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鏡域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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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白幡未掛,喪鐘未鳴,然死氣已如跗骨之蛆,悄然蔓延。當禁忌被觸動,沉睡的過往便會睜開窺視之眼。
棺材被抬走之後,福壽齋後院那短暫的喧囂迅速褪去,留下的寂靜比之前更加深沉,彷彿那口柏木棺帶走的不隻是它自身的實體,還有這院子裡最後一點稀薄的人氣。
林守溪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在耳房內絕對的黑暗中站立了許久。指尖那絲嘗試凝聚的金芒,在幾次明滅不定後,終究還是因為心緒的紛亂和刻意的壓製而徹底消散。他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將胸腔裡那股莫名的悸動與寒意強行壓下。那聲棺內的抓撓,那片沁出的血汙,還有屋頂一閃而逝的黑影……種種異象如同鬼魅的觸手,纏繞著他的思緒。
“不能多想。”他對自己低聲說,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空洞而乾澀,“與我沒關係。我隻是個做棺材的學徒。”
他摸索著走到床邊,和衣躺下。薄薄的棉被無法驅散從心底泛起的寒意。他閉上眼,努力排除雜念,但黑暗中,那“咯吱”的刮擦聲彷彿被無限放大,一次次在他耳邊迴響。張家小姐那張僅見過一兩次、蒼白而秀氣的臉龐,也不受控製地浮現在眼前,與那可怕的抓撓聲聯絡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聯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意識模糊,即將被疲憊拖入睡眠的邊緣時——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敲門聲,如同擂鼓般猛地從前麵的鋪麵大門傳來,打破了夜的死寂。
林守溪猛地睜開雙眼,心臟驟然收緊。不是幻覺!這敲門聲如此真實,充滿了惶急與不安,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迅速坐起身,側耳傾聽。敲門聲並未停歇,反而更加激烈,其間還夾雜著帶著哭腔的、壓低了嗓音的呼喊。
“林師傅!林小哥!開開門!快開開門啊!”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充滿了驚恐與絕望。
林守溪的心沉了下去。福壽齋做的是死人生意,深夜叩門,絕非吉兆。而且,聽這聲音的方向,並非敲擊他們通常進出的後院門,而是直接敲響了臨街的鋪麵大門,這更是罕見。
他猶豫了一下。養父林老棺年紀大了,耳背有些嚴重,加之白日勞累,此刻定然睡得深沉,未必能聽見這前門的動靜。而且,林老棺常教導他,做他們這行,夜裡若非熟識或提前約定,輕易不要應門,尤其是這種聽起來就透著不尋常的叩門聲。
“咚!咚!咚!求求您了!開開門吧!救救我家小姐!”女人的哭喊聲更加清晰,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淒惶。
小姐?林家小姐?
林守溪的腦海中立刻閃現出那口剛剛被抬去張府的柏木棺。難道是張家出了變故?而且變故就發生在這棺材抬去之後不久?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他知道,自己無法再置身事外了。無論是出於一絲未泯的善念,還是對那口詭異棺材根源的探究,他都不得不去麵對。
他悄無聲息地翻身下床,冇有點燈,藉著從窗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摸索著穿過耳房與鋪麵之間的窄門,來到了前麵陳列棺槨的堂屋。
堂屋裡比後院更加黑暗,空氣中瀰漫著陳年木料、土漆和香燭混合的沉悶氣味。幾口打造好待售的薄皮棺材如同巨大的黑色怪物,靜靜地蹲伏在陰影裡。正對大門的方位,供奉著一尊尺餘高的黑檀木雕像,雕的是地藏王菩薩,法相莊嚴,但在如此黑暗中,那低垂的眉眼也彷彿帶上了一絲森然。
“咚!咚!咚!”敲門聲還在持續,似乎門外的人已經瀕臨崩潰。
林守溪走到門後,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問道:“誰?”
門外的敲門聲戛然而止,隨即是那個女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急促的迴應:“是、是福壽齋的小哥嗎?我是張員外府上的丫鬟,我叫春桃!求求您,快開開門,出大事了!”
“何事深夜叩門?”林守溪冇有立刻開門,保持著警惕。他的陰陽眼雖然被封,但直覺告訴他,門外的氣息很雜亂,除了這個叫春桃的丫鬟,似乎還有彆的……東西,在黑暗中窺伺。
“是、是棺材!那口柏木棺!”春桃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幾乎語無倫次,“它、它在動!裡麵有聲音!小姐……小姐她……她好像在裡麵敲棺材板!府上的人都嚇壞了,錢管家讓人守著院子不讓進,可是……可是那聲音越來越響了!老爺也慌了神,讓我、讓我偷偷來找林師傅,問問這棺材……這棺材是不是有什麼……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跟著來了?!”
春桃的話語證實了林守溪最壞的猜想。那口棺材,果然有問題!而且問題在他離開之後,迅速爆發了。
棺材在動?裡麵有敲擊聲?張家小姐……難道還冇死透?不,不可能。張小姐病入膏肓是全鎮皆知的事情,錢管家來取棺時也明確表示就在這一兩日。即便真的彌留之際被誤判放入棺中,也絕無可能在密閉的棺材裡弄出能被外人聽見的“敲擊聲”。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東西……提前醒了,或者,根本就不是張小姐本人!
林守溪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他想起了那片自行沁出的血汙,那聲清晰的抓撓。這一切,都是征兆!
“小哥!您快開開門啊!或者請林老師傅拿個主意!再晚……再晚我怕小姐她……”春桃的聲音已經帶上了絕望的哭音。
林守溪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開門意味著什麼。他將正式被捲入這樁詭事之中,再難脫身。但若不開,且不說良心難安,張府的人恐怕也不會輕易罷休,到時候鬨將起來,更難收拾。
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嘎吱——”
沉重的門閂被緩緩拉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林守溪將鋪門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門外,清冷的月光勉強照亮了街道。一個穿著淡綠色丫鬟服飾、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正站在門口,臉上毫無血色,淚水漣漣,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瑟瑟發抖,正是春桃。她看到林守溪,如同見到了救星,立刻就想擠進來。
然而,林守溪的目光卻越過了春桃的肩膀,投向了更遠處的黑暗。
在街道對麵屋簷下的陰影裡,他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這裡!那感覺冰冷而粘稠,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與之前他在屋頂瞥見的黑影氣息如出一轍!
果然跟來了!
林守溪心頭一凜,但他表麵不動聲色,隻是迅速將春桃拉進鋪內,然後“哐當”一聲,以最快的速度將鋪門重新關上,插好門閂,彷彿要將門外的黑暗與窺視徹底隔絕。
春桃被他這迅速而略顯粗暴的動作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地靠在門板上,大口喘著氣。
堂屋內冇有點燈,隻有微弱的光線從門縫和窗戶透入,勾勒出傢俱和棺槨模糊而扭曲的輪廓。春桃適應了黑暗後,看到周圍影影綽綽的棺材影子,更是嚇得尖叫一聲,差點癱軟在地。
“莫怕,都是木頭。”林守溪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這平靜之下,卻隱藏著深深的警惕。他走到供奉地藏王菩薩的香案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小截平日祭神用的、摻了硃砂的土黃色線香,就著香案上長明燈的燈芯(那燈芯平日隻用香油維持一絲不滅的光點),小心翼翼地將線香點燃。
一縷極細的、帶著奇異藥草和硃砂混合氣息的青煙嫋嫋升起,這味道似乎有某種安神的作用,春桃劇烈起伏的胸口稍微平複了一些,但眼中的恐懼絲毫未減。
“點、點香做什麼?”她顫聲問。
“安魂。”林守溪言簡意賅,他將線香插入香爐,看著那縷青煙筆直上升,然後在接近房梁處才緩緩散開。煙氣筆直,說明此刻鋪內暫時還算“乾淨”。但他不敢大意,目光始終留意著門窗的方向。
“現在,把你看到的,仔細說與我聽。”林守溪轉向春桃,沉聲問道。他需要儘可能多的資訊。
春桃嚥了口唾沫,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聲音裡依舊帶著濃重的恐懼:
“棺材……是戌時末(晚上9點)抬回府的。按照規矩,暫時停放在小姐繡樓旁的那個小偏院裡,等著……等著到時候佈置靈堂。”
“一開始,一切都好好的。老爺夫人還去看了一眼,傷心了一場。錢管家安排了李婆子和王婆子兩個人在偏院守著,給長明燈添油,防止貓狗驚擾。”
“可是……可是到了子時初(晚上11點)剛過,怪事就發生了!”
春桃的身體又開始發抖,眼神充滿了恐懼:“先是李婆子說聽見棺材裡有輕微的響動,像是……像是有人在裡麵翻身。王婆子罵她老糊塗,耳朵背,聽差了。兩人還爭執了幾句。”
“但冇過多久,那聲音又來了!這次更清楚!就是……就是指甲刮木頭的聲音!‘咯吱……咯吱……’聽得人頭皮發麻!”春桃模仿了一下那聲音,讓林守溪的心也跟著一緊。
“兩個婆子嚇壞了,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叫醒了錢管家。錢管家帶著幾個膽大的家丁過去,一開始也不敢靠近。就、就隔著院門聽……”
“那刮擦聲,斷斷續續,有時候很輕,有時候又很響,好像……好像裡麵的人很著急,想出來!”春桃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後來,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不會是小姐冇死,被活埋了吧?’”
“這話一出,院子裡的人都慌了。錢管家也怕擔責任,壯著膽子,讓人拿了工具,想去把棺材撬開一條縫看看……”
“結果呢?”林守溪追問,他知道,關鍵就在這裡。
“結果……”春桃的臉上露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彷彿回憶起了最可怕的場景,“他們剛把撬棍塞進棺蓋的縫隙裡,還冇用力……那棺材……那棺材整個猛地震動了一下!”
“就像……就像裡麵有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棺蓋!”
“當時所有人都嚇傻了!撬棍也掉在了地上。然後……然後裡麵就傳來了‘砰!砰!砰!’的聲音,不再是刮擦,是真的在敲!用力地敲!好像……好像隨時要把棺材板砸開一樣!”
春桃說到這裡,幾乎要崩潰大哭:“老爺和夫人也被驚動了,現在整個府裡都亂了套了!都說小姐是詐屍了,變成了厲鬼!錢管家讓人把偏院的門鎖了,誰也不準進去,更不準外傳。老爺冇辦法,才讓我偷偷溜出來,找林師傅討個主意,這棺材是你們打的,是不是……是不是衝撞了什麼?或者木材有問題?”
林守溪聽完,沉默不語。心臟卻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
棺材震動,敲擊聲……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異響,而是明確的、“活動”的跡象!結合那自行沁出的血汙,幾乎可以斷定,張小姐的屍體,確實發生了極其可怕的異變。這絕非尋常的“詐屍”所能解釋。
“木材冇問題。”林守溪肯定地說,“柏木是安魂木,家父選料製作都嚴格按照規矩,絕無衝撞的可能。”
“那、那怎麼會……”春桃更加絕望。
問題,恐怕出在張小姐本身,或者……張府。林守溪心中暗忖。但他冇有說出來。
就在這時——
“啪!”
一聲輕微的脆響,從香案方向傳來。
林守溪和春桃同時轉頭望去。
隻見那根剛剛點燃不久、原本煙氣筆直的線香,竟從中攔腰折斷!燃燒的那一截掉落在香案上,將鋪著的紅布燙出了一個焦黑的洞,火星明滅。
與此同時,一股冇由來的陰風,不知從堂屋哪個角落吹起,拂過兩人的後頸,冰冷刺骨。
春桃“啊”地一聲尖叫,死死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林守溪的臉色也瞬間變得凝重無比。
線香無故折斷,陰風自起!
這是大凶之兆!
預示著那“東西”……恐怕已經不滿足於待在張府的偏院裡了。它的影響範圍,或者說它的“觸手”,正在延伸。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鈴鐺聲,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彷彿就在門外,幽幽地飄進了林守溪的耳中。
“叮鈴……叮鈴……”
那鈴聲空洞、縹緲,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不像是尋常人家使用的風鈴或駝鈴。倒像是……古籍中記載的,引導亡魂的攝魂鈴!
林守溪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刀,穿透厚重的鋪門,彷彿要看清外麵黑暗中潛藏的一切。
是那個黑影嗎?他在搖鈴?
這鈴聲,與張府的屍變,與這線香的折斷,又有什麼關聯?
危機,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已然套上了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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