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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墜客擅z7Bg讜詿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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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家村的孩子,一半都沒娘。

我也沒有。

八歲那年,爹又給我找了個娘。

這個娘被麻繩綁著,白淨漂亮,就是不聽話。

我想我得把娘看嚴,可不能讓她跑了。

可後來,是她帶著我跑了。

1

爹滿麵紅光地帶回來了一個女人。

綁住手腳不停掙紮,像頭待宰的年豬。

扯開頭上的黑麻袋,露出驚恐的漂亮眼睛。

村裡眾人都圍上來,紛紛打量起這女人。

「屁股大好生養,一看就能生兒子,強子好福氣啊。」

「才二十歲,以後你老了她還年輕,能給你伺候屎尿。」

「比我家那臭婆娘看著白淨,嘖嘖嘖,不便宜吧?」

我爹擺擺手裝闊:

「嗐,也沒多少,就兩萬。」

即便我年紀小,也知道兩萬是個天文數字。

去年我就到了上學的年紀,即使義務教育免除學費,爹也不肯掏九十七塊錢的書雜費。

鄉親們嘰嘰喳喳,說我爹倒是捨得。

田大壯也在一邊湊熱鬨,問:

「她頭上為什麼要蒙塊布啊?」

田瘸子用煙杆敲他頭:

「跟你娘一樣的蠢東西,不矇住頭讓她記住來時的路,以後跑了怎麼辦?」

田大壯他娘趕緊把他拉走了。

我愣在原地,後娘也想跑嗎?

聽奶奶說,我親娘就是嫌家裡窮跑掉的。

我還想讓後娘哄我睡覺哩。

翠蘭她娘從前就經常唱好聽的歌哄她睡覺。

可她不能陪我睡覺,被綁手綁腳地,徑直抬進了爹的屋裡。

那天晚上,我用枕巾捂住耳朵。

歇斯底裡的喊叫卻還是穿透進來。

從求饒,到叫罵。

再從咽嗚,歸於寂靜。

2

整三天,她都沒被放出過門。

飯是爹端去她手上的。

屎尿是盆接了出來倒的。

可她不吃飯,還往嘴裡塞一塊鐵片片,噎得臉跟塊豬血似的。

被爹狠狠往她肚子上招呼了幾拳才吐出來。

那鐵片我沒見過,上麵還有字,被我洗乾淨藏起來。

爹打斷兩根木棍,沒了耐心,把這活交給了我。

我想這後娘肯定是嫌我家窮,頓頓洋芋白菜,不合她的胃口。

這哪成呢?萬一跑了怎麼辦?

所以在送飯時,我偷偷在她碗底舀了一勺豬油。

熱飯鋪上去,香味瞬間彌漫開來。

推開門,臭味撲鼻。

她蜷縮在牆角,衣衫不整,渾身滲血的青紫。

手腳上的鐐銬扣進掛在牆上的鐵環,看起來就很牢固。

可她好像也掙紮過,手腕腳腕上,鐐銬滲進血肉。

我把碗放到她麵前的地上,小心翼翼開口:

「娘,吃飯…」

她失神的瞳孔忽然放大,沙啞地喊道:

「彆叫我娘!你爹是畜生!你也是小畜生!」

我愣住,不敢再靠近她。

隻哽咽著說:

「你吃點飯吧,要不會餓死的。」

聽說村長他兒媳婦就是剛進門沒幾天把自己餓死了。

娘卻露出一抹奇怪的笑:

「死了好啊,還不如死了…」

說罷,她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碗。

迅速拿起,重重摔下。

我來不及心疼碗,就看見她撿起碎瓷片,猛地往脖子刺去。

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攔她。

尖銳刺破我的手掌,痛得我驚撥出聲。

我爹聞聲進屋,一腳把她踢在牆上,她悶哼一聲,沒了動靜。

「狗娘養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爹心疼糧食,後來也飯也不給了。

爛了的洋芋裡挑揀幾個好的燉了送進去,餘下的拿來喂豬。

這麼白淨漂亮的人怎麼能吃這些呢?

我省下自己的饃饃,從窗戶的縫隙裡給她丟進去。

起先她仍不肯吃。

每天晚上,房間裡都傳來殺豬般的聲音,回響在夜空裡不絕於耳。

後來,她好像突然想通了。

一天我趁爹去打牌,偷偷給她扔饃饃時,她狼吞虎嚥地吃了。

吃完還笑著問我:

「你是不是喜歡我,要不要進來?」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

爹揪著耳朵警告過我,不許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溜進裡屋。

可這個娘笑得實在太好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

我解開門上拴著的鐵鏈。

她朝我招手:

「走近些,再近點。」

我怯生生叫她:「娘...」

她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卻很快掩飾過去。

在我離她隻一臂距離時,多日不吃飯的女人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我撲倒在地。

她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去死!殺不了那個畜生,就殺了你!

「彆怪我!誰讓你是那個畜生的女兒!」

我拚命掙紮,可八歲孩子怎麼抵得過成年人呢?

眼瞅著我快斷了氣,爹的喊罵聲從外頭傳來:

「這小兔崽子呢?死哪裡去了?」

我心中一驚,一腳踢上她的肚子,這才讓她手上鬆了勁。

「咳咳咳,」喉嚨火燒火燎:

「我不會告訴我爹,你放心。」

她慘然一笑:

「嗬,告訴他,讓他殺了我吧。」

她真傻。

就算她真的掐死了我,我爹眼淚都不會掉一滴。

怎麼會殺了能生弟弟的她呢?

我一邊鎖門,一邊囑咐她:

「你聽話些,不然...就要跟翠蘭她娘一樣變傻的。」

我聽見爹跟田瘸子說這娘們不省心。

田瘸子支招,和翠蘭她娘一樣,電池削點黑粉摻水裡,喝下去後就聽話了。

門縫裡,我看見她瞪大的眼睛。

寫滿恐懼。

她或許並不怕死,但變傻後任人擺布,連痛苦都感受不到。

那才叫她生不如死。

3

從那天後,她突然聽話起來。

給啥吃啥,晚上也不鬨了。

我爹很開心,每天早上都係著褲帶一臉饜足地出屋。

心情好時,還打發我燒水給她洗頭擦身。

當然,還是戴著鐐銬的。

她好像很討厭我,所以我再也沒主動同她說過話。

田瘸子得意洋洋地說:

「嘿,我給你找的新媳婦不錯吧?這纔多久啊就安分了,不用使手段變傻子。」

我爹滿意地點頭:

「現在還說不好,等她懷了老子的種,我才能放心。」

她來的第三個月,我在她的飯裡偷偷加了點油渣,她一聞到,哇地就吐了。

爹高興,奶奶也高興。

可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日的恐懼。

瞳孔放大,嘴唇下巴都抖得厲害。

「上個月沒來那事!指定是懷了!」

我爹算著日子,興奮得合不攏嘴,趕忙就要出門找瞎婆子算男女。

奶奶一把拉住他:

「要等五個月後才能看呢,彆急。」

爹點點頭,趕緊出門磨刀殺雞,說要給她補身體。

可那天的雞,全數進了他的肚子。

她死活不吃,呆呆地望著緊閉的窗戶。

眼底最後一絲光亮都沒了。

這晚,爹拎著酒去田瘸子家打牌。

我偷偷溜進裡屋,坐在她旁邊。

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她問我:

「你那天,為什麼不告訴你爹?」

「我怕他打你,我爹打人很疼的。」

她愣了愣,視線轉到我還帶著淤青的臉上:

「他經常打你嗎?」

我輕輕嗯了一聲。

「果然是畜生,你娘呢?」

一想起我娘,我心口就發酸。

「不記得了,我很小的時候她就跑了,爹說她嫌家裡窮。」

她沉默片刻,說:

「那你有外公外婆嗎?見過你孃的親人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大家都沒有,田大壯沒有,翠蘭也沒有。

我搖搖頭。

「那你娘和我一樣,都是被拐來的。」

「拐是什麼意思?」

「不願意的意思。」

奶奶告訴我,女人嫁人生子天經地義。

等再過幾年,我也要被我爹許給田大壯。

這事能有什麼願不願意的呢?

我聽不太懂,但心裡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

她不願意當我娘。

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叫過娘。

入秋,她的肚子愈發大了起來。

屋裡活動不開,爹又把她放出了院子。

放長鏈子拴著,讓身子好了些的奶奶寸步不離地看守。

初秋,日頭很好。

她坐在板凳上,趁奶奶去上廁所,偷偷用鏈子勒自己的肚子。

我想攔,被她惡狠狠的眼神盯了回去。

「滾!彆多管閒事!」

她試了好多次,勒到臉色蒼白額頭冒汗,似乎要把生鏽的鐵鏈勒緊血肉裡。

我咬咬牙,還是選擇攔她。

村長媳婦就是這麼死的,一屍兩命。

「我叫你鬆開!這個孽種要是留下來了,我一定會殺了你們全家!」

我一邊死命拽著,一邊大聲呼救。

隔壁田大壯他娘聽見了,連忙跑過來幫忙。

最後三個人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

田大壯他娘歎了口氣:

「妹子,你這是何苦呢?這都是命啊。」

「命?」她抹了把眼睛,哽咽著說:

「如果不是被這些畜生拐來,我現在應該在大學校園的圖書館裡看書,那纔是我的命!」

大學是什麼?

我正疑惑著,被趕來的爹一腳踹開兩米。

「他孃的!看個人都看不住!你弟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非得剁了你!」

我捂著肚子跑開,不停祈禱著弟弟沒事。

爹打人太痛了,我真的扛不住。

萬幸的是,娘沒事。

可她眼裡的光越來越灰敗,像兩個空洞的骷髏。

直到那天,我割豬草時順帶摘了倆野山楂。

她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你能幫我去采些山楂嗎?越多越好。」

4

野山楂很酸。

可那天,她像失去味覺,一股腦往嘴裡塞,整籃子全吃光了。

年幼的我不知道山楂會活血滑胎,隻以為她會開心。

當晚,她見紅了。

爹拎著我跪下,藤條一下一下猛抽。

「老子怎麼生了你這個蠢貨!她肚子裡有貨,你他媽給她吃什麼山楂?你這條賤命怎麼抵你弟弟!讓你摘!讓你摘!」

帶著泥土的布鞋重重碾上我的手背。

好痛。

比山楂樹上洋辣子蟄了後更痛。

我哭的稀裡嘩啦求饒。

躺在床上虛弱的她似乎有些不忍,張開嘴想說什麼:

「是我自己…」

我撲通磕在地上,打斷她的話:

「錯了爹!我想著山楂好吃才給她帶的!」

我衝她搖搖頭。

不能說。

她現在那麼虛弱,捱不住毒打的。

這一頓打,讓我疼了整整一個月。

也被餓了一個月。

爹每天吹鬍子瞪眼:

「餓死這個小畜生得了!」

奶奶趕忙勸他:

「養都養了那麼些年了,再過幾年還能換錢哩。」

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時刻,後娘開始向我投來略帶同情的目光。

明明她更可憐。

她本該在大學校園的圖書館裡看書的,那纔是她的命。

山裡的野果被我尋了個遍,還是餓。

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天晚上,她偷偷把自己的窩頭給了我。

我一邊哭,一邊狼吞虎嚥。

「謝謝娘。」

她平靜的眼神瞬間又變得冰冷。

「我不是你娘!」

「那我應該叫你什麼?」

爹叫她那小娘們,外人叫她老田媳婦,我不知道她的姓名。

她失神片刻,低下頭說:

「我有名字,我叫陳康錦,福樂康寧,前程似錦。」

是有寓意的名字。

不像我,聽說在出生前爹擬了好幾個名字,耀祖、繼業、家興。

一看是個女娃,就按著日子叫十五了。

她抬頭看著月亮,喃喃道:

「我想我媽媽了。」

康錦不再搭理我,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最後捂著臉抖動起來。

自那以後的一年,康錦學乖了。

她像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幫奶奶穿針線,幫爹洗衣服。

我爹得意洋洋:

「小娘們還是懂事的,知道聽話纔有好日子過。」

換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後,她趁我爹不在時跑過一次。

順著村裡唯一一條能過車的路拚命跑,被村民綁著送了回來。

這是一條根本走不通的路,隻能換來鞭子與重新銬上的枷鎖。

鏈條與地麵的撞擊聲清脆卻沉重,她一邊撥動著,一邊坐在院裡同我聊天。

問我山的那邊是哪裡,問我有沒有去過鎮上。

我知道,她想回家了。

可翠蘭她娘沒被毒傻時,也跑到鎮上過的。

鎮上與我們村或多或少沾親帶故,聽她外地口音,有人不想惹麻煩,有人眼軲轆一轉就打電話給了村長。

我如實回答:

「我沒出過大山,但田大壯去過鎮上,他在鎮小學讀書。」

「你不上學嗎?」

我搖搖頭。

大山裡的女娃,哪裡有資格讀書呢?

她沉默片刻,接過我手裡從田大壯那兒求來的課本。

「看得懂嗎?我帶你學一下拚音吧。」

就著微弱的月光,我學會了拚音。

又將拚音教給了同樣沒有上學機會的翠蘭。

和她逐字讀臟兮兮的課本,有些捨不得,每天隻看兩頁。

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過插畫裡小女孩背著書包開開心心上學的笑臉,不由得心生嚮往。

那成了我們農活之餘最開心的事情。

可過了半個月,翠蘭心事重重,連書也讀不進了。

「我娘懷弟弟了,爹說我沒用了,要把我送去馬頭村當童養媳換頭牛。」

她說著說著,眼睛紅了。

「這就是我的命。」

那也是我的命,我想。

課本最後還是沒能看完,翠蘭被敲鑼打鼓地送走了。

聽說那家食言,隻送來一頭豬。

翠蘭他爹一邊罵她賠錢貨,一邊抽阿巴阿巴著追翠蘭的她娘耳刮子。

那也是個曾經和康錦一樣的,白淨漂亮,還會唱歌的姑娘。

如今神色癡傻,一臉枯黃。

當晚,她就用一根麻繩上吊了。

爹啐了一口痰,罵罵咧咧:

「這種娘們真是不識趣!白花那麼多錢了!」

奶奶附和道:

「嗐,他們家把她賣給上個月剛死的田富他兒配冥婚了,加上丫頭換的那頭豬,又能買個新媳婦。」

我告訴康錦時,她死死攥著拳,眼神裡竟是對死亡的渴望。

自顧自說:

「這或許也是我的,最好的結局。」

我害怕。

康錦很好,這段時間,她不僅教我讀書寫字,還告訴我吃飯前應該洗手的生活常識。

甚至會在田大壯罵我是沒孃的表子時嚴厲嗬斥他,在奶奶打掉我夾肉的筷子時為我夾菜。

我像個在賣慘的壞人,不斷博取她的憐憫。

她厭惡著我,卻又在同情著我。

我不想讓她變成翠蘭她娘那樣的傻子,更不想讓她死。

我要讓她離開這裡。

5

上山割豬草時,我走了很遠很遠。

沒有路,我便扒開野草,任憑小腿被剌得全是紅口子。

遺憾的是,山的那頭,是一條湍急而汙濁的河流。

萬幸的是,越過這條河,是有著漂亮房屋的集鎮。

於是我開始纏著田大壯。

幫他割豬草、替他寫作業、向他打聽外麵的事。

他昂著兩層下巴,冷哼道:

「乾嘛要知道那麼多?我爹說了,村裡女娃都不許出去的,跟我姐一樣,許個人家給我換彩禮,這叫什麼來著…對了!內部消化,你就等著長大好好服侍我,說不定我還願意分你口飯吃。」

田大壯的姐姐,出生時因為瞎婆子說斷了左邊的手腳就可以下胎得子,被殺豬刀斬斷手腳。

自此以後,田大壯他娘害怕了,麻木替代了反抗。

「你見識多嘛,鎮上是不是好多小汽車,還有那個啥來著,可大的車叫啥?」

在我的諂媚下,他終於開口:

「大巴車!鎮上有個城北汽運站,往北直通高速公路哩!你這種蠢貨都不知道高速是個啥吧?」

我知道,康錦問過我的。

告訴她時,她迷茫的眼睛終於有了些光亮。

但很快,她晃了晃刺眼的鐵鏈,又泄了氣:

「我會遊泳,可即便有可能,忍辱負重一年多,好不容易換來的機會,已經被我浪費了。」

可晚上,爹會把鐵鏈開啟。

隻要我…隻要我能找得到機會,

康錦就能有機會!

「我會把我爹引開。」

我塞了個手電筒給她,繼續說:

「今晚月亮大稍微能看得清些,你手電筒照著腳下,小心毒蛇。

「翻過山越過河,大概中午就能到,中午太陽麵朝南方,一定要往反方向跑。

「不要相信任何人,一直跑就好。」

聽我說完,她有些愣怔。

後知後覺地,開始懷疑起我這個半大孩子說的話。

「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喜歡她,因為我覺得這纔是對的。

我說不出口,隻把藏了很久的鐵片片還給她。

多虧康錦教我認字,我已經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麼。

XX師範大學。

她曾想吞下自己的校徽尋死。

如今我還給她,希望她重新回到學校,回到自己的命運軌跡。

她捧著校徽哭了,很久過後。她抬頭看月亮,問我:

「月亮真圓,今天十五吧?」

對,六月十五,我出生的日子。

「十五,祝你生日快樂。」

她看著我,眼裡映著比月光還溫柔的星芒。

從來沒人和我說過這句話。

我的出生不值得任何人欣喜。

無論是想要兒子的爹,抱不到孫子的奶奶,不要我的媽媽,還是稀裡糊塗降世的我自己。

賤命一條,原來也配得到祝福。

康錦擦去我眼角的淚,說:

「你是個好孩子,謝謝。」

那晚,我蹲在土牆下。

聽見鐵鏈解開的聲音後,我開啟了雞圈的柵欄。

一個月前上頭給的十隻扶貧小雞仔,還沒等我喂大,就被爹拿去換酒,隻餘了四隻。

我衝裡屋大喊:

「爹,雞跑啦!跑出來啦!」

傳來他的罵罵咧咧:

「他孃的!這種小事也要找你老子!」

「我抓不住,抓了這隻又跑了那隻。」

他到底還是捨不得酒,推門出來,揪著我的耳朵破口大罵。

他的身後,康錦跑了出來。

月光灑在她身上,她看著我,腳步停了一瞬。

眼神複雜,隱隱閃著淚光。

我用嘴型對她說:

「跑啊!康錦,快跑!」

我拖不住太多時間的。

她擦了把眼睛,跑了。

隔壁大黃狗汪汪叫,爹剛想回頭,被我大叫打斷。

我想儘一切辦法,為她爭取了半個小時。

最後爹氣喘籲籲地甩了我一巴掌,惡狠狠說:

「不帶把的東西就是晦氣!把老子好興致都黴沒了。」

他回了裡屋,不過幾秒,又暴怒著衝過來,死死掐住我的脖頸。

「那娘們人呢?說!」

6

村裡,家家戶戶的電燈亮了起來。

貧窮落後的小鄉村在此刻空前的團結。

大家奔相告走,打著手電騎著摩托找人。

生怕彆人的媳婦跑了,下一個就是自己的媳婦。

可沿著村裡的主路,他們一無所獲。

我這十年挨過無數頓打。

最痛的,還要數這次。

連每根頭發絲,都在叫囂著疼。

一次次窒息,又一次次被痛醒來。

淚與汗糊在臉上,耳邊充斥著惡毒的辱罵。

「拖時間?偷你奶奶手電筒?小畜生幫外人跑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

「說!往哪兒跑的?不說我把你牙齒拔了!」

太痛太痛了,無數次,我都想求饒,想坦白。

把嘴皮咬出血,我吞下鹹腥,說:

「打死我吧。」

他是真的起了要打死我的心思,踹得我連蜷縮都沒了力氣。

奶奶勸他:

「過幾年就嫁出去換錢了,兒啊,你可千萬彆糊塗啊。」

「老子生的種,想打死就打死!我今天也非要出這口氣不成!」

旁邊看熱鬨的田大壯急了。

「不...不能打死!打死我就沒媳婦了。強子叔,我...我告訴你吧,狗叫的時候我往外瞅了一眼,她往山上去的,對了,十五最近還老問我鎮上有啥,我說漏嘴過汽車站的位置。」

他娘扯他:

「你多什麼嘴!乾嘛說…乾嘛不早點說!」

「我這不是怕他們讓咱家賠錢。」

村民們一批直奔汽車站,一批上山搜尋。

我躺在地上,隻能朝著月亮不停祈禱。

祈禱太陽早些升起。

祈禱康錦跑得遠些,再遠些。

第二天傍晚。

爹回來了。

康錦,還是沒能跑掉。

她很聰明,跑得很快,沒有同任何人求助,也沒有直接坐大巴,而是躲進了隱蔽的行李艙。

在進高速收費站時,被村民攔了下來。

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最後,同我一樣,渾身青紅紫綠地拖了回來。

這下她身上的鐵鏈越栓越牢,連鎖都上了兩把。

我靠著牆,一下下敲著,希望她能聽見。

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了,而康錦似乎也沒有力氣再聽。

她喃喃道:

「我真的...隻能認命嗎?」

這是這一個月以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外來的女人,或像田大壯他娘一樣變得麻木,或像翠蘭她娘一樣癡傻自儘。

在這誕生的女孩,或像田大壯他姐一樣換為彩禮為弟鋪路,或像翠蘭一樣成為童養媳,延續我奶奶的命運。

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又都一樣。

我捂著嘴哭,不停搖頭,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最後我說,康錦,你把你家人電話給我吧。

11個數字,我在心裡不停默唸,滾瓜爛熟。

然後扯著被爹打壞的腿,毅然決然走了出去。

7

我遇到很多人。

田大壯笑我:

「呦,腿瘸了?那我得讓我爹少給些彩禮了。」

閒談的爺爺們罵我:

「吃裡扒外的東西!就該被打死!」

村長警惕地問我:

「還敢出來?你爹知道嗎?」

我害怕地直發抖,他見狀不對,想拉住我。

顧不上腿傷,我推開他,一股腦往前跑。

人在極限狀態下,原來真的能跑很快。

村長追不上,隻能喘著氣兒吆喝:

「田強閨女跑咯,抓住她!」

看著湧出來的越來越多的人,我跑得幾近斷氣。

拐過彎,是一片麥地。

田大壯她娘正在忙活,身軀高大,背卻彎得彷彿要陷入地裡。

她眯著眼睛同我對視,身後動靜越來越大。

完了,我想。

可她隻是指了指一旁的草垛,又麵無表情地扭頭乾活去了。

「大壯娘,看見田強家丫頭沒。」

「沒看見。」

等人走了,我爬出來,對她說謝謝。

她沒回我,甚至沒看我,隻埋頭苦乾。

這是我第一次去鎮上。

走路,花了好久好久。

我第一次見比村委會還氣派的小洋樓,第一次見玻璃櫥窗裡的精緻蛋糕。

對於我這個臟兮兮又沒見過世麵的小孩,有人嫌棄,有人怕我是騙子不肯借電話。

「不會又是田家村跑出來的吧?上個月剛抓回去個。」

「不是吧,這個年齡那麼小,說話口音也是本地的。」

「誰知道呢,咱還是彆多管閒事了。」

一雙雙手將我推開。

我咬咬牙,衝進不遠處的一家店。

牆上畫滿可愛的卡通畫。

不少小朋友在滑梯、**池裡玩鬨,而他們的爸爸媽媽一手拿著衣服,一手拿著漢堡,追著喂完溫柔擦嘴。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不敢再看,衝進後台,瘋了似的將目光所及之物全部掃在地上。

「這是哪家小孩!家長呢!」

家長們圍過來,他們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再用憐愛的眼神看被他們護在懷裡的孩子。

「我家長不在。」

「不在就想跑了?打電話給他們!必須賠錢!」

我終於,拿到了手機。

還好康錦教我認了數字。

還好這一路過來我沒有忘記號碼。

短暫的嘟聲後,電話接通。

那頭傳來一聲悲涼無力的聲音:

「喂。」

8

為了讓對方聽懂,我用的是康錦教我的蹩腳的普通話。

「爸爸你好,我是康錦,你能來接我嗎?」

「康錦?!你不是康錦,又是為了錢的騙子...」

「福樂康寧,前程似錦。」

那頭不可置信地驚呼:

「康錦告訴你的?!我的女兒在哪裡?」

「西南盲山縣田家村,爸爸,儘快,我遇到了點兒麻煩。」

電話結束通話,我被扣在了店裡。

沒人來接,又被送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顯然早就與村長通氣,賠了些錢,又將我扭送回田家村。

又是一頓毒打。

為了以證效尤,還特地把康錦放出來看我捱打。

奶奶在旁邊拍手叫好:

「想跑?差點白養了,這姑娘不能再留了,便宜點早些賣給村尾那個鰥夫吧。」

那人五十有餘,死了兩個老婆,都是被打死的。

康錦紅著眼,偷偷抓起旁邊的豆子往她腳底下灑。

「哎呦!」

這一摔,奶奶再也起不來了。

第二天晚上,躺在我身邊的她就被裝進背簍裡,隨著爸爸上了深山。

「兒啊,我唯一的兒,彆不要娘!」

臨走前,她喊我:

「十五醒醒,我可是你親奶奶啊,救救奶奶!」

我閉著眼,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可還是整夜沒睡。

我爬起來,趁爹不在,和康錦一起看月亮。

上次我們一起看月亮,是在逃跑前。

她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問我:

「這次,天會亮嗎?」

「會,會亮的。」

第三天一早,天,真的亮了。

警車與記者進田家村時,浩浩蕩蕩。

起初被村民們扛著鋤頭斧子擋住去路。

但這次來的不隻是當地警方,而是外省與更高一級的警方聯合辦案。

村長還在負隅頑抗:

「你們有什麼證據?!你問問我們村,誰認識你說的這個什麼錦?」

他們在拖延時間,想將康錦轉移走。

我掙開拖著我的田瘸子,擠過人群到警察麵前,大喊道:

「她在我們家,她不是自願的,是被拐賣來的!」

正被綁著藏進祠堂的康錦,終於得救。

她和她的父母抱作一團,哭得肝腸寸斷。

記者想要采訪,被她爸擋在麵前,嚴厲嗬斥:

「請不要把鏡頭對準受害者,為什麼不向著施暴者呢?」

我爹已經偷偷跑了。

於是鏡頭,對準了我。

對準了我這個罪犯的女兒,犯罪的產物。

「你爸爸呢?你們家裡幾口人?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你們全家都是怎麼對受害者的?你有愧疚之心嗎?」

我一生受過無數冷眼與漠視。

一直覺得這些是我應得的報應。

我低下頭,拚命忍住眼淚,承受著暴風雪般襲來的質問。

「不要為難她!」

康錦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她的手,真的好暖和啊。

9

康錦被她爸爸媽媽帶走了。

受了我的指控,爹、田瘸子、村長、翠蘭她爹等人都被抓走。

短短一週裡,本來就幾十號人的田家村一下隻剩些婦孺老幼。

被拐來的女性,有些在媒體幫助下回家了。

有些…她們不肯回去了,這其中,包括田大壯他娘。

我沒有家,在這個村子裡也再無容身之所。

可我才十歲,能去哪裡呢?

院子裡空落落的,田大壯朝這頭扔土磚。

「都怪你!你把我們全毀了!」

田大壯他娘給了他響亮的一記耳光。

還記得事發當時,記者幾乎要踏破我家的門檻。

是田大壯他娘偷偷把我安置在了她家豬圈裡。

「大娘,你也可以回家了。」

她搖搖頭,說:

「我跑回去過的,送我回來的,是我的父母。

「想通了,我這輩子就是這樣的苦命人。」

我再也說不出來話。

家裡剩的雞崽與餘糧,我都給了她。

我想自己要不就去鎮上乞討吧,我吃啥都可以活命的。

至於上學…那不是我的命。

康錦能回去,繼續在圖書館裡看書,那樣便很好了。

可有天,康錦不顧所有人阻攔,回來了。

她的父親站在門口,沉默地抽著煙。

「我帶你走。」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還願意和這段沉痛的過去產生聯係。

像我這樣的人...又憑什麼再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我哭著搖頭:「不要,對不起...對不起...」

康錦卻用力抱住了我。

「不,那不是你的錯。」

我被帶去了城市。

麵對仇家的女兒,康錦父母依舊不待見我。

他們甚至會偷偷和康錦說我的身體裡流著畜生的血。

血脈無法改變,這是我要愧疚與自卑一生的罪責。

她的父母接納不了我,康錦又要上學,她隻好將我送去寄宿製小學,為我買了乾淨整潔的床褥與成套的學習用具。

身邊都是7歲的孩子,我都滿了10歲了,卻比她們還要矮上小半個頭。

康錦不說心疼,卻拿自己大部分生活費給我買營養品,再偶爾帶我出去吃頓大餐。

她似乎漸漸好了起來。

但很偶爾,她也會看著我出神。

我知道,是我令她想起不好的事了。

我也一樣,腿部的傷總在陰雨天隱隱作痛。

沒有人能真正走出這段過往。

可大家都在努力。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離開她的視線。

她又會笑著拉住我,問:

「成績有沒有進步呀?小圖南。」

我改了名字。

培風圖南,無遠弗屆。

寓意乘風而起,無論多遠都能抵達。

這是康錦求著她爸爸替我取的名字。

我很喜歡。

10

小學畢業那年暑假,康錦已經和她爸爸一樣,成為了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

年月飛逝,身邊人開始漸漸淡忘她身上發生過的苦痛。

康錦也不想再提起。

所以在打拐誌願者協會聯係上她時,她猶豫很久,還是拒絕了。

「我應該站出來的,但我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

我想了想,代替她去。

彼時我也成了一名法學院的大學生。

人販子女兒的直接出鏡,比受害者更具有話題性。

我講解女性防拐意識、科普相關法律知識。

收到了我習以為常的鄙夷、歧視目光的同時。

更多的,是敬佩與肯定。

我還見過我的媽媽。

見她牽著個小女孩的手,帶著她踩雨嬉戲,笑得很開心。

原來我長得,這麼像我的媽媽。

康錦沒問我想不想上去認親。

我也沒有這個想法。

二人對視,不約而同地,選擇離開。

看到她過得好,我就知足了。

後來,我在課外兼職時,看見了一個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翠蘭。

她改了洋氣的英文名,luna,成了一家美甲店的老闆。

是的,她也逃了出來。

輾轉找到自己的外公外婆家,才知道外婆因為她媽的遭遇含恨離世,而她的外公不肯接納她。

直到她用酷似她媽媽的好嗓子唱了首歌,她的外公老淚縱橫,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活著,再也不要出現。

她拿著錢,因為沒有文化沒有見識,上過不少的當。

不過好在最後學了做美甲的手藝,開店開得風生水起。

翠蘭,不,luna說:

「謝謝課本,謝謝教你拚音的那位姐姐,不然我或許根本不會有對外麵世界的渴望。」

我以為自己不會再有家人了的。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康錦於我而言是什麼。

她此時正好打來電話:

「圖南,今晚我去你們學校附近,要不要見一麵?」

我說:

「等會兒見,姐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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