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扛鷗閹PUbu瀾沿 001
裴硯之與世家子弟打賭,三月內必讓我這個書香門第的閨秀珠胎暗結。
我們在藏書閣私嘗禁果,醒來時我腕上多了對羊脂玉鐲。
他執著我染了墨香的手輕吻:「雲舒,既已肌膚相親,合該三書六禮……」
後來我攥著醫館的喜脈方子,卻聽見他友人調笑:
「得手了?那洛家才女的滋味如何?」
「不過是個賭約,你還真下聘了?」
裴硯之把玩著酒盞嗤笑:「木頭美人罷了,連喘都不會裝。」
「撕開她那件素紗中衣時,寡淡得倒胃口。」
他的青梅表妹扯著袖角嗔怪:「硯之哥哥莫非真要娶她?」
他將人摟在膝頭,指尖繞著對方衣帶:「待大婚那日,你穿嫁衣來搶親可好?」
「叫全京城都瞧瞧,洛家嫡女是如何被當眾棄婚的。」
我默然轉身,接了江南書院的邀帖。
特地選了與他大婚同日啟程。
後來聽說,裴家公子翻遍了整個長安城,卻再尋不回那個被他親手弄丟的新嫁娘。
1
我死死攥住雕花門框,才沒讓自己滑落在地。
廂房內酒香混著脂粉氣,瓷盞相碰的脆響中,有人輕佻地笑問:
「如何?洛家嫡女的腰可還軟?」
「瞧著是個清冷美人,榻上總該知情識趣些吧?」
裴硯之的聲音混著酒意,慵懶又刻薄:「不過如此。整日穿得像個守孝的,那日我扯開她素白中衣時,險些被晃了眼。」
他低笑一聲。
「木頭似的,若非在藏書閣裡偷歡夠刺激,白送我都嫌寡淡。」
滿堂鬨笑。有人擊掌:
「裴兄好手段!佛堂、畫舫、馬球場……聽聞這些地方都試過了?」
「賭期還剩一月,裴世子該不會要認輸?」
有人連連起鬨。
酒壺重重砸在案幾上,裴硯之的嗓音浸著蜜糖般的惡意:
「急什麼?她信我那句『不喜魚鰾腥氣』,便乖乖喝了避子湯。卻不知我早將藥材換成了安神的紅棗茶。」
他壓低聲音。
「三個月內,必叫她珠胎暗結。」
我死死按住小腹。
袖中那方繡帕裡,裹著今晨大夫寫的脈案:滑脈如滾珠,已兩月有餘。
「你既向洛家提了親,我算什麼?」
屏風後轉出個緋色身影,連家小姐連盼兒將團扇往裴硯之胸口一擲。
「當初是誰跪在我爹麵前,說等我及笄便來下聘?」
裴硯之接住扇子,順勢將人攬到膝頭:「吃味了?」
指尖摩挲她下巴。
「大婚那日,你穿嫁衣來搶親可好?叫她抱著牌位拜堂。」
指甲「哢」地折斷在門縫裡。
原來那夜他在藏書閣與我纏綿後,係在我腕上的鴛鴦結,不過是為這場「貞潔烈女失貞」的賭局添彩。
2
淨房的青磚地冷得像冰。我蜷在角落乾嘔,卻隻吐出幾口酸水。
指節顫抖著解開藕荷色褙子。
裡頭是裴硯之送的胭脂紅訶子裙,他說「洛家女兒該明豔些」。
我們的初次便在藏書閣,他借著酒勁推倒書架,在散落的《列女傳》上與我纏綿。
翌日晨光裡,他跪著將羊脂玉鐲套進我腕間:「昨日唐突,但求娘子垂憐。」
那雙眼映著朝餿,恍若真心情動。
如今才懂,霞光原是賭局將贏的興奮。
「小姐?」丫饕驚呼著扶我。
我抹去唇角藥漬:「暑氣悶的。」
袖中藥包還剩一半。方纔診出喜脈後,我轉頭就去抓了保胎藥。
裴硯之方纔遣人送的花箋,早教我攥得汗濕。
【西時三刻,城西畫舫雅間,攜連妹同候卿至。】
墨跡未乾處,還沾著連盼兒常用的茉莉香粉。
指尖猛地掐進掌心。當年他說「最厭脂粉俗氣」,原來隻是厭我罷了。
3
我使勁將眼淚抹去,齒關卻止不住地打顫,正欲轉身離開,手腕卻猛地被人攥住。
是裴硯之。
畫舫內燭影搖紅,映在裴硯之的側臉上。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劍眉星目,玉冠束發,也難怪京中貴女們為他癡狂。此刻,這昏暗靡麗的船舫恰好遮掩了我蒼白的臉色。
裴硯之眉頭微蹙:「既來了,為何不來尋我?」
我不動聲色地掙開他搭在我腰間的手,低聲道:「方纔更衣去了,未曾瞧見。」
席間一眾公子貴女頓時鬨笑起來。
「這便是裴兄未過門的夫人吧?果然如傳聞中一般清麗脫俗!」
「裴兄好福氣啊,能娶到洛家嫡女這樣的妙人兒。」
那些輕佻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我身上,彷彿要將我單薄的紗衣看穿。我下意識攏緊了外裳的衣襟,指尖微微發抖。
有人用手肘撞了撞裴硯之,促狹地笑道:「裴兄,嫂子這般害羞,莫不是被你欺負狠了?」
裴硯之低笑一聲,一把將我攬入懷中,語氣慵懶:「胡說什麼?我家娘子臉皮薄,你們莫要嚇著她。」
說罷,竟伸手將我裹緊的外裳扯了下來。
「這身衣裳襯你,何必總穿得那般素淨?」
他指尖劃過我的肩頭,似笑非笑。
「畫舫內暖得很,這外裳穿著反倒累贅。」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忽地一沉,將我晾在原地,大步朝船舫中央走去。
隻見一名穿著緋色輕紗的少女正與旁人嬉笑,纖纖玉指勾著酒盞,衣襟半敞,香肩微露。
裴硯之徑直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她裹住,語氣半是責備半是寵溺:
「才一會兒沒看著你,就這般胡鬨?
「若著了涼,回頭又該鬨脾氣了。」
那少女吐了吐舌頭,嬌嗔道:「知道啦,硯之哥哥真囉嗦。」
夜風透過半掩的窗欞灌進來,我僵立在原地,胸口彷彿被利刃生生剖開,疼得幾乎窒息。
裴硯之這纔想起我,回身牽起我的手,將我帶到席間。
那少女上下打量我一番,忽而輕笑:「這位便是洛家姐姐?」
那話中輕蔑,猶如鹽粒撒入我血淋淋的傷口,疼得鑽心。我站在她麵前,竟像個不知廉恥的外室,即便我纔是裴硯之明媒正聘的未婚妻。
裴硯之揉了揉她的發頂,笑道:「沒規矩,該叫嫂嫂。」
轉而又對我解釋:「這是連家小姐盼兒,自幼與我一同長大,性子頑劣了些,你莫要同她計較。」
我死死咬住唇內的軟肉,生怕泄出一絲哽咽。
幾乎要脫口質問。
那你對我呢?可有一分真心?還是說,這一切不過是你與旁人打的一場賭局?
可話到嘴邊,卻化作一陣劇烈的乾嘔。
連盼兒掩唇驚呼:「洛姐姐該不是有喜了吧?」
裴硯之一怔,伸手欲扶我,卻又在半空頓住。
我緩緩直起身,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淡淡道:「連小姐說笑了,避子湯……我從未斷過。」
4
我看著兩人驟然變色的臉,唇角微微揚起,故作輕鬆道:「不過是熏香太嗆人罷了,我這幾日……月信剛至。」
裴硯之眉頭一鬆,明顯鬆了口氣。
他體貼地引我坐到屏風後的軟榻上,轉頭對侍從道:「把香爐撤了,雲舒聞不得這味兒。」
席間頓時有人起鬨:
「裴兄何時這般體貼了?」
「嘖嘖,還沒過門就這般懼內,日後可怎麼得了?」
裴硯之笑罵:「再渾說,仔細我家娘子回去讓我跪算盤。」
連盼兒湊近幾分,指尖繞著發梢,嬌聲道:「硯之哥哥待嫂嫂這般好,盼兒都要吃味了呢。」
眾人鬨著要行酒令,連盼兒連輸幾局,飲了好幾杯梨花釀。酒意上湧,她雙頰緋紅,青絲微濕貼在頸側,更添幾分嬌媚。
裴硯之喉結微動,不自然地整了整衣擺。
我袖中的手緊緊攥住那方繡帕。
裡頭裹著今晨大夫寫的脈案,滑脈如珠,已兩月有餘。
我自幼受閨訓教導,從未想過會做出這般出格之事。
可裴硯之說喜歡我褪去繁複衣裙的模樣,我便換上輕薄的紗衣;他說尋常閨閣之趣索然,我便隨他在書房、畫舫甚至佛堂暗處……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下意識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這孩子,本就不該來這世上。
5
待我離席更衣回來時,正瞧見裴硯之將連盼兒摟在懷中,兩人唇齒交纏,旁若無人。周圍公子貴女們拍手起鬨,更有甚者吹起口哨。
他們吻得難舍難分,分開時銀絲纏綿,連盼兒唇上的口脂都蹭花了裴硯之的嘴角。
雖早知他們的齷齪,親眼所見仍讓我呼吸一窒。
裴硯之見我回來,慌忙推開連盼兒:「雲舒,莫要誤會……」
「方纔行酒令,盼兒輸了,我不過是替她受罰。」
他說這話時,唇上還沾著連盼兒的口脂。
我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語氣軟了幾分:「都怪這梨花釀太烈,玩笑有些過了。」
連盼兒亦笑道:「姐姐彆惱,我們自幼這般玩鬨慣了。小時候我還總嚷著要嫁硯之哥哥呢,都是孩童戲言罷了。」
我鬆開攥得生疼的拳頭,淡淡道:「無妨,遊戲而已。」
裴硯之見我神色如常,小心地將我攬入懷中。他衣襟上沾染的甜膩香粉混著酒氣,熏得我幾欲作嘔。
「當真沒惱?」他低聲問。
我垂眸掩住眼底寒意,輕輕「嗯」了一聲。
蜷在角落,我摩挲著腕上的定親玉鐲。那兩人雖不敢再放肆,卻仍不時眉目傳情。
「嗒——」
窗外忽然傳來信鴿撲棱聲。小丫鬟悄悄遞來竹筒,裡麵正是三日前我托人遞去江南書院的拜帖。
「洛娘子才學出眾,本院願破格收錄。」
指尖微微發抖。原本因著定親,我已打算回絕這求學機會。
舌尖傳來腥甜,疼痛讓我驟然清醒。
既然這是一局棋,為何執子之人不能是我?
我決不允許自己淪為滿京城的笑柄。
「備筆墨。」我低聲吩咐丫鬟,隨即在回帖上鄭重寫下「謹遵師命」。
又抽出一張信箋,寫給常年跑西域的商隊:
「煩請預留八月十八赴江南的船位。」
正是我與裴硯之大婚之日。
6
我悄悄約了城南的穩婆,準備在離京前了結這樁孽緣。
剛踏出藥鋪,丫鬟突然扯住了我的袖子,臉色煞白:
「小姐,方纔小廝來報,說有人闖進了你的閨房……」
自從訂親後,裴硯之便執意讓我搬進他家的彆院。為防宵小,我特意在廂房簷角掛了銅鈴,鈴繩直通護衛的耳房。
我攥緊帕子疾步回府,剛繞過影壁,就看見那副不堪入目的畫麵:
連盼兒雙腿纏在裴硯之腰間,被他抵在雕花屏風上肆意親吻。滿地散落著我的胭脂水粉,裴硯之竟還從我的妝奩裡取出那件繡著合歡花的肚兜,往連盼兒身上比劃。
「誰要穿她用過的臟東西!」連盼兒揪著他的發冠嬌嗔。
裴硯之低笑著咬她耳朵:「全新的,連熏香都沒染上。待你穿過了,我再讓她用你剩下的可好?」
「你是不知,洛雲舒白日裡端著大家閨秀的架子,夜裡在榻上可比你放浪多了。」
「我說在佛堂偏房行事,她竟也紅著臉應了。這般下賤的貨色,你說可不可笑?」
我死死抓住廊柱才沒癱軟在地。冰涼的淚砸在青石板上,很快被塵土吞沒。
從洛氏嫡女到這般自輕自賊的模樣,不過短短兩月。
「啪!」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裴硯之追了我整整兩年,定親後才現出原形。
我總記得他當年冒雨送來的薑棗茶,記得他在詩會上為我擋下的每一杯烈酒。
他翻牆來我家後院,就為在我窗下念半闕《鳳求凰》。
如今才懂,那不過是獵手對獵物慣用的耐心。
「姑娘?」丫鬟扶住踉蹌的我。
我摸了把臉直奔醫館。
「小娘子,該喝麻沸散了。」
我在穩婆的聲音中合上了眼,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
當鐵器冰冷的觸感傳來時,忽然覺得連腹中絞痛都比不上心頭寒意刺骨。
暮色四合時,我拖著綿軟的身子回到彆院。
恰見裴硯之攙著連盼兒邁出門檻,那姑娘雲鬢散亂,頸間紅痕豔如硃砂。
「盼兒扭了腳,我送她上馬車。」
裴硯之神色自若,掌心仍貼著連盼兒的腰肢。
「雲舒先回房,我去去就回。」
我望著連盼兒眼角未褪的春情,忽然笑出了聲。
「裴硯之——
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你真當我是瞎的?」
7
裴硯之恍若未聞,仍仔細為連盼兒係好鬥篷,又吩咐小廝:「仔細送連小姐回府,若少一根頭發,仔細你們的皮。」
待馬車駛遠,他才轉身睨我:「洛雲舒,你今日發什麼瘋?」
「平日見你與彆家公子說笑,我何曾說過半句?但盼兒與我自幼相識,你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
我還未及反應,便被他打橫抱起。他單手便製住我掙紮的雙手,另一手捏住我下巴狠狠親下來。
「既要做妒婦,為夫便成全你。」
繡鞋在掙紮中掉落,羅襪蹭著青磚地,很快磨出破洞。他竟從袖中掏出件輕透的紗衣,正是那日我在妝奩中發現不見的肚兜。
「那日見你偷偷繡這鴛鴦戲水的花樣,就知道我的雲舒表麵端莊?」
他咬著我耳垂低笑。
「內裡卻騷得很。」
我抬膝朝他胯下撞去,卻被他早有預料般夾住雙腿。
他眸色驟暗:「怎麼,想守活寡?」
趁他鬆懈,我揚手一記耳光。清脆聲響驚飛簷下麻雀。
「既這般捨不得她,何不直接娶你青梅進門?」
裴硯之指腹碾過我唇瓣,力道大得幾乎擦破皮:「鬨夠沒有?盼兒不過小孩子心性,我陪她玩玩罷了。」
「你都及笄的人了,怎麼比她還不懂事?」
剛服過落胎藥的身子虛得厲害,眼前陣陣發黑。
最後看到的,是他腰間掛著的香囊。
那是我熬了三個通宵繡的,如今卻沾著連盼兒慣用的茉莉香粉。
再醒來時,滿身淤青如梅瓣綻開。裴硯之端著碗白粥進來,匙子碰著碗沿叮當作響。
「醒了?」
他扶我靠坐起來,吹涼粥往我唇邊送。
「寅時就起來熬的,你好歹….」
我揮手打翻瓷碗。滾燙的粥潑在他錦袍下擺,燙出深色痕跡。
「裝什麼深情?你那些甜言蜜語,不如留著哄你的好妹妹。」
裴硯之額角青筋暴起:「洛雲舒,彆給臉不要臉。滿京城誰不知道你早是我的人?除了我,誰還敢要你這破鞋?」
他踹開翻倒的粥碗,瓷片在青磚上刮出刺耳聲響:「連家早有意結親,是我頂著壓力非要娶你。如今倒讓你蹬鼻子上臉!」
我抓起枕邊玉簪擲向他:「那你去娶啊!」
簪子在他頸側劃出血痕。他摸到血跡先是一愣,繼而暴怒摔門而去。
窗外傳來更夫梆子聲。
我忍著腹痛爬向妝台,顫抖著拉開暗格。
「姑娘,商隊來信了。」
丫鬟紅著眼遞上竹簡。
「問您八月十八的船位可還要留著?」
我蘸著唇脂在簡上按下指印:
「要。再帶句話…
「若那日見不著我,便讓他們開船。」
8
我將妝奩中的珠釵細軟儘數收進錦囊,那隻常伴我左右的雪狸托付給了即將南下的商隊。
案幾上那幅與裴硯之共執團扇的畫像格外刺目。我抬手將它擲向地麵,琉璃畫框應聲碎裂。滿箱他贈的紗衣羅裙,皆被我持剪絞成碎片。
這間精心佈置的閨房,本要成為我新婚的居所,如今卻成了最荒唐的諷刺。
那個曾讓我傾心的少年郎,早已腐爛在權貴子弟的醃臢遊戲裡。
腕上的定親玉鐲被我狠狠擲向窗外,不知落進了哪處草叢。我死死咬住唇,不許眼淚落下半分。
裴硯之此刻想必正與連盼兒快活。
小丫鬟戰戰兢兢遞來一張花箋,上頭是連盼兒娟秀的字跡:
「與硯之哥哥同騎踏雪,願歲歲如今朝。」
背麵還畫著兩人共乘一騎的纏綿模樣。
入夜時分,裴硯之踏進房門,對滿地狼藉視若無睹。
「氣可消了?」
他將一枝新折的紅梅插進我案頭的瓷瓶,語氣溫柔:
「今日是我口不擇言,娘子莫要往心裡去。」
「再過兩日便是大婚,你這般鬨脾氣,叫外人看了笑話。」
我盯著瓶中紅梅,心中冷笑:是等著看新娘被當眾調包的鬨劇吧?
他的目光忽然凝滯,彎腰拾起地上散落的紙張。那是我從醫館帶回的脈案,已被揉得皺皺巴巴。
「你……有喜了?」
裴硯之的聲音陡然發顫,隨即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下,眼中閃過狂喜、猶疑,還有掩不住的得意。
「我要當父親了……」
他竟俯身將耳朵貼在我腹間,像個欣喜若狂的癡人。
當然聽不到什麼。
那碗濃黑的湯藥,今晨已入了我的喉。
我冷眼看他做戲。
昨日診出喜脈時,我確有一瞬遲疑。孩子何辜?不如去父留子……
可想到這孩子將來要頂著「裴氏子」的名頭活在世上,要認那對狗男女作長輩,我寧可親手斷了這孽緣。
「雲舒?」裴硯之捧著我的臉,「怎麼不說話?」
我垂眸掩去眼底寒意。
再忍兩日。待大婚那日喜轎臨門時,這裴府上下才會發現——
新孃的鳳冠霞帔之下,早換成了一張遠赴江南的船票。
9
大婚前夜,裴硯之被那群紈絝子弟拉去喝「辭鸞酒」,說是要鬨最後的單身宴。
我輕撫著早已收拾妥當的包袱,將備好的「賀禮」托心腹丫鬟送了出去。
當初未敢告知父母這門親事,皆因二老最厭這等輕浮浪子。若直言要嫁,他們定會打斷我的腿。
原想著先成婚再慢慢周旋,如今倒省了這番功夫。
這些京中紈絝,多半都是通過裴硯之結識。明日喜堂上即便沒有我這個新娘,怕也無人會真正在意。
正因如此,他們纔敢將婚姻當作兒戲。
我正檢視行裝時,丫鬟遞上一張素箋,竟是素日與裴硯之交好的李侍郎家庶女悄悄捎來的。
「裴郎君酒後吐真言,姐姐速至。」
我扮作婢女溜進宴席時,透過屏風看見屋內的場景。
裴硯之摟著連盼兒,麵前擺著十餘壇醉仙釀。
席間眾人鬨笑:
「裴兄好手段!說好三月為期,竟兩月就讓洛家女珠胎暗結。」
「連小姐當真大度,連這等事都容得下。」
「明日真要當眾換新娘?那洛娘子還懷著身子,未免太......」
裴硯之執杯的手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連盼兒突然扯住他腰間玉帶,淚盈於睫:
「硯之哥哥莫不是對那洛雲舒動了真心?說好要我穿嫁衣來搶親的......」
她突然抓著裴硯之的手按在自己小腹:
「何況......我也有了你的骨肉。我們十年的情分,難道比不過她這兩個月的露水姻緣?」
裴硯之聞言竟大笑起來,那笑聲像淬了毒的刀子紮進我心口:
「傻盼兒,我何時說過要娶她?明日喜堂上,定讓你風風光光做新婦。」
我死死攥著生絹,指甲將掌心掐出血痕。多虧這位李小姐,讓我看清這場戲碼的全貌。
蜷縮在牆角,我抱緊雙膝抵禦陣陣寒意。
無妨,明日之後…
這京城再無洛家女,隻有江南書院多了個潛心詩書的學子。
我與裴硯之,此生永不相見。
10
大婚前夕,我的未婚夫正與他的狐朋狗友謀劃著如何讓我顏麵掃地。
裴硯之得償所願,準備迎娶他的小青梅,做他未出世孩兒的父親。
而我已收拾好行裝,準備踏上前往江南的客船,開始嶄新的人生。
我將裴硯之的書信儘數焚毀,連帶著他送來的所有信物,都鎖進了妝奩最底層。府中所有仆從都被我打發了出去,隻留一個心腹丫鬟守著院門。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窗紗時,我坐上了前往碼頭的馬車。
作為京城顯赫的裴府嫡子,這場婚事在城中最負盛名的醉仙樓舉辦。數百盞紅燈籠高懸,連護城河上都飄滿了寫著「囍」字的蓮花燈。
裴硯之一身大紅喜服,玉冠束發,俊朗的臉上帶著誌得意滿的笑。連盼兒穿著堪比正室規格的嫁衣,鳳冠霞帔,珠光寶氣,儼然已是今日的新娘。她挽著裴硯之的手臂,站在喜堂中央,好一對璧人。
吉時已過,本該到場受辱的新娘卻遲遲未現。
裴硯之嘴角的笑意漸漸凝固。
他甩開連盼兒的手,瘋了一般衝出喜堂。環顧四周,這才驚覺,今日到場的賓客,竟無一人與我洛家有關。
「洛雲舒!」
他奪過路人的馬匹,在長街上橫衝直撞。
「你給我出來!」
碼頭的茶寮裡,我隱約聽見遠處的嘶吼聲:
「洛雲舒,你發什麼瘋?今日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你把我所有的書信都退回來是什麼意思?快回來拜堂!」
我靜靜聽著,彷彿能看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遠處船伕高聲吆喝:「江南客船,即刻啟程——」
我提筆在信箋上寫下一行字:
「裴公子,從此山水不相逢。」
墨跡未乾,我將信紙壓在桌上,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
是時候,開始新的生活了。
11
喜堂內亂作一團。
裴硯之雙目赤紅,一把扯下喜服就要往外衝。幾個儐相攔他不住,連盼兒撲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腰,珠釵散落一地:
「硯之哥哥!你不要盼兒了嗎?不要我們的孩兒了嗎?」
「你說過要讓我風風光光做新孃的......」
裴硯之腳步微滯。
就在這時,喜堂外突然傳來清脆的童謠聲。
幾個總角小兒手執皮影,在紅綢遮掩下將影子投在喜堂的白牆上。
「裴家郎,賭約忙,三月要摘洛家香……」
伴著童謠,皮影戲栩栩如生地演繹著那夜畫舫中的場景:
【裴兄當初誇口三月必叫洛家女失貞,如今不過兩月......】
【我說不喜魚鰾腥氣,她便乖乖飲了避子湯,卻不知我早將藥材換了......】
【大婚那日,不如讓盼兒穿著嫁衣來搶親?】
......
【明日還請諸位來看這場好戲。】
滿堂賓客嘩然。那些原本來賀喜的貴婦人們紛紛以扇掩麵,眼中儘是鄙夷。幾位與裴硯之交好的公子哥兒臊得滿臉通紅,悄悄往後院溜去。
連盼兒受不住眾人指指點點的目光,整個人往裴硯之懷裡鑽。此時喜堂外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議論聲此起彼伏:
「喲,這不是要娶洛家小姐嗎?怎麼新娘子換人了?」
「聽說裴公子與人打賭要毀洛小姐清白,真真是造孽......」
「好在洛小姐機敏,否則今日怕是要羞憤投河了!」
就在這時,我事先安排的小廝捧著一個錦盒走到裴硯之麵前:
「這是洛姑娘留給公子的賀禮。」
裴硯之顫抖著開啟錦盒,突然踉蹌著跪倒在地,卻將那盒子死死摟在懷中。
裡麵靜靜躺著一團血肉,正是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小小的手腳已具雛形,微弱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雲舒......」
他嘶吼著推開連盼兒。
「這不是真的!」
連盼兒跌坐在泥水裡,華貴的嫁衣汙濁不堪。她突然捂住腹部慘叫起來,鮮血漸漸染紅了裙擺:
「硯之哥哥!我們的孩子......」
裴硯之卻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喜堂。
後來聽說,裴家為此事淪為全城笑柄,祖蔭的官職都被削了一級。至於連盼兒那胎,因救治不及時,終究沒能保住。
而此刻的江南客船上,我望著漸漸遠去的京城,將一碗紅棗茶灑入江中。
「下次投胎,記得找個好人家。」
12
我在江南的日子過得甚是愜意。
從前裴硯之總將我拘在深閨,不許我與外人多往來。我就像隻縮在殼裡的蝸牛,以為他的懷抱便是整個世界。
如今在書院裡,我學會了與同窗品茗論詩,與繡娘切磋女紅。原來天地這般廣闊,有趣的人兒多如繁星。
曾聽人說,女子忘情需一月,男子醒悟要一年。
我用了整整三百個日夜,才將那段荒唐往事埋進心底。
可就在我即將忘卻時,裴硯之竟找上門來。
分明未曾告知任何人我的去向,連書院山長都答應為我守密。
冬至那日,我踏雪歸來,見他立在書院外的梅樹下,肩頭積雪足有寸餘。
他瘦得驚人,錦袍空蕩蕩掛在身上,眼底布滿血絲,下巴冒著青茬。
「我尋遍十二州......」他嗓音沙啞,「你竟躲在這裡。」
我視若無睹,徑直往院內走去。
裴硯之突然抓住我的披風,指節發白:「雲舒,為何......」
為何?
為何逃婚?為何離開?還是為何舍棄那個孩子?
他竟有臉來問!
我冷笑甩開他的手:「裴公子請自重。」
「莫非又與人打了賭,要三個月內哄我回去?」
他瞳孔驟縮,突然提高聲量:「我知道錯了!那時年少輕狂,被豬油蒙了心......」
「聽說你有孕時,我歡喜得整夜未眠......」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厲聲打斷:「那孩子早化成血水了!你如今裝什麼慈父!」
裴硯之如遭雷擊,踉蹌著扶住梅樹。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魔怔般喃喃。
「還會有孩子的......」
「直到喜堂上失去你,我才明白......」
「閉嘴!」
我猛地後退。
「你我早恩斷義絕!」
他突然跪在雪地裡,玄色大氅浸透冰水:「要打要罵隨你,彆說這樣的話......」
我望著這個曾經愛入骨髓的男子,隻覺荒唐可笑。
「你以為一句對不住,就能抹殺所有傷害?」
「若真有一分悔意,就永遠彆出現在我眼前。」
正要轉身,忽見廊下轉出個青衫身影,是書院新來的畫師顧公子。
「洛姑娘,這位是......?」
我挽住顧公子的手臂,笑得雲淡風輕:
「不相乾的過路人罷了。」
13
後來的日子細水長流。
我在江南書院結識了顧家公子,他總愛捧著一冊《詩經》追著我問:「窈窕淑女下一句是什麼?」
分明是故意裝傻。
我們就像蝸牛與春燕。
那隻不知疲倦的燕子日日銜來新摘的海棠,輕叩我緊閉的窗欞。
我們同遊過二十四橋明月,共賞過姑蘇城外寒山。白牆黛瓦間,處處都是他執筆為我畫的小像。
至於裴硯之……
他確實又來尋過幾次。
「你真要嫁給那個畫師?」
有次他在書院外攔住我。
「我們當真再無可能?
「天下男子皆薄倖,他得到後定會如我當年那般負你。
「江南潮濕,你身子受得住嗎......」
我打斷他的絮叨,神色平靜:
「你以為女子離了情愛便活不成?」
「他若負我,我自會和離。天下好兒郎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你這棵歪脖子樹上。」
「何況——」
我輕笑。
「是他非要入贅我洛家呢。」
說起顧公子時,我眼裡盛滿星光。他為我棄了京城的家業,甚至說服古板的顧老爺允了這樁婚事。
裴硯之眼底的光一寸寸熄滅。
「請回吧。」
我轉身時衣袖翻飛。
「喜帖就不送了。」
父母原嫌顧家門第不高,可見他為我煎藥製香的模樣,終究歎著氣點了頭。
大婚那日,整條街的百姓都來討喜糖。聽說裴硯之在城外酒肆醉了三日,後來還是被家仆抬回去的。
再後來聽說,他終究娶了連盼兒。隻是整日抱著個紫檀匣子喃喃自語,時常不知所蹤。連盼兒耐不住寂寞,漸漸與幾個世家公子傳出風言風語。
這些訊息如風吹過耳,再激不起半分漣漪。
某個暮春午後,我整理畫冊時,突然發現每幅踏青圖裡,遠處的柳蔭下總有個模糊的玄色身影。
他站在人群之外,目光卻始終追隨著我的方向。
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隔著人海遙遙相望。
遲來的情深,不過平添笑耳。
我曾真心愛過少年時的裴硯之,這並非什麼羞恥的事。
人生如逆旅,何必為過客困住腳步。我們愛時熱烈,彆時灑脫,如此便好。
從此江南煙雨,長安風雪,再不相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