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後登基手冊 第 44 章
沉眠時分,月寒霜重,分明已是夏季,深夜的穿堂風蜷縮在窗欞褶皺裡,涼意開始蔓延。
謝令儀裹緊了身上衣衫,正要打水擦臉,此時門外傳來叩門聲,“篤篤——”兩聲,老梨木門在叩響時泛起震顫,門環隨即晃蕩,恍若靜潭被激起的紋絡。
照夜還未回來,房間內隻她一人,夜半敲門,恐怕無法善了。想通此處,謝令儀放輕腳步,悄悄踱到窗邊,不過二樓,翻回去尚能逃命。
殘月將她的影子剪成欲飛的蝶,女人蜷縮在雕花槅扇後的陰影裡,指尖剛觸到冰涼的木頭,樓下傳來響鼻聲——棗紅馬焦躁揚蹄,鐵掌在青石板上反複撞擊。
李若瀾從車窗旁露出張笑臉,唇畔笑意似在嘲笑她過於謹慎,他屈指叩了叩車壁,帶著半分調侃的聲調笑著:“恭候我主。”
謝令儀垂眸,碾碎眼底那道未成形的嗔怒,不再理會李若瀾的嘲諷,踩著朱漆踏凳上了馬車,直直往主位坐去。
“這時纔到,你欠我碗餛飩。”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李若瀾揉了揉鼻子,隻當她是嫌他來晚過於怠慢,慢聲解釋道:“鐵騎幼孤已安置妥當,隻是銅、鐵兩礦隻勘采過半,我那三妹妹將要抵達隴西,餘下的事怕不好辦了。”
謝令儀點頭,指尖輕叩紫檀小幾,片刻後道:“既如此,帶走所有礦石送至廣平打盔練器,餘下礦山,備好火石,一通炸掉。”
“炸掉?”
李若瀾收起笑意,難得正色看她:“且不說礦產難得,若炸掉難保不驚動旁人。”
“那就選最熱鬨那日去炸。”
謝令儀斂眉,腕間纏絲金釧撞出清越聲響,彷彿炸山隻是平常小事,瞧出李若瀾眉間不捨之色,重又勸告道:“不破不立,你家三妹妹的夫郎,是武陵公的長孫,此子驍勇善戰,不管其護衛天家,或是自立為王,若此礦產落入他手,難保不會成為我方勁敵。”
她將茶水放置李若瀾手邊,循循勸誘:“此時不炸,來日這些礦石,就是刺向你我的刀劍。”
梁煜已與李若光成婚,過往盟約也應一概棄絕,謝令儀神色沉靜,心道這就怨不得她另謀出路,男人靠不住,段懷臨是,梁煜也是,如今,她隻有靠自己了。
男人眉心略有鬆動,心知她此言不假,隻是這連吃帶拿臨走還要把鍋砸了的行為實在過於無恥,女人含笑的眉眼似淬火刀鋒,正將他自幼臨摹的《君子九容帖》從骨血裡簌簌剝落。
他這才開始正視眼前的人,心跳如雷鳴震耳,沸騰之後趨於平緩,最終化作一聲歎息:“如我主所願。”
烈日熔金,火雲壓頂,伴隨蟬鳴之聲,李家預備祭祖的隊伍也終於抵達隴西。
謝令儀臨窗而望,隊伍最首那對璧人分彆騎著高頭大馬,梁煜打首,身著一襲玄色窄袖錦袍,身姿挺拔,騎在馬背上昂首挺胸,絲毫看不出先前受過傷的樣子。
身側正是著一身湘繡月華裙的李若光,日頭打頭頂照過,將少女耳尖兒照得仿若沁滿胭脂。一旁的梁煜不知說了什麼,逗得她捂嘴淺笑,側著身子捶了他幾下。
“令妹與梁指揮使,當真是佳偶天成。”
謝令儀收回視線,手中的黑子落入星位,棋盤上黑子四麵圍城,已然呈肩衝之勢,勝負已定。
窗下馬蹄聲不斷,男人視線掠過客棧,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一手勒緊韁繩,一手撫過胸口,衣袂深處藏著方蹂躪成團的絲帕,燒得他恨不能當下劈開那扇窗戶,與人算一算舊賬。
李若瀾收回白子,低聲抱怨道:“你若是還有恭賀之意,就該棋盤上讓我兩子兒,怎地殺氣這樣重。”
“嘖,棋局無兄弟,我讓你那也是害你。”
她這才露出絲笑意,聽李若瀾說起這幾日府中動向,因要迎李若光回門,府中婆子丫鬟忙成腳打後腦勺:“要不說你家大姐姐治家有方,府中樁樁件件打理的井井有條,我這個兄長這時候倒成了閒人。”
謝令儀睨他一眼,她大姐姐謝令珠嫁的是李家二房少爺李若茴,不同於大房武將出身,二房走得是文官清流,當初謝父就是看中了李家二房少爺那手狂草,才將謝令珠嫁過去。
說起來是謝大姑娘經營有道,在廣平郡靠那手珠算養活全家,也正因著她那經商之才,謝家族中遲遲不肯為她說親,一並拖到了二十歲,直到謝令儀出嫁,謝三姑娘出了禍事,才草草給謝大姑娘選了李家。
李若瀾收著棋子,細細打量她,察覺出她心思鬱結,開口道:“礦石已然送出,左右不過這幾日祭祖,不如你就住進李府,與你大姐姐見上一麵?”
“人多眼雜,恐怕……”
她逃入廣平,明麵上已是廢後,若再叫人瞧見她與李家夫人有往來,終歸對她大姐姐名聲有礙。
謝令儀退縮了,她連帶上謝鈞將臉麵丟儘都無所謂,可謝令珠是她嫡親姐妹,她不敢冒這個風險。
“那倒無妨。”李若瀾嘴角上揚,綻出一抹微笑:“我的院子,尋常人進出不得,且有惡名在外,連仆從都未敢闖人,你放心住下就是。”
他掃了眼窗外,微微擡起下頜示意擡著紅妝的隊伍:“你瞧,這挑擔的護衛身形肅立,行止有序,怕不是普通護衛。”
他屈起手指,在桌上緩慢敲擊,意味深長道:“這位妹夫,來者不善啊……”
這話聽得謝令儀心底一沉,梁煜是否對李若光有情且不重要,他能來隴西,怕也是為了那兩座礦山。
原定炸礦之日是在三日後的祭祖,今夜李家大宴賓客,上下忙碌,她倒能混進去見一見謝令珠。
李家宴席定在酉時,此次回隴西的隻有李若光並梁煜兩人,李家為表重視,宗族裡族老宗親也都到場,府中院落觥籌交錯,迎來送往熱鬨非凡。
李若瀾作為長兄坐在上位,喚來侍童將酒滿上,狀似無意道:“許是隴西地處偏遠,怎麼沒聽說三妹妹嫁入梁府,就要急著回來祭祖了?”
此話一出,席間氣氛凝滯,見梁煜不接話,李若光搶先開口道:“大哥哥有所不知,阿煜前陣子為救我受了重傷,身體虛弱,此番我先帶他回來祭祖,也是想開庫門,取出簌玉凝露丹為他鞏固身體……”
她說得輕鬆,卻未注意席間其他人臉色微變,有意無意拿餘光掃過李若瀾。簌玉凝露丹取自天材地寶,有止血生津,化淤凝神之效,是李家傳家寶之一,當年霜刃嶺一戰他斷了雙腿,鎮北侯都未動用此藥,如今竟要給一個外人補身所用。
李若光並未想到此處,隻含情脈脈瞟了眼梁煜,含羞帶怯道:“阿煜為我,出生入死,我自是要傾儘全力護他周全。”
“是嚒。”李若瀾不鹹不淡介麵:“那看來父親是同意了。”
席間諸人一看氣氛冷淡,忙又熱絡祝酒,李若瀾的聲音淹沒在慶賀聲中,李若光被人圍著亦是羞紅了臉,又強撐著擋在梁煜麵前:“你們彆急著叫他喝酒,他傷還未好……”
這話一出就遭了一眾叔伯嘲笑,總歸是笑她女兒心性,還未嫁人就開始護短了。羞得李若光雙頰微紅,未語先怯。
那廂醉語疊浪,珠履交錯,院中央這處院子燭火如豆,靜靜燃燒。
謝令儀與長姐坐在桌前閒話,照夜將人帶來時毫不費力,聽著外間此起彼伏的行酒令,再看長姐眼皮微腫,她就隱約有了猜測。
“大姐姐,你過得不好。”
謝令儀眉心隆起,聲音裡難得帶出幾分焦躁,長姐如母,況且她們一母同胞,謝令珠高興與否,瞞不過她的眼睛。
“瞎說什麼,倒是你,竟敢搶奪家主印,瘋魔了不成?”
謝令珠強撐著點了點她的鼻子,又從懷中掏出一匝銀票塞在她手裡:“錢不夠就和姐姐說,彆委屈住了……”
這話聽得謝令儀鼻頭一酸,對著長姐柔順的眉眼,她生嚥下打劫了兩位皇商的事,將頭歪在謝令珠懷裡撒嬌:“大姐姐,我此番來隴西有要事,三日後就走,你隨我離開吧,那勞什子李若茴,他對你不好,護不住你,咱們休了他!”
呆在長姐身邊,謝令儀難得卸去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帶著幾分嬌憨和蠻不講理,她家姐姐受了委屈,是李家不好,來由雖不明,總歸是那個男人護不住她,沒用的東西,自然要丟棄。
謝令珠搖頭,摸著肚子眼中含淚:“無妨的,姐姐過得很好,你無需擔心。”
她摸了摸妹妹臉頰,笑得溫婉:“姐姐是瞧見你太高興了……”
喃喃細語順著視窗飄來,李若瀾坐在黑暗中,夜風如麻繩將他層層包裹,漸次收緊,他在黑暗裡蜷縮,伸手抓去,卻是兩手空空。
身後傳來一陣輕巧腳步聲,他迅速收攏情緒,轉動輪椅,與來人對視,梁煜立在不遠處,眼睛緊盯著院中那抹火光,幽幽道:“若瀾兄,我有個帕子被風吹至院中,勞駕讓我進去找找吧。”
夜色下,李若瀾懶懶靠在椅背上,嘴角抿緊,輕笑出聲:“若我就不讓呢。”