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與星辰 第 9 章
急救室門楣上那盞刺目的紅燈,如同一隻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漠然地俯視著空曠而壓抑的走廊。
孟飛背靠著冰冷光滑的牆壁站立,身體的重量彷彿都壓在了那一點上。秦峰站在幾步之外,像一尊沉默的守衛,目光卻不時掃過孟飛——他的狀態,比裡麵躺著的那個女人更讓秦峰感到一種無聲的驚悸。
孟飛的衣服前襟沾著幾點暗紅的血跡,那是夏然掙紮時指甲抓破他手臂濺上的。他彷彿對此毫無所覺。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五指無意識地蜷縮著,鬆開,又再次蜷縮,掌心似乎還殘留著扼住那脆弱脖頸時,麵板下生命脈搏瘋狂跳動的觸感,以及……那瀕臨熄滅時的微弱震顫。
差一點……隻差一點點……
他親手掐死了她。
這個念頭帶來的並非快意,而是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後怕,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著鈍痛。他並非嗜血屠夫,那失控的暴怒彷彿來自另一個靈魂,吞噬了他二十餘年苦心維持的冷靜與自製。
“媽媽……”夏然那句破碎的囈語,帶著深入骨髓的無助和恐懼,如同幽靈般在他耳邊反複回響。這個聲音,與他記憶中那個雨夜,母親沈清婉緊緊抱著他,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時,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呼喚,驚人地重合在一起!
為什麼?
為什麼夏然會在瀕死時發出和他母親當年一模一樣的、充滿絕望恐懼的呼喚?
為什麼……她父親夏振國貼身佩戴的銀質鑰匙……和他脖子上這枚白金鑰匙……形狀幾乎完全相同?!隻是材質不同?!
(孟飛的手再次下意識地撫上胸口,隔著襯衫布料,緊緊攥住了那枚冰冷堅硬的墜子。)
無數被刻意塵封、被仇恨扭曲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兩把無形的鑰匙——一把是實物,一把是聲音——粗暴地撬開了封印,洶湧地撞擊著他混亂的大腦!
記憶碎片一:葬禮的角落。母親的葬禮肅穆而哀傷。年幼的孟飛穿著黑色的小西裝,茫然地看著棺木被泥土覆蓋。他下意識地尋找父親孟宏遠的身影。父親站在人群最前方,背脊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但在某個瞬間,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哀思中時,孟飛捕捉到了——父親垂在身側的手,似乎在寬大的袖口遮掩下,極其用力地攥緊了什麼東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色。那袖子下緊握的形狀……像一把鑰匙的輪廓?
記憶碎片二:書房的低語。多年後,孟飛已經成年,開始接觸家族事業。一次向父親彙報工作後,他無意中提及母親當年的意外,試圖詢問更多細節。孟宏遠的反應異常激烈,他猛地轉過身,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不準問!那是意外!一場該死的意外!”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胸膛劇烈起伏。但在那暴怒的瞬間,孟飛再次瞥見——父親的手,又一次無意識地探入西裝內袋,緊緊抓住了什麼東西!那個下意識的保護動作……孟飛當時隻以為是父親難以抑製的痛苦,現在回想起來……更像是在確認某樣至關重要物品的存在?
記憶碎片三:模糊的調查卷宗。孟飛為了報仇,這些年不知動用了多少力量調查夏振國。但關於夏振國早年的資訊,尤其是他發家之前、以及與沈氏集團(孟飛外公家)可能存在的交集部分,記錄異常模糊,甚至有些關鍵部分像是被人為地抹去或篡改了。他當時隻以為是夏振國老奸巨猾,刻意隱藏。但現在……是否有另一種可能?有另一隻手,比他更早地介入,掩蓋了某些東西?那隻手……屬於他的父親?
“清婉……是被牽連的……”
父親那句含糊不清的解釋,當時聽著像是推卸責任的藉口,此刻卻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炸彈,在他腦中掀起滔天巨浪!
被牽連?被誰牽連?被什麼事牽連?
夏振國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那把鑰匙……到底是什麼?
孟飛猛地閉上眼,頭部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不是沒有懷疑過父親!在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在調查夏振國卻屢屢撞上無形壁壘的挫敗時刻,一絲疑慮也曾像毒蛇般悄然鑽入心底。但“殺父之仇”的滔天恨意和“替母複仇”的正義使命感,如同一道堅固的鐵幕,死死壓製住了那絲危險的念頭。他選擇了相信父親灌輸給他的仇恨版本——夏振國是卑鄙的背叛者、謀殺者,是毀掉他家庭的元凶!
可現在……夏然眼中那抹因鑰匙墜而起的驚悸,她昏迷前那聲與母親如出一轍的絕望呼喚,還有父親那些反常的舉動……所有的疑點都像散落的珠子,而那兩把相似的鑰匙,似乎就是串聯它們的唯一繩索!
他處心積慮要毀滅的仇人之女……會不會也是某個巨大陰謀下的犧牲品?甚至……和他一樣,是受害者?
這個念頭太過驚悚,讓孟飛下意識地抗拒。他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似乎想把這荒謬的想法驅逐出去。可目光觸及急救室門上那盞冰冷的紅燈,夏然被他扼住脖子時痛苦窒息、瞳孔渙散的臉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仇恨的根基在劇烈動搖。支撐他二十多年的信念支柱,正在發出令人心悸的裂響。
“秦峰。”孟飛的聲音異常沙啞,打破了走廊死寂的沉默。
“孟先生?”
“那把鑰匙……”孟飛緩緩擡起手,隔著衣服指向自己胸口,“我父親……他是不是也有一把?”他沒有看秦峰,目光死死盯著紅燈,彷彿能從那裡得到答案。
秦峰微微一怔。鑰匙?他從未見過孟宏遠佩戴什麼特殊的鑰匙飾品。但孟飛此刻的狀態和這個問題本身都透著一股不尋常。“孟先生,我從未留意過孟老先生佩戴過類似物品。是否需要……”他謹慎地頓住,沒有說下去。
孟飛沉默了很久,久到秦峰以為他不會回答。“查……”他終於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字,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動用最高許可權,避開所有人的耳目。重點查三點:”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每說一個字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
“第一,我母親沈清婉去世前三個月內的所有行程、通話、接觸人員明細,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
“第二,夏振國在同期,以及更早五年的經濟活動、人際關係,尤其是所有與沈氏集團有過交叉的點!”
“第三……”孟飛的眼神變得極其銳利,如同淬火的刀鋒,“查我父親孟宏遠,在母親出事前半年,以及出事後的一個月內的所有行動軌跡、資金動向!特彆是……他名下或通過隱秘渠道持有的所有房產、保險箱、甚至海外匿名賬戶!我要知道,他有沒有藏匿過……任何與一把鑰匙有關的東西!”
最後一條指令,如同投向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秦峰的心臟猛地一沉!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最高許可權……查孟宏遠?!這指令背後蘊含的意味,讓見慣風浪的秦峰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和壓力!這意味著,孟飛開始懷疑自己的父親!這幾乎是撕開孟氏內部最不可觸碰的隱秘!
“……是。”秦峰沒有任何猶豫,沉聲應道。作為孟飛最忠誠的刀,他隻需要執行命令。即使這命令指向地獄。
就在這時,急救室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嗒”地一聲熄滅了。
走廊上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
孟飛猛地站直身體,目光如電般射向緩緩開啟的大門。秦峰也全身肌肉繃緊,做好了應對任何結果的準備。
穿著藍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帶著濃濃的疲憊,眼神複雜地看著孟飛。
“孟先生,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醫生的話讓孟飛繃緊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鬆了一下。
“但是,”醫生緊接著的話又讓氣氛瞬間凝重,“頸部軟組織嚴重挫傷水腫,喉軟骨有輕微骨裂,聲帶嚴重受損。短時間,甚至可能永久性失聲。腦部因短暫缺氧有一定損傷,具體情況需要後續密切觀察。而且……”
醫生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病人求生意誌……非常低。即使在麻醉狀態,生理指標也顯示出強烈的應激排斥反應。身體上的傷可以治療,但心理上的創傷……恐怕比身體損傷更難癒合。她潛意識裡……可能在抗拒醒來。”醫生意味深長地看了孟飛一眼。
抗拒醒來……
孟飛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是害怕醒來再次麵對他的暴虐?還是……那顛覆性的真相讓她潛意識裡寧願沉淪在黑暗中逃避?
走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醫生離去的腳步聲在回蕩。
紅燈已滅,但籠罩在孟飛和夏然身上的迷霧,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濃重、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