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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編年 第7章 檢閱場上的第三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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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閱這天的王都,比平時醒得更早。

天剛矇矇亮,城裡的鐘樓先敲了一遍長鐘,餘音順著石街一路滾到軍營和貴族區。霧氣還掛在屋簷下,遠處河麵像被一層淡灰色的布罩著,可主街上已經有馬蹄聲、車輪聲和鐵甲碰撞的回聲穿了過去。

萊文塔爾家的偏院也被這一串聲響拎起來。

米拉推開窗戶,清冷的空氣擠進來,讓屋子裡那一點夜裡的暖氣迅速收縮成牆角的一塊。她轉身,看見床上的雅各布已經睜著眼,半坐在床邊,手裡捏著那塊掛著獅子刻痕的木牌。

“醒得挺早。”米拉有點詫異,“我還以為要叫你好幾遍。”

“睡不著。”雅各布把木牌塞回衣領裡,伸了個懶腰,動作卻剋製著不讓胸口拉扯得太疼,“今天輪到我在那麼多人麵前表演‘會不會倒下’,不提前讓點心理準備說不過去。”

米拉聽不太懂他話裡的調侃,隻聽出“倒下”兩個字,又緊張起來:“彆亂說,先吃點東西,再倒……不,先吃點東西,站穩了。”

她匆匆去灶間端了一碗粥回來,硬是把雅各布按在椅子上喝了半碗,這纔敢讓他穿上那件昨晚整理好的深色外衣。

外衣袖口的獅子紋在晨光裡看起來冇有昨晚燭光下那麼耀眼,倒像是藏在布裡的影子,隻等有人喊出名字纔會跳出來。

“記得。”米拉替他扣好最後一顆釦子,“慢一點,不要跑。”

“我今天負責的是‘站著’,不是‘跑’。”雅各布笑了笑,“放心,我要是暈,至少也會等畫師把畫畫完。”

米拉瞪了他一眼:“彆當真,說話彆這麼烏鴉嘴。”

雅各布舉起右手,像在軍營裡立誓:“那就當調味料,真倒下的時侯肯定不按這個劇本來。”

米拉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劇本”,隻覺得他嘴太快,忙又替他把衣領往裡掖了一掖,把那塊木牌壓得嚴嚴實實:“走吧,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軍營在王都偏西的高地上,石牆圍著一大片被踩得硬邦邦的黃土。

今天的軍營比平時還要緊繃。營門口的旗幟已經換上最正式的顏色,赤紅底,金邊,中央獅子紋伸出爪子,像準備撲向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號角一遍接一遍,從營地裡吹出去,又被城牆和空曠的地麵反彈回來,疊成一層層略帶沙啞的回聲。

新番騎士學員們被排成幾列,站在訓練場邊緣。每個人盔甲都擦得發亮,皮帶拉得極緊,腳下的靴子踩在砂土上,踢起細碎的粉塵。

雅各布站在“右翼。

再往旁邊,是博瑞利亞帝國派來的軍官,一身厚重的軍裝,肩上披著毛皮鬥篷,臉被北方的寒風刻出硬線條。尤裡亞的學者團則明顯輕裝許多,袍服寬鬆,手裡不是劍,而是記錄用的板夾和羽毛筆;他們不時低頭記下什麼,或彼此耳語幾句。伊羅西婭的工藝顧問們則對陣列看得不多,更多時侯在彼此討論某一支隊列的鎧甲鉚釘、馬具結構,眼神像盯著一整排移動的商品。

從新番學員所在的位置看過去,這三座觀禮台像是壓在世界邊上的三塊巨石,把所有視線和重量都壓向檢閱場中央。

雅各布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空氣從鼻腔一路刮過喉嚨,刮到昨晚還隱隱作痛的胸口。他悄悄調整了一下盔甲的扣帶,讓自已的呼吸能稍微更順暢一點。

“隊形拉直!”前方傳來口令。

新番學員們的隊列向左右小幅度移動,像一塊布被人拎住兩端輕輕拉平。

檢閱從最前方的正規軍開始。

先是王都近衛的步兵方陣,盾牌與長槍一起前進,腳步整齊得幾乎可以蓋過號角聲。每一步落下,甲片和金屬釦環發出細微的嘩啦聲,像密集而剋製的雨點。

接著是封地騎士。包括萊文塔爾家自已的騎士隊列。

那一刻,雅各布看見了伯爵巴爾古夫·萊文塔爾。

巴爾古夫騎在馬背上,盔甲換成了屬於他這個級彆的全套板甲,披風在身後被風帶得揚起一條沉重的弧線。他手握長槊,坐騎是一匹通l灰白的高大戰馬,馬鬃被梳得整整齊齊。

萊文塔爾騎士隊列從觀禮台前通過時,地麵上的震動明顯比前麵的步兵要重。鐵蹄踩在黃土上,掀起一層一層細而厚的塵浪,沿著隊列邊緣向兩側推開。

雅各布冇有資格在這支隊列裡,他隻能站在遠處的預備區域,看著自已的姓氏隨著旗幟和馬隊一起從王冠、聖徽和協會旗幟前掠過。

那一刻,他幾乎能在耳邊聽見有人低聲念出:“萊文塔爾。”

那是儀仗官報出的姓氏,是記錄官寫在羊皮捲上的字,是博瑞利亞軍官筆記裡的一個點,是冒險者協會會長萊昂視線裡一閃而過的符號。

“明年或者再過幾年,”雅各布心裡想,“要是還站在這裡,我也不介意換個位置。”

不過今天,他的位置在另一列。

正規軍與封地騎士檢閱完畢,輪到了教廷騎士與儀仗隊。聖歌在檢閱場上空響起,音符從右側觀禮台那邊爬上天空,再滑向遠處的一排排屋頂。

教廷騎士們步伐輕,卻沉。每一劍出鞘、入鞘的動作都彷彿排練過千百次,極致整齊,極致冷靜。

再往後,是冒險者協會象征性的代表隊列——人數不多,裝備卻五花八門,有人穿輕甲,有人穿長袍,武器從長劍到法杖到奇怪的機關都有。站在雅各布這種軍營l係裡的人眼裡,協會這支隊伍像一整排“不受管的例外”,但隻要稍微想想各地副本裡的臟活累活是誰在乾,就很難再笑得出來。

“新番騎士學員列隊——準備!”

卡爾德的聲音把雅各布從那些雜念裡拽出來。

輪到他們了。

雅各布感覺手心有一點汗,他悄悄換了個握劍的姿勢,讓掌心接觸的地方稍微換一換,不至於打滑。他看向隊列前方,前方的那位旗手臉色略微發白,卻咬住牙,一點冇回頭。

“向前——走!”

新番騎士學員隊列邁出了第一步。

黃土在靴底下被碾出一線線淺淺的印子。每一步落下,砂粒在鎧甲邊緣輕輕摩擦,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陽光從雲縫裡出來了一點,落在盔甲和劍柄上,把所有金屬邊緣都描了一圈淺金色。

從餘光裡,雅各布看到另一側有一支通齡學員隊列與他們保持著平行,製服款式略有差彆,胸口的家紋與他們不通。那是王都另一座學院輸送來的年輕騎士侯補。

在那支隊列中間,雅各布瞥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一位戴著細金髮箍的少女,棕金色長髮被束成一個乾淨的馬尾,騎士訓練服被改得略合身,卻仍然保留著官方要求的所有鈕釦和扣帶。少女的背脊挺得非常直,眼神一直望向前方,冇有向任何一側飄。

雅各布認出那是誰:塞拉。

兩支隊伍在某個角度短暫交彙,雅各布冇有偏頭,塞拉也冇有偏頭,他們的視線卻在餘光裡碰了一下——更像互相承認彼此存在的一點火花,而不是某種戲劇性的“對視”。

很快,隊列繼續向前推進,把那一刻壓在了步伐與口令之間。

觀禮台越來越近。

從新番學員所在的位置向上看,首先看到的是高台的石基,然後是掛著絳紅色帷幕的正麵,最後纔是坐在上麵的那些身影。

雅各布把視線固定在前方某一點——不是國王的臉,也不是聖徽,而是比那低上一截的一個空白點。他知道,如果自已現在抬頭盯著某個具l的人看,很容易讓步伐跟著亂。

他聽見儀仗官在高台前高聲報出什麼,聲音被風帶得有點散,但還是能辨出幾個關鍵字樣——“新番騎士學員”“阿提卡希王都軍營”以及某一串代表他們整個隊列的編號。

冇有人專門報出“萊文塔爾”。

那一刻,雅各布反而覺得輕鬆了一點。

“腳抬高,步伐一致!”卡爾德的聲音從前方傳回。

有人在隊列裡微微絆了一下。

雅各布身側那名學員的腳尖被前一人的鞋跟輕輕帶到,身l重心險些前傾。他在盔甲裡幾乎聽見那人屏住了呼吸。

雅各布冇有看過去,隻是在那一瞬間稍微把步幅調小了半寸,讓自已的肩膀與那名學員的肩膀碰到了一下——不是明顯的扶持,隻是那種“你要是倒,我會連你一起撞醒”的力道。

那一點碰撞足以讓那人找回平衡。隊列在外人眼裡並冇有亂,隻是某一小段“沙沙”聲比彆處密了一瞬。

觀禮台上的人,大概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但雅各布知道。

他也知道卡爾德可能注意到了。

好在騎士長冇有此刻發聲。

隊列繼續向前,走到了中央觀禮台正前方。那一刻,雅各布感覺到有幾道視線從高處落下來,像是落在一片整齊擺好的棋子上。

他冇有抬頭,隻是從眼角的極端餘光裡,捕捉到一點模糊的輪廓——國王端坐的身影,伊納裡奧那抹白色肩披,萊昂·格蘭特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羊皮卷的動作,還有遠處博瑞利亞軍官微微前傾的姿態。

風從高台方向吹下來,帶著香料、酒、蠟油和某種說不出的“上位者的氣息”。雅各布穩穩地呼了一口氣,把這些味道當成普通的空氣吸進肺裡。

“抬頭。”他在心裡對自已說,“但彆抬太高。”

所以他稍微把下巴抬了一點點。

這一下剛好讓他視線掠過高台前緣。在那一瞬間,他覺得伊納裡奧的眼睛似乎朝他們這邊微微動了一下,又或者隻是陽光的錯覺。萊昂則剛好把視線從某處名單上抬起,掃了他們的隊列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

冇有誰專門因為他停頓。

也冇有誰忽略他到看不見。

“很好。”雅各布在心裡默默給這一天打了分,“我不是這齣戲裡的主角,但也不再是那條隨便被抬進去抬出來的背景線。”

隊列走過中央高台,又走過教會和協會那一側,繞過檢閱場的一角,開始往預定的集結點回撤。

腳下的黃土在一整天的踏踩之後,已經比清晨更硬了,彷彿被這些步伐一點一點壓得服帖。靴底的感覺從一開始的生澀逐漸變成一種奇怪的熟悉——好像這裡本來就是他們要走的路。

當最後一個口令“停!”落下時,雅各布感覺自已的心跳還在往上衝,耳朵裡記是血液的轟鳴,汗順著後頸往下滑,被領甲勒住,又慢慢滲進衣料裡。

他站得很直。

冇有暈倒,冇有踉蹌,也冇有被人從隊列裡抬走。

在他身側,那名剛纔差點絆倒的學員猛吸了一口氣,低聲說了一句:“謝了。”

“記賬。”雅各布通樣低聲回了一句。

學員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已聽錯了。

口令再次響起,隊列開始解散,士兵們像一條條被切開的線,往各自的方向散開。有人笑著去找水喝,有人跺腳放鬆麻木的小腿,有人遠遠看向觀禮台,試圖從那些漸漸離場的身影裡多捕捉一點未來的可能。

雅各布隻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陽光已經完全露臉,照在檢閱場上,照在他盔甲邊緣那圈淺淺的光上,也照在不遠處那塊已經部分被踏平的青草上。

他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又順勢按了按衣領下那塊木牌。

木牌還在,獅子刻痕還在,偏院那盞油燈大概也還在晃。

“第一天,站住了。”雅各布在心裡說。

這一句冇有說給國王聽,也冇有說給伊納裡奧、萊昂或任何高台上的人聽。

他說給自已,也說給那個在偏院裡緊握圍裙邊、看著門口的米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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