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潮聲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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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江的潮水漫過十六鋪碼頭的石階時,杜月笙正蹲在江灘上,用手指在濕泥裡畫著船票的樣子。沈月英那張被血浸過的票根早被他磨得發脆,可上麵“香港”兩個字的輪廓,卻像刻在骨頭裡的疤,怎麼也忘不了。
“先生,碼頭西頭來了艘舊郵輪,說是……從巴西回來的。”福伯的聲音帶著顫,手裡攥著張泛黃的船票,樣式是三十年前的,上麵印著“潮興號”,旅客姓名一欄寫著“杜月生”——那是他冇改名時的名字。
杜月笙猛地站起來,泥漬在藏青馬褂上印出深色的花。潮興號,當年爺爺去巴西淘金時坐的船,據說在太平洋裡沉了,怎麼會突然出現?
他跟著福伯往碼頭西頭走,越靠近越覺得不對勁。江風裡飄著股檀香,是高橋老家祭祀時用的那種,混著淡淡的硝煙味,像極了1937年彆動隊出發前的味道。
郵輪的甲板上站著個穿長衫的老頭,背對著他們,手裡拄著根龍頭柺杖,柺杖頭的銅鏽裡嵌著粒彈殼——是當年抗日時用的毛瑟槍子彈。
“月笙,你總算來了。”老頭轉過身,臉上的皺紋裡積著海風的鹽粒,左眼是個空洞,用塊黑布蒙著,“我還以為,你早忘了潮興號。”
杜月笙的喉嚨像被江泥堵住了。這張臉,他在爺爺的舊照片裡見過無數次——高顴骨,鷹鉤鼻,唯獨那隻瞎眼,照片裡冇有。
“你是……”
“我是你三爺爺,杜海山。”老頭笑起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當年坐潮興號去巴西,船冇沉,是被日本人劫了。我在馬尼拉的集中營待了十年,去年才逃出來。”
他突然舉起柺杖,指向船艙:“裡麵有樣東西,是你爺爺讓我交給你的。”
杜月笙讓顧家花園的人守住甲板,自己跟著杜海山走進船艙。艙內瀰漫著黴味,角落裡堆著幾十個麻袋,麻袋口露出的不是貨物,是人的骸骨,指骨上還套著生鏽的鐐銬。
“這些是……”
“當年跟你爺爺一起去巴西的華工。”杜海山的聲音發啞,“日本人說他們是‘奸細’,全殺了,扔在船艙底。我藏在貨櫃裡,看著他們把骨頭堆成山。”
杜月笙的指尖冰涼。他一直以為爺爺是在巴西病死的,原來……
“爺爺讓你交什麼東西?”
杜海山從懷裡掏出個鐵皮盒,打開的瞬間,杜月笙瞳孔驟縮——裡麵是半張船票,與他那張沈月英留下的剛好能拚合,拚成完整的“潮興號”船票,目的地一欄寫著“高橋”。
“你爺爺說,這張票能讓華工回家。”杜海山的瞎眼流出血水,“他在巴西的種植園裡埋了賬本,記著當年拐騙華工的日本人名字,還有……幫凶的名字。”
杜月笙的目光落在賬本最後一頁,那裡用硃砂畫著個熟悉的記號——是黃金榮早年在青幫的堂號。
“黃金榮也參與了?”
“不止他。”杜海山突然用柺杖指著他,“還有你爹!當年是他幫日本人把華工名單從上海運出去的!”
這句話像炸雷,在船艙裡炸得嗡嗡響。杜月笙的爹死得早,他隻記得母親說過爹是“跑船的”,卻從冇聽說過這些。
“你胡說!”他攥緊拳頭,指甲嵌進肉裡。
“我有證據。”杜海山從骸骨堆裡拖出個木箱,裡麵是件血衣,胸口繡著個“杜”字,“這是你爹的衣服,他最後跟我說的是‘彆告訴月笙,讓他當個乾淨人’。”
杜月笙看著血衣上的針腳,突然想起母親給他縫的布鞋,針腳一模一樣。心口像被江錨狠狠砸中,疼得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甲板上傳來槍聲。杜月笙衝出去,看見十幾個穿和服的人正與顧家花園的人混戰,為首的是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手裡舉著武士刀,刀鞘上刻著“三菱”的標誌。
“杜先生,好久不見。”中年人用生硬的中文說,“我是三菱商會的佐藤,來取你爺爺的賬本。”
杜月笙這才明白,杜海山根本不是逃出來的,是被日本人押回來的,目的就是引他來拿賬本,好一網打儘。
“你把他怎麼了?”他指著艙門口——杜海山已經冇了氣息,胸口插著把短刀,刀柄上有三菱的印記。
“他不肯帶路,留著冇用。”佐藤冷笑,“賬本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
杜月笙突然笑了,從懷裡掏出拚合的船票,對著江風揚了揚:“想要賬本?先問問黃浦江答應不答應!”
他將船票塞進懷裡,同時抽出孟小冬給的剪刀,往佐藤臉上劃去。佐藤冇想到他敢近身,被劃中了眼角,武士刀脫手掉進江裡。
“抓住他!”佐藤捂著眼睛吼道。
日本人圍上來時,孟小冬突然帶著戲班的人衝了過來,手裡拿著唱戲用的長槍(其實是裹著鐵皮的木棍),對著日本人的腿就砸。小寶也混在裡麵,用撿來的磚頭砸中了一個日本兵的後腦勺。
“往貨艙跑!”杜月笙喊道。貨艙底層有他早年佈置的暗艙,能通到江灘的蘆葦蕩。
眾人剛鑽進暗艙,就聽見佐藤在外麵喊:“放火燒!把船燒了,賬本自然會出來!”
火很快燒了起來,濃煙從縫隙裡灌進來,嗆得人直咳嗽。杜月笙摸索著找到暗艙的出口,卻發現被木板釘死了——是杜海山死前釘的,他早就知道日本人會放火,想讓他們同歸於儘。
“怎麼辦?”孟小冬的聲音帶著哭腔。
杜月笙摸出那半塊鵝卵石,突然想起爺爺的話:“潮興號的船底有塊鬆動的鋼板,是給老天爺留的活路。”他讓顧家花園的人用槍托砸船底,果然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外麵就是滔滔江水。
“你們先走!”他托著小寶的腿,把他送出去,“我去拿賬本。”
孟小冬抓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
火已經燒到貨艙,賬本就藏在骸骨堆裡。杜月笙在濃煙中翻找時,看見骸骨的指骨正對著一個方向——是船頭的方向。他突然明白,爺爺根本冇把賬本埋在巴西,就藏在潮興號的船頭夾層裡。
找到賬本時,佐藤的人已經衝進了貨艙。杜月笙抱著賬本往洞口跑,佐藤的子彈擦著他的耳朵飛過,打在賬本上,穿了個洞,露出裡麵的紙——不是賬冊,是幾百張華工的照片,每張背後都寫著名字和家鄉。
“這些纔是真正的賬本。”杜月笙突然懂了,爺爺記的從來不是仇恨,是要讓這些人“有名有姓地回家”。
他抱著照片跳進江裡,孟小冬早在蘆葦蕩裡放了木筏。佐藤站在燃燒的船舷上,看著他們的木筏消失在江霧裡,突然將武士刀插進自己的肚子——他知道,完不成任務,回去也是死。
木筏漂在黃浦江中央時,天已經亮了。杜月笙把照片攤在筏子上,江風吹過,照片上的人臉彷彿在笑。孟小冬用清水幫他清洗傷口,小寶在一旁數著照片上的家鄉,有高橋,有蘇州,有廣東……
“我們把他們送回家吧。”孟小冬說。
杜月笙點頭,摸出拚合的船票,輕輕放進江裡。船票順著潮水漂向遠方,像載著無數人的魂,往家鄉的方向去。
他知道,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南京政府的人也還在暗處盯著。但此刻看著江麵上的晨光,他突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終於知道了爺爺和爹的故事,知道了潮興號的秘密,知道了黃浦江裡藏著的,從來不是仇恨,是無數人想回家的念想。
蘆葦蕩裡傳來水鳥的叫聲,像在為這些遲來的歸途引路。杜月笙拿起木槳,朝著高橋的方向劃去,木筏破開江麵的聲音,像在續寫一張永遠不會過期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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