的電光中，趙小滿枯槁的身影如同與大地融為一體。她手中那把刻著「女戶專用」的主鋤鋤柄末端，四個大字在雷光映照下，彷彿有青色的火焰在無聲流淌。
她深陷的眼窩抬起，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越過失魂落魄的男戶，越過暴怒僵立的裡正，最終落在那片青翠挺立、如同翡翠般溫潤堅韌的——
女戶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