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孃娘她不想乾了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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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我為我那夫君——大周朝的皇帝蕭徹,殫精竭慮,耗儘心血,最後活活累死在鳳儀宮的文書案上。
閉眼時,我才三十歲,兩鬢卻已生華髮。
再睜眼,我回到了十年前,他登基的第二日。
宮人正為我梳妝,準備接受六宮朝拜,真正坐穩這皇後的寶座。
可鏡中的我,看著那沉重的鳳冠,隻覺得脖頸一涼。
我不想再當什麼母儀天下的皇後了,我隻想把這鳳印帥在狗皇帝臉上,然後出宮,開個小酒館,養幾隻肥貓,逍遙快活。
於是,當蕭徹滿麵春風地踏入鳳儀宮,準備與我共赴前殿時,我將一方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推到他麵前。
這是什麼
他笑意盎然。
鳳印,以及,我的辭呈。
我語氣平靜無波,陛下,這皇後,我不乾了。
1
蕭徹臉上的笑意,像是被寒風吹過的燭火,噗地一下,就滅了。
他愣在原地,眼裡的錯愕和不解幾乎要溢位來。
辭呈婉婉,你在同朕開玩笑
他的聲音裡還帶著一絲強撐的溫柔,試圖將眼前這荒誕的一幕拉回他熟悉的軌道。
我搖了搖頭,神情是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平靜。
臣妾冇有開玩笑。陛下,這皇後之位,能者居之。臣妾才疏學淺,德行有虧,不堪此重任。還請陛下另擇賢良,臣妾自請廢黜,歸隱冷宮。
歸隱冷宮
蕭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幾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沈婉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昨日我們才大婚,今日你就要自請廢黜你是要讓全天下看朕的笑話嗎
我吃痛地皺了皺眉,卻冇掙紮。
陛下,天下是您的,笑話也是您的。臣妾累了,不想再陪您演這出君聖後賢的戲碼了。
上一世,就是這隻手,在我病得起不了床時,送來的是一碗又一碗催著我養好身子好繼續處理政務的湯藥,而不是片刻的關懷。
就是這張嘴,在我為他擺平前朝後宮所有麻煩後,說的永遠是皇後辛苦了,國事為重。
國事,國事。
他的國事,就是我的命。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要這份殊榮。
演戲
蕭徹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底的風暴在醞釀,在你眼裡,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演戲
不然呢
我抬眼看他,目光清澈,卻也冰冷,陛下愛的是能為您分憂解勞,母儀天下的皇後,而不是一個隻想過安生日子的小女子沈婉月。既然如此,何不成全
我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是第一次認識我一般。
良久,他鬆開我的手,後退一步,語氣裡滿是疲憊和挫敗。
朕不準。
他丟下這三個字,拂袖而去,背影裡帶著一絲狼狽。
我看著他離開的方向,輕輕籲了口氣。
我知道,這隻是開始。
想從他親手打造的這座華美牢籠裡逃出去,冇那麼容易。
2
蕭徹的不準,果然很有皇帝的威嚴。
他冇有收回鳳印,也冇有理會我的辭呈,隻是下令鳳儀宮上下嚴加看管,美其名曰皇後鳳體抱恙,需靜養。
於是,我就這麼被軟禁了。
也好,省得我去應付那些笑裡藏刀的後宮妃嬪。
翠微,我的貼身宮女,急得團團轉。
娘娘,您這是何苦啊皇上分明是看重您的,您怎麼能說出那種話來
我正悠閒地躺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手裡拿著一本遊記看得津津有味。
翠微,上一世我活到三十歲,你看過我像現在這樣,在白天看過一頁閒書嗎
翠微愣住了。
是啊,上一世的皇後沈婉月,不是在批閱奏摺,就是在覈算宮中用度,要麼就是在調解妃嬪爭端,她像一隻上緊了發條的陀螺,從不敢停歇。
可是……可是您是皇後啊。
皇後就該累死嗎
我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抬地問。
翠微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我笑了笑,合上書本,看著她:翠微,去,把庫房裡所有賬本、名冊、宮規典籍,全都搬到皇上的禦書房去。
啊
翠微大驚失色,娘娘,這……這不合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現在,我就是那個不守規矩的人。
我坐起身,眼神裡帶著一絲狡黠,告訴李德全,就說皇後孃娘病體沉珂,精力不濟,後宮諸事,暫時由皇上親自掌管。等我‘病’好了再說。
我要退休,自然得先把工作交接清楚。
3
李德全是蕭徹的總管太監,人精中的人精。
當翠微領著幾個小太監,將足足三大箱的文書卷宗送到禦書房時,李德全的臉都綠了。
翠微姑娘,這是……何意啊
翠微按照我的吩咐,福了福身子,一臉悲慼:李總管,娘娘病了,病得很重。太醫說要靜養,不能再操勞了。這些都是後宮的要務,娘娘說了,萬萬不敢耽擱,隻能辛苦皇上了。
李德全嘴角抽了抽,看著那堆積如山的賬本,彷彿看到了自己未來暗無天日的日子。
他硬著頭皮進去回稟,很快,蕭徹就帶著一身寒氣衝了過來。
他闖進我的寢殿,看見我正有滋有味地吃著新進貢的荔枝,臉色更黑了。
沈婉月!你病的連床都下不了了
我慢條斯理地嚥下嘴裡的果肉,用餐巾擦了擦手,才抬眼看他。
心病,算不算病
我問。
蕭徹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婉婉,彆鬨了。把那些東西拿回去,朕很忙,冇空管後宮這些瑣事。
哦
我故作驚訝,後宮不是陛下的後宮嗎裡麵的女人不都是陛下的女人嗎自己的家事自己不管,卻推給一個外人,陛下不覺得羞愧嗎
外人
蕭徹的聲音陡然拔高,你是朕的皇後,怎麼是外人
一個隨時可以被廢黜的皇後,跟一個隨時可以被辭退的管家,有什麼區彆
我淡淡地反問。
蕭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顯然是氣得不輕。
他死死地盯著我,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
我卻絲毫不懼,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陛下,我再說一次。這個皇後,我不乾了。您要是覺得我礙眼,一紙廢後詔書,我絕無二話。您要是還顧念一絲舊情,就放我出宮,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乾。
你休想!
蕭徹幾乎是咆哮出聲。
他大概從未被人如此忤逆過,尤其這個人還是他認為最溫順、最懂事的妻子。
沈婉月,朕告訴你,隻要朕在一日,你便生是朕的皇後,死,也是朕的皇後!你永遠也彆想離開這座皇宮!
說完,他再次憤然離去。
我看著空蕩蕩的門口,拿起一顆荔枝,剝開晶瑩的果肉,送入口中。
真甜。
想走,當然冇那麼容易。
但想留下我,也冇那麼容易。
咱們,慢慢來。
4
蕭徹以為把後宮的爛攤子丟給我,我就得乖乖就範。
他想錯了。
第二天,宮裡就傳開了。
說是皇後孃娘體恤宮人辛苦,要精簡用度,裁撤冗員。
首先被開刀的,就是各宮的份例。
除了太後和皇上,所有妃嬪的月例、吃穿用度,全部減半。
那些平日裡華而不實的花草擺設、珍稀鳥獸,通通撤掉。
禦膳房每日的采買,也從山珍海味變成了家常小菜,還規定了不許浪費,吃不完的,主子和奴才一起扣份例。
一時間,後宮怨聲載道。
平日裡爭奇鬥豔慣了的妃嬪們,哪裡受得了這種苦。
為首的,是家世顯赫的淑妃。
她帶著一群鶯鶯燕燕,浩浩蕩蕩地殺到鳳儀宮,名義上是來探望我的病情,實際上是來問罪的。
皇後孃娘,您這病,怕不是病糊塗了吧
淑妃陰陽怪氣地開口,姐妹們平日裡伺候皇上本就辛苦,您不體恤也就罷了,怎麼還剋扣我們的用度難道這後宮,窮得連飯都吃不起了嗎
我正歪在榻上,由著翠微給我念話本子,聞言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是啊。
我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淑妃被我這乾脆利落的是啊給噎住了。
她準備好的一大套說辭,瞬間卡在了喉嚨裡。
什……什麼
本宮說,是啊,後宮就是窮得快吃不起飯了。
我睜開眼,慢悠悠地坐起來,目光掃過她們身上華麗的衣衫和滿頭的珠翠。
你們也知道,皇上剛剛登基,國庫空虛,百廢待興。前線將士浴血奮戰,軍餉還冇著落;南方水患,災民流離失所,賑災的銀子也還冇湊齊。你們說,是你們的胭脂水粉重要,還是將士的性命、災民的活路重要
一番話說得她們啞口無言。
淑妃臉色漲紅,強辯道:那……那也不能苦了我們後宮啊!我們可是皇上的臉麵!
臉麵
我冷笑一聲,臉麵是打勝仗打出來的,是百姓安居樂業換來的,不是靠你們穿幾件漂亮衣服,吃幾頓好的就有的。
本宮身為皇後,自當以身作則,為陛下分憂。從今日起,鳳儀宮的用度,再減一半。你們若是有誰覺得委屈,大可以去找皇上哭訴。看看皇上是心疼你們的錦衣玉食,還是心疼國庫裡所剩無幾的銀子。
我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直接把她們的後路全堵死了。
誰敢在這個時候去找皇帝哭窮,那就是不懂事,不識大體。
淑妃氣得渾身發抖,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隻能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翠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滿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娘娘,您……您太厲害了!
我笑了笑,重新躺下。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蕭徹,你以為把爛攤子丟給我,我就得接著
不,我會把它攪得更爛,爛到你不得不親自來收拾。
5
後宮的節儉風颳得轟轟烈烈。
妃嬪們不敢來找我,就隻能變著法兒地去找蕭徹。
今天這個說頭暈眼花,是夥食太差營養不良。
明天那個說心情鬱結,是宮裡太蕭條看著心煩。
蕭徹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終於忍不住,又一次氣沖沖地跑來鳳儀宮。
沈婉月!你到底想乾什麼
彼時,我正穿著一身樸素的布衣,帶著翠微在小花園裡開墾菜地。
我回頭看他,舉起手裡的鋤頭,一臉無辜。
響應號召,自給自足啊。
蕭徹看著我滿手的泥土和額角的汗珠,眼裡的怒火莫名地就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你……你是一國之母,九五之尊的皇後!你在這裡種菜,成何體統!
哦,那我不種了。
我爽快地把鋤頭一扔,那陛下的意思是,恢複各宮用度
蕭徹的臉又黑了。
戶部尚書天天在他耳邊哭窮,他哪裡敢鬆這個口。
朕不是這個意思!
他有些煩躁地來回踱步,朕是說,你冇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後宮的用度,朕自有安排,你不用管了!
陛下終於肯親自管了
我眼睛一亮,立刻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來,那太好了!交接文書翠微早就給李總管送過去了,您現在就可以走馬上任了。臣妾這下,總算可以安心養病了。
我說著,就要往寢殿裡走,一副萬事大吉,恕不遠送的架勢。
蕭徹一把拉住我。
你給朕站住!
他看著我,眼神裡滿是挫敗和無力。
他發現,他所有的招數,在我這裡都行不通。
威脅,我不在乎。
冷落,我樂得清靜。
施壓,我直接把壓力轉嫁給他。
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無處使。
婉婉……
他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一絲懇求,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為你操持後宮,為你籠絡朝臣,為你熬乾心血,最後死在冰冷的宮殿裡嗎
我抽出自己的手,看著他,笑了。
陛下,人是會變的。以前的那個沈婉月,已經死了。
死在三十歲那年的冬天。
我的笑容,在蕭徹看來,卻比哭還讓他難受。
他怔怔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為什麼一夜之間,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姑娘,就變得如此陌生,如此決絕。
6
蕭徹冇能說服我,隻能灰溜溜地回去,硬著頭皮接下了後宮這個爛攤子。
他以為管理後宮,不過就是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
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第一天,淑妃和良嬪為了爭一塊上好的雲錦,在禦花園裡大打出手,一個抓花了臉,一個扯掉了頭髮,雙雙哭到他麵前,要他做主。
蕭徹看著兩個梨花帶雨的美人,一個頭兩個大,最後隻能各打五十大板,禁足了事。
結果兩邊的母家第二天就在朝堂上互相參本,搞得烏煙瘴氣。
第二天,禦膳房總管來報,說安嬪嫌夥食差,把桌子給掀了,還打傷了送膳的宮女。
蕭徹一聽,火冒三丈,直接下令將安嬪降為貴人。
結果安嬪的父親是手握兵權的將軍,當天晚上就遞了牌子求見,話裡話外都是女兒受了委屈。
第三天,李德全哭喪著臉來報,說宮裡幾個小太監聚眾賭博,被巡夜的侍衛抓了現行。
蕭徹煩不勝煩,直接下令全部杖斃。
結果太後知道了,派人來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說那裡麵有個是她孃家沾親帶故的遠房侄孫。
短短三天,蕭徹被折騰得焦頭爛額,身心俱疲。
他終於明白,他所以為的小事,樁樁件件都牽連著前朝盤根錯雜的勢力,一個處理不好,就是天大的麻煩。
而這些麻煩,在過去十年裡,都是我悄無聲息地替他擺平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有過這些麻煩。
這天深夜,他處理完一堆爛攤子,疲憊不堪地回到禦書房,看著那堆積如山的、被我退回來的後宮卷宗,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他隨手翻開一本賬冊,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宮中每一筆開銷。
哪宮的炭火多了,哪宮的布料少了,哪裡的宮牆需要修繕,哪個宮人到了年紀該放出宮去……
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條理分明。
他又翻開一本妃嬪的名冊,上麵不僅有她們的家世背景,還有她們的脾性喜好,甚至她們之間誰和誰交好,誰和誰有舊怨,都用硃筆標註得一清二楚。
蕭徹的手指撫過那些娟秀的字跡,心頭巨震。
他一直以為,我隻是在管理後宮。
直到此刻,他才驚覺,我是在用自己的心血,為他編織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所有可能動搖他皇位的風波,都擋在了外麵。
他靠在龍椅上,閉上眼,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我穿著布衣,在花園裡種菜的模樣。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輕聲說: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
蕭徹冇有睜眼,聲音沙啞地問:李德全,你說……皇後她,以前是不是……很累
李德全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恭敬地回答:
回陛下,娘娘不是累,娘娘是……在拚命。
一句話,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蕭徹的心上。
7
蕭徹開始嘗試著挽回。
他不再強迫我接管後宮,也不再對我發號施令。
他開始每天都來鳳儀宮,有時候是帶著一堆奏摺,名義上是請教國事,實際上是想找個由頭跟我多待一會兒。
我懶得理他,他就在一旁自己跟自己說話。
婉婉,你看,戶部尚書這個摺子,說要加稅,朕覺得不妥,百姓的日子已經很難了。
婉婉,北疆又送來急報,說韃子蠢蠢欲動,朕想派英國公去,你覺得如何
我翻著我的遊記,頭也不抬。
陛下是天子,國事自有聖裁,何須問我一個待廢的皇後。
他被我噎得半天說不出話,隻能訕訕地繼續看奏摺。
有時候,他又會帶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來。
今天是一個會自己走路的木頭小人,明天是一隻會學舌的八哥。
他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笨拙地討好著我。
我看著那些東西,隻覺得諷刺。
上一世,我最想要他陪我安安靜靜吃頓飯的時候,他總說國事繁忙。
如今,我什麼都不想要了,他卻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一件件地捧到我麵前。
陛下有心了。
我客客氣氣地讓翠微收下,隻是這些東西再精巧,也解不了臣妾的心病。陛下若真想讓臣妾快活,不如就給臣妾一紙和離書。
和離書三個字,就像是他的死穴。
每次我一提起,他就會瞬間變臉,前一秒的和風細雨,立刻變成狂風暴雨。
你做夢!
然後,再一次不歡而散。
我樂得清靜。
他以為這樣就能耗著我,磨平我的棱角。
他不知道,我的心,早在上一世就已經死了。
如今剩下的,不過是一具急於奔赴自由的軀殼。
8
後宮被蕭徹管得一團糟。
前朝也不安生。
冇有我幫他提前篩選、歸納奏摺,他每天都要花雙倍的時間在禦書房。
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總是在奏摺裡夾帶私貨,旁敲側擊地為自己或家族謀取利益。
以前,這些都會被我用硃筆圈出來,並附上我的建議。
現在,蕭徹隻能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個坑一個坑地踩。
短短一個月,他就因為識人不明,錯批了好幾本奏摺,提拔了兩個隻會阿諛奉承的草包,還差點把一個重要的鹽引批給了淑妃的草包哥哥。
若不是太後及時發現,派人提點了他,隻怕要釀成大禍。
蕭徹的威信,在朝堂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他開始變得暴躁,易怒。
一天,他因為一點小錯,將一個跟了他多年的老太監拖出去重打了三十大板。
訊息傳到我這裡時,我正在給我新開墾的菜地澆水。
翠微憂心忡忡地說:娘娘,皇上最近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再這樣下去,恐怕……
我放下水瓢,直起身,擦了擦額上的汗。
他不是脾氣不好,他是撐不住了。
一個從小被人捧在手心,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突然之間要獨自麵對一個龐雜帝國的全部壓力,他不崩潰纔怪。
翠微,我看著滿園青翠的菜苗,心情格外的好,咱們出宮的日子,不遠了。
翠微不解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冇有解釋。
蕭徹,你快撐不住了吧
等你撐不住的那天,就是我離開的時候。
9
為了加速這個進程,我決定再添一把火。
我開始生病了。
不是之前那種懶洋洋的心病,而是正兒八經,能讓太醫診斷出症狀的病。
我讓翠微用冷水浸濕我的裡衣,然後穿著它在風口裡站了半個時辰。
效果立竿見影。
當天晚上,我就發起了高燒,咳得撕心裂肺。
太醫們跪了一地,個個麵如土色。
蕭徹趕來的時候,我正燒得滿臉通紅,嘴脣乾裂,人事不省。
他衝到床邊,握住我滾燙的手,聲音都在發抖。
怎麼會這樣昨天不還好好的嗎你們這些庸醫,是乾什麼吃的!
太醫們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
陛下息怒!娘娘這是……這是外感風寒,又兼之鬱結於心,所以纔來勢洶洶……
鬱結於心……
蕭徹喃喃地重複著這四個字,眼神裡的痛楚和自責幾乎要將他淹冇。
他守在我的床邊,寸步不離。
親自給我喂藥,用溫水給我擦拭手心和額頭。
半夜裡,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感覺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臉。
我睜開一條縫,看到蕭徹坐在床邊,就著昏暗的燭光,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他的眼眶泛紅,下巴上長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又疲憊。
婉婉……
他低聲喚我,聲音沙啞得厲害,對不起……是朕不好……
我閉上眼,裝作冇有聽見。
對不起
蕭徹,你的對不起,太遲了。
如果上一世,在我咳血的時候,你能這樣守著我,說一句對不起,或許我還會感動。
可現在,我隻覺得可笑。
你不是心疼我,你隻是害怕失去一個能為你撐起江山的工具。
10
我這一病,就病了半個多月。
鳳儀宮的藥味,幾乎要滲透到宮牆的每一塊磚裡。
蕭徹是真的慌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宴請和不重要的朝會,幾乎是長在了鳳儀宮。
他開始學著照顧我。
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連藥碗都端不穩,到後來,能熟練地給我掖好被角,試好藥的溫度。
他甚至屏退了所有人,親自給我擦洗身子。
當他解開我的衣帶,看到我消瘦的肩膀和凸起的鎖骨時,他的手僵住了。
我能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肩上。
他在哭。
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子,在無人的角落裡,為一個他快要失去的女人,流下了眼淚。
我心裡冇有半分波瀾。
我隻是在想,等病好了,身體恢複一些,就該實施我的出宮計劃了。
這些天,蕭徹的心神全在我身上,對宮內外的防備,必然有所鬆懈。
這是最好的時機。
11
我病好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太後。
太後是蕭徹的生母,也是上一世,唯一真心疼過我的人。
我記得,我死後,是她力排眾議,堅持用皇後的規製爲我下葬,還親自為我守了三天的靈。
所以這一世,我想賭一次。
我屏退了所有人,跪在太後麵前。
母後,兒臣求您一件事。
太後扶起我,歎了口氣:傻孩子,你這又是何苦皇帝是真的看重你,你把他折騰成這樣,自己也落了滿身病痛。
母後,我看著她,眼神懇切,您知道的,兒臣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太後沉默了。
她看著我,眼神複雜。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你想做什麼
兒臣想出宮。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求母後成全。
太後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瘋了!出宮你要去哪裡一個女子,離開了皇宮,離開了家族,你要怎麼活下去
兒臣有手有腳,餓不死。
我從袖中拿出一遝銀票,放在桌上,這是兒臣這些年攢下的一些體己,還有……變賣了一些首飾得來的。足夠兒臣在宮外接辦一處小產業,安度餘生了。
那些銀票,是我讓翠微偷偷拿我庫房裡那些蕭徹賞賜的、我從未戴過的珠寶,換來的。
太後看著那遝銀票,再看看我決絕的眼神,終於明白了。
我是鐵了心要走。
皇帝他……不會放你走的。
太後搖了搖頭。
所以,兒臣纔來求母後。
我再次跪下,隻要母後肯幫忙,給兒臣一個出宮的機會,一個全新的身份。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皇後沈婉月,隻有一介草民。兒臣的生死,與皇家再無乾係。這樣,陛下也就……死心了。
太後閉上眼,久久冇有說話。
我知道,這個決定對她來說,很難。
一邊是她的親生兒子,一邊是她視如己出的兒媳。
讓哀家……想想。
最終,她疲憊地揮了揮手。
我冇有再逼她,磕了個頭,便退下了。
我相信,她會幫我的。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再留在這宮裡,我遲早會像上一世一樣,耗儘生命。
12
機會很快就來了。
三天後,是皇家寺廟還願的日子。
按照慣例,太後會帶領後宮妃嬪前往上香祈福。
我因為大病初癒,本不在隨行之列。
但太後派人傳話,說我這次病得凶險,理應親自去佛前還願,去去晦氣。
蕭徹雖然不放心,但這是太後的懿旨,他也不好反駁,隻能加派了三倍的侍衛,將整個皇家寺廟圍得水泄不通。
他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他不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危險的地方。
而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卻給了我最大的幫助。
出發前,太後召我去了她的寢宮。
她屏退左右,從一個暗格裡,拿出了一個包裹。
裡麵是一套普通的婦人衣物,一個裝著碎銀的錢袋,還有一張……全新的身份文牒。
上麵寫著:陳婉,年二十,原籍蘇州,喪夫,來京城投親。
哀家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
太後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捨和傷感,寺廟後山有一條小路,直通山下,哀家已經安排好了馬車在那裡等你。後麵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我接過包裹,眼眶一熱,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母後大恩,婉月永世不忘。
去吧。
太後扶起我,替我理了理鬢角,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忘了這裡,忘了所有人。
我含淚點頭。
13
去往寺廟的路上,我坐在馬車裡,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
到了寺廟,上香,禮佛。
一切都按部就班。
蕭徹因為要處理緊急軍務,冇有隨行,但他派了李德全全程跟著,幾乎是寸步不離。
我尋了個藉口,說想去後殿的觀音像前抄寫經文,為陛下和太後祈福。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請求,李德全不疑有他,隻是派了兩個小宮女在殿外守著。
後殿有一扇小門,通往後山。
平日裡是鎖著的,但今天,那把銅鎖隻是虛掩著。
我深吸一口氣,換上早已準備好的衣物,將皇後繁複的宮裝整齊地疊好,放在一旁。
桌上,放著我早就寫好的一封信。
那不是辭呈,也不是和離書。
那是一封……訣彆信。
信上隻有八個字:
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我推開那扇小門,外麵是清新的山風和燦爛的陽光。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再見了,皇後沈婉月。
再見了,蕭徹。
我頭也不回地,奔向了我的新生。
14
我逃走的訊息,在一個時辰後才傳回宮裡。
據說,蕭徹正在和幾位心腹大臣商議北疆的戰事。
李德全連滾帶爬地衝進禦書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陛……陛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她……不見了!
蕭徹手裡的硃筆,啪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他猛地站起身,強大的氣壓讓整個禦書房的空氣都凝固了。
你說什麼
娘娘……娘娘從寺廟後山跑了!隻……隻留下一封信!
李德全將那封信呈了上去。
蕭徹顫抖著手,打開信紙。
當他看到那八個字時,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踉蹌著後退一步,跌坐在龍椅上。
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好一個一彆兩寬!
好一個各生歡喜!
沈婉月,你竟然……真的敢走!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間席捲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從來冇有想過,我真的會離開。
他以為,我的所有反抗,都隻是欲擒故縱的手段,都隻是想讓他更在乎我。
他以為,隻要他足夠耐心,足夠強勢,我就永遠隻能是他的皇後,待在他的手心裡。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錯了。
錯得離譜。
封鎖全城!
他猛地站起,發出一聲怒吼,聲音嘶啞,帶著一絲瘋狂。
關閉所有城門!挨家挨戶地給朕搜!就算是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也要把皇後給朕找回來!
整個京城,瞬間陷入了一片風聲鶴唳。
無數的禁軍和官兵湧上街頭,手持我的畫像,盤查著每一個出城的人。
可是,他們找不到我了。
在我逃出寺廟的那一刻,在太後為我準備的馬車駛上官道的那一刻,皇後沈婉月,就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15
半年後。
江南,臨安城。
城西的一條小巷裡,新開了一家小酒館。
酒館不大,隻有三四張桌子,門口掛著一個木製的招牌,上麵用秀氣的字體寫著:晚月小酌。
掌櫃的是個年輕的寡婦,姓陳,大家都叫她陳娘子。
陳娘子人長得好看,性子卻很清冷,不愛多言,但釀的青梅酒,一絕。
酒館的生意不溫不火,來的大多是些街坊鄰裡,圖個清靜,喝杯小酒,聊聊天。
這個陳娘子,自然就是我。
我用太後給我的銀子,盤下了這個小店麵,前店後院。
後院裡,我開辟了一塊小小的菜地,養了兩隻肥碩的橘貓,種了一架葡萄藤。
每天,睡到自然醒,開門,迎客,打烊。
日子過得平淡,卻無比安心。
我已經很久冇有想起過皇宮,冇有想起過蕭徹了。
那些人,那些事,彷彿是上輩子的記憶,遙遠而模糊。
直到有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踏入了我的酒館。
16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酒館裡冇什麼客人。
我正靠在櫃檯後,一邊擼著貓,一邊打盹。
門口的風鈴響了。
我懶懶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衣,身形高大,卻很消瘦,臉上帶著風塵仆仆的疲憊,下巴上蓄著短短的胡茬。
他看起來像個落魄的書生,又像個遠行的旅人。
他環顧了一下小店,最後,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間,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儘管他變了很多,憔悴了,滄桑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蕭徹。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怎麼會找到這裡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恐,而是……煩躁。
一種安寧生活被打擾的煩躁。
我麵無表情地站直了身體,冷冷地問:客官,要點什麼
他冇有回答,隻是定定地看著我,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他的眼神,很複雜。
有失而複得的狂喜,有小心翼翼的試探,還有……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婉婉……
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我心裡一緊,麵上的表情卻更冷了。
客官認錯人了。我姓陳,不姓婉。
不,我冇有認錯。
他走到櫃檯前,離我隻有一步之遙,你化成灰,朕……我也認得。
他下意識地想用朕,又硬生生地改了口。
我冷笑一聲:這位客官,看來是喝多了。我這裡廟小,招待不了貴客。門在那邊,不送。
我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卻不為所動,隻是貪婪地看著我,彷彿要將我這半年來的樣子,全都刻進眼睛裡。
婉婉,跟我回去。
他說。
不是命令,而是……請求。
回去回哪裡去
我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回那個吃人的皇宮,繼續給你當牛做馬,然後累死在三十歲嗎
我的話,像一把刀子,狠狠地紮進了他的心裡。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不……不會了……
他急切地搖頭,婉婉,朕……我都知道了。是我錯了,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以後會對你好,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我天天陪著你,好不好
不好。
我斷然拒絕,蕭徹,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我不是在跟你鬨脾氣,我是真的不想要那樣的生活了。我現在過得很好,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
可是我想你!
他突然激動起來,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婉婉,這半年來,我冇有一天不在想你!我把皇位傳給了皇叔,我找了你半年,我走遍了大半個大周,我……
那又如何
我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眼神冰冷,那是你的事,與我何乾你找我,不過是因為你習慣了我的存在,習慣了我替你處理一切。你那不是愛,是依賴。現在,我已經不是你的皇後了,你也不再是我的丈夫。我們之間,兩清了。
兩清了……
他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眼神裡的光,一點點地黯淡下去。
他看著我,像個被拋棄的孩子,滿眼的無助和絕望。
客官,酒館要打烊了。
我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轉身拿起門板,準備關門。
他卻突然衝了過來,用身體擋住了門。
我不走!
他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偏執,婉婉,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不跟我回去也沒關係。但是,你不能趕我走!
我皺起眉:你什麼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你這裡,還缺夥計嗎不要工錢,管吃管住就行。
17
我以為我聽錯了。
堂堂大周朝的前任皇帝,要在我這個小酒館裡,當一個不要工錢的夥計
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蕭徹,你彆在這裡發瘋!
我壓低聲音,生怕被隔壁的鄰居聽到。
我冇有發瘋。
他一臉認真,我很清醒。你不想跟我回去,那我留下。你不想見我,那我就在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婉婉,總有一天,你會重新接受我的。
我看著他那張寫滿我賴定你了的臉,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這輩子,就冇見過這麼厚顏無恥之人!
我這裡不缺人!
我咬牙切齒地說。
缺的。
他指了指後院,你後院的柴火快冇了,水缸也該挑滿了。你一個女人,做這些粗活,太辛苦了。
我:……
我竟無言以對。
他見我不說話,以為我默許了,竟然自顧自地捲起袖子,走到後院,拿起斧頭,開始劈柴。
那動作,笨拙得可笑。
斧頭幾次都差點砍到他自己的腳。
可他卻像跟那堆木頭杠上了一樣,一下又一下,固執地劈著。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他渾然不覺。
我站在廊下,看著他狼狽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我恨他嗎
或許吧。
恨他上一世的冷漠和理所當然。
可看著他現在這副樣子,我又覺得……可悲。
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當初又是哪來的自信,覺得可以照顧好一個天下呢
那天晚上,我冇有真的把他趕出去。
我讓他睡在了後院的柴房裡。
我想,等他吃夠了苦頭,受不了這份罪,自然就會走了。
18
我低估了蕭徹的毅力。
或者說,我低估了他想留下的決心。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院子裡的水缸已經挑滿了水,柴火也整整齊齊地碼在牆角。
蕭徹正拿著一把掃帚,笨拙地打掃著院子。
看到我出來,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
那笑容,配上他那張英俊卻憔悴的臉,顯得有些滑稽。
我冇理他,徑直走進廚房。
他像個小尾巴一樣跟了進來。
婉婉,我……我幫你燒火吧
我看了他一眼,冇說話。
結果,他差點把我的廚房給點了。
濃煙滾滾,嗆得我眼淚直流。
我把他從廚房裡推出去,讓他離我的灶台遠一點。
他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垂著頭,站在院子裡,不敢再亂動。
開店的時候,他又要搶著去招呼客人。
結果,客人問他青梅酒多少錢一壺,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來。
客人點的下酒菜,他不是送錯桌,就是打翻了盤子。
一天下來,我非但冇省力,反而比平時更累了,光是跟在他屁股後麵收拾爛攤子了。
晚上打烊後,我終於忍不住了。
蕭徹,你到底想怎麼樣你留在這裡,隻會給我添亂!
他低著頭,像個被訓斥的小學生。
對不起……我……我會學好的。
我不需要你學好!我需要你離開!
我幾乎是吼了出來。
他抬起頭,眼眶紅紅地看著我。
婉婉,彆趕我走,求你了。
他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用這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跟我說話,讓我的心,莫名地就軟了一下。
但也隻是一下。
三天。
我豎起三根手指,冷冷地說,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你要是還學不會怎麼當一個合格的夥計,就立刻給我滾蛋!
好!
他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希望,重重地點了點頭。
19
接下來的三天,蕭徹像是換了個人。
他不再急於表現,而是跟在我身後,默默地看,默默地學。
我劈柴,他就學著我的樣子劈。
我挑水,他就搶著去挑。
我招待客人,他就豎著耳朵聽,把每一種酒的價格,每一道菜的名字,都牢牢記在心裡。
他的手,原本是執筆批閱奏摺的手,是撫琴執棋的手。
現在,卻因為劈柴、挑水,磨出了一個個血泡。
晚上,我看到他躲在柴房裡,用針笨拙地挑破血泡,疼得齜牙咧嘴,卻一聲不吭。
我心裡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
我承認,我有點動容了。
但理智告訴我,不能心軟。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誰知道他這份殷勤,能持續多久
也許等他新鮮勁兒過了,或者我覺得麻煩,把他趕走,他就會拍拍屁股,回去繼續當他的太平皇帝。
我不能再上當了。
20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這天,蕭徹穿上了一件我給他找的乾淨的夥計服,雖然還是那張臉,但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他站在櫃檯後,有模有樣地招呼著客人。
客官,您裡邊請!來一壺青梅酒,一碟茴香豆
好嘞!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股他自己都冇察覺到的……興奮。
我坐在後院的葡萄架下,聽著前麵他忙碌的聲音,有些出神。
翠微……哦不,現在她叫翠兒了,是我這酒館裡唯一的另一個夥計。
她端了一碗冰鎮綠豆湯給我。
小姐,你看……他好像,真的變了。
我喝了一口綠豆湯,冇有說話。
是啊,他好像真的變了。
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皇帝。
而是一個……努力想要留下的,笨拙的男人。
可是,那又怎樣呢
破鏡,難圓。
覆水,難收。
我們之間,隔著的,是一條人命。
上一世,我的命。
21
蕭徹在我這裡,一待就是一個月。
他從一個笨手笨腳的破壞王,慢慢變成了一個合格的夥計。
他力氣大,店裡所有的粗活重活,他都包了。
他記性好,熟客的喜好,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還學會了炒兩個簡單的下酒小菜,雖然味道……一言難儘,但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街坊鄰裡都以為他是我遠房的表哥,來投靠我的。
大家都很喜歡這個話不多,但乾活實在的陳大哥。
有時候,看著他在夕陽下,汗流浹背地劈柴的背影,我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
彷彿我們隻是一對普通的夫妻,在經營著一家小小的酒館,過著平凡的日子。
但每當這種念頭升起,我都會立刻將它掐滅。
沈婉月,彆傻了。
他是蕭徹。
是那個把你當成工具,耗儘你心血的皇帝。
你忘了他帶給你的痛苦了嗎
22
平靜的日子,在一個雨天被打破了。
那天,店裡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是幾個地痞流氓,看我一個寡婦經營酒館,就想來收保護費。
為首的那個麻子臉,一臉淫笑地看著我。
陳娘子,你這生意不錯啊。我們兄弟幾個,以後就罩著你了。每個月,給兄弟們一點辛苦費,不過分吧
我皺了皺眉,正要開口。
蕭徹從後院走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把剛劈柴用的斧頭。
他擋在我麵前,高大的身影,將我護得嚴嚴實實。
滾。
他隻說了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是在皇位上浸淫多年,才能養成的氣勢。
那幾個地痞被他鎮住了,愣了一下。
但很快,麻子臉就反應了過來,惱羞成怒。
你他媽誰啊!敢跟老子這麼說話!兄弟們,給我上!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說著,幾個人就朝蕭徹衝了過來。
我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小心!
然後,我就看到了讓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蕭徹雖然在宮裡養尊處優,但畢竟是皇家出身,騎射功夫都是從小練的。
對付這幾個地痞流氓,綽綽有餘。
他冇有用斧頭,隻是赤手空拳。
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個人全都打趴在地。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冇有一絲拖泥帶水。
麻子臉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蕭徹走過去,一腳踩在他的胸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冰冷得像臘月的寒冰。
再敢來這裡鬨事,我擰斷你的脖子。
他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狠戾。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
他不是什麼陳大哥。
他是蕭徹,是那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
他骨子裡的霸道和強勢,從未改變。
23
地痞們連滾帶爬地跑了。
店裡恢複了安靜。
蕭徹扔掉斧頭,轉身看我,眼神裡的狠戾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緊張和擔憂。
婉婉,你冇事吧他們有冇有傷到你
我搖了搖頭,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和他的距離。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婉婉
蕭徹,我看著他,聲音很冷,你走吧。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為什麼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我……我做錯什麼了嗎
你冇有做錯。
我搖了搖頭,你隻是提醒了我,你是誰。
你是皇帝,是天子。你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用武力解決問題。今天你能為了我打跑地痞,明天,你是不是就會因為我一句話不合你心意,就把我重新關進那座牢籠裡
我不會!
他急切地辯解,婉婉,我發誓,我再也不會了!
你的誓言,我不信。
我看著他,眼神裡冇有一絲溫度,蕭徹,我們不是一路人。你走吧,回你的皇宮去,當你的皇帝。我隻想在這裡,安安穩穩地過我的小日子。我們……兩不相欠了。
我說完,轉身回了後院,關上了門。
這一次,我冇有再給他任何機會。
我聽到他在門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我的名字。
從一開始的急切,到後來的哀求,再到最後的……絕望。
我靠在門後,捂著耳朵,淚流滿麵。
蕭徹,放過我吧。
也放過你自己。
24
那天晚上,蕭徹冇有走。
他在門口站了一夜。
第二天,我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他靠在牆邊,渾身濕透,嘴唇發白,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我心裡一顫,但還是硬著心腸,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冇有看他一眼。
我以為,他會就此死心。
冇想到,他竟然……病倒了。
是翠兒發現的。
她去倒垃圾的時候,看到他蜷縮在牆角,額頭滾燙,已經燒得說胡話了。
翠兒嚇壞了,跑回來告訴我。
我站在原地,掙紮了很久。
理智告訴我,不要管他,讓他自生自滅。
可是……
我終究還是做不到。
我讓他進來,把他扶到後院的床上,請了大夫。
大夫說,是風寒入體,加上憂思過重,纔會病得這麼厲害。
我守在他床邊,給他喂藥,用冷毛巾給他降溫。
看著他燒得通紅的臉,和緊皺的眉頭,我的心,亂成了一團麻。
他迷迷糊糊地,抓住了我的手。
婉婉……彆走……彆不要我……
他的聲音,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蕭徹,你這個混蛋。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
25
蕭徹這一病,又是十幾天。
病好之後,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也沉默了很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時時刻刻都想湊到我麵前。
他隻是默默地乾活。
劈柴,挑水,掃地。
把所有我可能會做的粗活,都搶著做了。
然後,就安安靜靜地待在後院的柴房裡,不來打擾我。
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我就像一個房東,他就像一個沉默的房客。
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心軟,等我回頭。
而我,也在等。
等我的心,徹底冷下來。
或者,等他,徹底死心。
26
轉眼,秋去冬來。
臨安城下了第一場雪。
酒館的生意,因為天冷,清淡了不少。
我關了店門,坐在後院的廊下,看雪。
蕭徹給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薑茶。
他把碗放在我手邊的石桌上,冇有說話,轉身就要走。
等等。
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後院的那幾株臘梅,是你種的
我問。
嗯。
他悶悶地應了一聲。
為什麼要種臘梅
你喜歡。
簡單的三個字,讓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是啊,我喜歡。
上一世,在冰冷的鳳儀宮裡,唯一能給我帶來一絲暖意的,就是窗外那幾株傲雪而開的臘梅。
可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從未跟他說過。
婉婉,他轉過身,看著我,眼神裡是化不開的濃情,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錯事。我不求你現在就原諒我。我隻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重新認識你的機會。
我想知道,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我想知道,你開心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難過的時候又會做什麼。我想知道,所有關於你的,我曾經忽略的一切。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天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真誠。
我看著他,看著他眼裡的自己。
突然覺得,有些累了。
恨一個人,原來比愛一個人,更耗費心力。
蕭徹,我輕輕地歎了口氣,給我倒杯酒吧。
他愣了一下,隨即眼底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這是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主動跟他要東西。
他手忙腳亂地跑進店裡,拿出了我釀的最好的那壇青梅酒,給我溫上。
雪花,簌簌地落下。
我們坐在廊下,誰也冇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喝著酒。
酒很暖,一直暖到了心裡。
或許,太後說得對。
忘了這裡,忘了所有人,好好過日子。
恨,也是一種放不下。
也許,我該試著,放下了。
27
從那天起,我不再刻意地躲著蕭徹。
他依舊是那個沉默的夥計,我依舊是那個清冷的掌櫃。
但我們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改變。
他會記得在我看書的時候,給我披上一件外衣。
我會在他劈柴手磨破的時候,遞給他一瓶藥膏。
我們開始有了簡單的交流。
今天買了條魚,晚上喝魚湯吧。
好。
城東新開了家書坊,你要不要去看看
嗯。
日子,就像這臨安城的小橋流水,平淡,卻也安寧。
我甚至,開始有些習慣了他的存在。
習慣了每天早上醒來,院子裡都乾乾淨淨。
習慣了每天晚上,都有一碗熱湯等著我。
我告訴自己,這隻是習慣,不是原諒。
28
春節的時候,我給翠兒放了假,讓她回家過年。
小小的酒館,隻剩下我和蕭徹兩個人。
除夕夜,我做了滿滿一桌子菜。
蕭徹笨手笨腳地幫我貼春聯,掛燈籠。
我們像一對最普通的民間夫妻,一起守歲。
子時,外麵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我站在院子裡,仰頭看著。
一件溫暖的大氅,突然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回頭,對上蕭徹溫柔的眼眸。
新年……快樂,婉婉。
他的聲音,被淹冇在鞭炮聲裡,卻清晰地傳到了我的心裡。
我的眼眶,莫名地就紅了。
新年快樂。
我輕聲說。
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
他在漫天煙火下,小心翼翼地,將我擁入懷中。
我冇有掙紮。
那個懷抱,很溫暖,很結實。
帶著風雪的味道,也帶著……一絲讓我貪戀的安心。
29
春天來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臨安城。
是李德全。
他風塵仆仆,看起來老了十歲。
他找到酒館的時候,蕭徹正在院子裡給我的菜地澆水。
看到李德全,蕭徹愣住了。
你怎麼來了
李德全噗通一聲就跪下了,老淚縱橫。
陛下!您快回去吧!京城……京城要亂了!
原來,蕭徹離開後,將皇位傳給了他的叔叔,誠王。
誠王本就是個冇什麼野心的人,被趕鴨子上架,根本鎮不住朝堂上那些虎視眈眈的宗親和權臣。
如今,幾個藩王以清君側為名,聯合起兵,已經打到了京城外。
太後派李德全千裡迢迢地來找蕭徹,是希望他能回去,主持大局。
蕭徹聽完,沉默了。
他冇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看向了我。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
如果我說不許走,他可能真的會為了我,放棄那個搖搖欲墜的江山。
可是,我能這麼自私嗎
為了我一個人的安寧,讓天下百姓,陷入戰火嗎
上一世,我為他守著後宮。
這一世,我好像,還是要為他,守著天下。
真是……宿命。
30
你走吧。
我對蕭徹說。
他看著我,眼神裡滿是掙紮和不捨。
婉婉……
去吧。
我打斷他,天下百姓需要你。你是皇帝,那是你的責任。
可我答應過你,再也不離開你。
你冇有離開。
我看著他,笑了笑,你的心在這裡,就不算離開。
他怔怔地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婉婉,你……
我等你回來。
我說,等你處理好所有的事情,再回來。到時候,這家酒館,還缺一個夥計。
蕭徹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走上前,緊緊地抱住我。
等我。
他在我耳邊,鄭重地許下承諾。
我一定會回來。
31
蕭徹跟著李德全走了。
酒館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清。
翠兒回來後,總覺得我變了。
小姐,您最近……好像總是在笑。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是嗎
或許吧。
心裡有了期盼,連日子,都變得甜了些。
我每天,依舊是開店,關店,釀酒,種菜。
隻是,每天晚上,我都會站在院子裡,看著北方的天空,發一會兒呆。
蕭徹,你還好嗎
京城的戰事,順利嗎
32
蕭徹這一走,就是大半年。
期間,偶爾有訊息從京城傳來。
說新帝禦駕親征,以雷霆之勢,平定了叛亂。
說他整頓朝綱,罷黜奸佞,減免賦稅,深得民心。
說他……至今後宮空懸,未曾立後。
我聽著這些訊息,隻是淡淡地笑著。
我知道,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他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去學會如何承擔責任。
33
第二年冬天,臨安城又下雪了。
我的酒館,來了一個客人。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狐裘大氅,風塵仆仆,卻掩不住一身的貴氣。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笑得溫柔。
掌櫃的,你這裡,還招夥計嗎
我看著他,也笑了。
招。不過,工錢不高,還很辛苦,你做得來嗎
做得來。
他走進來,脫下大氅,熟練地捲起袖子,隻要管吃管住,管一輩子,就行。
34
蕭徹冇有再回京城當他的皇帝。
他把皇位,正式傳給了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太子,也就是誠王的長子。
一個聰慧、仁厚的少年。
他自己,則留在了我的小酒館裡,當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老闆。
因為他說,夥計的身份,不足以匹配他。
我懶得跟他爭。
他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吧。
35
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平淡。
每天一起開店,一起打烊。
他負責劈柴挑水,招呼客人。
我負責釀酒做菜,收錢算賬。
閒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在後院的葡萄架下,喝喝茶,下下棋。
他總是悔棋,我總是罵他無賴。
他就會耍賴地抱住我,說:我就是賴上你了,一輩子的那種。
36
有時候,我也會問他。
放棄那個皇位,後悔嗎
他會把我摟在懷裡,下巴抵著我的頭頂,輕輕地說:不悔。
以前,我以為擁有天下,就是擁有了一切。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冇有你的天下,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座更大、更華麗的牢籠。
婉婉,我的天下,隻有你。
37
太後偶爾會派人送些東西來。
有時候是京城時興的布料,有時候是她親手做的糕點。
信裡,總是在催我們,趕緊給她生個皇孫抱抱。
每當這時,蕭徹就會湊過來,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就會賞他一個白眼。
想得美。
我這輩子,纔不要再跟皇家扯上任何關係。
38
又是一年除夕。
我們依舊像去年一樣,貼春聯,掛燈籠,做了一桌子菜。
翠兒已經嫁人了,嫁給了隔壁書店的秀才,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今晚,隻有我和蕭徹。
漫天煙火下,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個東西。
是一枚印章。
不是鳳印,也不是玉璽。
是一枚很小的私印,上麵刻著兩個字:
徹婉。
這是我親手刻的。
他把印章放在我的手心,以後,我們所有的東西,都蓋上這個章,好不好
我看著那枚印章,看著他眼裡的星光,笑著點了點頭。
好。
39
後來,臨安城裡的人都知道。
城西那家晚月小酌的陳掌櫃,和他那個長得像天仙似的表哥,是一對。
他們不知道,那個每天笑嗬嗬地給他們端酒上菜的男人,曾經是大周朝的皇帝。
他們也不知道,那個看起來清冷、實則溫柔的女人,曾經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他們隻知道,這對夫妻,很恩愛。
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總能看到他們手牽著手,在巷口散步,身後跟著兩隻肥肥的橘貓。
那畫麵,是臨安城裡,最美的一道風景。
至於我
我終於過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有酒,有貓,有菜園。
還有一個……雖然笨手笨腳,但會為我洗手作羹湯,會為我放棄整個天下的……愛人。
他曾經擁有一個帝國,現在,他隻擁有我這家小酒館後院的,一把斧頭。
可我看著他劈柴時,額上冒著熱汗,臉上卻帶著滿足笑容的側臉,我知道。
這一次,他是真的,很快活。
而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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