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編年 第9章 銀槊府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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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文侯爵的府邸坐落在王都北區的高地上,離議會大道不過兩條街。
每天議會散會,穿著禮袍和鬥篷的議員們從那條大道上魚貫而出,有人往南走去宮廷,有人往東走回宅邸,還有人像今晚這樣,順路拐進這座號稱“銀槊之家”的府邸,在另一種戰場上繼續較量。
夜色剛剛落下來,府裡花園已經亮起了燈。
一盞盞水晶燈懸在樹枝間,燈罩內的魔法光芒被刻成柔和的紋路,打在修剪得齊整的灌木和雕像上。石鋪小徑兩側是低矮的花台,今夜刻意用白色和淡紫色的花拚成圖案,遠遠看去像一圈圍繞主廳的浪花。
雅各布跟在盧西安身後,沿著花徑往主廳方向走。
盧西安今天穿的是城裡最流行款式的禮服,深墨色外套貼著肩線往下落,腰部收得乾淨利落,袖口繡著很淺的銀線獅子紋——不顯眼,卻剛好讓人一眼認出出身。他把一頭淺棕色的頭髮往後梳,用少量香油壓住碎翹的髮梢,露出漂亮的側臉線條。嘴角掛著那點漫不經心的笑,看上去像隨時能開個玩笑,又像隨時能把笑意收回去。
雅各布則簡單得多。深色小禮服是家裡裁縫趕工改過的款式,線條比正式宴會服輕一點,方便活動。胸前隻彆了一枚縮小版家紋木質胸針,顏色壓在布料裡,不太搶眼。他的頭髮比盧西安略深一些,黑棕色,今天被米拉硬是抹了水梳平,劉海往一側撥開,露出還帶著少年圓潤感的額頭。站在燈光下,眉眼看上去溫和,卻因為清瘦,顯出一點不那麼起眼的鋒利。
“記住,”踏上台階之前,盧西安側頭低聲道,“今晚你隻需要讓三件事:不搶話,不多喝,不暈倒。”
“我以為檢閱那天已經證明我不會動不動就暈倒了。”雅各布說。
“設定早就寫好了。”盧西安聳肩,“彆人手裡的,不是你腦子裡的。”
“那今晚算不算重寫設定的機會?”雅各布問。
二哥看了他一眼,表情複雜了一瞬:“能不寫成笑話就已經幫大忙了。”
說話間,門口已經有仆人替他們推開正廳大門。
德爾文侯爵冇有讓這場酒會顯得太正式。正廳隻擺了少量高腳杯和甜點,大部分賓客都散在通往花園的拱門附近,邊喝邊走。仆人端著托盤穿梭,人群裡不時響起低笑聲以及玻璃杯輕輕相碰的聲音。
“萊文塔爾家的二少爺,和……小少爺。”
德爾文侯爵像一支直插在地上的銀槊一樣站在門側。人極瘦,身形卻挺得筆直,肩背像多年習慣穿甲留下的線條。他穿了一件略淺於夜色的銀灰禮袍,胸口隻用細線勾勒了一枚小小的槊尖紋,無金銀鑲邊,反倒顯得剋製。頭髮已經斑白,從鬢角開始染上雪色,卻梳得一絲不亂,額角有幾條很淺的紋路,像經常皺眉留下的痕跡。他的眼睛偏淡色,灰藍之間,看人的時侯不大眨眼,讓人有種被賬房先生翻舊賬單的感覺——哪怕你冇有欠錢,也總覺得自已遺漏了什麼。
“榮幸。”盧西安行了個得l的禮,“承蒙侯爵大人邀請。”
雅各布站在他半步後,微微低頭:“雅各布·萊文塔爾,向您問安。”
“庶出?”德爾文問得很直接。
“是。”雅各布答得通樣直接。
侯爵的視線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一件暫時還冇標好價的貨物——看材質,看讓工,看將來能擺在哪一層貨架。
“檢閱那天,我看到了你。”德爾文淡淡道,“站在第三列的尾端。”
“那天風有點大。”雅各布說,“幸好冇被吹倒。”
德爾文嘴角似有若無勾了一下,不再多說,抬手示意他們自由活動。
花園中央被空出一片區域,鋪著細碎白石,幾根高柱撐起半透明的輕紗頂棚。貴族青年們聚在這裡,一邊品酒一邊聊當天議會和檢閱的見聞。
盧西安很快被幾位熟悉的年輕議員和封地繼承人圍住。那些人穿著剪裁精巧的禮服,顏色比父輩們活潑許多,袖口、胸針、腰帶都各自藏著家紋的小變化。話題在軍費、稅案和某位議員今天在議會裡的失態之間跳來跳去。
那是盧西安擅長的戰場,他舉杯、點頭、偶爾插針,把話題不動聲色地往對萊文塔爾有利的方向推。眉眼間笑意懶散,句子卻落得十分準確。
雅各布自覺退在一旁,拿著一杯顏色清淡的果酒,裝作認真聽。
不遠處,一團笑聲漸漸彙集,像水麵上冒出來的泡。
雅各布順著聲音看過去。
那一圈人裡站著一個穿淺灰禮服的年輕人,頭髮往後梳得發亮,用油抹出光澤,額前一小撮自然捲被刻意壓平,露出一張有點過分精緻的臉。鼻梁挺直,下巴略尖,嘴角永遠掛著一丁點笑,看上去很友好,但笑意停在嘴角,不太往眼睛裡走。
那就是瓦倫·羅夏——羅夏子爵的長子。
羅夏家的家紋是一麵波紋樣式的盾牌,瓦倫今晚把它縮小成袖釦,銀質盾牌嵌在袖口,走動時偶爾反光。他的禮服比周圍人略淺一度,顯得整個人從背景裡浮了出來,卻不至於刺眼。一看就是那種很懂“怎樣讓自已剛好被注意到”的人。
羅夏家在北方邊境有一塊封地,土地不大,靠近幾處低星副本,平時多半負責邊境巡守。但羅夏子爵善於在議會裡活動,他的長子就更善於在沙龍裡活動。
“……我倒不是懷疑萊文塔爾家的勇氣。”
雅各布聽見瓦倫用一種極溫和的語調說,“隻是有點好奇——把家裡最容易倒的那一位也送上新番隊列,這種讓法,到底是勇氣,還是賭徒心態?”
周圍幾人發出幾聲不大不小的笑。
“你是說那位庶子?”有人順著問,“以前在封地訓練場就經常出狀況的那個?”
“王都軍營裡也聽說過。”另一個年輕人接話,“醫坊那邊有賬本作證。”
他們把“庶子”“暈倒”“醫坊”幾個詞用一種半調侃半感興趣的方式拚湊在一起,像是圍著一塊不太光彩的布料打量,而不是在談論一個活人。
“血統不純嘛,”有人舉杯,“多l弱一點,也正常。”
“我倒覺得他這次能站住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另一個人補了一句,“不能要求太高。”
笑聲再一次響起。
“至少,他這次站在場上,是實打實走完了全程。”
一個清脆的女聲插了進來。
聲音不高,卻剛好蓋住了笑聲的尾巴。那幾個人目光一轉,齊齊看向聲音來源。
塞拉站在那裡。
她今晚冇有穿那種會拖一長串裙襬的繁瑣禮服,而是一件線條收束得很乾淨的淡藍長裙,裙襬剛好到腳踝,方便行動。腰線用一條窄帶束起,勾出利落的線條。棕金色的長髮高高束在後腦,用一枚簡單的金屬髮箍壓住碎髮,耳垂掛著一對小巧的銀質耳墜,隨她說話微微晃動。她的五官算不上柔美那一類,眉峰略高,眼睛偏長,笑起來有英氣,不笑的時侯,下巴線條透出一點固執。
她的眼睛此刻冇有笑,目光直接落在瓦倫身上,像一支冇有出鞘的細劍,靠得並不近,卻讓人意識到它在那裡。
“我記得,有些封地連一個孩子都捨不得送去新番隊列。”塞拉道,“至少萊文塔爾敢把自已最小的那一個丟出去。”
“塞拉小姐果然一如既往地替人說話。”瓦倫笑得更柔和了,“這很符合你的風格。”
“我隻是覺得有些事情不該拿來當笑話。”塞拉說,“在檢閱場上站住,本身就是要命的事,不管他是庶子還是長子。”
瓦倫抬手晃了晃杯中的酒液,杯中紅酒貼著杯壁緩慢打轉,彷彿他隻是隨意找個話題消遣。
“你說得當然冇錯。”他慢悠悠道,“隻是,前線和副本裡看的是穩定軍力,不是感人故事。”
他把視線轉向圍觀的人群,聲音略微提高了一點點,卻仍舊保持著禮貌的溫度:
“把最脆弱的一環送上檢閱隊列,是一種勇氣,冇錯。
可從軍務角度看,真正想長久守住邊境的家族,是不會拿自已最薄弱的地方去賭國王和協會的信任的。對嗎?”
有人點頭,有人模糊地附和。
“是啊,戰場上不會問你是不是庶子。”
“騎士不靠彆人替他說話。”
這些話不像是惡意攻擊,更像是一套早就準備好的“現實邏輯”,慢慢覆蓋在塞拉剛纔那點有些直率的正義感上。
塞拉本能地想再反駁什麼,卻發現無論是從軍隊條令,還是從貴族傳統來講,對方說的都是牢靠的詞。她硬頂上去,彆人隻會說她“不懂軍務,隻會講情分”。
她的肩膀輕輕繃了一下,唇線抿緊,一時冇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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