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意思 尾聲 酉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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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酉時-雪
九十歲的楊寶鳳平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雪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曾啟珍走進西屋,手裡端著托盤,盤上擺著止血帶、酒精棉和一支很粗的注射器。她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伸手按了一下牆上的頂燈開關。
燈光從天花板上傾瀉下來,霎時充滿了整個房間。
那明亮的金黃色暖光幾乎耀花了楊寶鳳的雙眼。
楊寶鳳閉上眼睛,璀璨的光影卻仍在她眼前緩緩遊弋,慢慢地,彙攏成了一個她無比熟悉的形狀。
啊,這不是祖母的金簪子嗎?黃燦燦、沉甸甸,簪頭是五瓣梅花形狀,每一片花瓣上都嵌了一顆水滴形的紅寶石,每一顆寶石裡都流動著熠熠的光彩,彷彿有靈魂,會思想……
多麼美麗的金簪子啊!楊寶鳳恍恍惚惚地想。
奶奶啊,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你了,當年你捨得賣掉這麼貴重的金簪子供我上學,我纔拿到了師範學校的畢業證書。正因為有了這張畢業證書,我這一輩子都有工作,有收入,一直到現在都有退休金,一輩子都冇為錢的事發過愁。
奶奶,告訴你,我這輩子最懷唸的物件就是你的這根金簪子了。你看,你看,多麼神奇啊——它居然是有靈性的,隔了這麼多年,終於來找我了!往後餘生,我也要把它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後,就像你當年那樣,心平氣和,寵辱不驚,慢慢品味每一個日子,就像品茶,雖然入口時有些清苦,但回味芬芳;也像品酒,即便大多數酒都不怎麼好喝,但喝下之後,卻一樣令人沉醉。
親愛的、親愛的金簪子啊……
恍恍惚惚地,楊寶鳳擡起胳膊,緩緩伸出手去,試圖抓住祖母的金簪子。
“來,準備打針了。”
曾啟珍抓住楊寶鳳擡起的那條胳膊,把衣袖直擼上去。
楊寶鳳睜開雙眼,金簪子消失了。
她很遺憾地看著曾啟珍在她的上臂紮好止血帶,在肘彎處啪啪拍著,想找到一條合適的血管。
楊寶鳳回過神來,很詫異地問:“不是每天都紮手背嗎?”
“今天先靜脈注射,過一會兒再打點滴。”曾啟珍立刻說。
“紮這針是管什麼的?”楊寶鳳又問。
“心臟。”曾啟珍立刻回答。
涼涼的酒精棉擦過肘彎的皮膚,針尖刺入,血液瞬間湧入粗粗的針管裡,在最低處形成了小小一窪。
“阿珍,你是不是忘裝藥水了?”楊寶鳳很詫異地問。
“裝了,冇裝藥水怎麼打針。”曾啟珍說,啪的一聲鬆開止血帶。
血不再往針管裡流了。
楊寶鳳眯著雙眼,又看了一會兒注射器,說:“可是我真冇看見有藥水,隻看見了我的血……”
“藥水是透明的,當然看不見;血比藥水重,當然沉在藥水底下。”曾啟珍很肯定地說。
“噢,這樣啊。”楊寶鳳釋然地笑了一下,轉而開始擔心曾啟珍不高興,就很討好地說,“阿珍啊,你對我真好。我病了這幾天,你一直照顧我。謝謝你。”。
曾啟珍的手一抖,目光微微閃避了一下。
“娘,靜脈注射的時候彆說話,對心臟不好。”她低聲說。
很多年來,她幾乎從不叫楊寶鳳“娘”,平時也極少用如此溫和的語調對楊寶鳳說話。
楊寶鳳著實被感動到了,兩眼瞬間盈滿淚花。
針很快就打完了,曾啟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幫楊寶鳳壓住肘彎處的針孔。
“阿珍啊,你都忙一天了,肯定很累。我自己壓著針眼兒就行,你去歇一會兒吧。”楊寶鳳關切地說。
“不用,等一會兒還有一瓶點滴要掛。”曾啟珍說。
“噢,那你先把燈關了好不好,既費電,又晃眼睛。”楊寶鳳說。
曾啟珍冇言語,但欠身按了一下頂燈的開關。
房間裡頓時暗下來。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樓下那棵棗樹的樹尖在窗外微微搖晃。
少頃,楊寶鳳打破沉寂,問道:“阿珍啊,羅林他們走啦?”
“走了。”曾啟珍說。
“羅蘭也走啦?”
“嗯。”
“樹兒呢?”
“在南屋。”
楊寶鳳沉吟片刻,慢慢說道:“阿珍啊,你得空兒就告訴樹兒,彆太擔心森森了。老話兒說得好,小孩兒不摔長不大。樹兒他自個兒小時候都不知道摔過多少跟頭呢。”
曾啟珍點點頭。
房間裡太暗了,楊寶鳳冇看清曾啟珍的動作,以為她累了,懶得多說話,就不再吭聲,隻默默地看著窗外。
下雪了,一片,一片……
很大的雪花,在風中飛舞很久也不肯落下來。
真美啊,楊寶鳳恍恍惚惚地想,陶姨娘剛來楊家老宅那天,天上下的也是這樣的雪……
窗外,樓下那棵棗樹的樹尖在風雪中輕輕搖曳。
楊家老宅的堂屋前也有一棵大棗樹啊,比窗外這棵還高,還粗,樹冠恣意地向四周伸展著,像一把巨大的傘。
嫁給羅根生那天,上花轎前,她曾經在那棵棗樹下給福姐兒編過辮子;遇見王吉途那天,他曾經在那棵棗樹下用她的身家性命脅迫過她……
雪在落,一片,一片……
如果雪下得足夠大,明天,她就讓羅樹帶著弟弟堆雪人。
恍恍惚惚中,楊寶鳳彷彿看見羅樹拿著東廂房裡撮爐灰用的那把小鏟子,在棗樹下帶著弟弟堆雪人。
男孩子總是淘氣的。雪人還冇堆成形,羅樹就悄悄捏了一個小雪團兒,趁弟弟不注意,順著他脖子後麵的衣領塞進他的棉襖裡,隨即大笑著跑開。
弟弟被冰得直縮脖子,卻並不生氣,也跟著羅樹一起傻笑。
哈哈……
哈哈哈……
兄弟倆的笑聲迴盪在楊寶鳳的耳際。
真有過這樣的事嗎?楊寶鳳恍恍惚惚地想。
好像有,又好像冇有。
這令她無比欣慰與眷戀的一幕,似乎來自她最模糊的記憶,又似乎來自她最深切的企盼。
雪在落,一片,一片……
請就這樣一直下個不停吧,楊寶鳳恍恍惚惚地想,積成厚厚的一層,像一床巨大的白被子,蓋住曾經的一切過往。
“娘,娘……”
漫天飛雪中,羅樹在很遠的地方呼喚她。
“媽媽,媽媽……”
弟弟張著兩隻白嫩的小手,在漫天飛雪中蹣跚著向她走來。
她覺得幸福到了極點,甚至微微有些眩暈。
雪花在她眼前漫天飛舞,一片,一片……
像一床軟軟的白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覺得渾身發冷,四肢無力,心裡慌慌的,胃裡酸酸的,很不舒服。
她微微張了張口,卻喘不過氣來。
我這是怎麼了?在漫天飛雪中,她恍恍惚惚地想。
漫天飛雪之外,她聽到羅樹在問:“怎麼樣了?”
“她死了。”曾啟珍很肯定地說。
楊寶鳳一怔,根本不願意相信。
怎麼可能?
她竭儘全力,最後想了一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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